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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三千

2014-11-10 12:11◎郭
福建文學 2014年11期
關鍵詞:弱水司長校長

◎郭 鷹

弱水三千

◎郭 鷹

陳弱水是我們的老校長,雖然已調離學校十幾年了,但有關他的故事依然在教職工口中流傳。新教師們都會從老教師口中聽到不少關于他的事。但是新老師們最新奇的還是校長的名字——弱水,不是所有老師都知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之說,這時,老教師們就會不厭其煩地解釋說:“人家老爸當過私塾老師,有文化,又是五行缺水,總之是河啊,船的……”解釋的人一知半解,聽解釋的人一頭霧水,總之大家還是不明白陳弱水名字的真正涵義,但并不影響他十幾年來一直被教職工們懷念著,傳頌著。我倒覺得我們學校就像一艘船,而他就是承載這艘船的河流,雖然淺一點,湍急一點,至少能將船帶到遠方,帶來希望。隨著大學、高中的擴招,中職學校開始舉步維艱,日薄西山,大家與其說是懷念陳校長,不如說是在懷念那一去不復返的美好時光。

記得那年陳弱水接到北京林司長電話時,正在朝林超,學校最年輕的副校長發脾氣。

陳弱水指著林超的鼻子大罵:“沒有比你更笨的,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請來的教授,就這樣被你糟蹋了,土匪!”

林超的綽號就叫土匪,不僅因為他長得五大三粗,面紅肉糙,還因為他的言談舉止的確像土匪,做事欠思量,咋咋呼呼,幸好還有極高的革命熱情。

林超不服:“都說學校食堂不錯嘛,便宜衛生,又不是沒在學校食堂接待過客人……”

陳弱水說:“還好意思說,你要分清楚,客人有不同級別的,再說今天食堂這樣子,你沒拿眼睛看看,鼻子聞聞,腦子想想?”

林超還是覺得委屈:“我怎么知道他們會突然大掃除,把地板沖洗得那么濕,誰知道沖完地板后味道那么沖,你又不在,我也不敢擅做主張……”

陳弱水指了指他,扭過頭,一時無語。這個土匪啊,他恨不得一腳踹過去,就像上回那樣踹。

自一年前離婚后,這個林超副校長就像一只驕傲的大公雞,抬頭挺胸邁著八字腳鉆進母雞群里,東挑挑,西揀揀,既忙碌又得意。也不知哪來那么多單身女人,高矮胖瘦黑白,千姿百態,把林副校長的眼睛都晃花了。好不容易塵埃落定,終于選定隔壁機械廠的一位女工,白白胖胖,像一盤油汪汪顫巍巍的白

斬河田雞,令人垂涎三尺。有一次,夜里都十二點了,我們的林副校長居然長夜寂寞,孤枕難眠,要翻墻進去會他的女朋友,被機械廠的保安捉個正著,看他還要擺一副校長的臭架子,氣不過,非要公事公辦,把他綁送公安局。林超這才害怕,好說歹說,才答應通知校長來領人。

半夜三更的,陳弱水連保衛科長和司機都沒帶,自己騎著摩托車趕到機械廠,點頭哈腰,好話說盡,賄賂了保安一條紅狼煙,才把他“贖”出來,直接帶回辦公室,門一關,就一腳踹過去:“一個晚上也管不了襠里的那家伙,爛泥扶不上墻,還為人師表,還副校長呢……”

身高一米八,體壯如牛的林副校長在不到一米七的小個子陳弱水的拳打腳踢下,抱著腦袋,蹲在墻角,一聲也不敢吭。

翻墻事件之后,副校長中最挑刺最扯皮的林超,成了陳弱水最得力最忠誠的副手。雖然做事不盡如人意,總比那些不干活還盡搗亂的人要好。

話說這個省農林大的教授是陳弱水在校讀書時的育種老師,陳弱水每次到省城,若是有空,總要提點香菇花生之類的土特產去拜訪他,一是不忘師恩,二也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不要等有事了才臨時抱佛腳,平時就得多燒香。累嗎?不累,人心都是肉長的,香燒多了,感情自然來了,好事也自然就來。教授這次來,就是專程帶了個不算太大的項目,準備與學校合作。別看項目不大,足以壓沉這個小小的中職學校。這之前,有誰會把關愛的目光投進來,又有哪個誰能爭取回哪怕芝麻大點的項目呢?更重要的是,這就是一泉眼,找到了,源源不斷的泉水就會不斷涌上來的,所以,陳弱水很重視這次接待。只是他確實有事要離開,才將教授交到林超手上,結果就沒有接待好。雖然教授一直說:“沒關系,味道不錯嘛,比我們大學的好,你是知道的,哈哈……”陳弱水還是不由分說,拉起教授,離開學校,找到市區一家高檔酒店,安頓好教授,才回來找林超發火。

