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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短篇小說)

2014-11-13 09:00央今拉姆
滇池 2014年10期
關鍵詞:白瑪德吉販子

央今拉姆

桃兒七成熟的時候,德吉開始跟我講她的夢,那個她幾乎每天晚上都重復做的夢:草甸的深處,那與天相接的地方,淡淡的云霧繚繞著一面眼狀的湖水,湖邊生長著兩棵高大的高山柳,樹下開滿了像血一樣鮮紅的花朵。

在夢里,德吉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她赤著腳在湖邊走著,想摘一朵紅花編進粗黑的發辮,可手指還沒碰著莖,那花兒就如同一道紅光,哧溜一聲閃到了另一邊。德吉沒有驚奇也沒有泄氣,她伸手準備摘另一朵,可那花兒也沒等她手上的氣息靠近,便立刻逃之夭夭……就這樣,德吉腳邊的花朵一朵朵地全離開了她,站在對面的草地上朝她擠眉弄眼。德吉失望極了,她一屁股坐在湖邊,彎下頭想從湖水里搜尋魚的影子,可是,那藍得像晴天一樣的湖水中,漂浮的竟然是一團團漆黑厚重的毛發……德吉驚叫一聲,感到非常害怕,她站起來飛跑,可無論怎么跑,她發現自己依然還是在湖邊。有個聲音在云霧深處提醒她說,橋,踏上橋,你就可以回家??墒?,德吉的眼前是一片純凈的藍,沒有哪怕關于橋的一點顏色和形狀。

德吉一邊跑,一邊叫,總是把自己從夢中叫醒。她叫醒自己的時候總會把我叫醒,我蜷在被窩里聽著她低沉的咳嗽聲從門縫里不間斷地擠進來,仿佛沖破了喉嚨里的層層阻擋,要肆無忌憚地擾亂我的眼睛和心。等咳嗽聲稍微平息,佛珠輕微碰撞的聲音就會隱隱傳來,讓我的心慢慢平靜??僧斘颐悦院販蕚渲匦滤?,隱隱約約會從旁邊的床上傳來才讓南吉講夢話吮手指以及嘟嘟的放屁聲,之后公雞就會毫不客氣地準時鳴叫,不過多久,白瑪拉姆就會在樓上誦經煨桑。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在新的一天里,我和我的家人依然沒有迎來我父親和叔父的身影。祖父走了以后,父親和叔父不斷地壯大著牛群和羊群,他們想要由此裝修我們家的房子,還有蓋上叔父的新房。他們從村里的冰雪還未消融時就趕上牛羊去遠山尋找豐茂的草場,之后再無音訊。村里和他們一起出去的人,不知來回走了幾撥,一次次馱來酥油和奶渣,讓自己的家人去集市上賣??墒?,無論我們怎么盼望,我的父親和叔父始終沒有出現在他們的隊伍中,父親走之前留給白瑪拉姆的那個厚得像石頭一樣的手機,也始終沒有被他們打響。如果他們走之前沒有留下皁瑪兒和卓格兩頭牦牛,我們就會連酥油茶都喝不上。

桃兒七成熟之后天就慢慢變涼了,村里的牧民將不再前往牧場,一家家都是團圓后的其樂融融。我穿上毛衣,從門縫里偷偷看德吉把目光從遠山的小路上收回,慢慢地穿上羊皮褂子。等我喂好園子里的雞和豬,等才讓南吉從屋外洗臉回來,兩只木碗已經擺放在火塘邊上,粗圓的是南吉的,有細腰的是我的,里面斟滿了熱氣騰騰的酥油茶。德吉坐在火塘邊上,臉上坎坎坷坷的皺紋緩緩地掉下來,堆積到癟癟的嘴唇邊上,形成暖暖的笑:“唔,格桑、南吉,喝茶了?!钡录赃叺拇笸肜锛恿艘恍K酥油,給我們捏糌粑團。她的碗就放在陰影里,看不出里面的內容。我知道白瑪拉姆是喝完淡茶奔赴青稞地的,之后是德吉在火塘邊喝著淡茶,再給我和南吉的茶里放上牛奶,捏加了酥油的糌粑。家里只有兩頭牦牛,皁瑪兒已經老了,就靠卓格的奶水支撐我們的日常所需,日子確實很緊張。要是像往年,父親和叔父總會馱回吃不完的酥油奶渣,德吉在家里做酥油燈的時候,臉上總是油光光的溫柔、潔凈和滿足。

