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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煸刀鰍

2014-11-17 11:20周萬年
清明 2014年4期
關鍵詞:高干楊老軍長

周萬年

干煸刀鰍

周萬年

老陽自住進楊老的高干病房,就覺得這是一個重大失誤。什么鳥進什么籠,你就一只菜鳥,也想進金絲楠木的鳥籠?

其實,并不是老陽想住高干病房,也不是楊老對他不客氣。楊老對他是好的,可以說很好,好得像對他的老戰友,不,像對他的老首長!是老陽自己不自在。你想想,人家楊老是老革命——南下干部,病房里來探視的人自然多,有送鮮花的,有送果籃的,當然,鮮花和果籃上還要加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來的人一口一聲“楊老”,老陽只當沒聽見,送東西來,老陽只當沒看見。他把頭偏向一邊,對這些他想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但病床就挨得這么近,放果籃的地方在他視線的正前方,想不聽、不看,難啊。他心里雖不平衡,但還是能想通:別人是老革命,你呢?就一個退休的廚子,還當過國軍的伙夫,攀比個尸?

老陽受不了的是那些疑惑的眼光。來探視的人看他像看一個稀罕物,眼神總像在詢問,這老頭是誰?楊老笑瞇瞇地解釋,這是我的一個老病友。別人嗯嗯兩聲就過去了,偏偏遇到老干局的樊局長,這個人有些煩,他聽楊老解釋了,便皺皺眉說,醫院干什么?高干病房也住兩個人?說著就要打電話給醫院院長,要求換房。楊老急了,說,樊局長,你煩不煩!這是我的老戰友,從武漢趕來看我的。

這時,陽老頭正抿著嘴聚精會神地嚼著一片橙子,聽了楊老的話,忍不住笑得將橙子噴出來了。樊局長皺著眉的臉也立馬堆起一團笑容,上前握住老陽的手不放,說,老首長,我不知情,得罪!得罪!改日專程來看您!

老陽一面用紙巾揩著嘴角的橙子汁,一面哼哼唧唧的,不置可否,搞得樊局長很難堪。

樊局長走后,老陽就埋怨楊老,說,楊老頭,你是共軍伙夫,我是國軍的伙夫,我們戰友個?

楊老聽了便嗤嗤地笑。笑完就說,咱們國共合作嘛!當年你投誠后,要是留在飲食班不回來,現在也是南下干部了。誰要你整天眼淚汪汪,急三火四地要回去侍奉老母?

老陽并不買賬地說,楊老頭,我要是留在部隊就是抗日老兵,比你資格老!

楊老揶揄說,抗戰老兵,抗戰老兵,國軍的。

老陽不滿地說,國軍不是打日本?

楊老這回梗住了,停了一下,說,不說了,不說了!

老陽便轉換話題,反正這回我又上了你的當。

陽老頭說上當,當然是說他住進高干病房的事。

陽老頭是名廚,他曾是國軍軍長的伙夫,手藝了得??烧l叫你當年穿錯軍裝?現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差別大了!陽老頭自嘲地想,八十歲的人了,住醫院因床位緊張,還得住在走廊里。

楊老住在高干病房,但他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病房里有電視、電腦、沙發、辦公桌,見天還送報紙來。好是好,但太靜了,靜得像個廟,連鬼都沒得一個,沒有人嘮嗑,時光不好打發。他沒事就拄著拐杖在病房的走廊里遛圈。一天,他突然聽到走道里一個沙市口音的老頭在向自己的兒子發火,小子,你吵什么換房?換個鬼唦!要換直接把老子往殯儀館里換!

楊老一聽口音好熟悉,仔細瞅了瞅,彎下腰問,你是陽老頭嗎?陽老頭正在與兒子發火,粗氣還未喘勻,沒回答他,頭卻抬起來了。

楊老這回看清楚了,大聲嚷嚷起來,陽老頭,你這老家伙,還沒有死呀!

陽老頭也看清了是誰,大聲武氣地說,是楊老頭!你這老不死的,也還活著!活得蠻健旺!

