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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之旅

2014-11-15 04:47鐘二毛
文學教育 2014年11期
關鍵詞:腦殼

鐘二毛

他媽的,民意測評全票通過,偏偏在班子會上卡了。七個領導,就他一個人不舉手,他媽的,老子哪門子得罪他了,哪樣工作沒干好,哪次對他沒笑臉,連廁所里碰到了尿都讓他先拉!

老主任說,你這是氣話,他是為了保他的馬仔,不是對你有意見,是你運氣不好。

他的馬仔是大奶養的,老子是二奶養的,操。

老主任還有一周就退休了。競爭上崗這事,我不能在他面前撒太多潑。拎起茶壺,給老主任倒了杯水,水一急,把紙杯子沖翻了,流了一地,茶是茶,水是水。

行了,清明假期,好好休息,消消火,要不然,我看你這樣子要殺人。老主任搖著步子,走了。

想來想去,清明還是回家吧。

老婆早一個月前就定了清明小長假去日本,五天精華游。問我去不去,我說我不去,原因是那幾天正是競爭上崗的時候,有很多細節要考慮,馬虎不得。這既是事實,又是借口。什么精華游不精華游,女人的精華游就是購物游。再說兒子又不去。兒子十五了,變了。以前他最愛兩樣東西,吃、一家人旅游,現在呢,這兩樣成了最嫌棄的東西。女孩子一樣,叫他多吃點東西就嚷嚷容易長胖容易長胖,你喊他周末搞個家庭活動,他說他早就約了同學打球。

回家吧。每年清明都回家,給父親上個墳,給老娘帶點錢。休假、孝敬兩不誤。

老家位于廣東廣西湖南三省交界處,離深圳不算遠,尤其是現在全程高速,走下來五百公里不到。一大早,六點鐘,出發了。霧很大,車頭撞開一層一層的面紗,照樣看不清前方的模樣。好在路上沒遇什么堵,一路踩著油門,殺出了深圳、廣州,開始路過重重疊疊的山嶺,還有田野,和偶爾可見的炊煙、水牛。離開城市,清晨變得可愛起來,這時候的光亮才叫光亮,清透如冬日屋檐下倒掛的冰條。車窗按下一條縫,陽光搶著跑進來,只是被風吹得還有點小冷。

中午十二點的時候,到加油站上個廁所,一放空,肚子開始覺得餓。

呼啦吃完車上備著的幾坨沙琪瑪,車一啟動,一看里程表,嘿,還有百把公里,快到家啦。

心情好,我到后尾箱拿了張新碟。這張碟是我上個月生日,老婆送給我的禮物??晌姨α?,收了之后,第二天一早假惺惺地發了條短信說,這張唱片很棒,喜歡。其實我連包裝都沒拆。

我把碟片塞進去,歌聲流出來。我那條短信,還真發對了,這聲音一出,我就知道這確實是我的菜。我瞄了一眼副駕座位上的碟殼子,一個歐美女星,長長的英文,不認識,也懶得認識。跳到下一首,旋律起,長笛聲,也是我喜歡的。天籟之音??展戎?。音樂就是有這個魔力,可以一下子把人帶到很遠的地方。車開著開著,就下了高速,眼前的這條國道、兩邊的鎮子,多么熟悉。往事一幕一幕,金魚冒泡一樣,自然而然就出來了。