林超一臉委屈,他還是想不通。

陳弱水語重心長地說:“地板那么濕,教授年紀那么大,萬一滑倒怎么辦?味道那么難聞,你都吃不下,教授能吃得下嗎?還有環境,學校食堂的環境,能和大酒店的環境比嗎?沒有好的環境,怎么談心,怎么說話?早跟你說了,吃什么是其次,關鍵是怎么吃,要吃出熱情,吃出誠意,要讓別人吃你的地瓜都比吃鮑魚味道好,接待就是生產力,怎么跟你就是說不明白呢?”

林副校長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當然比你笨,要不怎么是你當校長呢?!?/p>

正說著,陳弱水的電話響起來了。陳弱水一看來電顯示,就像彈簧一樣,“嘭”的一聲,彈起來。

林超還想說什么,陳弱水伸出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然后長長吐了口氣,雙手往褲子搓搓,再接起電話,開口就說:“哎呀,我的林司長,您終于來電話了?!?/p>

林超望著突然變臉的陳弱水,笑了。他早就習慣校長對上一盆火,對下一把刀的嘴臉。不過,對下的這把刀,經常是治病救人的手術刀,是庖丁解牛的解剖刀,是一把好刀。林超覺得自己就是在陳校長的刀刀緊逼下長大成人的。

陳弱水還在接電話:“我的林司長啊,歡迎回家!要不,我去廈門接您?一點也不麻煩……好吧,那我在高速路口迎候您!……您盡管放一百個心,您說回家了,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收起電話,陳弱水的笑容還收不回去,一時興起,就做勢要踹林超一腳。林超下意識護住褲襠,倒退兩步,正巧碰到后面的一個轉椅,趔趄了三步,差點摔倒。陳弱水連忙拉他一把。他驚魂未定地說:“老大,怎么啦?”

陳弱水哈哈一笑說:“放長線,釣大魚,猜我這次釣到一條什么大魚?”

林超搖搖頭:“不敢想?!?/p>

陳弱水得意地說:“忒沒出息。告訴你吧,北京來的——”

林超的嘴張得老大:“你,你,真的把那個職成司的司長請來了?”

陳弱水得意地說:“嗨,服了我吧?人家去廈門開會,順便到這里來,說是來尋找祖父戰斗過的地方,說是看我這個老鄉老朋友,嘿,所以說,皮要厚,腿要勤,嘴要甜,拿出追女人的干勁來,什么事都可以成功的!”

林超并腿,敬禮:“是!”這才把張得老大的嘴合攏起來。

陳弱水又說:“不過,違法亂紀的事,咱不能干。比如——爬墻!”

林超低下頭說:“哎,謝您老人家大恩大德,我無以言報,只能以身相許了?!笨搓惾跛那榇蠛?,林超

又恢復油腔滑調的本性。

陳弱水說:“這就對了,明天一早開班子會,討論如何迎接北京來的——貴客?!?/p>

說起和職成司林司長的認識,陳弱水自己都覺得有點神奇。其實,陳弱水原先想都沒敢想能和林司長哪怕搭上一句話。

事情還得從一年前的那場校長培訓班說起。老實說,他根本不想參加什么校長培訓班,不就是聽一些可聽可不聽的課,說一些可說可不說的話,倒一些可倒可不倒的苦水。誰不知道現在中職學校面臨的嚴峻形勢,誰不知道中國教育的諸多弊端。再說,都是中職學校校長培訓,來來去去都是校長,還不如去參加黨校學習,那才是三教九流,五湖四海,八仙過海??墒墙逃滞蹙珠L說了:“這是政治任務,是教育部的培訓計劃之一,不許請假,不許曠課?!?/p>

那個培訓班足足上了半個月,把日理萬機的校長們憋死了,電話都快打爆了,好不容易到課程結束,大家準備參加完最后一場歡送晚宴就作鳥獸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陳弱水也早早訂好機票。雖然他更愿意遠離學校,遠離那些理不清做不完的凡塵瑣事,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很多事情任由你逃到海角天涯,也會一路緊追不放。

