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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果的夜晚

2014-10-14 05:56李晁
小說界 2014年5期
關鍵詞:紅果

李晁

1986年10月生于湖南,現居貴陽。2006年開始寫作,曾獲第三屆《上海文學》中篇小說新人獎,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中篇小說提名獎。有作品收入《2010短篇小說》《中國短篇小說年度佳作2011》《2013中國短篇小說排行榜》等選本,著有長篇小說《傻時光》。

紅果起身,漸漸想起這是哪里,狹小的室內無人,白色墻體間流動著一股熟悉的味道。紅果看著雙腿間的血跡,不敢置信似的,痛就一點點傳來,像螞蟻在噬咬,短短的工夫,她已經忘記剛進來時義無反顧近似于赴死的心態了。不用任何人吩咐,一下爬上簡陋的手術臺,手術臺并不比瘦弱的紅果寬多少,酷似火車的臥鋪位,紅果躺上去,眼皮都沒眨一下,醫生的嘮叨自然也進不了她的耳朵,那些語重心長的話語就像手術前的例行麻藥,對紅果來說,毫無作用,她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的,只是雙腿分開的剎那,紅果才微微感到一陣心酸,不是沒人在身旁的緣故。此刻,她不需要任何人陪伴,像治療室外那些陰沉著臉似乎要哭出來的等著叫號的女孩……紅果只是短暫地想到了一個生命的終結,那是她的一部分啊,血肉相連。眼下,這部分即將離她而去,作為一個死去的生命,或者說生命之前的生命。

紅果覺得自己又死了一遍。

紅果看著自己赤條條的雙腿擺在綠色手術臺上,一條紅線沿著大腿根流向了綠色臺面,時間有些久,那血已經凝固住,只有一層淺淡稀薄的血還保持著露珠般的光澤,散發出弧形的光。紅果的粉紅三角褲褪至腳踝處,孤單地掛在左腳上,一動不動,那是昨天新買的,有白色斑點,看上去卡哇伊,紅果毫不猶豫買下來。她想起上一次走進這樣的地方是穿了一條舊短褲的,上面甚至不爭氣地破了一個洞,這讓紅果感到羞恥,比走進這地方還要羞恥百倍。紅果摸了摸大腿,已有了知覺,但仍然沉重,冰涼如水。紅果用了用力,卻仍然喚醒不了它們。她只能這樣躺著,心里嘀咕,怎么醫生護士都走光了,她這個樣子,連短褲也穿不上了呀,如果這時候哪個冒失鬼闖進來,豈不會看見她這副糟糕的模樣?

紅果不安起來,一陣錐人的寒意和莫名的羞愧魘住了她,她想叫兩聲,卻怕引來其他人,那道灰白簾子沒有拉嚴實,紅果看見一些人影從走廊上一晃而過,光線短暫交替。紅果想,她們就這樣把我忘了嗎,簡直開玩笑。就在紅果想著拿什么東西遮擋一下自己時,窗外閃過一個人影,那人影久久不動,光線就一直暗著,一雙小眼睛很快從毫無人情味的布簾縫隙露出來,紅果本能地用手捂住那個點,不顧一切地呼喊起來,醫生、醫生……

紅果拎著一大包消炎片和益母草走出醫院,她的黑色背包小到不能裝下它們,走在塵土味嗆人的街頭,紅果感到什么東西是多余的,才發覺是不斷撞擊著她的那只口袋。紅果有些心煩,在路過一個垃圾桶時,將那只塞滿了藥片的口袋摜了進去。

忙了一天,紅果粒米未進,肚子很快空下來,真比里面住個小人還餓。紅果回到小區,在小區門口的飯館點了湯菜,一個人吃起來。雞湯的味道寡淡,紅果懷疑這是用雞精勾兌而成的,就對老板娘喊,這什么雞湯,一點味道都沒有。

穿著暴露的老板娘沒加理會,只斜眼瞧了瞧她,見到她蒼白的臉色,依然不客氣地哼了一聲。

紅果邊喝湯邊發出氣鼓鼓的聲音,最后索性雙手一攤,說,不喝了,不喝了,難喝死了。聲音有些大,有幾桌人朝紅果探過好奇的目光,老板娘終究臉上掛不住,對著某個無人的角落說,哼,想吃山珍海味,別往我這兒來呀。