兩個老家伙說著就抓住了對方的手,互相打量著,眼睛里還含著混濁的老淚。他們大聲嚷嚷,旁若無人,引得一走廊的病人朝他們好奇地觀望。這時,一個護士走過來,悄聲說,老人家,病房里小聲點。

楊老把拐杖往地上一叩,說,走,到我病房里去嘮嗑!老陽和楊老牽著手,兩人蹣跚著朝高干病房走去。到了高干病房,老陽便驚呆了,他面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痙攣了一下,想笑,但看起來像哭,他心想,這么大的病房可以住多少人??!喲,床頭還擺著鮮花!楊老沒有看到他驚愕的表情,還在一邊走一邊介紹,這是會客廳,這是病房,你看看,我的病房夠大的,你把你的病床搬到我這里來,像“文革”時我們住牛棚一樣,兩人整天可以嘮嗑。老陽嘴里不停地嗯嗯著,也不曉得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楊老為了讓老陽搬進他病房里來,先是和護士長吵了一架。護士長說,醫院里有規定,高干病房不能加床位。楊老說,教條主義!當年戰爭年代司令員房里也加過鋪,你知道不?我跟你說,這床,能加你們得加,不能加你們也得加!不行,把你們院長喊來跟我講!護士長沒辦法,只好把情況向院部匯報了,院長說,老革命,就讓他壞個規矩吧。

醫院的工作做好了,結果,陽老頭卻犯了倔,不肯搬來,由你怎么勸說,他就是不松口。還是陽老頭的女兒會做工作,開導她爸,您老想想,住進高干病房不用花錢,還有老友聊天,省的床鋪費夠您孫子一個月的伙食費。這么好的事,哪里找??!老陽的孫子在武漢上大學,讀書經費很緊張。聽說可以省出孫子的伙食費,陽老頭這才同意了。

陽老頭住進來后,病房里就有了些許生機。兩個老頭沒事就在一起陳芝麻爛谷子地嘮嗑。

誰知沒兩天,他們就為吃飯的事有了意見。

楊老和老陽都是由家人送飯來吃。楊老家送飯來,是因為醫院食堂的生活太差,楊老吃不來。老陽家送飯來,是因為醫院食堂的生活太貴,老陽吃不起。每天吃飯時,他們的女兒都前后送飯來了。

楊老見老陽的飯送來了,就問,老陽,你家送來的什么菜?

老陽說,炸胡椒煮郎母子。

楊老連忙說,好東西,好東西,給我嘗嘗!老陽就把菜端來了。于是兩人的菜就放在一起,你吃我的菜,我也吃你的菜。楊老吃得滿頭流汗,連連贊嘆,炸胡椒煮郎母子,有味!年輕時吃郎母子是和骨吞,現在年紀大了,不敢了!楊老帶來的是野生財魚,老陽也覺得很好吃,多年沒吃了。野生的就是野生的,勁道、味長!家養的財魚,像豆渣,落口就爛,味道寡淡寡淡。老陽的感嘆是放在心里,沒有說出來。

到了第二天,兩人的孩子又送飯來了。楊老問,老陽頭,今天是什么好菜?老陽難為情地說,菜苔燉霉豆渣。楊老說,好東西,給我嘗嘗!于是兩人的菜又放在一起了。楊老的菜是豆腐香菇煮野生鱖魚。兩人又是各自一番贊嘆。楊老是口里說,老陽是心里說。

他們合吃幾天后,老陽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老是用粗茶淡飯換別人的野生魚吃,這有些占便宜的意思,不厚道。于是,他悄悄跟自己的女兒說,明天做點好菜來,還個人情。

這天,老陽的女兒送飯來,是一碗熱騰騰的粉蒸肉。老陽興致很高,很豪氣地說,楊老頭,來來來,粉蒸肉還是熱的,蒸得咩爛咩爛,落口就化了,快來嘗嘗!楊老過來看了一眼,皺皺眉說,老陽,這粉蒸肉油膩膩的,你我都是心血管病人,挨也不能挨。

當頭一瓢冷水,老陽的興致一下子就沒了。老陽想,現在國軍與共軍的差別太大了,我還當是加餐呢,別人睬也不睬,嫌油膩!

這餐飯吃得有些沉悶。楊老自知失言了,便無話找話,還裝作很喜歡的樣子吃了一塊粉蒸肉,但老陽還是不大理他。

下午,病房很靜。楊老湊上來說,陽老頭,自從淮海戰役我們第一次見面,到現在已經是六十三年了吧?

陽老頭脖子一梗說,是六十四年了。那年國軍慘敗,我當了貴軍的俘虜。

楊老息事寧人地說,不說這,不說這,那是兩軍之爭,我們倆都是伙夫。

陽老頭見楊老轉了話題,就不吱聲了。

沉默了片刻,楊老又說,兒時在家里放牛,吃不飽,餓得看見枸樹葉也想捋一把到口里嚼,人餓得像瘦猴子!

