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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腸留香

2014-11-18 17:45簡默
黃河 2014年5期
關鍵詞:豬頭肉豬頭母親

簡默

父親與“豬頭肉西施”

那顆豬頭壓著案角,像一枚血紅的印,襯得拮據的年關一下子變得殷實滋潤,有聲有色。

昨夜下了一場雪,純凈的雪光映得到處亮堂堂的,刺得眼睛有些生疼,便使勁閉了閉,抑制不住地淌出幾滴淚水。

父親一大早起來,生著炭爐子,燒開一鍋水,反復沖洗那顆豬頭。豬頭呼呼地喘著熱氣,仿佛隨時都可能活過來,嘶鳴著跳出盆子,去誰家尋找自己的身體。等沖洗干凈了,父親開始捏著自制的鐵夾子,小心地夾豬頭上殘存的毛,那些毛又細又白,像俏皮的雪花,散落在皺褶和縫隙里。父親坐在小板凳上,俯下身子專注地夾毛,神情像對待一件舉世無雙的雕塑。夾完了毛,敞開炭爐子蓋,父親將火鉤探進爐里,爐內火焰正熾。稍稍片刻,火鉤就被燒紅半截,熱浪涌向父親,他迅速抓起火鉤,朝豬頭燙去。隨著青煙繚繞,豬頭忍不住發出的呻吟,空氣中彌漫著焦煳而好聞的味道,一瞬間飄遍幾間屋子。還跑了出去,與鞭炮、炒貨的氣息與味道糾集在一起,游走在城鄉的大街小巷。年味兒越來越濃,就像孩子們安上鋼珠的滑板車,一溜煙闖過了年關,正站在新年的那頭朝我們舉目張望。

我很佩服父親,他就有這個耐心,將一顆須毛叢生、藏污納垢的豬頭拾掇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而往往要耗費他大半天甚至一天的工夫,因此當他伸腰舒背起身的時候,天已經開始黑下來,母親用斧頭劈開豬頭放進鍋里去煮。

那時的豬,仿佛非常懂得自己生命的意義,鉚足了勁往香噴噴里長,似乎不這樣就對不起精心飼養它的主人。誰家炒肉或燉排骨了,純正濃烈的香氣就會爭先恐后地逃出窗子,在一幢樓上飄來飄去,雖說不是每一家天天都有炒肉或燉排骨的口福,但是每天總有人家要吃肉,因此一幢樓里大大小小的鼻子就跟著天天幸福。

煮豬頭也不例外。

吃過晚飯,懸垂的燈泡散發著昏黃的光線,我和弟弟坐在炭爐子旁守候著,眼瞅著爐子上的鍋很快開了,咕嘟咕嘟地頂著蓋子,香氣熱騰騰地盤旋上升,籠罩了狹小的廚房,飄上玻璃化作霧水,然后又一條條淌下來。我們沉醉在馥郁的香氣里,溫暖安靜得像入定了一樣。炭偶爾在爐子內噼叭一聲或轟響一下,那是它在快樂地吶喊或火紅地陷落。母親轉開鍋,往爐里添上一鏟子炭,火苗便猝然藏了起來,鍋也開得不那么厲害了。煮熟一顆豬頭的過程太漫長了,我和弟弟很快就打起瞌睡,頭像雞啄米似的點來晃去,隨后就迷迷糊糊地上了床,夢里飄著煮豬頭的香氣。

第二天清晨,我們被一陣陣鞭炮聲喚醒,睜開眼已是大年初一,新的一年終于到來了。而父親和母親煨著那一鍋豬頭,度過了一個香噴噴的大年夜,直到炭爐子打起盹來,最后沉沉入睡。

這樣的場景經歷過幾次,再過年我就向往買豬頭了,因為父母又要守夜煮豬頭了,我和弟弟又有豬頭肉吃了。有人說,一個孩子記吃不記打,這話說得實在有道理了。小時候因為淘氣挨過多少次打,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但我卻記得那豬頭肉的滋味。不僅此而已,那時過年還意味著穿新衣,有好東西吃,有鞭炮放,有壓歲錢花。