紅果將錢狠狠地扔在布滿油腥的桌上,不等找零就昂著頭走出了飯館,并發誓再也不來了,菜做得難吃不說,態度還這么壞,鬼才要來吃。

紅果開門,低低地說一聲,我回來了。

屋內寂靜,沒有任何聲音出來回應,紅果這才想起,那只朋友送的英國短毛貓已經走失,那是上禮拜前的事。紅果曾滿小區找,甚至貼出了帶彩色照片的尋貓啟事,然而一無所獲,有朋友建議紅果去城市另一頭的屠宰街看看,那里殺各種你能想到的動物,貓狗是家常便飯??杉t果不愿去,哪怕有成功的案例,紅果也不愿踏足那個地方,甚至連聽都不要聽,她只是在附近轉悠,騎一輛女式單車,見到帶寵物出來的男女就問一聲,你見到一只貓了嗎,它是灰色的呀——

紅果知道妞妞不會回來了,她何嘗是它需要的那類主人呢。

紅果想,好在贈她貓的朋友已經永遠從她的朋友名單中去除了,不然她知道自己無法交代的。紅果覺得自己是流年不利,連一只貓也養不好,無法交付。她就該這樣形單影只的吧,不對任何人任何事負一丁點責任,就像那首詩里說的:最好不相伴,才能不相欠。

妞妞的一應用具,包括貓糧貓盆絨毛玩具貓砂假樹通通被紅果收攏起來,堆在陽臺一角,才短短幾日工夫,上面已經積滿細密的灰塵了。午夜時分,偶有貓叫聲傳來,紅果也懶得去想是妞妞回來了,最初的愧疚感已經消逝,紅果就像沒養過任何動物那樣坦然。

空房間壓迫著人,好在不用上班,紅果稍微松了口氣,可以睡個懶覺了。幾日前紅果就辭了職,老板詫異,問紅果,干得好好的,怎么不干了?紅果說,我有事情。老板說,可以給你假嘛。紅果說,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來。

紅果躺在那張行軍床上,如果不是硬度的問題,紅果還以為又回到了那張冷冰冰的手術臺上,也是那么窄,窄到翻個身就有掉下去的危險。紅果的房子是一室一廳,原先的租戶將一張雙人床搬走,房東不知臨時從哪里踅摸來了這張睡上去嘎吱作響的行軍床,還體貼地對紅果說,過渡,只是過渡一下。紅果抱著過渡的心態睡了幾晚,沒想竟就習慣了,以至后來房東真的打來電話,說找到一張合適的雙人床了,紅果也沒半點反應,當下就回絕了。紅果想,這樣的床倒適合自己,隨時能抽身離去,不會有半點懷念。

紅果躺在床上,臨近夜里,思緒萬千,很多事情卻不愿去想,電腦也懶得打開,追了一半的美劇也沒心思看,只是那樣盯著天花板,將目光安排一個去處。白天手機響了幾聲,紅果沒有理會,她不想和人講話,但最后她還是將短信看了一遍,沒有回。她很快睡著了,略微感到不適的是,紅果首次覺得被子薄了些,蓋在身上涼颼颼的,她的一雙腳露在外面。時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好像沒有做夢,但感覺得到身體的沉重,好像穿過一個又一個隧道,同樣是森寒的,耳邊有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響和那些足以撩起裙擺的風。下面那痛就又死灰復燃起來,一陣陣,像潮水覆蓋了紅果,紅果承受著。endprint

電話是天黑后響起來的,紅果迷迷糊糊接了過來。

紅果,在哪兒呢,想你了。

你誰呀?紅果問。

沒良心啊紅果,我誰你都不知道。

紅果說,我愛知道啊。

電話那頭稍一猶豫,說,我是李李。

紅果在腦袋里搜索李李兩個字,半天才想起來,一些片段放電影似的自動播放。是他。紅果極少記別人的手機號,她覺得這事挺蠢的,明明注定會忘記的人記下他的號碼有什么用呢。

出來見一面吧,我等你啊。李李說。

李李是青樸的朋友,也就是紅果心中的二手朋友,若不是發生那事和這個名字多少罕見,紅果可能壓根兒不會想起來。

有事兒嗎?紅果說。

沒事兒就不能找你啦,太久不見,來喝一杯吧。李李邀請說。

我不方便。

你在哪兒啊,要不我來接你?