“奶奶,我想吃加白糖的糌粑團,好久沒吃上了?!蹦霞洳欢〉孛俺鲆痪?。德吉想了想,說:“過兩天奶奶就買?!蹦霞终f,“奶奶,我想要旺堆一樣可以按鈕就打開的文具盒,我的文具盒蓋壞了?!钡录D了頓,說:“奶奶去小賣部看看?!薄澳棠獭蹦霞刻煸缟掀饋砭蜁?,腦子里只剩下他想要的東西??茨霞蜷_他豁了門牙的嘴還準備胡鬧什么,我迅速地扯了一把他腦門上的頭發,說:“才讓南吉,你給我吃快點,要遲到了?!比缓笪绎w快地背上書包奪門而出,我知道在德吉數落我不心疼弟弟的話語聲中,南吉會屁顛顛地跟我跑出來。他怕極了學校里的老師,所以他怕極了遲到,每次看到他在學校里收斂了所有的猴性,規矩地坐在小板凳上寫字讀書,連挪一下屁股都小心翼翼,我就會懷疑這是不是我的弟弟才讓南吉。

等南吉氣喘吁吁地追上我,我馬上就對我之前的行為后悔了,我看見南吉的鞋子已經破了,兩個腳趾頭從洞口張望出來,黑黑的,隨著他的喘息一伸一縮。南吉這雙他唯一的鞋已經穿了好幾個月了,他皮,走路不是跑跳就是踢小石子,鞋不費才怪呢。再說他的腳一天天地隨著身高變大,腳趾頭總是要長過原來合腳的鞋。還有,我聽著德吉給我講的夢境就入了神,總要隨著她的夢境東想西想,有好幾晚上忘記督促南吉洗腳,他的小腳丫一定又黑又臭。

我想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姐姐也許都有一個惹她討厭的弟弟,她一邊討厭他,一邊又忍不住要愛他,譬如說看他委屈的時候,再譬如說是他努力地支配著嗤嗤漏風的豁牙跟你拌嘴的時候。我一后悔就想牽南吉的小手,跟他說話,說德吉的夢,說皁瑪兒和卓格??墒?,我心中剛剛升起的溫柔瞬間被一陣疼痛湮沒了——那只露出兩個烏黑趾頭的腳剛剛靠近我,便猛地踩了我一下,然后一溜煙地跑遠了?!昂俸俸佟?,南吉遠遠地對著齜牙咧嘴的我說,“讓你還扯我的頭發?!蔽抑肋@時候我一定追不上南吉,但是我知道該怎么戰勝這只猴子,于是我忍痛收住咧開的嘴,拿唇角笑了笑,說,“才讓南吉,就你那點小力氣,純粹就是給我撓了撓癢癢,白拉姆不是說了嗎?吃白糖長大的男孩子是不長力氣的?!?/p>

8歲的南吉撇了撇嘴,有些失望地看著我,兩截鼻涕迎著初升的太陽閃閃發亮。

一陣“突突”聲湮沒了我和南吉的矛盾。那是一張破舊的農用車,車廂里載著幾頭牦牛,挾裹著灰塵碾過坑坑洼洼的路面坎坎坷坷地迎面駛來??吹轿液湍霞?,車里頭的人影一邊開車一邊從窗玻璃里擠出臉來,問:“小朋友,這車能開到村后嗎?”眼前的人有著我們都不陌生的牛販子打扮,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這樣的車萬苦千辛地從山下往村里駛來,他們喜歡戴鴨舌帽,說的話總會逗紅大姑娘小媳婦的臉,鼓囊囊的錢袋就系在肚皮上。我和南吉呆立半晌,然后異口同聲地囁嚅著對他說,“開不到,到前面那塊平地就得停下,你得走路?!芭?,星期六還得上學啊?!彼贿呎f著,車子就一邊歪歪斜斜地跑遠了。endprint

我和南吉被牛販子的突然出現怔住了,然后他的這句話又把我們說醒了,看著遠去的灰塵,我覺得臉頰微微地發燙。白瑪拉姆每天都要打理農田,德吉要照管家里的牲畜,她們從來都沒有星期六,所以,今年今天已經是我們第三次忘記我們的星期六了。如果讓老師知道,她會像前一次一樣批評我說不能太健忘或者太依賴別人。

可是,管他的星期呢,遠去的車帶走了南吉的皮勁,他慢慢地走過來靠近我,抓著我的衣襟,幽幽地說,姐,他是不是來運我們家皁瑪兒了?我抬起微燙的臉,突然感覺鼻子有點酸,答到,應該是。