歡送晚宴自然要上酒,有酒就要敬酒,吃了大半個月自助餐,校長們腸子都淡出鳥了。于是,你敬我,我敬你,大家端著酒杯來回穿梭,大家如魚得水,整個宴席嘈雜熱鬧得像個菜市場。陳弱水隨著一大幫校長們把酒敬到主桌,這里有職成司的諸位領導們。在宴席上大家總有一種錯覺,覺得碰杯喝酒,就可以和領導們套近乎了,領導們就會記得你了。其實在酒桌上的套近乎是最不靠譜的,所以陳弱水從來不打算在這樣的場面有什么收獲。他微笑著一個個領導碰杯敬過去,蜻蜓點水般,領導們干脆一直站著,也微笑地一個個碰杯過去。賓主雙方都客客氣氣微笑著,其實大部分誰也不認識誰。很快就敬到林司長面前。陳弱水當然認識這位職成司的美女副司長。開學典禮上,她來過,坐在主席臺,個頭高挑,皮膚白皙,穿一件米色羊毛連衣裙,身材凹凸有致。當時坐在下面的幾位校長在猜她的年齡,三十?四十?五十?要知道,這些可都是閱人無數,身經百戰的校長級人物,居然猜不出女司長的年齡,足可看出她的深厚功力。

陳弱水正打算順著隊伍往外撤,突然,林司長說:“你是來自福建的,閩西的?”

他激靈一下,連忙停下,說:“是啊?!?/p>

林司長驚喜地說:“我爺爺曾經在那里打過游擊,干過革命呢?!?/p>

陳弱水腦子里一邊緊急運轉,盡快將家鄉的紅色歷史復習一遍,一邊高興甚至有點夸張地說:“打過游擊?啊,那是革命老前輩了!閩西是革命老區,毛主席還表揚過三年游擊戰爭……”

林司長搶著說:“是啊,我爺爺活著的時候經常給我講故事,那里的高山,茂林,還有老鄉,他一輩子都忘不掉的……”

陳弱水感覺宴會廳的嘈雜仿佛退潮一般,瞬間退得一干二凈,他的眼里耳里只有這位高傲漂亮的女司長和她悅耳親切的聲音。

他連忙說:“閩西是您的第二故鄉啊,歡迎您回家看看!”

林司長眼睛一亮:“是的,是的,我也想找個機會去看看爺爺曾經戰斗過的地方……”

陳弱水急切地說:“一定要回來,我希望能有機會陪您一起走一走?!?/p>

還沒等林司長回話,又一群校長們潮水般涌向林司長,兩個人的對話被沖得七零八落。陳弱水像一枚不起眼的貝殼,被留在海水沖刷過的沙灘上。他端著空蕩蕩的酒杯,望著人海里的女司長,心想,這次北京之行,估計能撈到一條大魚。

陳弱水馬上到酒店一樓的客服中心,把明天的飛機票改簽到后天。他決定趁熱打鐵。

包里還有兩包香菇,本來打算去找大學同學的,那個睡在上鋪的兄弟,現在在一所高校當博導。人家卻說出國了,要一年之后才能回來,也不知是真是假??傊@兩袋香菇沒送出去,也好,或許能派上大用場。

溜須拍馬,諂媚恭維,捕捉機會,腿勤嘴甜……陳弱水經常對自己的變化感到吃驚,這還是原來的那個淳樸的山里孩子嗎?這還是那個坐在機關辦公室寫了十幾年文件的小科長嗎?哎,都是被逼出來的。小小的一個中專學校,貌似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實則暗流涌動,水深莫測。他不知深淺,一腳踩進去,嗆了好幾口水,這才慢慢學會鳧出水面,這才發現,

學校就像一張白紙,可畫出價值不菲的畫,也可當一錢不值的草稿;就像一把二胡,會拉的人拉得如泣如訴,外行的人拉出鋸木頭的噪音……陳弱水是會拉二胡的,十歲開始就跟爺爺學二胡,雖然近十年沒碰過二胡了,但他相信,一上弦,童子功還在的。他想拉點好聽的,讓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人都好好聽聽,他陳弱水不是孬種。

陳弱水拎著兩袋香菇敲開女司長家門的傳說,像長了翅膀,迅速在校內外傳開。有人說,陳校長早年就認識這個林司長的,他們這是久別重逢;有人說,陳校長的兩袋香菇把林司長感動的淚水漣漣……其實大家很想知道其中的細節,不要說大城市,就連我們這樣的小城市,都已經很少邀請別人到家里做客了,難道那兩袋香菇是阿里巴巴的魔語嗎?但是陳弱水諱莫若深,問得再多也只有一句話,人心都是肉長的,你撒下的是玫瑰花種子,就不會長出狗尾巴草的。大家把這話顛來倒去地翻來覆去地想,越想越覺得神奇,就越感到他能耐非凡,因為在不久之后的校慶中,林司長的題詞很及時從北京傳真過來,這可是級別最高的題詞啊。如今,這位傳說中的女司長又將親臨學校視察指導工作,哇卡,這個個頭矮矮臉黑黑的陳校長,究竟有什么魅力呀?