不用,我在外地呢。

哄誰,不想見就明說。

好吧,我不想見你。紅果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唯恐讓人聽不清。

短暫的停頓,不知道是誰先掛了電話,也許是李李,紅果有些煩,不是掛電話的原因,而是她為什么要欺騙別人呢,在外地?這是個什么借口?紅果覺得自己真是糟糕透了,紅果想起青樸,他就不會撒謊吧。

青樸是紅果男友中的一位,到底是第幾位紅果沒算過來,應該是中間時段的人吧,也是紅果男友中最特別的。人有些木訥,屬于不茍言笑的那類人,表面看來嚴肅,內心就更嚴肅了,這是與生俱來的。紅果從多種渠道得知青樸的故事,他的少年、青年時代,上最好的中學、大學,然而最終未能拯救這樣一個生就與浪漫無關的生命。紅果開始被青樸的另類吸引,可沒多久,就厭倦了,就連做愛青樸也是直奔主題的呀,一下就進入了,毫無道理可講。起初紅果還說,你急什么,弄痛我了??汕鄻憔褪乔鄻惆?,他怎么能明白做愛是一種享受呢。紅果試圖扭轉,多次均告無效,也就心灰意冷,并漸漸習慣。

紅果被李李那通電話吵醒后,一時無法入睡,這才感覺到冷,入骨入髓的,房間的窗沒關,夜風不時灌進來,剛剛立夏,空氣里仍然氤氳著一股不散的濕氣,吹在臉上如同洗一把臉。紅果摸床頭燈,擰亮,光線從燈頭驟然降落,落入紅果的眼睛里,紅果感到一陣刺痛。紅果掃一眼床頭柜,一只煙盒打開著,里面沒有半支煙,紅果心里就難受起來,想房間里哪兒還有煙呢。這里是七樓,紅果可不想跑到小區外去買煙了,那段路程對此刻的她來說是如此漫長。紅果深吸一口氣,下床,關窗,然后坐在床沿兒上發起呆來。

紅果想起青樸竟連煙也不抽的,說是自小扁桃體有問題,時常就腫大起來,吞口水都費勁,說話也變味兒,像含著個什么東西。這點李李就不同了,煙酒不拒,至于他為何會成為青樸的朋友,紅果真是不明白,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竟能湊在一塊兒。李李顯然是個浪蕩子,玩音樂,寫詩歌,樣樣玩,和他熟了,紅果才漸漸覺出一種興奮,這是青樸所不及的。李李是人堆中的焦點,無法忽視的,和他在一起紅果感覺不到游離,只是經歷得久了,才發覺那竟也如此虛無,不如和青樸在一起那么踏實,好像只要看見青樸,紅果的心就從一個高點回落下來,妥帖的。

紅果從未正式和李李在一起,那時,她還是青樸名義和實質上的女朋友,李李不過是他和青樸的朋友,是應該叫她嫂子一類的人??杉t果見了李李幾次,并參加了他的演出和朗誦活動后,就草草上了他的床,她也不曉得這是為什么,是酒精作用,還是那一刻她真的被感染了,一時沖動?好像都說不過去。紅果也討厭這樣的自己,可她根本就控制不了啊,就像念大學時,她同時和兩個男生談戀愛,直到他們彼此發現,大打出手,她也懶得去管,索性一腳全踢了。紅果向來隨性。

但李李從未向她表示過什么,甚至那次之后兩人都感到尷尬、疏離,但表面上,只要青樸在,他們還是一團和氣的,李李一臉嚴肅,有時一起吃飯,紅果故意先給李李夾菜,把青樸晾在一旁,等青樸上洗手間的間隙,李李說,別鬧。紅果說,我樂意。

這是剛開始的情形。紅果真是覺得好玩,沒有其他心思,可青樸卻視若無睹,從不懷疑什么,你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和紅果在一起,他從不提別的人,不是擔心,而是心無旁騖,他一心一意對紅果,就以為她也是這樣,直到后來……這是紅果跟了他很長時間(兩年半左右)、也是最終離開他時心里惆悵的緣故。

