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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房子

2014-11-15 15:52陳思呈
文學教育 2014年11期
關鍵詞:房子媽媽

陳思呈

去年冬天,去房管局辦事時,看到前面有個老人。她引起我注意的原因是她看起來陣仗非常浩大,我估計她要辦的是一件大事——這也不奇怪,與房子有關的事都是大事。

她顯然做了要等一天的準備,左一個袋子,里面露出了保溫壺、帽子、圍巾、搪瓷杯、藥瓶子各種東西影影綽綽的形狀,右一個袋子,從她攥著的手部細微動作看,那袋子應該裝有重要證件。她穿得特別多,但臂上還挽了一件有備無患的外套。

這老人坐在等待的人群中,頭發花白,茫然中更有一股倔強。從她的年紀以及她所帶的這么多東西看,她肯定是身體不大好。但她只身前來,攜帶繁重,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這也許是她神情中那份倔強的出處。

我辦完事,看到那名老人以及她繁復的行李一起坐在另一窗口前,正遵循辦事流程填寫各種表格。我眼睛開始不自覺地調焦,修飾她的身影,讓她變得與我媽媽更加相似,甚至在想象中,用我以往慣有的、喊我媽的語氣,無聲地喊了幾聲。我悄悄地感受這種已經變陌生了的語感,想象她突然回過頭,果然真的是的樣子。

房管局是一個很鬧心的地方,和什么社保局、公安局——總之各種各樣的令人鬧心的局一樣鬧心。我希望永遠可以不與這些局打交道。如果要買房,在我的愿望中,應該是坐在某臺電腦前,打開電子銀行,淡淡地劃出一筆錢,隨后,有人送來某份簡潔的證件,我再淡淡地簽上名字。然后,就有了房。就這樣。

但我媽對繁瑣似乎有高超的忍受能力。我兒子滿月的時候,家政公司上門來推銷,要剃胎毛做胎毛筆。一根只有幾百元的胎毛筆,她和來人洽談了一個大中午。等我睡了一個午覺醒來,還看到她雙目炯炯地坐在客廳,研讀那份僅僅三頁的“胎毛筆制作合同”。

有幾年的時間,我媽很著迷于房子這件事。她不是在各種看房的樓巴上,就是在中介公司的往返路上,作為一名60多歲才離開家鄉、到廣州“投奔”孩子的、經濟普通的老人,她通過賣買房子,某種程度上掌控了生活。

在房管局那個上午,我看著那名老婦人,想象我媽曾像她那樣,在各種復雜又繁瑣的手續中,在陌生的大城市的房管局,戰戰兢兢地研究、閱讀、反復計算、反復核對,擔心受騙,擔心出錯,咬牙攥拳,孤身作戰,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

我剛參加工作第一年,還住著單位分的單身宿舍。有一天,我媽從老家坐火車,風塵仆仆地來了。她一到,也不多話,從行李袋里拿出一張皺皺的地圖,抖一抖,讓我看。

那是一張廣州市大大小小的樓盤的分布地圖。哪條路,哪個地方,有什么樓盤,途經幾路車幾路車,周圍有什么公園,什么醫院,清清楚楚。地圖是印刷的,但上面還有一些地方用筆作了修改或補充說明。還有一些樓盤,重點用筆圈了出來。

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媽到底是從哪里弄來這張地圖,要知道,她當時還在我們老家閉塞的小城住著。就算是在廣州,我如今在廣州呆了二十年,也從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這種氣吞江山的地圖。而當時,我也沒有問我媽去哪里搞來這東西的,我掃了一眼就丟還給她了。因為當時,我正和她生氣。

她來之前就在電話里和我說好了,她要來給我買套房子。我很生氣。

從小到大都覺得我媽對我操心過多。上大學她要跟過來在招待所里住半個月,念書時她走后門把我分在優等班,再小的時候,每逢冬天我拉尿前她還要幫我坐暖夜壺。不是自暴其丑,只是為了行文的前因后果,得勉為其難交代一下。

現在我參加工作了,我媽認為我需要一所房子了。那個時候我一個月收入只有兩千元,吃飯還差點不夠,買個毛呢。但我不是還有個媽嗎?她把她的存折本子拿好,行李收好,然后,二話不說她就來了。

不久之后我媽就買好房子了。

那是廣州某個不大不小的樓盤,不算太高檔,但十分便利,大小商場一應俱全,不遠處是廣州最古老的一個公園,旁邊就是某個大醫院。公園和醫院,是我媽選房的重要要素。更重要的是,這個樓盤,還在我所在的單位班車每天經過的線路上。

買好房子后我媽開始裝修。她操著蹩腳的普通話,與這座城市的多支施工隊,一會兒吵架、一會兒遞煙,既斗智斗勇又稱兄道弟,結下各種友誼或梁子。

先是改房子格局。當時我媽的錢不多,囷頭兒上要算計,圈底兒下也要算計。她的錢只夠買一套70平方米的,只有兩個房間,我媽處心積慮地在客廳某個角落開辟出另一個客房,小得只能放下一張床,睡在上面有一種睡火車臥鋪的感覺。另外兩間房,我媽把小的一間留給她自己,把大的一間給我。

總之我像一個富二代一樣地有了一套房。

客廳的皮沙發是某個名牌,媽媽去專賣店多次,終于獲得八八折優惠價。米白色,像塊奶油大蛋糕一樣蹲在客廳,媽媽尤其寶愛,每過一段時間就用牙膏和牙刷配合毛巾,將它一點點擦洗。