早著呢,才一點多鐘,我不想立即拐進回家的路。我想沿著國道走下去,在這空靈的歌聲里,來一趟懷舊之旅,走到哪里算哪里。

剛剛路過的白水鎮,是我的出生地。剛剛跨過的石橋下面,是白水鎮的母親河,因為河的名字就叫娘河。娘河邊上一排被古樹包圍的土房子,是白鎮中學,我在古樹下讀完了我的初中。初中我的成績一點也不好,除了語文。但我的語文總是七十分左右,因為三十分的作文,我總是十分左右。我死都不會忘記語文老師的名字喊李三席。你知道嗎?那時候一周六天要上課,我每天都渴望星期六早點來到,因為星期六搞完大掃除,李老師會布置作文。我渴望寫作文,跟渴望不上數學課一樣。星期天,我會用一整天的時間構思。為了寫好作文,我偷過父親的錢去買《增廣賢文》,買《羅通掃北》,買《薛仁貴征東》,還會喊我哥哥唱山歌,然后把歌詞寫下來??傊?,忙得很。也因此,我的初中三年沒有一個休息日。當然,我主動把休息日調到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了。星期一把作文交上去,等待星期二第一節語文課。星期二語文課,我神采奕奕,等待李老師念一次我的作文??上?,一次沒有。兩年下來,全班有一半多的同學的作文都被念過,我卻沒有。沒念,好,老子下次再寫!我近乎用一種仇恨的心態認真地完成每一周的作文,構思、下筆、修改、念誦、再修改、最后填在格子里。但我最后等到的仍是絕望。我根本等不到畢業,在初三第一學期開學第一周,我就跑到李老師的辦公室,也是他的家里,粗著嗓子問,為什么從來不念我的作文。我那時候剛長胡子,我感覺我在質問李老師的時候,我的胡子在互相碰撞,好像是他們也很憋屈,憋屈得要推推嚷嚷混戰一場才解恨。李老師一年四季帶著鴨舌帽,頭一次脫下來,把額頭的頭發堆到頭頂白皮處,說了三個字,跑題啦。他這三個字說得像吃豆腐一樣輕巧。我卻像吃到了沙子,不是嘴里吃到了沙子,而是眼里吃到了沙子。我揉揉眼睛,果然流淚了。我從此再也不認真寫作文,把所有的精力用在了師專剛畢業分配過來的數學老師楊小珍老師身上。至今,我都覺得,她好漂亮,一年四季穿紅裙子,黑皮鞋,白短襪,頭發卷而長,落在后腰上。楊老師每次都夸我進步快,還喊我進她單身宿舍幫忙改試卷、統分數。我聞到了楊老師身上的香水味,看到了她的后頸窩,還有細得發亮的茸毛。當時有點想發誓,楊老師,這輩子誰要是欺負你,我跟他同歸于盡。當然,考高中的時候,我的數學成績很好,語文也不錯,作文我亂寫了一通,居然沒有判跑題,真是見了鬼。

又到了一個鎮,這個鎮喊大路鎮。這個鎮的標志也是一座橋,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們喊它三拱橋,因為它有三個拱。我最好的朋友林波家就在這個鎮上。我們是初中同桌、高中同桌。林波是鎮長之子。林叔叔是那時少有戴眼鏡的人,初中的時候,他故意不讓林波在大路鎮中學讀書,免得兒子耍老子威風。不過,那時并不覺得鎮長之家有多特別,說實話,他們家住的屋子還不如我們家大,唯一的不同是他們家的廁所是在屋里的,而且還掛著紙,軟軟白白的衛生紙。我們家的茅廁在樹林里,草叢中,天底下,哈哈。林波彈得一手好吉他,我呢,特別愛寫詩。假期的時候,我經常踩二十里路單車到他家,然后烈日中午我們站在拱橋上眺望遠方。那個時候談得最多的一個話題是,什么時候能夠走出大山,到遠方去。我還給他寫過一首歌詞,名字就叫《惆悵》。他唱的時候,一直把“惆悵”唱成“周長”。我也不敢確定他是對還是錯,看他撥著琴弦很瀟灑的樣子,我覺得他應該唱對了。高二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林波把吉他交給我保管,說他真的要去遠方了。我說,去遠方,更應該帶上歌聲啊。他說,是去遠方參加高考。這時候我才曉得,林鎮長是廣西南寧人氏,五八年從中南民族學院大學畢業后,支邊分到了我們這個山區小縣。湖南高考的錄取線高過廣西,所以要把兒子遷回廣西,到廣西參考。林波把琴弦卸下,交給我一把無弦琴。我這時是真的惆悵,無比惆悵,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分別。誰知道,沒兩天,林波問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遠赴南寧。我二話沒說答應了。林鎮長搖了個電話搖到我們鄉政府,鄉政府守電話機的一個大胖子跑到我們家。我父親第一次接電話,顯得異常興奮。電話里,林鎮長說,把你的崽和我的崽搞到廣西去參加高考,征求下你當老子的意見。我在聽筒外就聽到父親扯著嗓子說,我聽崽的,崽同意我就同意。就這樣,我跟著林波去了廣西南寧一個比我們小縣還邊遠的小縣,我的戶口也遷了過去。我父親一時轉不過彎來,看到戶口本上我的名字后面寫著“遷出”兩個藍墨水字,以為自己的崽從此就是別人家的了,為此嚎啕大哭。我和林波在異鄉讀完高三,老天開眼,雙雙考入偉大首都北京。endprint

