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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筆記(有刪節)

2014-10-20 07:11張曉風
高中生之友·青春版 2014年8期
關鍵詞:水生浪花

我喜歡那些美得扎實厚重的花,像百合、荷花、木棉,也喜歡那些美得讓人發 愁的花,特別是開在春天的,花瓣兒菲薄菲薄,眼看著便要薄得沒有了的花,像桃花、杏花、李花、三色堇或波斯菊。

花的顏色和線條總還比較“實”,花的香味卻是一種介乎“虛”“實”之間的存在。有種花,像夜來香,香得又野又蠻,的確是“花香欲破禪”的那種香法,含笑和白蘭的香是葷的,茉莉是素的,素得可以及茶的,水仙更美,一株水仙的倒影簡直是一塊明礬,可以把一池水都弄得干凈澄澈。梔子花和木本株蘭的香總是在日暖風和的時候才香得出來,所以也特別讓人著急,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沒有了。

樹上的花是小說,有枝有干地攀在橫交叉的結構上,俯下它漫天的華美,“江邊一樹垂垂發”、“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那里面有多層次、多角度的說不盡的故事。

草花是詩,由于矮,像是剛從土里蹦上來的,一種精粹的、鮮艷的、凝聚的、集中的美。

散文是爬藤花,像九重蘿、茶■、紫藤、蔦蘿,乃至牽?;ê徒z瓜花、扁豆花,都有一種走到哪里就開到哪里的揮灑。爬藤花看起來漫不經心,等開完了整個季節之后回頭一看,倒也沒有一篇是沒有其章法的——無論是開在疏籬間的,潑撒在花架上的,嘩嘩地流下瓜棚的,或者不自惜地淌在坡地上的,乃至于調皮刁鉆爬上老樹,把枯木開得復活了似的……它們都各有其風格,真的,絲瓜花有它自己的文法,牽?;ㄓ兴约旱男揶o。

如果有什么花可以稱之為舞臺劇的,大概就是曇花了吧。它是一種徹底的時間藝術,在絲帷的開闔間即生而即死,它的每一秒鐘都在“動”,它簡直嚴格地遵守著古典戲劇的“三一律”——“一時”“一地”“一事”,使我感動的不是那一夕之間偶然白起來的花瓣,也不是那偶然香起來的細蕊,而是那幾乎聽得見的砰然有聲的舒展的過程。

文學批評如果用花來比喻,大概可以像仙人掌花,高大嚇人,刺多花少,卻大剌剌地像一聲轟雷似的拔地而起——當然,好的仙人掌花還是漂亮得要命的。

水生花的顏色天生的好,是極鮮潤的潑墨畫,水生花總是使人驚訝,仿佛好得有點不合常理。大地上有花已經夠好了,山谷里有花已經夠好了,居然水里也冒出花來,簡直是不可信,可是它又偏著了邪似的在那里。水生花是荷也好,睡蓮也好,水仙也好,白得令人手腳無措的馬蹄蓮也好,還有一種紫簌簌的漲成滿滿一串子的似乎叫做布袋蓮的也好,都有一種奇怪的特色:它們不管開幾里地,看起來每朵卻都是清寂落寞的,那種伶伶然仿佛獨立于時間空間之外的悠遠,水生花大概是一闋屬于婉約派的小詞吧,在管弦觸水之際,偶然化生而成的花。

不但水生花,連水草像蒹葭,像唐菖蒲,像蘆葦,都美得令人發愁,一部《詩經》是從一條荇菜參差、水鳥合唱的水湄開始的——不能想了,那樣干干凈凈的河,那樣干干凈凈的水,那樣干干凈凈的草,那樣干干凈凈的古典的愛情——不能想了,想了讓人有一種身為舊王族被放逐后的悲慟。

我們好像真的就要失去水了——干凈的水——以及水中的花。

一到三月,校園里一些熬耐不住的相思樹就嘩然一聲把那種柔黃的小花球在一夜之間全部釋放了出來。四月以后,幾乎所有的樹都撐不住了,索性一起開起花來,把一整年的修持都破戒了!我一向喜歡相思樹,不為那名字而是為那滿樹細膩的小葉子,一看到那葉子就想到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的句子。相思樹的花也細小,簡直有點像是不敢張揚的意思,可是整球整球地看去,整樹整樹地看去,仍然很艷很逼人。

旅行美國,最喜歡的不是夏威夷,不是佛羅里達,不是劇場,不是高速公路或迪斯尼樂園,而是荒地上的野花。在阿利桑那,高爽的公路上車行幾小時,路邊全是迤邐的野花,黃粲粲的一徑開向天涯,倒叫人懷疑那邊種的是一種叫做“野花”的農作物,野牛和印第安人像是隨時會出現似的。多么豪華地使用土地的方法,不蓋公寓,不辟水田,千里萬里的只交給野花去發展。

有一種花,叫爆仗花,我真喜歡那名字——因為有顏色,有聲音,而且還幾乎是一種進行式的動詞。那種花,香港比較多見,屬于爬藤類,花不大,橙黃橙黃的仿佛千足的金子,開起來就狠狠地開滿一架子,真仿佛屋子里有什么喜事,所以那樣一路噼里啪啦地聲勢壯烈地燃響那歡愉的色彩。

