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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南下

2014-09-22 17:27徐南鐵
廣州文藝 2014年9期
關鍵詞:報告文學現代人廣州

徐南鐵

那一天,是晴天。已經過去N個365天了,仿佛還記得那天太陽的樣子——起得很晚,很懶散很隨意地懸掛在初冬灰蒙蒙的天空中。

我在那一天早早登上了去海南島的車。是一輛貨車,一輛裝著幾件采礦機械的貨車。

后來我多次想到過這一天。我相信,不管是30年還是40年,歲月都是糾結成一團的毛線,分不出起承轉合,真正的意義其實就是那么一小段。這一小段纏在線團之中,要越過很多時間才能發現它的不同。

那輛貨車從江西的贛州出發,越過粵贛邊界,一路向海南而去。我坐在雙排座的駕駛室里打盹。由于面向陌生,對前路缺乏可供設想的依據,我完全處在一種茫然之中,但是向著海邊走的旅程卻似乎義無返顧。

事情的起源是小力。前不久,和我一起在中文系當助教的小力有點激奮又有點神秘地跟我說:海南要辦特區了!你知道嗎?說這話的時候,是晚上,在他唯一的那間寢室里,在他可憐的幾件家具之間。他的讀小學的男孩趴在桌子上就著節能燈做作業,妻子正哄著另一個更小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小力怎么會有兩個孩子,以他的年齡計,他應該被劃在計劃生育的“圍剿”圈中。但是我知道他的窘迫,他以為讀個碩士當個講師就可以解決妻兒的農村戶口問題,拼命掙扎了一陣,沒想到讀碩士回來一切依然遙遙無期。我沒有他那種物質生活壓力,但是心里卻一直把這所學??醋魇恰秶恰防锏摹叭偞髮W”, 平時看看系里老教授們的生存狀態,知道這就是我的最佳歸屬,似乎心有不甘,所以綰著一個很大的心結。曾經想通過考研離去,但是學校規定必須考代培生,要不然不放行。也就是說,讀完還要回到這里來。我雖然很慚愧自己沒有“為中華崛起讀書”的抱負,但還是禁不住地想:那我讀它干嗎!本來我就是要通過讀書遠走高飛的呀。那天在教務處,我忿然地說:“那我考國外的學校行不行?也一樣得回來?”處長一時語塞,惶惶地望著我,因為那時他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問題。其實我也只是一時沖動,對自己的外語并不是那么有信心。

我同小力惺惺相惜。所以在那個晚上,我們一致認為,有機會應當去海南看一看,或許那里有我們命運的轉機。

不明白上天是怎么安排的,這次談話后不久,我一個親戚的單位就要派一輛貨車去海南島送貨,而且駕駛室有空位。我趕緊找到小力,沒想到他竟然說走不開,并且有點淡漠的樣子。

我還是決定動身。我想,就算是去旅游吧。反正這些年出門我幾乎都是一個人,已經習慣了獨自在旅途。有時還自個兒偷偷想,獨行遭遇艷遇的幾率也許會大一些?可惜這種可能性一直存在于“下一次”旅行。

總之,提出建議的是小力,走的卻是我。

那是1987年,海南還是屬于廣東。那時的廣東在內地人心目中很有面子,也很神秘,卻沒有后來那種因嫉妒而產生的惡評。我們的貨車載著那幾件笨重的礦山機械和我輕飄飄的遐想,就這樣向南開去。

還是中國沒有高速公路的時代,所以海南島很遙遠。司機和那個押車的人我都不認識,一路無話。再加上路面不好,車在不停的搖晃中前進,我一直處于半睡半醒之中,沿途的印象幾乎都被顛簸掉了。