媽媽還買了一大堆塑料花放在家里,床頭、茶幾、洗手間、餐廳、甚至廚房,走哪都有。多數是粉紅色的。因為——那時候我還沒男朋友,她說,她聽人說,這個方法,能促進桃花運。

最神奇的是,在我那間房的天花板,我媽裝了一盞寫有一個巨大“忍”字的吸頂燈,每天我睡醒的第一眼,以及睡覺前看到的最后一眼,都是那個巨大的、張牙舞爪的“忍”字。

那段時間,因房子的事,我和我媽沒少吵架。所以,不知這個忍字是我媽給我的告誡,還是她給自己的自勉。

當然這并不是我們最后一套房子。兩年后這套房子就賣了。那之后我媽又因為各種原因,換了好幾套房,那幾年,她應該經常像我在房管局看到的那個老人那樣。

媽媽買定最后一套房后,她深感滿意,總算塵埃落定了。這套房,離我自己的小家步行只有十分鐘。而我妹妹這個時候也來廣州工作,她們剛好可以住在一起。一切很符合我媽的意愿。

不久后媽媽查出肺癌。

漫長的治療過程,很像一場沒有公平可言的競技。同樣的藥物,同樣的治療方法,有一些人就是活下來了,有一些人就是不行。希望,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每一天都看著命運的臉色過。endprint

媽媽非常害怕死亡。這是因為,她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她有了意愿中的房子,有了孫子(也就是我兒子)……或者這么說,她不是害怕死,她只是害怕離開。她想和我們在一起。她之前的各種折騰,各種買賣房子,各種一意孤行,全是為現在的生活作鋪墊。這鋪墊弄好了,生活開始了,但是沒有時間了。

我現在知道媽媽為什么那么喜歡房子。因為我后來發現,幾乎所有安全感不足的人,對房子都有一種執愛。

我懷疑,媽媽一直后悔生了孩子。對她來講,這世界太危險。生孩子,就是把孩子拋向一個無邊無際的危險的世界,各種未知的災難隨時都可能發生。生了孩子,不安全感就變成平方乃至立方。

房子是她唯一能做的一件事。起碼房子是保值的吧?興許還能增值?那么我就不用害怕失業、失婚等等可能性了,無論如何,我能在這個城市有一個棲身之地。面對生活叢林,房子是可以躲起來的最后巢穴和退路。

我媽對我的憂慮像癌細胞一樣瘋長。因為她自己深受疾病的困擾,所以她轉而懷疑我的身體也有諸多問題。

有時我不小心提到晚上沒睡好,她就像被打了一悶棍一樣,久久無法平靜。坐著坐著,會忽然失魂落魄地說:你的身體太危險了……

有一次,她強行要我跟她去附近的一家小醫院去“開點藥”。我知道,不去一次她是不會死心的。掛號后她坐到某個老醫生的前面,老醫生問:什么???她指指我:“是她,醫生,給她開點補藥?!崩厢t生再問:”什么???”我媽梗著脖子說:“具體沒生病,她就是虛。能開點補氣補血的藥么?!蔽冶镏毂镩]氣了。老醫生有點生氣了,老花鏡一摘,嚴肅地看著我們:“這藥能亂開么?有病吃藥,她沒病能亂吃藥么?”

媽媽經常談她后事。也許她用這種方式驅逐恐懼。

她很擔心自己火化了之后,火葬場的人拿別人的骨灰胡弄我們。她讓我到時送她去火葬場時,務必帶著記者證去,他們看到是記者,就不敢亂來了。

她還講了其它一些辦后事的細節。最后對我說:

“我死了之后,你要是太難過,就想想我們以前吵架的事,想想我有多煩人。這么一想你就不會太難過了。這方法好使?!?/p>

直到今天,我還是很難理解死亡這件事。死亡之后,一個人還存在么?多大程度存在?很多事情,她到底知不知道?

媽媽去世后,妹妹一個人住在媽媽生前買的那套房里。前不久的某天,妹妹回家的時候,發現媽媽以前住的房間里,空調詭異地開了,而她記得自己一整個冬天都沒開過空調,連電源線都是拔下來的。

最開始她擔心有小偷進來,后來覺得不像。家里壓根沒有任何人來過的痕跡。

最后她覺得最大的可能是媽媽回來了。

“不可能?!蔽艺f:“媽媽以前最討厭開空調?!币驗閶寢岄L期生病,大夏天她都要穿長袖衣。

“但是鬼魂不一樣。鬼魂都需要冷一點,需要氣溫低點?!泵妹谜f?!霸僬f以前這個窗戶是開著的,現在關了,媽媽可能覺得有點悶,就更需要開空調了?!?/p>

“……不會啦,只是春天氣候潮濕,電器有點失常啦?!蔽覚C械地反駁著。

沉默了一會兒,妹妹又說:“我經常覺得媽媽在這里?!?/p>

“那只是因為媽媽最后幾年都住在這里?!?/p>

“但是她在老家房子住的時間更長,都住了三四十年,為什么我在老家的房子里就沒感覺到她在呢?另外,清明節快到了,她們那邊也會經?;貋??!?/p>

我們都有點沉默,不知怎么往下說。

這種想象令我感到很受刺激。其實,我只希望傷痛都被火化,恐懼永遠消失。只愿她去路平安,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我只希望安寧能真正降臨于她,這是死亡所攜帶的唯一希望。

如果真的能安寧,那么,忘了我們也好。

(選自《美文》2014年9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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