老陽接過話題說,十三歲,我就在館子里當學徒,吃得倒好,人也長得白胖白胖,像個小地主。就是累,差瞌睡,整天想睡覺。

這時,吹來一陣風,吹得窗外的白楊樹葉沙沙地響。兩個老頭都不說話了,沉浸在過往的歲月里。半晌,楊老嘆了一口氣,說,時間好快啊,那年,我和驢蛋在村頭放牛,遇到軍隊,那些當兵的扛著槍,揮著手對我們笑,我們就跟著跑,跟著看。炊事班長可憐我們瘦猴樣,從布袋里掏出兩個饃給我們吃。我吃完了肚子更餓了,就對驢蛋說,回去告訴我爹娘,我跟部隊走了。就這樣,死乞白賴當了個伙頭軍。

陽老頭聽了嘿嘿地笑,一邊笑一邊擦眼淚說,你個吃貨!你個餓佬鬼!

楊老也不見氣,難為情地說,當兵吃糧,天經地義。

停了一會兒,楊老提議,陽老頭,你也講講你當兵的過程。

陽老頭說,我都講了一百遍了,不講了,不講了!說話時他樣子很有些得意。

楊老說,老伙計,你不夠意思,我講給你聽了,你也得講給我聽,我愛聽嘛!

好,我講!老陽端起他那搪瓷茶杯,先吱兒吧兒地喝了一口茶,喝完茶,眼睛漸漸瞇縫起來,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驕矜之色。記得那是1944年底,快過年了。陽老頭慢條斯理地講起來,國軍三十九軍,在沔陽打了個大勝仗,殲滅了日軍一個團,軍長余鵬飛高興,開著黃吉普到沙市春秋宴來喝慶功酒。那天,我師傅不在,端午節前他回家看父母去了,只有我掌廚。關老板嚇得渾身哆嗦,一遍一遍到后廚來問我,財寶,你有把握吧?我說老板您放心吧,師傅讓我單獨操作過多少回了,沒事!關老板還是千叮嚀萬囑咐,財寶,你就過點細吧,要是余軍長吃得不滿意,我們就攤上大事了!我說,沒事,您去吧!那天,我把師傅教給我當家的菜都拿出來了:一個荊沙魚糕,一個皮條鱔魚,一個清蒸鱖魚……

還有那個干煸刀鰍呢?楊老插嘴道。

陽老頭說,你急什么!你插嘴我就不講了。

楊老連忙縮回嘴,你講,你講!

我還加了一個干煸刀鰍。這個菜是在家里跟奶奶學的,要用文火慢慢煎,把刀鰍的水分煎干,放進作料后再用文火慢慢煸,直煸到作料進了味……出鍋的刀鰍是醬紅色的,吃起來外酥內嫩,味道綿長。

陽老頭講得繪聲繪色,楊老忍不住直吞唾液。

余軍長吃得滿頭流汗十分滿意,直夸菜做得地道。他說,敝人走南闖北幾十年,山珍海味也吃過不少,地方菜做得這么絕,還是頭一遭!這時,關老板才將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來,不斷給余軍長斟酒遞煙,口里叨叨著,只要余軍長喜歡,歡迎隨時光臨敝店。余軍長豪爽地大手一揮,關老板你就別客氣了,到時我會不請自來!突然,余軍長說,把你的大師傅喊來,我要同他喝杯酒。關老板露出了為難的神色,余軍長大為不滿,怎么?大師傅不肯見我?關老板連忙說,豈敢豈敢!只好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實情。余軍長一聽說是個十六歲的后生做出的這一桌好菜,更是要見面了。

關老板把我引到余軍長面前。余軍長見我白白凈凈,圓頭圓腦,十分喜歡,連聲說,這娃兒不錯!這娃兒不錯!說著就要與我喝酒,我也不怯,斟滿一杯酒,大大方方地說,祝賀余軍長凱旋,大敗小日本,我敬您一杯!余軍長聽了哈哈大笑,說,這娃兒會說話!余軍長問我,你這道干煸刀鰍做得這么有味,有什么訣竅?我說,沒什么訣竅,我奶奶告訴我,做菜要用心做,就做得好。余軍長是抗日英雄,我用心侍奉您,自然做得好吃。余軍長肅然起敬,端起一杯酒,說,小師傅,我敬你!又轉身對參謀長、副官、隨從說,你們聽到沒有,做任何事,用心最重要!我們當兵打仗也要一心一意,心無旁騖,勇往直前,就可以打敗小日本!后來,余軍長給了關老板十塊大洋,贖我隨他從軍,我就當了余軍長的伙夫……