就在前幾天,白瑪拉姆召集我和南吉召開了一次秘密會議,會議的內容就是她將爬到德吉經常吆牛的地方,把我們家的皁瑪兒悄悄趕去賣給將至的牛販子。她要我們和她一起制造一個謊言:要在賣掉皁瑪兒一段時間之后告訴德吉,我們接到了父親和叔父的電話,說他們在牧場遇到了一點小問題,要耽誤一段日子再回來,他們不放心我們,所以寄了錢給牧歸的拉茸叔叔。

對于偷偷賣掉皁瑪兒這件事,白瑪拉姆一定策劃了很久,甚至買通了老實巴交的拉茸叔叔,讓他成為了我們的同謀。但在跟我們通告這個策劃的時候,白瑪拉姆分明有些顫抖,她一手抱住我,一手抱住南吉,說:“奶奶的咳嗽病犯得久了,如果不吃藥打針,也許會臥病不起,格桑的褲子短了,南吉沒有鞋子穿了,還有,不久就要過春節了,所以,我們只有賣掉皁瑪兒,時間一長,也許我們都會淡忘它……”我和南吉安靜地躲在白瑪拉姆的懷里聽著她語無倫次的表達,我們都知道,白瑪拉姆的心里一定非常難過,就像她時常偷偷地對著父親的相片哭泣,然后會把淚擦拭得干干凈凈,像往常一樣一臉平靜地穿梭在這個家里。

牛販子現在一定是找白瑪拉姆去了,他們一定早就通過電話,她會在山坡上偷偷把皁瑪兒賣給牛販子,然后牛販子會把皁瑪兒運到山下,運到城里。等幾天幾夜找不到皁瑪兒,白瑪拉姆會告訴德吉,皁瑪兒生不見牛,死不見尸,大概是被林子里的野牦牛擄走了。然后,我們就再也見不著皁瑪兒了……想著這個結局,我和南吉決定躲在車子背后的小山坡上,遠遠地送一送皁瑪兒。

我和南吉是聽著家畜的軼事長大的孩子,這其中,有很多是關于皁瑪兒的。

19年前,我的祖母德吉在牛圈里打了兩夜的地鋪,才終于接生下這頭后來被命名為皁瑪兒的牦牛。剛出生的皁瑪兒渾身濕漉漉的,額頭和尾尖一點雪白,在它母親的砥舔中,它顫抖地支撐著黑黑的小身體,一拱一拱地在它母親的身下吮起了初乳。德吉一臉的疲憊又一臉的滿足,很長時間了,家里才頭一回添了這么健壯漂亮的小母牛,添了小母牛就等于給家里添了酥油奶渣和佛像前的光明。她想起遠在牧場的祖父,要是他在,一定要高興地多呷幾口青稞酒。

那時候,家里沒有多少頭牦牛。祖父只在春夏兩季把家里的牛羊趕到離家幾公里外的牧場上,回家進城都很方便,父親和叔父總會被祖父輪流帶到牧場上。

皁瑪兒一天一天地長大了,它健壯、溫順,聽見家里人叫它,就會哞哞應兩聲。德吉喜歡皁瑪兒的眼睛,它的眼睛似乎要比她見過的牦牛都要漂亮一些,那里面沒有慣有的呆滯、突兀的成分,卻似乎蘊含著一面純凈的湖,湖水中承載著母性的溫柔和包容。要是德吉遇到什么不高興卻又沒地方說的事兒,皁瑪兒總會當一個最好的聆聽者,它默默地聽完,然后用它裝滿了湖水的眼睛看著德吉。慢慢地,德吉的心境就會平和??梢哉f,那些與丈夫和兒子聚少離多的日子,皁瑪兒不知幫德吉分擔了多少心事。

不久,皁瑪兒就當了母親,她的奶水就像嘩嘩的春水,總是占據了德吉擠奶桶里的大部分。有時候它會被帶到牧場上跟體質優良的公牛談情說愛,父親和叔父就會被性格溫順的它馱著來回走。后來,家里有了我和南吉,留在家里的皁瑪兒就成了我們的搖籃,我們喝著它的鮮奶,還不知在它的背上做過多少夢。我記得南吉小的時候被放在籃子里馱到皁瑪兒背上的情景,南吉先是咿咿呀呀地玩籃子里的青草和花朵,被皁瑪兒躬身子邁步子吃草的舉動震顫得嗤嗤笑,后來就會在暖暖的陽光下撅著胖胖的小屁股安靜地睡著。南吉長大了以后淘氣,故意安排“落地響”(一種炮仗)的機關讓皁瑪兒踩上去,嚇得它哞哞亂叫,但任憑他怎么胡鬧,皁瑪兒也不生氣。