但是我記得路上的一餐飯,已經進入廣東腹地,大約是在湛江地帶,一家小小的路邊店里。結賬的時候,店老板殷勤地勸我們住下。那個做服務員的女孩也跟著在一邊勸說。那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女孩,說話時眼波流盼,弄得我以為只要留宿就一定會有故事。但是天色尚早,絕沒有留宿的理由。何況走還是停根本輪不上我說話。車還是啟動了,在漸漸升騰的暮靄中繼續往南走。那女孩的眼光在我心里盤踞了許久,直到后來在廣州落下腳來,聽了路邊店的許多形形色色的故事,才覺得路邊店的留宿絕不是浪漫那么簡單。

趕到??刀珊4a頭,天已經完全黑了。海岸邊混亂嘈雜,無秩序地停滿了車,車燈和喇叭聲、人聲混成一片。一輛輛大貨車急急忙忙地都想往輪渡上擠,在深沉的夜色里,就連喇叭聲都聽得出急切來。一個工作人員見到我們,拿著手電筒跑了過來。只見他一步踩上駕駛室的踏板,用手電筒往車廂里晃了一下,說了一聲:要加固!頭也不回就走了。我們的司機和押車的相互望了望:那幾臺機械很重,裝車時穩定措施做得很好,一路沒事,毫無移位的跡象。何況這里黑燈瞎火、手無寸縷,怎么去加固?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兩人一商量,趕緊去找那工作人員。我正在夜色中擔心著呢,他倆一會就回來了,二話沒說立即啟動車子,繞過幾部停在前面的車,將我們的車直接開上了輪渡。據說他們給了那工作人員50元錢,具體是怎么交涉的,我沒有在場,但我知道車上的東西并沒有做任何加固。那年頭,50元還算是錢,我作為大學老師,月工資也就這么多。

渡輪裝滿了,黑漆漆中被海浪托舉著過了瓊州海峽。車到???,進入市區,也許還只是市郊吧?已經是凌晨3點。那時的??谑泻芷婆f,路邊沒有幾幢房子。司機將車停在一家門面簡陋的旅店門口,只見大門緊閉。押車的那位同志下去拍門,拍門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很響,可是好半天也沒有人出來開門。司機是個年輕的小伙子,氣一上來就說:不睡了,我們走!那車貨是要送到三亞去的,他倆商量了一下,決定在夜色里一口氣再跑幾百公里,直接到三亞去再談睡覺的事。這時那押車的中年人想到我,回過頭來問:你怎么辦?下車還是跟我們走?對我來說那真是個要命的選擇!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半夜三更就這樣把我扔在路邊?但是三亞這個地名根本沒有在我的出行計劃中出現過,我去做什么?去了不還是要回到??趤??那兩個人站在昏暗的路燈下等著我做決定。我一咬牙宣布:我下車!

車不管不顧地走了,留下孤獨的我茫然站在路中間,不知所措。不想停留在這里,卻不知道該向哪個方向走。這時,天上下起了細雨,幸好我的包里帶了傘,就撐起傘在路邊來來去去地走動。如今想起來感到奇怪的是,為什么我沒有繼續去拍打旅店那扇緊閉的門呢?那應該是雨夜中最好的選擇。后來我相信,當時的自己一定是舍不得,覺得在這個時間進去交一天的房費很不合算。

天漸漸有了迷蒙的亮色,我選了一個馬路較寬、建筑物較多些的方向,開始獨自進軍??诹?。突然發現迎面飄過來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我趕緊盡可能地往路的右邊靠,手里將傘把攥得緊緊的。那人也發現了我,立即往路的左邊靠。我倆最大限度地拉開了相互之間的距離,側著身子完成了提心吊膽的一次交會。多年后我曾想,那是個什么人呢?是個心虛的夜行者,還是早起的忙人?他知不知道有個新移民曾經去海南探路,黎明前與他在??诘鸟R路上邂逅?endprint