進入縣城。道路再怎么加寬,綠化再怎么蔥蔥,城區再怎么擴展,我都找得到當年走過的街、鉆過的巷。我把車停在老百貨大樓門口,下來走路。老百貨大樓后面是黃泥街。這條街太有印象了,不如叫它黃色街吧。高中在縣一中讀的書,高一入學第一周還算老實,第二周就想出去耍了。林波發奮得很,一天到晚苦練英語口語,說不能讓縣城崽笑話我們的鄉土腔。我只好一個人走進夜里,來到縣城中心的百貨大樓,也不曉得要買什么,就是瞎看??锤鞣N商品,看標價,覺得很滿足??磯蛄?,找廁所。在百貨大樓后面找到了廁所。廁所出來,看到對面一個鐳射錄像廳正亮著燈,人們進進出出。在白水鎮的時候,也有鐳射錄像看,但那個時候,心思全在寫作文和楊小珍老師的數學課上,沒心思看什么鬼鐳射,聽到大喇叭里打打殺殺的聲音就想躲。那天晚上,很好奇,怎么聽不到打打殺殺的喇叭聲。我插著口袋裝著很老成的樣子晃過去。艷情片,五毛錢,剛開始。一個剪著郭富城頭的卵崽說。記得很清楚,那晚有雨,石板街上泛著青光,像匍匐著各種鬼魅。我用力推開門,想探個頭進去,被攔住。給了錢,進去了。那一瞬間真的是六神無主啊,幕布上怎么是光脫脫的女人,還有男人。自然就坐下了,張著嘴,癡癡地看。不到十分鐘,放完了,燈亮了,我看到每個人的臉上一片蒼白,像死過一次又活過來了。啊呀,還有女觀眾。假裝鎮靜,插著口袋進來,插著口袋出去,我徑直走進雨里,一開始慢慢走著走著,然后突然撒腿狂奔。

沿著黃泥路,走不遠,是一個長坡。這個長坡是進出一中的必經之路??墒?,可是,這個長坡叫死人街。兩邊全是花圈店、壽衣店,還有棺材店。十多年過去了,店店依舊,每個店門口仍舊坐著一個曬太陽的老人。時間在這條街上好像被捆住了手腳。瞧,那家棺材店,還是虛掩著門,里面還是不時地傳出劇烈的咳嗽聲,機關槍一樣,咔咔咔。有一年,老校長盧漢生出獄后到深圳玩,我接待的,他說,為什么一中每年都會出北大、清華的學生,就是因為死人街。學生每天出入陰陽兩界,心理素質早已鍛煉得超級強大,考起試來不存在什么發揮失常不失常的問題。我說,那是那是。我心里不好說,校長你的心理素質最強大,貪污學校工程款幾十萬,公安局去抓你的時候,你還跟人家說《論語》。