如今,皁瑪兒老了,讓人欣慰的是,它生產的小牛犢已經成了家里牛群中的生力軍,它們多少繼承了它健壯、產奶多的體質和溫順、善解人意的品質。老了的皁瑪兒是德吉心尖尖上的肉,德吉總是要吆它到山腰上曬太陽吃青草,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跟它嘮嗑。到了傍晚,皁瑪兒會自己回家,站在牛圈旁邊等德吉開門。

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在皁瑪兒19歲高齡的今年,我們要被迫偷偷賣掉它,賣給戴鴨舌帽的牛販子,讓它變成包裝在塑料袋里的、或者是盤子中一塊一塊的肉。

我和南吉趴在小山坡的干草叢里,對面是牛販子停放的車。陽光慢慢爬上來,鋪滿了整個山坳。在這個時段,德吉通常會在家里打掃衛生,然后坐在陽臺上紡線。

不知在草叢里趴了多久,南吉的小臉蛋都憋紅了,平地上才出現了我們等待的身影:前面是皁瑪兒,后面跟著白瑪拉姆,然后是牛販子。他們在小路上時而成一條黯淡直線,時而成一條也是黯淡的曲線,然后離我和南吉越來越近。

皁瑪兒脖子上那塊我們都很熟悉的古舊木牌在陽光里搖搖晃晃,它的毛發依然濃密蓬松,經常睡臥的地方還打著卷和結,掩蓋著逐日消瘦的身軀,可它顯然已經老了,步態緩慢,脖頸與肩甲松弛,肋骨突出。我知道要是它張開嘴,那被歲月磨礪的牙,就會平短坎坷地立在嘴里,讓我的眼睛觸到滿滿的滄桑。

看到有人來,農用車里那些被繩子拴在篷桿上的牦牛就都更賣力地掙著脖子,嘴里不時低啞地哞一聲,表達著滿腔的驚恐和不適。皁瑪兒不知道它將成為它們中的一員,它站在農用車前依偎著白瑪拉姆,不停地嗅著它的女主人,表示著它對她的愛和親昵。

牛販子打開車后門,又從后門處搬出他經過改良的木梯搭上,然后又搬出他的道具:鹽。他總是拿著碗先讓牛在原地舔上幾口,看到牛露出吃鹽的貪婪模樣,他就端著鹽碗慢慢地順著平緩的木梯爬上車,牛會忘乎所以地追著鹽碗上車,一旦上了車,他就會迅速收掉鹽碗,把一心吃鹽的牛拴在車篷桿上。endprint

白瑪拉姆呢?在皁瑪兒的親吻中她顯得瘦弱不堪,似乎會被一陣迎面而來的風吹成兩截。她拿過牛販子給她的錢放在兜里,然后像這個即將來臨的冬天一樣枯站在了一邊。

但是,事實證明,牛販子把帶走皁瑪兒的過程想得太過于復雜了。皁瑪兒根本就沒有理睬它鼻子底下的鹽,它重重地喘了口氣,然后頭也不回地踏上木梯站在了捆綁著牦牛的車廂里。在秋末的陽光中,皁瑪兒蒼老不堪,但它的眼睛依然濕潤、溫柔,那湖水一樣的光波,哪怕很遠,也照得我的心里一緊、一痛。

就在這個上午,我和我的弟弟南吉一聲不響地趴在草叢里,看著載皁瑪兒的車慢慢駛遠,看著我們的母親白瑪拉姆伸手朝前跑了兩步,然后縮回手停下,蹲在地上埋首許久,最后站起來從相反的方向走遠。南吉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我,小心臟砰砰直跳。

現在,德吉可以去看醫生了,我可以買新褲子穿了,南吉可以穿新鞋子了,我們可以買年貨過年了??墒?,以后呢?想著杳無音訊的父親和叔父,想著托著蒼老的身軀兀自踏上農用車的皁瑪兒,我突然對未來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我閉上眼睛,把頭埋進枯草叢里。