大家對陳弱水校長的敬仰之情達到頂峰。

陳弱水經常想,如果當時不來當這個校長,會如何?這個想法就像個不速之客,來無蹤去無影,在開會時,出差時,寫文件時,思考問題時,甚至上廁所時,都會突然冒出,又突然消失,就像小時候最愛和他捉迷藏的寶貝女兒陳蕾。

妻子總是嘆氣說:“哎,都是我拖累了你,否則你就去當那個副縣長了?!?/p>

怎么能說拖累呢,即使讓他再選擇一次,他還是會選擇離她們母女更近的學校當校長,而不是跑到那個窮得叮當響的縣當一名排名最后的副縣長。妻子常年多病,女兒陳蕾大部分時間是他帶的,從一出生到騎著單車接送上下學,這已經是他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怎么可能被活生生斬斷,斬斷與孩子一起成長的寶貴時間呢?所以在那次干部調整中,面臨副縣長和中職校校長兩個抉擇時,他毫不猶豫選擇了后者。其他人的議論和不解他可以不管,但是恩師于副市長的話,他不得不聽:“弱水啊,你要考慮清楚哦,校長不是那么好當的,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工作不好做?!?/p>

在機關混跡了近二十年的陳弱水不以為然,學校就是一清水衙門,都是斯斯文文的知識分子,有什么難相處的呢?只是有點辜負于副市長的期望。自己沒有背景,沒有后臺,一步一步從大山深處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如果沒有于副市長的相幫相助,他估計還得穿著背心短褲,坐在辦公室熬夜寫領導講話。他沒想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是非恩怨,有很多不可預知的困難在前方等待他。

第一次進這所中專學校時,陳弱水就被一股強烈的尿騷味熏得頭暈眼花,他揉著眼睛認真一看,著實被嚇一跳,這哪像學校,簡直就像一個小村莊。迎面是一大片菜地,像納著補丁的破褲子,東一塊,西一塊,混雜著漚過的屎尿味,無孔不入。東邊則是一排矮小破舊的茅草屋,掛著五顏六色的衣服褲子,萬國旗一般,校道上大搖大擺的是雞鴨鵝們,三五成群,調情的,說笑的,爭食的。汽車喇叭嘀嘀嘀按了許久也不讓路,一副我的地盤我做主的架勢。再往里走,才看到兩棟樓,像是被潑了隔夜的茶水,灰暗低沉,唯有操場還算體面,標準的四百米,四周胡亂種著白樺、木棉、芒果等樹,散兵游勇般,一株四層樓高的玉蘭樹,歪著脖子靠在學生宿舍樓前,遺留著淡淡的清香,像是演出結束剛卸完妝的演員,疲憊不堪。陳弱水的心一點一點涼下來。陪同他赴任的組織部副部長說:“本來是個不錯的中職學校,也有四五十年歷史,就是被這任校長搞的。也不能說他不好,當個專家學者絕對是一流的,就是不會當校長,大門不出,領導不見,連省教育廳撥的款子,用不完的還退回去,就像把他老婆的編制讓給別人一樣。他是清正廉潔高風亮節了,卻苦了這里的老師們。好在退休了,這里就交給你了。不過,起點越低,越容易出成績哦?!备辈块L和他并不熟悉,只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知道他是于副市長的人,自然客氣些,話也多些。

起點低就算了,陳弱水想,先把這些破草棚和菜地清理掉再說,哪像個學校的樣。只是還沒等他開始,就遭遇一個下馬威。這個下馬威就是黨委書記劉成功給的。

劉成功比陳弱水早來兩年,是在鄉村浸淫多年的鄉書記,幾乎耗盡全力,才成功進城。在老校長退休,新校長沒到位之前,已主持工作近一年,當然希

望能順理成章當校長,如今得笑著迎接新校長,劉書記心里的五味雜陳,大家都懂。

在歡迎晚宴上,劉成功一副主人的態度,帶著一群副職和中層班子,排著隊向陳弱水敬酒。陳弱水酒量再好,也經不起這樣的車輪戰,他怎么知道,學校不僅教書育人,還喝酒打牌勾心斗角搬弄是非,反正外面世界有的,這里一樣都不缺,而且都不差。