兩人講完各自的經歷,吃飯的矛盾就冰消雪融了。于是,兩個老家伙又同往常一樣,每天躺在床上陳芝麻爛谷子地嘮嗑,在一起談家長里短,當然,倆人還愛抬杠。

楊老喜歡發感慨,說,人生都不圓滿?,F在,他家境好了,孩子們都有體面的工作,不是公務員,就是搞科研的。條件是有了,但自己卻不爭氣,“三高”纏身,什么都不敢吃。過去是牙好沒豆吃,現在有豆吃,牙卻不行了。

老陽聽了,心里有些難過。他自己的幾個孩子,都因為他的歷史問題,沒讀過什么書,先后在工廠下了崗?,F在兒子在小區里當保安,女兒擺地攤,賣些針頭線腦、發夾耳環什么的,整天躲躲閃閃,和城管打“游擊”。孫子們又不好好讀書,花錢讀個二級學院,將來恐怕一畢業就要失業。他嘆了口氣,發起牢騷,我是牙好,就是沒有豆吃!

楊老知道老陽在故意唱反調,裝作沒聽懂,不吱聲了。

一天,天氣好,兩人的心情也不錯,楊老說,老陽,我們兩個老家伙,就像床底下的夜壺,離也離不得,看也看不得。昨天,你到姑娘家吃飯,我到陽臺上看了幾遍,等你回來嘮嗑。老陽嘿嘿地笑,笑夠了,才說,我昨天吃完飯就往醫院里跑,姑娘說你慌什么,慌著和楊老頭抬杠?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突然,楊老說,老陽,你還差我一頓飯!

老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說,此話怎講?

楊老說,我們一起住牛棚時,你曾許諾過我的。

老陽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記得,記得!等我出了院,一定還你這頓飯!

那是“文革”的第二年,老楊和老陽都一起住進了牛棚(那些年,還沒有人喊老楊作“楊老”)。兩人第一次見面,都嚇了一跳,不敢相認。沒有人時,老楊問,你怎么進來的?老陽說,國民黨特務。老陽又問老楊,你怎么進來的?老楊說,走資派。說完兩人就嗤嗤地笑,好,好,我們倆平等了,都成了牛鬼蛇神。他們犁田在一起,挑糞在一起,踏水車在一起,但就是不敢多講話,要是有人知道他們曾經相識,那就罪加一等,歷史和現實問題都擰不清了。

這天,管牛棚的造反派分派他們一起踏水車。天氣很好,晴空萬里,碧藍如洗,秋莊稼青翠水綠,珠爍晶瑩。兩人先是悶頭踏水車,水車前翻著白色的浪花,引人思緒。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講話,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歇息。這時,老楊看見水田里有一只烏龜在探頭探腦地爬行,就輕手輕腳地過去,一把抓住了烏龜。

兩人笑著討論起來,怎么個吃法?老楊說,老陽你是給軍長做飯的人,叫花子菜你不會做,我給你做一個放牛娃吃的火燒烏龜!說著就抓了幾把青草,把烏龜死死纏住,然后從河塘里挖了些污泥,在裹了烏龜的草團上厚厚地涂了一層。老楊又吩咐老陽撿來一些枯草和樹枝,用火柴把枯枝點燃,鼓著嘴巴吹火,煙子熏得人直流眼淚。一會兒,火燃起來了,在陽光下,火焰是淡藍色的。老楊將烏龜投進火里,被泥草裹住的烏龜想爬,又爬不動,痛苦地在火中翻滾,老陽皺著眉說,太殘酷了!老楊得意地笑,你個膽小鬼,在戰場上肯定怕死!

烏龜漸漸爬不動了,火堆里飄蕩出烤肉的香味。過了一會兒,老楊用樹棍將烏龜扒出來,很仔細地將烏龜殼上的泥草撥掉,掰開龜殼,腥紅的烤肉就露出來了。老楊分了一半給老陽,老陽疑惑地接過烤烏龜。老楊一邊用手撕著龜肉,一邊鼓勵老陽,快吃啊,好香!老陽先撕了一點肉,嘗了嘗,連說,好香好香!再有點酒就好了。說著,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飽了,兩人又捧些河塘的水,喝了個肚圓。吃飽了,喝足了,就躺在草坪上說話。老陽說,伙計,今天我吃了你的燒烏龜,出去了,有機會我讓你嘗嘗我的干煸刀鰍。老楊問,就是給余軍長做過的那種?老陽說,當然。老楊高興地說,好啊,一言為定!老陽說,一言為定!