還有一種花的花名也取得好,叫一丈紅,很古典,又很潑悍。其實那花倒也平常,只是因為那么好的名字,看起來只覺得是一柱仰天躥起的紅噴泉,從下往上噴,噴成一丈,噴成千仞,噴成一個人想象的極限。

有些花,是只在中國語文里出現,而在教科書里卻不成其為花,像雪花、浪花。所有的花都仰面而開,唯獨雪花俯首而開,所有的花都在泥土深處結胎,雪花卻在天空的高處成孕。雪花以云為泥,以風為枝丫,只開一次,飄過萬里寒冷,單單地要落在一個趕路人溫暖的衣領上,或是一個眺望者朦亮的窗紙上,只在六瓣的秩序里,美那么一霎,然后,回歸為半滴水,入土回歸。浪花只開在海里,海不是池塘,不能滋生大片紫色的、白色的、粉色的花,上帝就把浪花種在海里,海里每一秒鐘都盛開著浪花。有什么花能比浪花開得更巨大,更潑旺,那樣旋開旋滅,那樣方生方死——卻又四季不凋,直開到地老天荒。人站在海邊,浪就像印度女子的佩然生響的足環,繞著你的腳踝而燦然作花。有人玩沖浪,看起來整個人都開在花心里,站在千絲萬緒的花蕊里。把浪說成花,只有中國語文才說得那么好吧!

我討厭一切的紙花、緞帶花和塑膠花,總覺得那里面有一種越分,一種褻瀆。還有一種“干花”,脫了水,蒼黃古舊,是一種花中的木乃伊,永遠不枯,但常年的放在案頭,讓人覺得疲倦不堪。不知為什么,因為它永遠不死,反而讓你覺得它似乎從來沒有光燦生猛地活過。

我只愿意愛鮮花,愛那明天就握不住的顏色、氣息和形狀——由于它明天就要消失了,所以我必須在今天用來不及的愛去愛它。我要好好地注視它,它的每一剎那的美其實都是它唯一一次的美,下一霎,或開或闔,它已是另一朵了。

我對鮮花的堅持,遇見玻璃花便破例了;哈佛的陳列室里有一屋子的玻璃花,那么纖柔透明——也許人造花做得極好以后就有一種近乎泄漏天機的神秘性。也許我愛的不是玻璃花,而是那份已成絕響的藝術,那些玻璃花是一對父子做的,他們死后就失傳了——花做得那么好當然也不是傳得下來的。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愛上那做得特別好的晶瑩得虛幻的花,還是愛那花后面的一段寂寞的故事。

我愛花,也許不完全是愛花的本身,愛的是那份乍然相見的驚喜。有一次,去海邊,心里準備好是要去看海的,海邊有一座小巖岬,我們爬上去,希望可以看得更遠,不料石縫里竟冷不防地冒出一絲百合花來,差不多有點不講理。來海邊當然是要看海撿貝殼的,沒有誰想看花,可是意外地遇上了花,不看也不忍心。自己沒有工作進度表,也不管別人的旅游日程——那朵花的可愛全在它的不講道理。我從來不能在花展中快樂,看到生命那么規矩地站在一列列的瓶瓶罐罐里,而且很合理地標上身價,就讓我覺得喪氣。

聽說有一種罐頭花,開罐后幾天一定開花,那種花我還沒有看已經先發膩了。生命不該充滿神秘的未知嗎?有大成大敗、大悲大喜不是才有激蕩的張力嗎?文明取走了蒔花者犯錯誤的權利,而使他的成功顯得像一團干蠟般的無味。

我所夢想的花是那種可以猛悍得在春天早晨把你大聲喊醒的梔子,或是走過郊野時鬧得人招架不住的油菜花,或是清明節逼得雨中行人連魂夢都走投無路的杏花,那些各式各流的日本花道納不進去的,市價標不出來的,不肯許身就范于園藝雜志的那一種未經世故的花。讓大地是眾水浩渺中浮出來的一項意外,讓百花是莽莽大地上揚起來的一聲歡呼!

人稱張曉風的散文“筆如太陽之熱,霜雪之貞,篇篇有寒梅香,字字若瓔珞敲冰?!薄痘ㄖP記》作為張曉風散文中的名篇,正體現了作家這種精美雅致、獨具性靈的散文風格。作者用比較的方法抓住花的異同點,展開豐富的聯想和比喻:樹上的花像小說,草花如詩,爬藤類花如散文,曇花如舞臺劇,仙人掌花好像文學批評,水生花猶如極鮮潤的潑墨畫。這些貼切的描摹、奇特的比喻為我們揮灑出一幅意蘊悠遠、花團錦簇的“百花圖”?;ㄊ亲匀蝗f物之一種,其性靈即是人賦予的?!耙晕矣^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痹谧髡叩囊浑p慧眼觀照下,世間百花靈性盡展,每一種都充滿了獨特的靈韻。本文利用多角度摹狀和想象豐富的比喻來寫景狀物,這正是我們寫作中需要借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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