我漫無目的地繼續走。雨停了,天終于漸漸發亮,城市開始露出尊容。街上仿佛突然冒出來許多人,或緊或慢地向著不同的方向走。雖然都是陌生面孔,個個面無表情,但是與他們擦肩而過時一點緊張的感覺也沒有了。剛剛擺脫了孤獨,置身于人流中是一種踏實。除了路邊那些挺拔的椰樹之外,這里與家鄉的城市似乎沒有什么不同。

看到一家招待所,進去問訊。是??谑须娪霸恨k的,每晚收費2元。覺得價格挺可以,趕緊辦了手續住下來。幾天后才知道,往前走不多遠,還有每晚一元的旅館呢。

一間房間里六張架子床,上下一共住12個人。唯一的一張桌子,上面堆滿了方便面和小包的涪陵榨菜,或者是吃過了的面碗和榨菜袋子。我進去的時候,一個中年婦女正對還躺在床上的那些旅客說:你們昨天有一個人沒有交房費,是哪一個?好幾個人從蚊帳里伸出頭來,都說:我交了。中年婦女說,還有一個人沒有交!那些人又伸出頭來說:不是我!中年婦女嘆口氣說:你們都是戴眼鏡的,我認不出,搞不清楚誰沒有交,反正誰沒交等會要補。她就這樣嘟嘟囔囔地出去了。我估計這缺交的2元錢她是收不到的。

我明白了,這些人都跟我一樣,跨海而來,想把自己的青春送到這里來試試運氣。我不知道他們其中有沒有人最終跟海南結緣,還記不記得??陔娪霸耗莻€小小招待所?

我加入了聯系工作的青年大軍,每見到一個掛著招牌的單位,就闖進門去。進去時總能見到有南來的年輕人從里面出來,出來的時候又總是遇到一撥撥和我一樣的年輕人進去。??诘乃袉挝唤y一了口徑:“熱情接待,耐心解釋?!彼^解釋就是告訴你:現在建特區、建省的事情沒有定,不可能調人進來。有一個處長說得最直接、最干脆,他說:如果建省,我這個處長也不知道還當不當得成呢,我們怎么可能給你許諾什么!

多少年之后我曾想過,我們去海南是為了什么?我們急匆匆、興沖沖地跨過海峽,蜂擁而至,卻沒有具體的理想,只是對現實不滿,覺得海島上應該是一片適合理想棲居和放飛的綠洲。假使當時有一個單位答應讓我調去,我難道不問一問它是否值得做我的歸宿?

跑了幾天,一切大同小異,沒有看到任何希望。于是我決定改弦易轍,寫一寫在島上的所見所聞,創作一篇下海南的報告文學。淘金不成,改為那些淘金的人賣水,不也是一條發財之路?

開始在招待所的院子里趴在小凳子上寫,后來到??诠珗@伏在石椅子上寫,最后到??趫D書館的閱覽室里寫,一下子寫了近萬字。

寫東西容易發表難。我找到??谖穆?,一是想試試那里的雜志有沒有可能發表我這篇東西;二是想看看他們要不要人。接待我的馮大姐翻了翻我的簡歷和這篇報告文學,對我說:我建議你拿到廣州的《現代人報》去,可以直接給老總易征。但是她對我的第二點想法不置可否。

我只好決定啟程回家,結束南下的行程。捎我來的汽車想必早已經回去,即使沒有回去我也找不到那兩人,我必須自己去買汽車票。??跊]有直達江西的長途汽車,我只能取道廣州。也好,可以順便去找《現代人報》試一試。其實我對這份報紙一點不了解,它的開放性風格和體制外身份,決定了上世紀80年代末的內地跟它有厚厚的隔膜。

走之前我去郵局,把復寫的一份報告文學文稿寄往南昌,給《江西日報》的副刊部主任熊述隆。那是一個散文家,曾經是我的大學老師,教過我的寫作課,對我有幾分賞識。我告訴他,想把文稿拿到《現代人報》去,問他的意見。但是我把文稿寄給他,實際上是覬覦他管轄的副刊版面。我想為自己的作品多準備一條路。