陳弱水就這樣被灌得不省人事,三天之后才醒過來。

都說黨管一切,但是在教育系統,一貫是校長負責制,書記成了走來走去的半閑人,但是哪個書記心甘情愿當半閑人呢?尤其在改朝換代的關鍵時刻,搶班奪權必須兵貴神速。劉成功年紀稍大,城府更深,他的動作,就是要么不動作,要么大動作。

陳弱水擔任校長的第一關,就遇到一個省級評估考核。學校一年到頭要應付源源不斷來檢查的考核的調研的各路人馬,個個級別都比你高,都要笑臉相迎,好酒款待,就連居委會檢查起計劃生育工作都毫不含糊,陳弱水在接二連三的工作中深感底層之苦。

陳弱水還沒來得及熟悉情況,先被嗆了幾口水。他幾乎叫不動人,開會,來得倒是很齊,但是一布置工作,會議室就成了足球場,大家互相扯皮推卸踢球。他把求助的目光放到劉成功身上,劉成功卻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我是書記,我只管黨建工作,學校的具體事務由校長負責。

陳弱水只能直接去找具體做事的人員,卻發現連個小小網絡管理員都指揮不動??己私M馬上就要來了,他卻玩失蹤,電話打不通,電腦室的鑰匙找不到。陳弱水急得直抓狂。終于,他讓辦公室的人將那個管理員從別人的房間拎出來,管理員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說,鑰匙不在身上。陳弱水一腳踹開他的宿舍門,翻箱倒柜,終于在枕頭下找到鑰匙。

陳弱水揮舞著鑰匙對他說:“從今天開始,你不用再管這個鑰匙?!?/p>

管理員說:“不管更好,我還是回去當電腦老師,你開除不了我!”

陳弱水氣得發抖,說:“對,對,開除不了你,明天你他媽的就給我搬出去!”他終于明白為什么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不好管,因為他們有另外一條上升空間,那就是職稱,而不必像機關里的人,唯有仕途一條華容道可走。還有就是,他真的無權開除任何一位老師。

那次考核,總算是有驚無險地過去,但陳弱水的那口氣就是出不來,小小管理員,借他個膽子,也不敢這樣頂撞新校長,一定背后有人撐腰。其實陳弱水潛意識里是知道的,這個撐腰的人,就是那個貌似置身事外的劉書記。

他必須把這個藏在身后的撐腰人盡快引出來,教職工們都在冷眼看著呢,看校長書記究竟誰會成為“半閑人”。

很快,他們在一次班子會議上大吵起來。其實,這是陳弱水點的火。

劉成功的火其實是溫火,他嘮嘮叨叨,就是不同意陳弱水提出的方案。陳弱水的火是爆火,他站起來,一把就將茶杯甩到地上,說:“你究竟想怎樣?他媽的不干就滾出去,別這里磨磨唧唧,好狗不擋道?!?/p>

劉成功不知道他來這一著,當場臉就掛不住了。兩人面對面拍起桌子,嘭嘭嘭,把眾人嚇得紛紛作鳥獸散。據說兩個人整整一星期沒說話,進進出出碰見了,都是頭一抬,臉一橫,仇人一般。

只是,這樣的局面注定維持不了多久,因為于副市長要來視察工作了。又不是教師節,怎么可能有市領導來關愛呢?明擺著來給陳弱水助威撐面子的。劉書記來了兩三年,也沒見請來一個領導一筆資金,人家陳校長不到兩個月,就有本事帶來分管市領導,能力立即顯現。教職員工被老校長的刻板書呆氣搞得困苦不堪,正希望來一個有魄力能來錢的領導。你看人家陳校長能文能武,開大會坐在臺上說起話來一套一套:“五年爭取上國家級重點中職,內增素質外塑形象,做強做大學校,才能保證大家有肉吃,有新衣穿……”和老師們喝酒吃肉,打著赤膊架起腿,端起碗來喝起酒,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偶爾也撒撒酒瘋,爆爆粗口,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有奶就是娘,民心向背,很快見分曉。其實劉書記人不賴,愿賭服輸,既然技不如人,就甘拜下風吧,別像隔壁中學的校長書記,爭來斗去,兩敗俱傷,白白給大家留下笑話。這樣一想,劉成功書記也就釋然了,只是面子上還過不去。

陳弱水先開口,他走進書記的房間,搔了搔腦袋說:“嗨,這個……那個……于副市長要來了……”

劉書記何等人也,又不是小夫妻吵架,還要等人請三回五回的嗎?連忙就驢子下坡,說:“我剛想了幾條該給市長匯報的事,你看看合適嗎?”