死人街左右有兩個岔口,左邊是河灘,右邊是梨園。我走向梨園。梨樹不見了,剩一片水泥地。變成了駕校練車場。插滿了竿子。幾個學車的,坐在地上嘻嘻哈哈地笑著車里打方向盤的人。教練手劃著圈子,眼睛卻看著另外一邊。好像他的手充滿了磁力似的,車子能聽他的話。辨別了下,教練站的位置,正是“梨王”所在地?!袄嫱酢本褪抢鎴@里最大的一棵樹,喲呵,樹干粗得呀。每年,也就是清明前后,“梨王”花開滿天,雪花一樣,晚上沒月光都可以看到白白的一樹。但到了夏天,它卻不結果!氣得每個學生都想罵娘。我們的梨園文學社成立儀式,偏偏就選在了“梨王”樹下,所以沒一個修成正果的。記得那時,盧校長親自涂黑了一面墻,給我們做“發表園地”。奇了怪,我的跑題作文在高中居然很吃香,校長點名讓我做梨園文學社社長。我創作欲望大發,每天雷打不動寫詩一首。同時,我開始練習書法,因為要在“發表園地”上謄抄大家的作品。每一期都有我的作品,署名“野楓”。北京上大學之前,我從來沒見過楓樹,但這不妨礙我對楓樹的想象與熱愛。

寫詩寫出了鬼名堂。我們的班花,也是?;?,也是學校女排隊長王新蕾,主動調位置和我坐在一排,中間隔了個過道。王新蕾家住縣城,不住校,不知從何時起,每天中午給我帶一個雞蛋餅,說是她奶奶做的。我從那個時候養成中午不回寢室午休的習慣,每天中午吃完飯后坐在教室里等王新蕾和她奶奶的雞蛋餅。當著她的面吃,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如果那個時候有人問我“你幸福嗎”,我肯定甜蜜地回答,of course。那個時候也不知道什么叫愛情,但知道什么叫喜歡。我當然喜歡王新蕾。王新蕾也應該喜歡我。但我不敢有什么表示,因為王新蕾比我高一個腦殼,而且還有?;@球隊前鋒、隔壁班的李小濤喜歡她。我只能默默地每天寫一首詩給她,在快放學的時候悄悄夾在課本里,給她,看她悄悄抽出紙片,然后把課本還給我。我盡情地想象她回到家關緊門躺在床上讀詩的樣子。

我和王新蕾的地下情,應該是被李小濤發現了,不然他怎么每個課間十分鐘都跑到我們班和王新蕾講話。王新蕾好像也不討厭李小濤,有時候還咯咯地笑。這讓我惆悵。我走過他們身邊,發現我比李小濤矮兩個腦殼。好在李小濤中午不過來,每天,我還是和王新蕾有那么一段快樂的雞蛋餅時光。

但沒想到李小濤得寸進尺,有個課間十分鐘,他當著所有人的面、當著王新蕾的面,喊我出去,張大軍,出來。我出去了,看著李小濤胸前籃球服上的兩個白字:先鋒。李小濤說,小心丙腦殼?!氨X殼”是體育老師徐丙江的名字,學體操的,瘦高瘦高的,外縣的,講普通話,不認真聽經常聽不懂。丙腦殼對學生很嚴厲,男同學都很討厭他,但就是搞不懂女同學偏偏喜歡他。我以為李小濤要警告我,沒想到他要我注意丙腦殼。我哪里曉得丙腦殼和王新蕾有什么關系。這時候,李小濤說,上個星期六下午,他看到王新蕾練完排球后到丙腦殼宿舍洗澡。

上課鈴響了。我一節課都沒上安心,一下課,我把李小濤喊了出來,講,他老娘的丙腦殼,搞死他。李小濤很賞識地看了我一眼,就好像我是他隊友,傳了一個好球給他,他又三步上籃投進了。李小濤喊我星期六下午看他和二中比賽。我答應了。