南吉不見了。等我從紛亂的思維中濕漉漉地醒來,發現身邊已經沒有了南吉。我大叫著他的名字,可曠野中只傳來幾聲鳥叫。

我心里一陣狂跳,飛一般地往回跑,可家里沒有南吉的身影。鄰居的央宗大媽正在對面的陽臺上晾曬衣服,微笑著問我,“格桑啦,怎么跑這么快?南吉呢?”我心里一涼,答道:“在我后面,馬上到?!比缓箫w快地往外跑,沒想到又遇到了背著籃子正要進門的白瑪拉姆,她見到我,也問,“今天放學得早呢,南吉呢?”我的心里更涼了,拼命地往外跑,邊跑邊說,“在我后面,馬上到?!薄?/p>

跑遍了村頭村尾,找遍了我們的小學校,可人人都說沒見到南吉。我的頭腦亂哄哄的,難道南吉跟著皁瑪兒一塊兒消失了?是淘氣爬上山崖滾下山了嗎?是在我把頭埋在草叢里的時候被突然下山的惡狼冷不丁地叼走了嗎?是被巨大的兀鷲一閃就擄走了嗎?是不是可憐的南吉甚至沒來得及吭一聲?……想著想著,我甚至想起德吉夢中那些血紅的花朵和漂浮著黑毛的湖水,心里一陣陣狂跳,狂跳中我想把我自己拎起來暴打一頓,我想扯開嗓門嚎啕大哭,我后悔帶著南吉躲在草叢里看皁瑪兒走遠,我后悔沒有按南吉的請求把白瑪拉姆的磚頭手機借來給他使用,這樣,我在村里借一塊手機,一撥,就可以找到他。

我從來沒有這么緊張害怕過,那個豁著門牙天天跟我吵架的拖著鼻涕的小男孩,我的弟弟,我的跟屁蟲,他,在這之前,從來沒有悄沒聲息地離開過我。

這時候,太陽已經懸在正空。我不敢回家,只有重新回到和南吉一起趴過的草叢里,埋頭大哭起來,我甚至希望自己也在這個草叢中突然消失。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這劇烈的萬念俱灰中,我的耳朵突然搜集到了南吉的聲音,那種稚嫩的沙啞的,還帶一點嗤嗤漏風的專屬于我弟弟的聲音。我立刻停住哭泣,按捺著快撲出胸腔的心跳支楞著耳朵站起身子,唯恐這個聲音是我的幻覺。

是南吉!他正從牛販子的車子消失的地方慢慢走來,跟他旁邊的牦牛說著話,時不時還快樂地笑一聲。那牦牛體態蒼老,沉默溫柔,額心一點潔白。

無邊的喜悅立刻包圍了我,我顧不上抹掉臉上的淚水,瘋了一般跑上前去,抱住滿頭大汗的南吉,抱住我們的皁瑪兒。

我的弟弟南吉第一次超出了我的思維范疇。

就在我埋首在枯草叢里萬千思緒傷離別的時候,南吉從我身邊悄悄爬起,嗖嗖地飛跑起來。他的雙腳像陀螺一樣飛轉,他希望自己永遠都比他姐姐快的腳丫,能夠快過牛販子的車輪子。他的腳趾頭從豁掉的鞋嘴里露出來,被灌木刺了被石頭絆了,但他毫不顧忌。他勇敢地向前跑著,他要抄小路,把牛販子的車攔下來。

南吉終于在彎彎曲曲的盤山路上跑在了車子的前面。他從小路上一躍而起,跳到車路中央,取下脖子上的紅領巾揮舞起來:“嘿——嘿——請您停下,請您停下……”

牛販子的車子正在盤山路上咔咔吱吱地響著前行,他的車載音響里還播放著叮叮咚咚的音樂。當他透過自己制造的層層煙霧,看到不遠處有個小不點正站在路中央朝他揮舞一塊紅布,差點驚出了一身冷汗。他連忙丟掉煙頭急踩剎車,車子吱呀呀地,艱難地掙扎著在下坡路上、在離小不點不遠處停了下來。