想起往事,老陽笑著說,這頓飯是一定要吃的,只是現在刀鰍不好買,不過,多跑些菜場還是能碰到的。到時候,我還把個好東西你看。

他們的感情更近了,互相多了許多關懷。

老陽見楊老整天查體溫、量血壓,心情就很沉重,同情地說,老楊你病得不輕??!后來一交流,得知楊老的病還沒有自己的重,他這是享受高干待遇!老陽心里就不平衡了,看護士小姐穿著白大褂腰肢一扭一扭地進進出出,進門一聲“楊老”,出門一聲“楊老”,心里梗梗的。

一日,護士給楊老量完血壓,說聲“楊老我走了”,老陽便說,姑兒,這里還有一老!護士聽人喚她“姑兒”,先是一愣,等她回過味來,便嘿嘿地笑彎了腰,陽老頭,你是一個什么老?陽老頭一本正經地說,我是老百姓呀!護士又是一陣大笑,楊老也跟著笑了。笑完了,楊老說,護士,老陽也是抗戰老兵呢,從今天起,給老陽一樣護理。

是國民黨抗戰老兵!老陽接過話頭,頓了頓又說,姑兒,我可不要這高干待遇。

護士問,為什么?

老陽說,高干很麻煩,膀子伸出來量血壓,冷!

楊老見老陽不愿享受高干待遇,索性自己也要求免去高干的護理,舒服多了。

這以后,兩個老家伙嘮嗑的時間更多了。

楊老說,我常想回老家去放牛,累了,吃得下飯。

老陽說,我也想再當回徒弟,累了,睡得著覺。

這時,夕陽從窗外射進來,照在兩個老頭身上,很和煦,也很協調。

這天,女兒給老陽送飯來,憂慮地說,爸,明天我們出院吧。陽老頭悶著頭吃飯,沒有吱聲。楊老問,為什么?他心臟的支架不做了?陽老頭的女兒抹著眼淚說,才交了五千,馬上又要交一萬,說搭個支架還要花三萬,我們拿不出這個錢了。楊老嘆了口氣說,想想辦法吧,你爸冠心病這么嚴重,不做支架是很危險的。老陽堅決地說,想什么辦法?明天就出院!

第二天一早,女兒送早餐來,就沒有看見陽老頭了,急得女兒在廁所、餐廳、醫院的小花園到處找人,還是不見蹤影。接著她四處打電話詢問,兒子、女婿都說沒見到父親,女兒就哇地哭起來,我該死啊,我該死!我當著他的面說什么出院??!老頭子一輩子心氣高,要面子,肯定是自己偷著出院了。不一會兒,陽老頭的兒子趕來了,見姐姐還在哭,便吼道,你嚎什么嚎?還不快去找人!說著,姐弟倆就找父親去了。

楊老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病房里踱來踱去,嘴里念念叨叨,這老家伙到哪里去了呢?護士送報紙來,楊老沒好氣地說,放在桌子上。

快到吃飯時,陽老頭提著一個布袋子,笑瞇瞇地出現在病房里。楊老一見,大叫,老家伙你到哪里去了?把人都急死了!老陽嘿嘿地笑著說,這兩天還死不了,來來來,喝酒!干煸刀鰍!今天運氣好,綠化村菜場里碰到了刀鰍,該我們有口福。說著,老陽從布袋里拿出一個搪瓷缸,里面裝著滿滿一缸子干煸刀鰍,還冒著熱氣,又順手從布袋里拿出一瓶二鍋頭。楊老聲音顫抖著說,老陽,你就為了這刀鰍,偷偷地跑出醫院?要是出點事怎么辦?老陽說,楊老頭,放心吧,我還健旺,死不了!我不能老是差你一頓飯,到了閻王爺那里,你還來找我討飯局。

一人斟了一杯酒,舉了舉杯,先抿了一口,老陽示意楊老嘗嘗他的刀鰍。楊老小心翼翼地搛起一條刀鰍,用鼻子嗅了嗅,再送進嘴里,慢慢地咀嚼,突然,一拍大腿,說,好味道!陽老頭問,比你的火燒烏龜怎樣?楊老說,嗯,味更鮮!兩個老頭便哈哈大笑起來。

兩人一口一口地呷著酒,嚼著刀鰍,下咽時,雞皮似松垮的老脖子上,喉結還一上一下地蠕動著。

老陽說,多吃點,味長!