星期六下午,李小濤打完籃球賽就拉著我摸上了丙腦殼的宿舍。門緊閉。果然,王新蕾在里頭。她的咯咯笑聲我太熟悉了。但我不敢確定王新蕾是否是在洗澡。李小濤也不敢確定。我們在門口徘徊了幾次,然后躲了起來。好像等了很久,他們都沒出來。我們又摸過去,笑聲沒了。我把耳朵貼到門上,確實沒笑聲。李小濤做了個手勢,左手窩起來,右手食指插進去、拉出來、插進去、拉出來。我用眼神問怎么辦。李小濤拉著我回到墻角落,他來回走了兩圈,好像也沒什么辦法。我一個人又貼近門去,這時聽到了王新蕾的笑聲。我哆嗦了下,趕緊退回墻角。這時候,門開了,王新蕾出來,丙腦殼鎖門,一前一后下樓。我們跟下去,跑起來。王新蕾和丙腦殼各踩各的單車溜出了校門,然后一拐,把單車支在路邊,鎖好,去了河灘,散起步來。暮色深沉,河灘無人。李小濤把丙腦殼的單車抬到一個溝渠里,舉起,砸下,舉起,砸下,輪子鋼圈都砸彎了??粗钚庥猛?,我說找跟棒子給我。李小濤跑到一家人門前抽了根干柴火,交給我。我拿起就跑,沖進河灘。對著一個黑腦殼,梆的一聲。我在心里喊了一聲,我要殺人!喊完,我就跑,跑到錄像廳里。錄像廳里剛開始放黃色錄像。我一邊看,一邊抹汗,一邊擔心公安局隨時要逮捕我。endprint

第二天上課,我、李小濤、王新蕾都安然無恙。李小濤又插在我和王新蕾中間說笑。王新蕾也看不出什么異樣。但那一個月,我們確實沒見到丙腦殼,體育課成了自習課。

那件事后,也沒見李小濤和王新蕾成雙成對。我突然去了廣西讀書,參加高考。到北京上大學前,我想去找王新蕾的,但聽說她落榜了,怕見了不知道說什么好,就沒去找她了。大二那年寒假,在街上碰到李小濤。已經是縣化工廠工會干事的李小濤告訴我,王新蕾和丙腦殼結婚了,丙腦殼請了他吃酒。敬酒的時候,丙腦殼說,你什么時候賠我的單車,證據我還留著,不賠,老子報案,要你沒工作,班上不成,還有張大軍,具體事我就不說了,你告訴他,我們結婚,他欠一個紅包,否則我讓他挨開除,大學上不成!

睹物思人想事,善良、真摯、純真、美好、溫暖。說心里話,我自己都有些感動。我在死人街邊的一個小店里買了瓶礦泉水,找了張條凳坐下來。午后的陽光落在翠綠的樹葉上,滑下來,成一地的碎銀子。我看著一排排坐在花圈店、壽衣店、棺材店門口曬太陽的老人,心如止水,感覺我就是這里的一個土生土長的街坊鄰居。這些老人偷走了我的青春,讓我變成今天的中年胖子,為了名利,為了前程,遠離故鄉,唯唯諾諾,戰戰兢兢。

我就這樣一直呆坐著,感覺心里從來沒有這樣美好過。一直到小店老板乒乒乓乓動手炒菜準備夜飯。

我起身要走。小店老板拿著鍋鏟要打我的樣子,這么夜了,在我家吃了飯再走吧。

我弓著腰退后,擺手,轉身,離開。感覺后背背著的夜幕夾雜了炒菜的熱氣和香味。

走著,走著,我想在縣城留宿一夜,第二天去老虎坑、西河橋、九龍潭等幾個地方轉轉,那里也塵封著不少青春往事。把這些往事過一遍,是這次回鄉之旅最大的收獲,也是這些年最大的收獲。要說它值多少錢,我想說……無價。因為,它讓我仿佛又活了一回。這種感覺真好。感謝這次回鄉之旅。