但是,現在家里卻極少買豬頭自己煮了。

父親仍然愛吃豬頭肉,經常到礦務局招待所門前的熟肉攤子上,買點兒人家加工好的成品來吃,有時是豬耳朵,有時是豬肝,但他最喜歡吃的是口條。每逢買到了口條,他就像過年似的,總要倒上一杯白酒,然后夾一筷口條,抿一小口白酒,吃喝得臉很快就紅了。父親從不讓我和弟弟沾酒,說是怕傷了腦子。他自己也很節制,有時一杯酒喝不了,就再倒回瓶里去。身為醫生的他,始終與酒保持著清醒的距離。

多年父子成兄弟。

父與子的認同和歸屬,首先是從飲食習慣,確切地說是從味蕾開始的。到我參加工作掙錢了,便開始往家里買豬頭肉。下午下班后,我將買好的裝在塑料袋里的豬頭肉,掛在自行車把上,飛快地向家中奔去。當我氣喘吁吁地回到家,把豬頭肉遞給母親時,一家人圍著方桌正準備開飯,父親看到豬頭肉時眼睛一亮,朗聲道:“倒酒,喝一盅!”肉香和酒香便縈繞在屋內,每張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紅光。

我所買的豬頭肉,也是礦務局招待所門前熟肉攤子上的。那是個流動攤子,停在十字路口一側,離紅綠燈很近,面朝大路上的人流車流。攤主是個女人,高挑個兒,瓜子臉兒,長得很俊俏,挽著高高的發髻,白白的臉上搽著粉,嘴唇上涂著口紅,我暗地里叫她“豬頭肉西施”。每天下午四點多鐘,她便推著滿滿一車子豬頭肉,吱吱呀呀地出門,走出要拐三道彎且狹窄的小巷,然后上了大路。說是賣豬頭肉,其實還有豬下水什么的,但大家都籠統地叫做豬頭肉。每次推車出來,有時是她弟弟做幫手,有時是她父親做幫手,更多時候是她母親,一個干巴精瘦的老太太,幫她裝肉收錢。

每天下午出來后,早有人守在了路口,或中途攔住她要買。她便停下車來,根據顧客的要求,麻利地選肉切肉,然后放進秤盤里,輕輕地一抹秤砣,秤桿就高高地翹起:“二十一元三角,留二十一?!彼龍蟪硬徽f斤兩,直接說出該付的錢數,逢到零頭就不要了,還不忘隨手切一小塊兒豬肝什么的送給你。有時等到了招待所門前,車上的肉已經賣去大半。而此時,還有不少人等在那兒,一見她過來便團團圍住,像一陣風似的,轉眼就將車上的豬頭肉席卷個凈光。她和她的攤子仿佛一個磁場,不僅自己的生意好極了,還帶動得周圍的攤點,調涼菜的呀,包餛飩的呀,烙單餅的呀,也都火得不得了。

有一次我去買豬頭肉早了些,在路上來回蹓跶了幾圈還不見她出來,就過了馬路進了那巷子,向人打聽她家。一個老太太指著一幢四層樓房說:“那就是!”

兩扇黑漆大門緊閉著,我上前敲了敲門環,先是傳出幾聲狗吠,接著一個蒼老的聲音問道:“誰呀?”

我聽出是她母親,也就是幫她收錢的那個老太太,便回答:“買豬頭肉的?!?/p>

老人說:“她正洗臉哪,等一會兒吧?!?/p>

我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兩扇大門輕輕地吱呀一聲,她推著車出來了,頭上高高的發髻烏黑油亮,白白的臉上搽著粉,嘴唇上涂著口紅,像往常一樣俊俏迷人。再加上車上香氣四逸的豬頭肉,一下子就讓我暈暈乎乎了。endprint