紅果想,這個青樸,到底是同一路人啊,因為時間,兩人就此錯位。還是無緣吧。紅果覺得。真是啼笑皆非,后來,紅果就兇猛地撞上一個又一個男人,卻不再涉及情感,不讓自己受到丁點傷害,紅果逐漸確立起一條原則,哪怕身體受損,也絕不扯上感情。

感情,是紅果最為珍視的東西了,不再輕易給予。

紅果覺得奇怪,這樣一個夜晚竟沒有一個女性朋友可以用來傾訴,曾經她是有幾個可以稱得上閨蜜的人的,可后來怎么樣呢,不照樣和她的身邊人睡覺,甚至連句抱歉的話都沒有嗎?

紅果一遍遍體會著虛無和時間不可調和的線性,像在海中漂浮,望不到岸。有時紅果想,活著沒勁,死也未嘗不可。但紅果不會主動赴死,那樣做過于慘烈,甚至帶有表演性質,微博上有人留下一張割腕的圖,然后就不知所蹤,紅果不喜歡那樣,她覺得這是頂頂私密的事情,怎么好大張旗鼓的,為了一個人,或曰愛情,值得嗎?

有陣子紅果翻一冊詩詞集,總覺得萬千風情除了“更與何人說”之外,唯有那句“西出陽關無故人”最為打動人心了。

紅果甚至拼接了多種版本。

孤帆遠影碧空盡

西出陽關無故人

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

因為

西出陽關無故人

等等。

這樣的夜晚漫長無邊,紅果四肢無力,頭也隱隱作痛起來,她開始后悔,那包該死的藥總會起一些作用,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血氣充沛的女孩了,剛從手術臺上下來,就能挽著一個人的胳膊去吃冰激凌,吃火鍋,吃她想吃的任何東西。紅果算算自己的年齡,再過幾個月就二十七歲了,是誰說女人過了二十五就開始走下坡路的?周圍的同齡女性早早就患上了各種復雜的婦科疾病,那些詞紅果聽了都要毛骨悚然,好像那是絕癥似的,而那些化著濃妝身著艷服的女孩子說起來卻面不改色,不以為榮,不以為恥,是司空見慣的,令人匪夷所思。endprint

紅果想起第一次去那樣的地方,高中,她和當時的男友坐在開往城郊的公交車上,一前一后,裝做互不相識,避人耳目,只有下車后,男友才慢吞吞地朝她走來,神情猶豫,身體打著戰,好像即將上手術臺的是他自己,沒出息極了。那一刻,紅果恨不得叫他回去,她一個人就行了,但紅果還是忍住。在充滿來蘇水味的房間,醫生做例行檢查,然后對一旁的同事說,呵,年輕女孩就是干凈。那時,紅果還不知道醫生指的干凈是什么。她當時想,難道別的女人來都不洗澡的嗎?想到這里,紅果在昏暗的光暈中笑,笑聲寂寥,影子也像另一個人似的跟著笑起來,有了呼應一般。

紅果笑當時自己的天真,不知世事。

紅果再去想那個男生時,卻怎么也想不起他的臉來,只有一個敦實的木樁似的身影浮現在腦海。紅果想,那時怎么就喜歡這樣的人呢?

她果然和那人草草分手,那是高中一年級的事情,后來,高一下學期,從省城轉學來了一位高大的男生,帥氣,踢球,穿一件巴塞羅那隊隊服,偶爾還套一件淡黃的訓練背心,別提有多精神了,紅果很快喜歡上他。她和很多女生競爭,明里暗里,絞盡腦汁。而為了博得“巴塞羅那”的好感,紅果這個對足球一無所知的女孩做了多少功課呀,那一時期的各種聯賽,足球雜志,她都不錯過,她也真的喜歡上了這一運動,這在當時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那時的女孩子都一窩蜂地喜歡籃球,覺得那才夠激情四射,但紅果很是不屑,覺得那簡直是野蠻人的游戲,毫無美感可言,僅憑身高和力氣就能稱王稱霸,看著就沒勁。不知道是不是紅果的這一態度讓“巴塞羅那”很快注意到她,有一次兩人竟趴在教室外的欄桿上聊起天來,聊巴喬、聊羅納爾多、聊冷僻的卡尼吉亞?!帮L之子”的名號紅果還記得,所以當她脫口而出時,對方果然刮目相看。當時是很有一批人不喜歡“巴塞羅那”的,覺得他傲氣,看什么都不順眼?!鞍腿_那”有一句名言,是說這地方的,“這什么鬼地方,像被發配邊疆?!边@句話使他成為眾矢之的。