牛販子感到很窩火,他跳下車子往車輪子下墊了兩塊石頭,然后惡狠狠地沖著南吉吼了起來:“誰家的崽子?你不想活了?你知不知道我走的是下坡路,你知不知道我車上載著重東西,你知不知道我稍不留意,就有可能把你這個小東西碾成一攤泥……”南吉沒有說話,他的腦袋汗津津的,豁牙咬著嘴唇,嘴唇上橫著兩塊鼻涕,鼻涕上方是盯著牛販子的漆黑漆黑的大眼睛。牛販子又數落起這個立在半山上的小村莊,說村里的人都不正常,特別是老人和小孩,都是神經病。如此這般地罵完一番,看著安靜地淹沒在自己唾沫中的屁大的南吉,牛販子突然感覺很沒趣,他平息下來,決定休息一下。他一屁股坐在南吉面前,重新點燃一支煙,瞇著眼睛問:“小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南吉用手抹了一把鼻涕,把小胸脯挺得直直的,他告訴牛販子:“我現在是我們家唯一的男人?!甭犞@牛頭不對馬嘴的話,看著這個一臉認真的莫名其妙的小男孩,牛販子忍不住嘎嘎地笑了,直到笑出口水,他才按捺住自己的笑聲,問:“男人?你幾歲?”南吉說:“我8歲半。叔叔,您車上那頭額心和尾巴長著白毛的牛,是我們家的?!本瓦@樣,南吉開始了與牛販子的對話。

牛販子:“牛?什么白毛黑毛我懶得看,但我已經付錢給它們的主人了?!?/p>

南吉:“我媽媽是瞞著我奶奶賣牛的,因為我奶奶病了,我的鞋子破了,我姐姐格桑的褲子短了,還有我們沒有錢過年?!?/p>

牛販子:“可是已經付錢給你們家人了。我還要趕路呢小子。這頭牛有什么特殊?分明已經老了,你們家留著也不產奶?!?/p>

南吉:“要是看不到這頭牛,我奶奶的病一定會加重的。它懂人話,剛才它不是自己自覺地走上車的嗎?沒吃您的一口鹽,因為它知道我奶奶病了,它愿意我們把它換成錢?!眅ndprint

牛販子想了想,發了一陣子呆,說:“小子,怎么說得這么神叨叨的?怎么把一頭牲口說得跟神似的,說得我心里都長疙瘩了,???你們這么稀罕,我就打電話讓你媽把錢給我送回來,你們再帶牛走吧。男人,你家人有電話嗎?你總記得電話號碼吧?”

可是,南吉說:“叔叔,我們需要錢?!?/p>

牛販子不樂意了:“你的意思是我要白送你們一頭牛的錢?我也要養家糊口呢,你以為跑半山上買牛到城里賣這買賣好做嗎?我累得半死,也掙不了幾個錢。我也懶得跟你談了小子,要不送錢來,要不我就走?!?/p>

“不,叔叔你等等,”牛販子聽這個拖著鼻涕的小孩對自己說,“我爸爸和叔父很快就會回來,回來的時候我們給您更年輕更壯的牛。如果,嗯,央宗奶奶已經答應把她們家的小牛犢送給我了,如果我爸爸一時回不來,我會利用課余時間把它養大交給您的。行不行,叔叔?我向您保證,因為我是巴達(家姓)家的男子漢?!?/p>

牛販子又笑了,他一邊笑一邊在煙霧里皺起眉頭:“男子漢,我聽過太多跟屁沒有兩樣的話,我憑什么相信你憑空無據的保證?”

“據……”南吉呆了半晌,然后飛快地解下背上的書包,拿出作業本和鉛筆,趴在地上寫了起來:

保證書

×村才讓南吉保證還叔叔一頭牛。

×年×月×日

這一天的經歷讓牛販子有些恍然,他手里握著讓他想繼續笑卻再也笑不出來的欠條,看著小男孩眼里的真摯、憂傷、熱切,還有稚嫩的擔當、善良的笨拙和魯莽,他一時間變得有些擔憂還有些害怕,似乎自己突然觸及到了某些早已離開自己身心的東西,這個意外的觸及讓他突然很想流淚。

牛販子沉默地在地上抽完一支煙,終于說: “小子,我憑什么相信你呢?……但我決定相信你?!闭f完,他打開車后門,搭上木梯,解下了拴在車篷桿上的皁瑪兒。

太陽已在正空偏斜。我牽著南吉的手,走在皁瑪兒的身后趕它回家,我們的心里裝滿了歡樂,路上那些平常的鳥鳴蟲叫、馬嘶豬跑都那么稱心如意。

這個時候,白瑪拉姆一定去田邊割草了,家里只有德吉,我們決定告訴她:我們半路上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就去山上玩,在山上遇到了皁瑪兒,它就跟我們回來了。我們又商量著吃過飯以后到田邊找白瑪拉姆,告訴她這件事的完整經過。想象著白瑪拉姆又驚又喜的表情,我們都有些暗自竊喜。