現在父親不在了,“豬頭肉西施”也已老去,但那曾經的美好的記憶,仍像豬頭肉飄逸的香氣,令我陶醉不已……

不求解渴

酒肉不分家,寫了肉,該寫酒了。

知堂先生妙論曰:“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痹谒磥?,“喝不求解渴的酒”就是這樣“無用的游戲與享樂”。

于酒,我是匆匆過客,既不留戀也不迷醉,輕描淡寫得可有可無。曾經酒客的經驗與記憶告訴我,喝酒不僅解不了渴,而且還會越喝越渴。酒是液體的火焰,經口流到肚里,熊熊燃燒上來,燎得你口干舌燥,像龜裂的土地,渴望淋漓透徹的雨水。

我的曾當過醫生的父親一生不嗜煙酒,但高興了或勞累了也會喝一點點的,用一個杏兒大的僅盛五錢酒的杯子倒上一杯,坐桌前慢慢地淺嘗細飲。我記得在黔南時一到星期天,父親就穿上一身洗得已有些發白的藍工作服和一雙解放鞋,用一根扁擔挑著兩只籮筐,天剛蒙蒙亮就到深山里去挑煤。沿著彎彎的山路進入深山后,找到老鄉隨意扒開的小煤窯,挑上滿滿兩籮筐煤便往回趕,扁擔在肩頭發出顫悠悠的吱呀聲,仿佛承受不住要壓斷了似的。等到筋疲力竭地回到家,正好趕上吃晚飯,父親便用那小杯子斟上一杯酒,貼近唇邊抿一下放下,然后再端起來吸一口,直到飯吃完了,一小杯酒才能喝盡。臉變得紅紅的一刻,渾身的困乏與疲累也消解了。酒后的父親安安靜靜,從不撒半點兒酒瘋,而且比酒前更加慈祥,讓我感到可親可敬。

比起我父親來,我母親更是滴酒不沾,但她愛釀酒,釀一種貴州叫盤甜酒的酒。將糯米淘洗好上籠蒸熟,蒸熟的糯米白花花亮晶晶,沾黏得如膠似漆,然后倒到鐵盆里撒上酒藥,再蓋上蓋子,用一床被子包裹嚴實,放進櫥子里。僅僅過了三五天,母親取出盆掀開蓋子,一股濃郁醇厚的酒香便撲鼻撲鼻,白花花的糯米在酒藥的點化與發酵之下變黃了,四周管涌似的冒出了酒,中間沉陷了下去,像井噴一樣浸沒在酒里。我小心地舀了那酒,連同凝結成塊的米一起吃,甘洌清涼得如三伏天喝了甜甜的冰水。

讀高中的時候,我第一次真正與酒親密接觸,親密過后便哇哇地吐了。

那時,父母每月給我五元錢的生活費,讓我來不及回家時在學校的食堂買飯吃。有天下午放學后停電了,學校決定不再上晚自習,我們幾個同學一時興起,就到焦化廠對面的小酒館去喝酒。每人湊了五元錢的份子,要了一桌菜,喝罷白酒又喝啤酒。我既新鮮又好奇,架不住他們分勸也喝了不少,面紅耳赤得像個癆病患者,太陽穴突突突鼓脹得要爆裂了。喝進去的白酒啤酒,仿佛一對生死冤家,在腸胃中翻江倒海。我努力壓抑著不讓吐出來,但是愈壓抑愈強烈,剛離開桌子走到門口,就涌上了嗓子眼兒,接著沖出嘴巴。吐得一塌胡涂,衣服和鞋都臟了。

回到家后,父母和弟弟已經睡了,我頭痛欲裂口干舌燥,一會兒睡著了,一會兒又難受醒了,掙扎著爬起來喝了好幾次水。第二天是星期天,母親發現我喝酒喝得不成體統后,便抄起一根長桿打我,我嚇得奪門而逃。在外面游蕩了一上午,中午硬著頭皮悄悄地回到家,飯菜在桌上靜靜地擺著,我戰戰兢兢地吃過后,發現寫字臺上的玻璃杯下壓著五元錢。那是母親又給我的生活費,我知道母親愿諒了我。從此以后,直到高考完離開學校,我再沒跟同學們沾過酒邊。