到了廣州,在一條寬寬的巷子里找到現代人報社。正好易征在那里,一個身材魁梧、聲線爽朗的湖南人。我把文稿給了他。他當時沒說什么,把我連人帶稿子一起交給了編輯部主任。編輯部主任林劍倫白白凈凈,是個稍稍有點發福的中年人。他只是讓我留下通訊地址,會見就這么簡單地結束了。

回到學院,重新陷入了原先的生活,上課,課余打球,晚上看書、備課,或者輾轉不安和天馬行空地遐想。一切看來都沒有變。小力得知我去了一趟海南,見到我卻也沒有多問什么。但是我總覺得自己的心似乎有點不同了,或許撒了些路上的塵土,或許帶著些海風的潮濕?

過不了幾天,我收到了兩封信。先是熊述隆老師寫來的,他說,作品如果能在《現代人報》發表最好,《江西日報》不能望其項背。他的鼓勵增強了我對《現代人報》的信念,同時也知道我的這篇東西《江西日報》發不了。后一封信接踵而來,是《現代人報》編輯部發來的,讓我去一趟。

來信沒有說叫我去有什么事情,但是我沒有猶豫就出發了。那時還沒有京九鐵路,我先坐汽車到粵北,在韶關住了一晚,第二天再坐火車,沿京廣線到達廣州。

從廣州火車站出來,我立即去現代人報社。在公共汽車上,正有人在看當天的《現代人報》。我無意中瞄了一眼,發現打開的那一版是一篇整版文章,標題是“海南島:洶涌的人才大潮”。啊,是我的那篇報告文學!文章的標題是易征的毛筆字。我把文稿留在他那里還不滿兩個星期呢。

帶著一分興奮到了報社。易征那天不在,林劍倫見到我,問:“你是不是像你寫的那些去海南的人一樣,也想從老家出來?”我說是。他說,那你還不如就在我們報社干吧。我很意外、很高興,而且很有些惶恐,輕輕地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他也沒有多余的話,馬上就布置我再去一趟海南,他說編輯部認為這個選題值得繼續寫。

第二天我就去海南了,這次是作為《現代人報》的記者去的,報社給我買了飛機票。身份的轉換如此迅疾,在幾千米的高空上,我真有點做夢的感覺。

這次從海南回來,我寫了報告文學《流動的思考》,《現代人報》又一次用一個整版發表。這樣一個值得記取和思考的熱門話題,只有《現代人報》給予了如此集中和高調的關注。上世紀80年代末中國年輕人的躁動和尋找,在《現代人報》上找得到寫照。后來《現代人報》出版了一套文章精選,把這兩篇報告文學都選進去了。

沒多久,海南正式宣告建省。云卷云舒,潮起潮落,海岸的波浪線漸漸穩定,千千萬萬年輕人的命運在歷史的起伏中受到檢驗。報社再一次派我去海南,于是我寫了第三篇關于年輕人奔赴海南的報告文學《海南島:趕海人的夢》。這一次寫得太長了,大約有三萬字,報紙的版面容納不了。編輯部用了我另外寫的一篇相關小通訊,同意我將報告文學拿去其它報刊發。我將它投到北京的《中國作家》雜志,被全文刊登出來了。這篇作品后來在江西獲得了一個大獎。

由一篇報告文學開始,我沒有費多少周折就在珠江岸邊著陸,成為廣州市民,開始了為廣州努力工作的新人生。記得當年就有好些人問我,你怎么就進了廣州?是有什么關系吧?我說沒有。我告訴他們:廣州的胸懷寬廣,廣州有很多機會。我的南下故事就是其中的一個說明。

曾經有人說,廣東遍地是黃金。我對這樣的話一直不以為然。但是如今想想,如果把機會也比作黃金,廣東確實黃金遍地,等待著南來北往的人彎腰俯身拾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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