投宿一家類似“七天”的經濟型連鎖酒店,一個晚上一百一十八塊。鄉音問,鄉音答,老板胖臉上的笑像冬天紅火日頭曬過的被子,暖和得很。房間窗戶朝著路邊,等待著最后一抹金色夕陽完美收場。床單潔白干凈,墻壁刷著淡黃色,小平板電視,頻道很齊全,還有免費網絡,玻璃圍著的洗澡間里疊著用塑料袋包著的浴巾。

在樓下要了個小炒。辣椒炒蛋,終于吃出了蛋的味道。到街上走了一圈,但畢竟是夜里,很多街口、建筑已無法辨認,自然無法找到跟自己有關聯的記憶,便覺無聊起來,于是提前回到房間。

想寫首詩。打開電腦,思緒萬千,手落鍵盤,卻打不出一個字。

太久沒寫詩了。十多年了。

把燈按熄,電腦屏幕的光顯得特別亮,眼睛盯在上面,都快穿洞了,仍無一靈感。

我改成寫散文,題目很自然地敲下四個字:回鄉之旅。

所有的記憶涌上來。手指在跳舞。

手指在和記憶賽跑。

寫到最酣暢處,突然咚咚巨響傳來。咚咚,咚咚。我打開門,聽出噪音來自隔壁。我敲開門,居然是酒店老板。還有三個男人。他們正在裝一張桌子。桌子的腿掉了,重新釘上。老板堆著笑臉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馬上好,馬上好。

我退了出來,重坐電腦前。咚咚、咚咚,仍在響。我起身洗個澡。洗澡出來,還是咚咚、咚咚。

我坐不住了。再次敲開隔壁。他們還在弄那個桌子。腿還沒釘上去。老板仍然是笑容滿面,說的話沒變,只是調了下順序,馬上好,馬上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沒做聲,干脆下樓買了包煙。抽了支,抽到一半,煙絲比干辣椒還嗆,假煙,丟掉了。再回到房間,咚咚沒有了,我重啟思路,接著寫。

剛一動手指,嘩嘩聲傳來。又是隔壁。嘩嘩聲,是麻將在摩擦。他們釘好桌子是為了打麻將。邊打麻將邊高聲嚷嚷。

這聲音讓我無法繼續。煩死了。

我第三次敲開隔壁。不是老板開門,是另外一個瘦子。我說,哎呀,你們聲音搞太大了。

瘦子講的是廣東白話,你講咩?

老板用鄉音接上,好的,好的,我喊他們小聲點,小聲點。老板用普通話說了一遍,小聲一點,小聲一點,吵到客人啦。

三個人搖頭擺尾說,好的,好的。

想不到這個夜晚如此糟糕。因為他們根本就沒小聲,甚至喝起了酒!酒瓶子摔倒,滾在地板磚上發出的聲音,穿過墻壁,進到我的房間,讓人抓狂。

讓人抓狂的聲音還有外面的車流聲。車好像一下子堆在了樓下。往窗一望,全是小轎車,堵著,首尾相連,喇叭聲不斷。這景象,和城市一模一樣。一整天積累的安寧與美好,蕩然無存。

我第四次敲門。我想好了,那個老板,肯定又是堆著笑臉說,好的,好的。另外三個肯定附和,好的,好的。他媽的,都是假惺惺,皮笑肉不笑,對人基本的尊重都沒有。

又是那個瘦子開門,一句廣東臟話,在酒氣中穿進我的耳里:丟,做咩也?

火一下子被點著了,一拳沖出去,丟你媽。

兩個男人呼哧圍上來,把我按倒。老板一會說普通話一會說鄉音,你吃了炸藥啊,發這么大的火。

瘦子捂著臉沖我走過來,撩起袖子。

一步,兩步,三步。就在瘦子要靠近我的時候,我不知道哪里來的蠻力,掙脫雙臂,順手撿起一個啤酒瓶,一個反手,朝著瘦子就是一酒瓶。瓶裂,人倒。

三個男人嚇傻了。桌子上正好有三個酒瓶,我抓起,砰砰砰,三人一人給了一酒瓶!

(選自《長江文藝》2014年第8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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