繞過村口的溪水,我們的家就在核桃樹葉紛飛的深處,白色的碉墻,兩扇大窗下是一扇敞開的大門,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張笑臉。我和南吉都沒有想到,當我們撞進這張“笑臉”,會撞進一個讓我們瞠目結舌的畫面:院子里徜徉著一頭牛,一頭我們都非常熟悉的牦牛。除了額心和尾巴一點潔白,它全身漆黑,體態蒼老,沉默溫柔??吹轿覀?,它就朝我們哞哞了兩聲。

我們一起回頭看,再一起朝前看,然后面面相覷。

如果眼前的牦牛就是皁瑪兒,那身后我和南吉趕回來的又是誰?

我們一頭霧水,還無限委屈。我看著身邊的南吉,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從破鞋子里露出的腳趾,那上面滲著幾道干掉的血絲,分明是剛才追牛販子的時候留下的。

這時候,我們聽到德吉從窗邊上喚我們的聲音:“格桑、南吉啦,在門口傻站著干什么,快來吃飯吧,奶奶煮好面塊等很久了?!蹦霞哪抗庖廊粵]有離開腳趾頭,他弱弱地問德吉:“奶奶,院子里這牛是誰?”德吉的笑聲和回答連著咳嗽一起在頭頂響了起來:“不是皁瑪兒嗎?怎么問這樣的問題呢傻孩子?!薄澳棠?,如果有牛跟皁瑪兒很像,我們要怎么分辨?”我緊跟著問。德吉說:“小孩子眼力不濟,那就看脖子,村里毛色接近的牛群里,就皁瑪兒戴著木牌呢?!?/p>

我們轉身拿目光前后搜尋了一遍,無奈地朝對方擠了擠眼睛。之后,我們突然感到非常饑餓,于是咚咚咚地跑上樓,呼呼地吃起面條來。在我們填飽肚子的過程中,德吉從藏桌下取出一只紅色的手提袋,微笑著從里面取出白糖、南吉的新鞋、我的新褲子,還有兩只嶄新的文具盒。

感覺被誰騙了,但又說不出被誰騙了。巨大的詭異感像一張無形的網,深深地圍住了我們,在這張網里,我和南吉像兩只離開水的魚,不由自主地張張嘴巴,卻吐不出哪怕一個水泡。

事情的原委是在吃晚飯的時候終于揭曉的,揭曉的方式是輪流發言,誠實地報告自己的所作所為。在這之前,我們一家四口各懷心事,連經常習慣使用的目光和行為都變成了障礙,白瑪拉姆甚至往菜湯里加了兩回鹽。

原來,就在我忙著往家里和小學校里尋找南吉、在南吉飛奔在小道上的同一時間,還有另外的事情正在發生。

在那個時間,我們的奶奶德吉正坐在鄰居江初叔叔的車上朝牛販子的農用車飛奔而去。在這之前,她把祖父留給她的鐲子賣給了村里對鐲子垂涎已久的杜吉老板,并請求杜吉不要賣掉鐲子,以便她有錢的時候加錢贖回來。就在賣掉鐲子后回家的路上,遇到鄉親對她說,“德吉奶奶您準備上哪兒呢?……你們家白瑪拉姆怎么了?一臉慌亂地趕著皁瑪兒往坡地上走,叫她她都像沒聽見?!钡录僮咭欢温烦?,又看見幾個婦女正在議論紛紛:“村里又來了一個新的牛販子,比前一次那個要白一點,載牛的車剛從坡地上溜下山了,比前一次的載牛車要破舊一些……”

這幾番對話和白瑪拉姆這幾天的異常,像一幅幅引人浮想聯翩的畫面向德吉陣陣襲來,讓德吉心煩意亂。5分鐘以后,德吉做了決定:立刻請江初叔叔開車載著她攔住牛販子。

果然,在追蹤農用車的過程中,江初和德吉一起透過灰塵,看到了站立在車廂中的皁瑪兒的影子。德吉一看見安靜地立在灰塵中的皁瑪兒,就立刻忍不住流下了淚,在車廂里立著的哪里是皁瑪兒?分明就是她自己。

牛販子從倒車鏡里看到一張面包車不停追著他朝他鳴喇叭,心里有些詫異。剛把車停好,只見面包車就惡狠狠地追上來停下,從車上跳下一個老太太,斬釘截鐵地立在他的車窗旁,告訴他牛不賣了,說著她就從懷里掏出錢袋子,要還他牛錢。牛販子接過江初叔叔遞來的煙,拿回牛錢,豁達地說,好吧,下回咱們再做生意。endprint