最終,是紅果接納了他呀,將他置于自己的圈子里,如魚得水,度過了高中剩下的歲月,紅果是真的掏心掏肺了,對他一人,什么她都愿意去干,只要他開口,哪怕父母管得再嚴,只要他一聲口哨,她就能從屋里千方百計溜出來,哪怕他見她只為了那事兒,而回去之后她必受一頓責罰,她也是甘之如飴的。紅果是飛蛾撲火了??山Y果怎么樣呢,她瞞著他又去了那樣的地方,那是她曾經發誓再也不愿踏足的場所,可是毫無辦法,她無法要求他更多,只要他高興,她的心都是可以掏出來的呀。然而兩年過去,他回了省城,念一所大學,她卻落榜了。那個暑假,紅果不知怎么熬過來的,父母輪番轟炸,恨不得她去死,死了才干凈??珊翢o辦法,紅果還是想著他,去省城看他,他卻避而不見,紅果只好對著一個地址守株待兔。她終于發現他了,他和一幫朋友從小區出來,她不顧一切迎上去,他發現了窘迫的她,神情卻嚴肅起來……

在回縣城的路上,紅果流完了一輩子那么長的眼淚,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辛苦過,天地瞬間就改變了。

后來紅果復讀,拼命地讀,沒日沒夜,茶飯不思,一年后,紅果去了北京。那時,她的生命中已沒有了“巴塞羅那”,沒有了愛情。

北地風光,紅墻黃瓦宮殿,單車,楊柳,長得望不到盡頭的馬路,公園隨處,本是學生們最佳的戀愛背景,可紅果卻完全無視,從來獨行,而且一離開家鄉小城,紅果就與過去的自己告別了,話音忽轉,聽口音誰也聽不出她是哪里人了。

可那幾年紅果沒有正經談戀愛,或者說沒有真正將自己交付出去,她害怕了,開始蝴蝶一樣游戲,當某人覺得紅果對其有意時,紅果早已翩然離去,一個背影也見不到了。紅果作為一段詭譎的傳說留在那一屆男生心中。

誰還記得那個扎兩條辮子說話羞澀保守一臉質樸的紅果?誰又見過化著濃妝出入夜所口吐蓮花行為乖張的女人?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紅果,她們各個不同,甚至大相徑庭,即使逐個疊加,紅果也知道那不是自己。

紅果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還是熬不過那陣饑餓,手邊又無煙,饑餓感就更甚,好像胸部以下已經整個空掉,淪為形式。紅果起身,中斷回憶,摸黑去廚房,打開冰箱,里面空得驚人,只有兩枚雞蛋孤獨地對視,滑稽。紅果想起碗柜里還有一包不知什么時候的紅糖,她完全可以做一碗應景的紅糖雞蛋,在這個夜晚(這就是生活中的伏筆,你永遠搞不清它們何時會相遇)。

午夜的電視節目多少安靜,沒有了白日的喧鬧。紅果換幾個臺也找不到可以看的,正好一個臺播斯諾克,紅果一下定住,這是青樸的最愛啊,又碰巧是小丁的比賽。小丁在鏡頭里永遠是一副不知在想什么的樣子,神情介于松弛與緊繃之間,出手卻不凡,這讓紅果不可抑制地想起青樸來。

青樸散漫慣了,工作都干不長久,又不愿去考公務員,擠進一堆面無表情的秘書里。青樸的理想是做自由職業者,報酬不必豐厚,能過日子就行,可青樸適合干什么呢,大學學的是英文,除了能讀讀外國原著小說外,幾乎一無是處。父母的意思讓青樸繼續升學,讀研念博,家里人做生意,就是沒有一個讀書人,培養出青樸算是光宗耀祖了,可青樸沒興趣,一離開校園,反倒松了口氣,覺得和父母兩清了。到頭來,青樸還是失業狀態,整日和一幫朋友廝混,有人提議青樸搞文學翻譯,先從他們的作品入手,青樸也真傻傻地試了,可一個禮拜連一首詩也搞不定,很快灰心。最終還是父母出錢開了茶莊,這才暫且穩定下來。

