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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計劃里有他嗎

2014-11-07 16:53馮霜凌
閱讀 2014年11期
關鍵詞:護工梅子孝順

馮霜凌

1

第一次聽到“臨終醫院”這個詞,我心里多少有一點怕。那年,我剛考到市二中當老師,到臨終醫院做義工,是學校歷來的傳統,是必定要去的。

到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進病房的情景。一個護工正戴著手套,給一位排便困難的老人掏大便。我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可是滿屋子的人都坦然自若,我連忙又尷尬地把手放下來。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姑娘,第一次來吧?!?/p>

這個人,就是七叔,72歲了,坐著輪椅。論年齡,任誰都要叫他一聲爺爺,可是每個人都叫他七叔。七叔患有晚期胃癌,當初轉進來時,醫生告知最多能活3個月,可是他一住就是4年。

七叔要我推他去院子里曬太陽。我猜,他是有意讓我躲開病房里的尷尬。我們進電梯后,他嘆了口氣說:“唉,院長說,要讓我們這些老家伙‘走得有尊嚴??墒侨死狭?,哪還有什么尊嚴?”

我握著輪椅的把手,默默地不知道該接什么話才好。

七叔又自顧自地說:“你叫什么名字???是二中的新老師吧?不是本地人吧?家在什么地方?”

我正盤算著先回答他哪個問題,七叔忽然又說:“你不愿意說,是不是因為家是農村的???”

七叔說得沒錯,我出生在西北的一個小村子里,貧窮幾乎貫穿整個童年。我從農村一步一步考出來,大學畢業后,進了重點中學當老師,戶口也遷進城市。

可以說,我一直是父母的驕傲,但父母卻不是我的驕傲。我羞于在人前談論我的親人,談論我的家庭。大學4年,我只在第一年暑假回過一次家。躺在悶熱低矮的土房里,我發誓再不回來。

大四那年,我第一次戀愛。一次,我無意間在電話里說起,父親就坐了兩天一夜的硬座趕來了,還帶了一大袋沙棗做見面禮。只是我把他堵在學校的招待所里,死也不讓他下樓。父親說:“你媽說不知道你找了個什么樣的男的,不放心,讓我來看看?!?/p>

我說:“我只是談戀愛而已,不是嫁。你們跟著激動什么?”

父親不解地問:“不為結婚,你談什么戀愛?你讓我看看嘛,我和你媽關心你?!?/p>

我把那袋沙棗塞在他的舊箱子里說:“別出來給我丟人了……你們關心自己就行?!?/p>

父親第二天就離開了。從那以后,我和家里的聯系變得極少,而這也是我想要的。這一點,我和七叔第一次見面,就被他看得萬分清楚。他說:“小賀,人可以通過努力改變自己,卻不能通過努力改變父母。我們這些老不中用的,真煩人,是吧?”

我附和著笑了兩聲,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2

醫院的周末,通常是家里人頻繁探視的時間,但從來沒有人來探望七叔。每到這時,他就會去頂樓的天臺躲清凈。聽老護工說,他有兒女,但都在國外。4年前,七叔病危,他們回來過,把他送來臨終醫院,之后就再沒露過面。

一天,我到天臺晾床單,剛好遇見七叔坐在圍欄邊發呆。我說:“想什么呢?后悔把兒女送那么遠了?”

七叔灑脫地聳了聳干瘦的肩膀,有點得意地說:“我可不是一般的老頭兒。兒子女兒都是我逼出去的。從上小學開始,我就給他們定了上哈佛的目標。結果雖然沒進哈佛,但都出去了,個個都干得不錯?!?/p>

“那你不想他們嗎?”

“不想?!逼呤甯纱嗟卣f,“他們過得好就行,每個月能記得給我打個電話,就算是有孝心了?!?/p>

那天我給七叔換床單時,發現他枕頭下放著一只九制話梅的袋子,里面只剩一顆干癟長毛的梅子。我隨手扔進垃圾桶??墒桥赃叺淖o工連忙撿了起來,說“哎呀,這可是七叔的寶貝,不能扔,當初他女兒送他來住院時留下的,七叔隔幾天吃一個,直到剩下最后一顆,怎么也舍不得了,天天放在枕頭下面,誰也不讓動?!?/p>

我默默地聽著,心里忽然有種莫名的悲涼。

算起來,我和七叔交往的日子并不多,但七叔對我卻格外好,也許是因為我喜歡聽他嘮叨吧。

三月的第一個周末,我照例去了醫院。一進院門,就看見一輛殯儀館的車子。我一上二樓,心就猛地抽緊了,七叔病房的門前,聚集著許多人,有蒙著白布的擔架車被緩緩推了出來。

我飛快地跑過去,向屋里掃了一眼,看見七叔正一聲不響地坐在輪椅上,這才松了一口氣。那一天,七叔顯得很失落,我一直陪在他身邊和他說話,可他始終不吭聲。

那天我要離開時,七叔才開口說話。他對我比了個“八”的手勢,說:“8個,我已經送走8個了,看來我也快了?!蔽倚睦镉科痣y以言表的哀傷。我扶他上了床,替他掖好被子說:“別瞎想了,你身體好著呢?!逼呤迮牧伺奈业氖终f:“小賀,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你父母有你這樣的女兒,真幸福?!?/p>

我卻被“孝順”這兩字,刺得生疼。

我孝順嗎?我遠在家鄉的父母幸福嗎?他們是不是也像七叔這樣,在人前夸耀自己的兒女,卻在人后忍受孤獨清冷的痛。那一刻,我站在七叔床邊,仿佛父親清瘦的背影,就在我的面前。

晚上,我給家里打了電話,是父親接的,他顯得格外驚喜,說:“賀啊,你過得好不?我和你媽怕你煩,一直不敢問?!?/p>

我對著話筒,說:“我很好啊?!笨尚睦?,卻內疚極了。

3

那天,我正在上課,院長突然來電話,叫我過去。我這才知道,七叔病危了。

我看見他,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他像一根腐朽的樹干,僵硬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睜著,不知是清醒還是昏迷。我問院長:“給他家屬打電話了嗎?”院長點了點頭。我輕輕地拉住七叔的手說:“七叔,我是小賀,來看你了?!逼呤迓D動眼珠看向我,忽然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枕頭。

我愣了一下,想起他的梅子,連忙摸出來放在他眼前。他又用手指了指嘴,示意我把最后一顆梅子喂給他,眼神充滿了乞求。我只好把那顆壞了的梅子放進他的口中,七叔這才滿意地笑了。他抿著干癟的嘴唇,叭叭地咂著,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咂盡梅子里的酸與甜。最后,他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唉!你說我傻不傻呢,我給兒女們制定了那么好的計劃,卻沒在計劃里,安排自己?!?/p>

七叔就在那天晚上遺憾地走了。盡管我們都陪在他身邊,可是他最想見到的人,沒有來。

后來,七叔臨終前的那句話,時常響在我的耳邊。為了擺脫貧困,為了拼一份未來,我給自己制定了無數計劃,然而在這些奔前程的計劃里,從沒給父母留下一席之地。

七叔走的那年暑假,我帶著男朋友回家了。進門的時候,父親還沒回來,母親在廚房里生火做飯,她見到我,愣住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呀!你咋回來了?我這就喊你爸去?!倍乙话褤ё∷f:“媽,對不起……”

是的,這句“對不起”,我欠得太久了。如果沒有七叔,我不知道自己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懂得。

(摘自《上海老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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