就這樣,校長書記來了一場皆大歡喜的將相和,讓下面的教職工都松了口氣。尤其是大家看到于副市長一手拉著劉書記,一手拉著陳校長,說,“書記校長,就是工作上的夫妻,關起門來吵架打架都行,出了門,就得給我扮成恩愛夫妻的樣子”時,都笑了。正如市長高見,之后校長書記都是把門關起來摔杯子拍桌子的,門一開,又恩恩愛愛了。

對于北京林司長的到來,班子成員進行了深入細致的討論。大家都十分興奮,打了雞血一般。陳弱水一邊聽他們嘰嘰喳喳爭論,一邊望著窗外嶄新的教學大樓,還有教學大樓前姹紫嫣紅的草坪花木,暗自慶幸,幸虧動作及時,把那些破布一樣的菜地清理掉了,否則都不好意思請林司長來。

誰能想到,單就清理校門口那片菜地,已讓陳弱水使出十八般武藝,包括大學時期學的跆拳道。這跆拳道還是當年因為無聊才學的,沒想到關鍵時刻還能派上用場,真應了那句話,袋中有糧,心中不慌。

記得不能在校內種菜的禁令一出,反對聲風起云涌,就那么點工資,拖家帶口的,日子過得很緊,大家都習慣了自己種點菜,既省錢又安全。

其中反對最厲害的當屬電工錢凱。那是個誰都惹不起的,張飛一般的人物。燕含胡須,目如銅鈴,身材魁梧,聲若洪鐘,腰間常年挎著一工具包,鐵錘鐵線螺絲刀鐵釘等等,琳瑯滿目,應有盡有。他家菜地正對著校門,一年四季都種滿了姹紫嫣紅的各類蔬菜瓜果,因為他老婆沒工作,只能將菜地當自己的事業,而且從不用化肥農藥,全用自家的屎尿,漚幾天再去澆,菜很漂亮,校園卻很臭,大家都說,整個學校都是錢電工的屎尿味,好騷。

那天,錢電工背著他的工具包,哐當哐當沖進校長辦公室,把工具包“墩”的一聲,扔到陳弱水的辦公桌,說:“誰要敢弄掉老子的菜園,老子今天就讓他躺著出去?!?/p>

陳弱水望著氣勢洶洶的錢電工,平靜地說:“想打架?有種的,咱們到操場去打!”

錢電工沒想到校長會主動發起挑戰,還去操場打,他有點興奮,如果把校長打趴了,那可就威風了。他說:“打就打,誰怕誰?!?/p>

陳弱水說:“等等,打個電話先?!?/p>

他把電話打給辦公室主任:“通知大家都到操場看打架?!?/p>

然后指了指工具包說:“別忘了你的寶貝?!?/p>

錢電工趕緊回頭,背起工具包,跟在校長身后,一起來到操場。

聽說有打架看,凡在學校的老師、家屬紛紛放下手頭的活,跑向操場。連正在上課的學生們也蠢蠢欲動,頻頻往窗外看。

已是十一月份了,天氣有點涼,陳弱水脫下夾克,再脫下襯衫,只穿一件背心,雙手握拳,雙眼圓睜,怒視錢電工。

錢電工也不甘示弱,他放下自己的寶貝工具包,也脫下外套,雙手抱拳,做拳擊狀,左跳跳,右跳跳,正在熱身。

突然,一個勾拳,正中錢電工眼角,他還沒準備好,就被一拳打得眼角發黑,兩眼發暈。

聚攏過來的師生們越來越多,叫好聲、鼓掌聲此起彼伏。

陳弱水活動活動拳頭,跳躍著等錢電工。錢電工惱羞成怒,掙扎著爬起來,一拳揮過去,被陳弱水敏捷避開,再來一拳,又被躲開,接著后背受敵,被反踢了一腳。又是陣陣叫好聲。

這樣的打架場面,誰曾見過?就是二十年后,也再沒見過。

陳弱水用手指做勾引狀,說:“來啊,別認為我是校長,就不敢打了?!痹捯粑绰?,一拳就打過來,陳弱水頭一偏,嘴角的血絲線一般飛出去,濺出三五米,嚇得幾個女生驚叫著連連后退。

陳弱水吐一口血水,叫一聲:“好!有種的再來!”