那以后青樸就有了一個外號——莊主。自立門戶,就更清閑了,不用忙日常工作,每日睡到自然醒,午飯過后去茶莊,轉個身又出來。那時的紅果呢,還在公司趕沒完沒了的資料,看客戶老板臉色,甚至被同事擠兌,起早貪黑,有時加班到青樸的夜生活已經開始,兩人像錯了位似的,各行其是。紅果下班精力全無,只想回去補覺,而青樸正和一幫朋友在酒吧泡著,精神抖擻,等他回來,紅果都不知睡了多久,青樸一進門,紅果必醒無疑,再折騰一下,休息就不好,第二天呵欠連天,老板就更加不悅。

青樸沒發現這樣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直到有一天紅果說,不干了,不干了,干不下去了。青樸這才說,那干脆辭了。紅果說,你養我啊。青樸就呆了,不知講什么,但神情卻是堅定的。紅果從未找青樸要過錢,兩人從來各花各的,上街買東西,青樸這個少爺連錢包也不揣的,通常凈身就出門了,他的襯衫都是紅果買的。endprint

見紅果悶悶不樂,青樸這才說,來我店里吧,輕松。紅果眉頭一皺,哼一聲,我可不想看你媽的臉色,像欠她似的,再說,你開得起工資嗎?

青樸就無話了。

青樸的母親紅果見識過,是個厲害角色,當年是家大型國企職工,下崗也沒輪上,可就是不干了,下海,四十幾歲后就不做事了,專注園藝,家里種各種花木,還喂鳥養犬,一只聒噪鷯哥,一條黏人貴賓犬,日子過得有聲色,一年前還學上了車,開一輛白色寶馬,就這么一個算得上成功的女人。紅果去過一次女人家里,在城區上佳地段,一套頂樓復式,帶一個大得能踢球的屋頂花園。女人帶紅果參觀,來之前自然摸清紅果的底細,家在小城,父母本分,拿國家工資,沒有兄弟姊妹,算不得有負擔,念一個說得過去的大學,人還端正,大體滿意,只是一些捕風捉影的消息對紅果構成傷害,但自然,是什么消息紅果不得而知。

女人留給紅果的印象說不上好也談不上壞,但氣場強大,心思縝密,仿佛能從微小處探出一個人的底色來。女人侃侃而談,不時開懷大笑,笑聲突兀,卻具有威懾力,紅果也不得不跟著“呵呵”兩聲。女人談家里的情況,比如一套紅木家具,連這也是有一段傳說的,說起來那叫一個驚心動魄。女人見什么談什么,就是不談青樸與紅果的關系,談他們的未來,好像紅果的身份只是位偶爾來串門的鄰居。紅果就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了,可有可無的。

紅果最終離開青樸自然與女人有關。

那是紅果墮胎之后的事了,青樸的措施失敗,紅果自然要去那樣的地方,紅果無法想象有孩子,況且,現在的他們算什么呢,理論上還是非法同居呢。這事兒沒商量,青樸也拿不了主意,沒個決斷,不然紅果或許可以再思量一下的。事情就壞在這里,不知什么時候女人知道了這事,尋上門來,一改之前的和氣模樣,幾乎有些猙獰了,對著紅果就是一頓責難,追根究底一句話:紅果不該這樣打掉他們家的孩子。

這事不是你能決定的。女人氣勢洶洶地講,你把我們擺在哪里了,啊……

紅果哪里預計到這一出,簡直措手不及,反駁了兩句,卻不想迎來更大的風暴,女人咄咄逼人,一句話終于導致事情不可收場,女人講,你是不是打胎打習慣了?