像那次喝酒一樣,我的高考一敗涂地,填報的志愿像一個個肥皂泡破滅了。就在我走投無路,眼前一片黑暗的時候,一所幾乎遍布中國各個城市的學校收留了我,它的名字叫“電大”。盡管它收留了我,可我和好多同學一樣,內心里根本瞧不起它。遠大的理想與無情的現實落差實在是太大了,我們心灰意冷,垂頭喪氣,每天像寒號鳥一樣得過且過。

這時我又染酒了,在酒中尋求解膠。出了校門向右拐,就有一家小酒館,我們常去散金買醉,圍著桌子觥籌交錯,心甘情愿地被酒淹沒。被酒液燃燒的我們,借著空想的意氣風發撫慰傷口,讓酒杯里開出的不再是一朵朵謙卑的小花。

再后來我參加工作了,井下的礦工們敢愛敢恨,誰想跟他們交朋友,就必須先過酒這一關。只要你敞開胸懷,轟轟烈烈地端起酒杯,將酒痛快淋漓地喝下,你和他們就是朋友了。在緊要關頭,他們便舍得性命去救你,因為他們把朋友看得很重,一頓大酒就能讓他們生死與共,天塌了也愿意替你頂著。在這樣的環境里,我喝酒的次數漸漸多了,好多人說我能喝酒了,其實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是礦工弟兄們感染和改變了我。

近些年酒越喝越鬧,朋友們一起喝酒都要講些關于酒的典故與段子,根本目的還是勸人多喝。我的一位老同學愛酒如命,在酒桌上一看到有人?;瑸⒕?,就說“酒是糧食精,喝了不疼灑了疼”,便將?;叩木贫似?,一仰脖子干了,弄得對方很不好意思,再不敢灑一滴兒酒了。

他管啤酒叫啤茶,管紅酒叫色酒。在一次酒宴上,我親眼見他要了幾個雞蛋,在桌上一字兒擺開,然后倒一大杯啤酒,將雞蛋一個個打進杯中。啤酒中的雞蛋晶瑩透亮,黃澄澄地冒著泡兒,他端起來一口氣干了??粗麜晨斓臉幼?,我無論如何是不敢造次的,想象不出那變味了的酒的好來。

還有一位同事,一喝酒就跟店家要生羊腰吃,接過血膩膩的羊腰看也不看,放到嘴邊慢吞吞地嚼著,血汁從嘴角緩緩淌下來。喝啤酒放生雞蛋,我還多多少少能接受點兒,而喝酒吃生羊腰讓我實在是望而生畏,就像回到了茹毛飲血的年代,怎么想都不可思議。

可越是不可思議,越使我留戀過去喝酒的方式與氛圍,與三五知己情投意合地聚在一起,在露天大排檔前坐下,要上一盤鹽煮花生和幾碟小菜,再要上一捆啤酒,邊豪飲邊神聊胡侃,喝高了時甩掉上衣光著膀子。那樣的日子真是逍遙快樂,但是如今離我越來越遠了,朋友們為生活所迫天各一方,像啤酒沫一樣慢慢散了,很少能聚到一起。即便聚到一起,也沒了那份心境與氛圍,只能在記憶中重溫曾經的快樂。

除了在露天大排檔豪飲,我還向往在大雪紛飛的夜晚細飲,好多次喝足了披上風衣,出門咯吱咯吱地蹚著積雪,對著大朵大朵從天而降的雪花,仰天大叫道:“真他媽的爽??!”只是雪不會天天有,浪漫與豪氣便時常落空了,但追求微醺還是容易做到的,與愛看半開的花朵一樣,微醺是我喝酒喜歡的境界。清醒并沒有離開你,迷糊也沒有上你身,你可以胡思亂想,卻不會胡作非為,陶陶然卻不飄飄然,內心既放松又充實,仿佛魚兒在水中隨波逐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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