就這樣,我的祖母德吉先在半途截下了皁瑪兒,并順著山崖趕它回家,她怕耽誤了給我和南吉做飯的時間。

而這個時候,南吉還呼呼喘著粗氣,在某一條被牲畜踩出的小道上飛奔。小道和車路中間橫著一塊巨大的山巖,把南吉和德吉隔在了兩邊。南吉看不到從車窗里杵出灰白的腦袋朝前面拼命揮手的祖母,德吉看不到在小道上飛跑,摔倒了又站起來繼續跑的南吉,他們萬苦千辛,卻看不到為了一個目標飛奔的彼此。

在德吉截下皁瑪兒大約半個多鐘頭以后,南吉又截下牛販子,把車上另一頭樣貌極像皁瑪兒的牛當成皁瑪兒贖了回來。他和我一樣,沒有發現這頭牦牛脖子上沒有戴著古舊的木牌,那額上和尾巴上的白毛的形狀,也與皁瑪兒有所區別。

皁瑪兒脖子上的木牌是怎么來的呢?在它出生沒多久,德吉就帶它走過村里的木橋,并拿小刀從木橋的邊緣剔下一塊橋柴,回家后請人打磨平滑,鑿洞穿上繩子,親手為它戴上,并鄭重地告訴它:你的名字就叫皁瑪兒。

皁瑪兒,當地的藏語,漢語意為橋。溝壑、深谷、河流……雙腳不能抵達的地方,搭上橋就能過去。德吉希望它像它的名字一樣,能陪她渡過生活中難過的地方。而就在這19年中,皁瑪兒就像它的名字,成為了我們家的橋。如今皁瑪兒老態龍鐘,卻依然義無反顧地踏上牛販子的農用車,想最后承載我們一程。它不知道,父輩們早有規定:無論多難,都不能輕易拋棄這樣的牛。

我們一家人圍著火塘吃起了晚飯,這是爸爸和叔父杳無音訊之后我們吃上的最舒心的一頓晚飯。我們的身心隨著各自的講述和交流一起慢慢地放松下來,并且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與滿足。有一種暗流在家里悄悄流動:我們依然不知道爸爸和叔父什么時候回來,但我們突然不再為了明天而擔憂。因為,我們開始認為,在等待他們回來的過程中,我們更重要的是要把自己變得更好:我們要從親朋好友那里要小牛犢回來養,德吉好好治病,我和南吉好好讀書,盡力幫助白瑪拉姆打理農活,讓辛勞的父親和叔父回來后欣慰地看到這個家,依然承載著祖輩們留下的家風,洋溢著陳舊卻溫柔的暖。

至于那頭跟皁瑪兒長得很像的牛呢?天剛擦黑不久,村頭的益升大媽就叨叨絮絮地打通白瑪拉姆的電話,說明天她將帶上她的不孝子來贖回她們家的牛。消息傳得可真快。

晚上,我夢見了德吉的夢:我站在眼狀的湖邊,看滿地鮮紅的花朵。那花兒可真美,還散發著紅艷艷的迷人碎光。我想摘一朵紅花帶回家,可手指還沒碰著莖,那花兒就如同一道紅光,哧溜一聲閃到了另一邊。我伸手準備摘另一朵,可那花兒也沒等我手上的氣息靠近,便立刻逃之夭夭……我失望極了,垂頭喪氣地坐在湖邊,彎下頭看水中的倒影??墒?,那藍得像晴天一樣的湖水中,竟然像水草一樣漂浮著一團團漆黑厚重的毛發……我驚叫一聲,感到非常害怕,站起來準備跑。就在這時候,我聽到湖水中的毛發竟然叫了我一聲,確切地說是朝我哞了一聲。我定睛一看,那團毛發分明有一點白,再仔細看,分明是一張我熟悉的臉,分明是牦牛的臉,是皁瑪兒朝我微笑的臉。我順著皁瑪兒把視線放遠,那霧藹籠罩的寬闊湖水里,竟然立著無數被人們馴服的牦牛,它們分別叫卓格、央查、孜尼……它們形態各異,形成了一道無垠的寬闊大橋。

總有人來到湖邊,他們采牛蹄踩下的鮮紅花朵,順著牦牛眼中的湛藍光波踏上這座橋,匆忙地奔向遠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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