楊老說,嗯,味長!你用心做的,還有話說?對啦,你說吃刀鰍時,要把個好東西我看,帶來了嗎?

老陽不回答,反問道,你在部隊立過功?

楊老說,立過,三等。

老陽說,我可是立的二等功!

楊老疑惑地問,當真?

這還有假!老陽喝了一口酒,不緊不慢地說,今天我就給你吹吹牛,我不能把自己的光榮帶到棺材里去。

老陽說話時并不抬頭,但他知道楊老露著詫異的神色在看著他。他說,老楊你不要用這個眼神看我,我不會用謊話誆你!在我跟余軍長當兵的第二個年頭,我跟余軍長和參謀長去前沿陣地偵察。那天警衛員正好到軍區送信去了,我就跟著去了。余軍長在一座山頭用望遠鏡觀察敵營,我聽到溪溝里有青蛙叫,就躡手躡腳朝溪溝里走,想抓幾只青蛙給余軍長改善生活。

等我抓了青蛙轉回來,發現有兩個鬼子用盒子炮頂在了余軍長和參謀長的腰里。我嚇得渾身冒冷汗,又不敢出聲,更不敢開槍。離鬼子的陣地不到兩里路,可不敢招來鬼子。我有兩只手榴彈別在腰里,就屏著氣慢慢往鬼子那邊爬。離鬼子還有兩三米,我騰空躍起,嗖,嗖,用手榴彈將兩個鬼子砸昏過去,救下了軍長和參謀長。我想想有點后怕,就哭起來,我去抓青蛙,差一點害了軍長!可是余軍長說,財寶,你救了我們,是立了功??!后來,在全軍的慶功大會上,余軍長親自給我頒發了二等功。

說著,老陽顫顫巍巍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包裹,他一層層打開,里面是一個紅綢盒子,盒子里安靜地臥著一枚金色的勛章,上面寫著“抗日功勛”四個大字。老陽無比驕傲地舉起它,說,這是我的勛章!

楊老接過勛章,翻來覆去仔細地瞅了瞅,很羨慕。然后,他舉起杯說,老陽,為你的功勛干杯!

老陽說,也為你的功勛干杯!說著,老陽招了招手,讓楊老把耳朵貼近他的嘴,悄聲說,老楊,我還給你說個秘密,這勛章是“民間組織抗日戰爭研究會”補發給我的。

楊老一驚,真的呢?

老陽說,“文革”被抄走了!

說完兩人像孩子樣嗤嗤地笑起來……

老陽最終沒出院,住進了重癥監護室。他們喝酒的當晚,老陽很興奮,不停地叨叨,楊老有些疲倦,有一搭無一搭地和他說話。不一會兒,兩人都睡著了。等楊老半夜醒來上廁所,聽到老陽鼾聲如雷,覺得不對頭,馬上喊來醫生,這時老陽的手腳已不靈便,中風了。

高干病房里又安靜下來。楊老在病房里踱來踱去,為昨日的行為后悔不迭,不停地罵自己,我糊涂??!我糊涂??!冠心病怎么能喝酒呢?

這時醫院送報紙的護士進來了,楊老接過報紙,不耐煩地扔在床上。一扭頭,不經意看到報紙頭條一行醒目的大標題《民政部:將國民黨抗戰老兵納入社會保險》,楊老連忙找來老花鏡。

楊老戴上老花鏡,一邊讀,一邊叫好!讀完馬上拿起拐杖,急匆匆地往重癥監護室去。門口的護士企圖攔住他,他一拐杖把護士小姐嚇走了。楊老一邊走一邊喊,老陽,老陽,登報了,登報了!

監護室的醫護人員和老陽的子女都驚奇地望著他,不知出了什么事。老陽的子女們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他來到病榻前,望著戴著呼吸機的老陽,彎下腰含著淚一字一句地說,老陽,老陽,你們是抗戰老兵,傷殘的,犧牲的,和我們享受同等待遇。

老陽不知聽到沒有,他的眼睛眨了眨,想睜開,但終于沒能睜開,眼角流下一行混濁的老淚。

楊老勾下腰,想把老陽的胳膊放進被子里,這時,他看見老陽的手緊緊地攥著那枚“民間組織抗日戰爭研究會”授予他的抗日勛章……

責任編輯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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