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紅果,如同被當眾剝光,紅果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原諒她了。事情累及青樸,紅果連他也順帶恨起來,這么瘦弱一個人,典型蝎子座,天生拿不了主意,做不了主,她被他母親羞辱他也說不上話,更別提站在她這邊了,只能先分開一段時間再講。

可后來——所有故事就怕這幾個字,紅果也不例外,不過紅果也認了。在她和青樸分開后,青樸生命里飛快出現了另一個女人,據說是青樸母親物色,有些來頭,百里挑一。

紅果知道再也回不去了,除去青樸母親的因素,紅果本以為能和青樸這么一直湊合下去的,卻不想被別人見縫插針,當青樸支支吾吾地說出那個女人的名字時,紅果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她連生氣都來不及。紅果心里淌血,她也想一心一意對青樸好呀,她已經改過自新,再不是從前那個自己了,可老天為什么還是不給她機會呢。

紅果不明白。

紅果看小丁將桌面上的球一一推進袋里,動作瀟灑,不拖泥帶水,一氣呵成,漂亮至極。小丁的臉上終于有了起伏的變化,是恍若驚鴻的微笑,因為短暫,所以讓紅果贊嘆不已,贊嘆之余內心卻開始惆悵,畫面切換掉之后,記憶卻風起云涌,紅果的眼淚就不自覺地迸出來。

紅果也不知道這眼淚是為誰流的,青樸嗎,還是更久前的“巴塞羅那”或者是李李,還是最近這個讓她煩心的男人?紅果理不出頭緒,想,或許這淚是為小丁流的吧。

紅果獨獨沒有想到自己。

他是老早就出現的,公司客戶之一,外地人,家住西安,因為生意關系常來紅果的城市,兩人時常能見上,但那時的紅果從未留意到他,生意人嘛,天生有種令人難以親近的冰冷感,直到后來同事忍不住告訴紅果說,薛總好像很喜歡你啊。紅果這才覺出不對勁來,細細思索,確有幾處地方讓紅果心存疑問,比如每次他來,總點名讓紅果接機,見面還贈私人禮品,有些亂禮數,還彬彬有禮講,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那可不是一般的小意思,名牌化妝品、做工考究的胸針、真絲紗巾等等,不一而足。起初紅果還很坦然,以為自己工作到位,這算額外獎勵,可經同事那么一點,紅果心里就恍然了。

那是紅果離開青樸之后的事了,大概一年有余,紅果還想起他們第一次私下會面,竟是她去見他的。那是紅果第一次坐夜班飛機,那個日子紅果也記得,中秋節,她第一次距月亮那么近,坐在舷窗邊,紅果努力去看頭頂的天,想瞧瞧月亮在云層之上的模樣,可惜角度不對沒能見到。云層里浮動著一層耀眼的光,由此推斷月亮一定很亮,而旅程還長,紅果開燈,雙腿抵在前排的座椅上,掏出新出版的詩集讀。

在一天最初的時分,知覺把握住世界

就像手抓住一塊太陽熱的石頭

漫游者站在樹下。當

穿過死亡旋渦之后

是否有一片巨光會在他頭頂上鋪展?

讀至這一段時,紅果感覺耳鳴起來,轟隆隆的,就像成為這架破舊的飛機本身,急速穿過云層上空,與空氣對撞,擺脫,無法回頭。紅果感到一陣眩暈,心卻明鏡般澄澈,伴有一種臨死前的快意,覺得死在這個夜晚也沒什么了,不枉此行,而那個距此千里之外的男人不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紅果知道她不一定非要見他的。

她去古都,或許只是去見識那城吧。

飛機降落,紅果的耳鳴才消失,立竿見影,而此前她感覺腦漿隨時會從耳朵眼兒里噴涌出來,她來不及叫上一聲就死去。踏上這陌生的土地,空氣中一股明顯的黃土味,揮之不散,嗆人。紅果想,這里的人怎么生活呢。獨自出站,無人來接,那個男人不知她來,紅果沒有透露只言片語。她想象他睡在妻子身旁,極盡體貼或者同床異夢。但她顧不了那么多,她已經來了。