錢電工又飛來一腳,陳弱水這回提高警惕,沒有讓他踢著,往后一退,兩手抓住橫空飛過的腿,用力一扭,錢電工碩大的身子像個陀螺,轉了三五圈,“砰”地一聲徹底趴下去,半天起不來。

陳弱水踢了踢癱成一團的電工,拍拍手,轉過身,對大家說:“這菜地,是非撤不可,否則學校就不像個學校樣子。大家一定能買得起菜吃得起肉的,我保證!”

四周響起熱烈的掌聲,歡呼聲和喝彩聲,持續很長時間。陳弱水得意地揮一揮手說:“不許學我,不許

隨便打架,否則重罰!”

老師學生們稀里嘩啦笑成一團。

陳弱水轉身對辦公室主任說:“送他去醫院吧?!?/p>

錢電工在醫院賴了一個月,其實都是皮外傷。陳弱水說:“讓他住下去,全身都要檢查,一個器官也不要漏掉?!?/p>

不過,在錢電工住院期間,他家的菜地第一個主動清理掉了,不到一個月,所有的菜地清理干凈。陳弱水對劉成功說:“讓錢電工的老婆到食堂幫忙吧,一個人工資確實不夠用?!?/p>

那段時間,家家戶戶將清理出來的蔬菜曬干腌制,滿世界亂跑的雞鴨們殺了宰了,陳弱水吃了這家喝那家,經常醉醺醺地提著一大袋瓜果蔬菜回家,老婆女兒都生氣了:“早知道這么不著家,還跟人打架、喝酒,當初不如去當縣長算了,都快成土匪了?!彼麩o力地擺了擺手,說:“懂個屁,這就叫,亦正亦邪,能文能武……”話音未落,已倒進沙發打起呼嚕,母女倆折騰半天也無法把他弄進臥室。

那個春節,學校第一次發獎金,而且一發就是兩千元,要知道,那可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工資都才五六百元,第一次發那么多獎金,全校教職工奔走相告,喜不自禁。聽說都是陳校長外邊爭取來的資金,還聽說校外那塊地批下來了,打算以建專家樓的名義建一棟教工宿舍,正在測量設計中……學校終于來了能來錢的校長,大家像挖煤一樣,深挖著陳校長的潛能,每一鍬挖下去,都會有意外的驚喜,都會有不同的收獲。

陳若水已漸漸熟悉這片水域,已漸漸將學校日常事務脫手給各位副職了。他不能守著學校辦學校,不能只節流不開源,他得把資源盤活,把蛋糕做大,把全部身心放到外邊的大天地去打拼。他感覺這個學校就像他手中的女兒,一點一點長大,漸漸脫胎換骨,開花結果。

“老陳,在想什么?有沒有在聽我們談論?你看,訂富豪酒店如何?唯一的五星級酒店……”劉成功打斷陳弱水的思緒。

陳弱水沒接他的話,按自己的思路布置任務:“明天下午,全校停課,大掃除,不留任何衛生死角。后天上午全校繼續停課,鑼鼓隊準備好,所有學生以班級為單位,手拿鮮花從校門口一路排到禮堂,做歡迎狀。梁副,你負責組織學生處班主任帶好學生……”

會場靜下來。剛才大家還在爭論去財富酒店還是去富豪酒店,結果校長一下就把話題轉回學校。是啊,大家怎么沒想到,人家司長是要到學校來視察的,而不是來住酒店的。

陳弱水接著說:“我們拿什么和別的學校比拼?人家司長全國各地走過,什么樣的好學校沒見過,看得到的硬件不如別人,咱們要比的是看不見的軟件,那就是團結,士氣,熱情,還有真誠,什么叫外增魅力,內塑形象?我到外面去討錢邀人,你們就得給我在校內塑形象,給我拿出精氣神來!讓人家看看,人窮志不短,咱們有希望,有前途!”

校長一番話,讓大家豁然開朗,四處散去做事了。

陳弱水突然想到什么,招手叫林超:“林副,你過來一下?!?/p>

林超蹦跳著跑過來,新婚燕爾的他精神十足:“請校長吩咐?!?/p>

陳弱水想了半天,不吭聲,突然說:“林司長是女的,她帶女兒過來,女兒也是女的,對吧?”

林超有點摸不著頭腦:“對啊,她們都是女的,校長的意思——?”

陳弱水說:“她們如果要上廁所呢?”

林超一拍腦袋:“對哦,咱們廁所都是公用的,教學樓一個,辦公樓一個,沒有單獨的衛生間?!?/p>

陳弱水想了想,說:“給你個任務,第一,負責把辦公樓的衛生間給我清洗,消毒,不留任何衛生死角,不許有任何一點異味;第二,負責看好女衛生間,不許讓任何女老師女學生進去用!兩天,女廁所你負責兩天!”

林超愣住了:“唉,校長,我好歹也是個副校長,看廁所,還女的……”林超想哭的心都有。

陳弱水拍拍他的肩膀說:“看廁所怎么啦,無上光榮,就這么定了?!闭f完,甩手走出會議室。

林超望著陳弱水大步流星不回頭的背影,用力朝空氣揮了一拳。

迎接林司長的場面,即使時隔多年,老教師們依然記憶猶新。每個新進來的老師經過老教師們生動的講述都會身臨其境般,向下一年度調入的新新老

師們講述傳奇。

當年林司長是帶著即將出國留學的女兒到廈門開一個全國性的教育研討會,在我們陳校長的盛情邀約下,順便到我們這個位于革命老區的學校走走看看,再順便尋訪爺爺當年革命過的地方。她一再要求,不要驚動市縣領導。怎么可能不驚動他們呢?一起迎候在校門口的,不僅有于副市長,還有市委書記、市長,還有一大群的記者、武警、公安,甚至還有專業的醫療保障人員……總之,學校從來沒有那么熱鬧,那么盛況空前。

當西裝革履的陳弱水跟在市委書記、市長后面,陪同尊敬的林司長母女,從校門口步行進入校園時,整個現場熱鬧起來,站立兩邊的學生們揮舞著五彩繽紛的嶄新塑料花,大聲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鮮花隊兩邊站立,一路排到禮堂,有五百米遠。鑼鼓喧天,喊聲震地,熱鬧非凡。林司長在眾人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在校園里視察了一遍。老師們都看到,林司長知性美貌、和藹可親,在跟市領導講話時,還特意將陳校長叫到一邊,兩個人不斷低頭交談,貌似很熟絡很親近。

林超副校長像一座鐵塔,孤獨寂寞地立在女廁所門口,絲毫沒有被遠處的熱鬧場面所影響,但凡看到有要靠近的女學生,女同事,都成了他的嫌疑對象,揮舞著粗壯的手臂大喊:“不許過來!”

林超副校長后來很得意地炫耀說:“不枉我守了兩天女廁所,人家林司長和她女兒還真用過,不過剛開始她們看到我站在那里,就是不敢過來,還是咱們校長陪她們上的廁所,呵呵?!?/p>

大家哈哈大笑:“你這土匪樣,誰不怕呀?”

據說陳校長在鞍前馬后陪同林司長尋根訪古,跑遍閩西山山水水三天回來之后,仿佛脫了層皮,臉都僵硬了,不過還不忘把林超副校長叫過去,好好表揚了一番:“你小子總算開竅了,沒白費我教你一場?!?/p>

據說閩西行使林司長印象深刻,回去后不久,就撥了五十萬給我們學校,同時,市委書記、縣委書記對我們學校也另眼相看,學校發展達到頂峰。教工宿舍樓建成,大部分老師平生第一次住進新房,提前評上全國重點,品牌專業的自費生三萬元一個,還得批條子,想調進我們學校簡直比登天還難……雖然大家收入并沒有提高太多,幸福指數卻急劇上升,老師們連做夢都在笑。只有陳弱水沒有笑,他的臉色越來越沉重,每一次開教職工大會,他都會說:“別高興得太早,大學開始擴招了,大家要有危機意識,保證教學質量,否則日子不好過的……”

我們沒有危機感,我們一點都不擔心,因為有陳校長在,他就像定海神針,讓我們安心安定。但是,陳校長卻調走了,他就像養在深閨無人識的絕代佳人,一旦出頭露面,就被市領導惦記上了。兩年后,被市領導挖進他們的盤子里。據說,他自己都沒有思想準備,他正挽著袖子,卷起褲腳,準備帶領我們迎接大學擴招給學校帶來的第一輪沖擊波呢。

十幾年過去了,學校在幾任校長的努力下雖然有了一些改變和進步,卻始終跟不上時代發展需求,隨著大學擴招,高中擴招,中職學校這艘船在風浪激流中險象環生,再沒有一條河流能承載我們走出困境,走向遠方。在夾縫中求生存的我們,經常會想起當年的陳弱水校長,想起他規劃的藍圖,想起他罵人打人的樣子……

責任編輯 石華鵬

郭鷹,女,龍巖市新羅區人,福建省作協會員,龍巖市作協副秘書長。小說、散文發表于《光明日報》、《福建日報》、《福建文學》等報紙雜志。散文《綻放的姿態》獲得2012年福建省報紙副刊作品年賽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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