她輕易就被出站口的車接走,睡在一家國營風格的小旅館里,頭頂上還不時有飛機起落,即使關了窗,空氣里的那股黃土味依舊不散,那么濃烈,進入夢里。endprint

第二天才進城,空氣里一股粉塵懸浮在公路兩旁,清晰可見,紅果感覺那塵土味更加濃烈了,蒼涼感油然而生。直到大段的城墻出現后,紅果才覺得真正進了城。在鼓樓下車,放眼望去,仿佛回到熟悉的地方,一眼便知建筑風格,只是黃色琉璃不見,規格自然降低,而大街還是那樣,縱橫開去,望不到頭。紅果想起上學的日子,一輛單車沿長安街騎行,漫無目的,從西單過天安門到王府井然后折返,在紅墻邊駐足,那是春天,天空飄絮,形同下雪??裳矍暗娘L景變幻,秋天了,氣溫卻不低,那個男人呢,是否就置身在這片灰蒙蒙的古今建筑中?紅果不急,找店住下,過高大的城樓,玉祥門附近,靠近一座帶金頂的喇嘛廟,紅果安頓下來,洗一個澡,隔窗戶聽別樣的市井聲,期待一道塤聲的響起,然而沒有,紅果略感失望,這才發短信說,我來啦。

男人果然沉穩,知道紅果不開玩笑,兩個字鉆入手機,在哪?

然后見面,在海底撈,男人說,晚上不能陪你,其余時間沒問題。

紅果也不以為意,兩人在城里穿梭,男人帶她去著名景點。在大雁塔上,紅果眺望傳說中的終南山,卻一無所獲,霧霾籠罩著古都。紅果頓感失望,她想象很多年前,比如唐朝,站在這里是一副怎樣的景象,終南山是否會揭開那神秘的面紗?

不知為什么,紅果總愛回憶這一幕,后來的事情她一點也不愿去想,那幾乎是三流電視劇的情節了,不提也罷。

他對她溫柔,床上也如此,中年男子遠沒有小說里寫的那樣動物兇猛,雖然尚未到力不從心的年紀,但倦怠一望可知,所以紅果不免心生悲憫,過程里就主動一些……

然后就到了眼下,在這個夜里,在無任何雜音的世界,紅果的身體再次陷入傷痛之中,而那個人卻在遙遠的地方,在家人身旁,說著她永遠也聽不懂的方言,僅憑這一點紅果就覺得與他隔山隔海了。

他是否曾片刻地想起過她?哦,對了,他還不知道紅果一貫的擅作主張吧,她知道他有一個女兒的,并且也知道他還想要個兒子。她不想告訴他這一切已無法挽回,甚至,她也不想再見到他了。

那碗紅糖雞蛋被吃掉一半,剩下的那只蛋真正落單下來,失去伴侶一般,躺在一層深色的紅糖水里,等待。這時電話響起,紅果一驚,是家里的電話,一絲陰云閃過眼簾,紅果接過來,是母親的聲音,疲軟甚至帶著一絲顫抖。

紅果問,怎么了?母親說,紅果你還好吧,我夢見你出事了,嚇死我了。紅果說,我很好啊。一顆心落地。母親這才接著說,那就好,那就好,我擔心你會出事的。這時電話里傳來一陣咳嗽,是父親,他開始訓斥母親了,能出什么事,看你這張嘴,這么晚了還打什么電話,女兒明天不上班啊……母親諾諾地掛了電話,掛之前還不忘叫紅果回家一趟,又一年多沒見到她了。紅果應允下來。

紅果真是覺得累啊,像背負行囊前行,想要或不想要的,實質或者譫妄,更別提傷害,通通塞進來,而未來呢,不過是生活許的一個真假莫辨的誓言吧,空留希望,無法抵達。紅果想起那些一路走來的人,“巴塞羅那”、李李、青樸和他,當然這絕非紅果生命中的全部男人,但卻是她能回憶起來的,其他人似乎都淹沒在這個夜晚里了,面目模糊,浮光掠影,語焉不詳。

紅果的腦力只能夠憶起這幾位,而這些人的出現也不過是一張拼圖的碎片,紅果無力將他們拼湊得更完整,就連這夜晚本身,也是分成行的,形同詩歌。

紅果無法睡去,身體愈發冷起來,裹上毯子也無解,少了什么的夜晚最難將息,只能挨著。但紅果知道天一定會亮,或許就在幾局球之間,憂愁的小丁又上場了,這次他的臉色卻好看了許多,擊球間竟有幾個俏皮動作,真是罕見,也許是勝利在望吧。

紅果替小丁高興。

責任編輯 林濰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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