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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勢

2014-11-27 20:25劉俊奇
飛天 2014年9期
關鍵詞:傻子衛星

劉俊奇,原籍通渭縣,遷居瓜州縣,農民,甘肅省作協會員,在《作品》《飛天》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小說《白雪花》獲廣東省《作品》第十一屆作品獎——全國打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第四屆甘肅黃河文學獎優秀獎。

1

年前我當上村民組長后,聽鄉上管民政的老裴說,縣里去年建了養老院,一拾掇停當,就把全縣無人贍養的孤寡老人收到養老院,由養老院來養活。我給老裴說,到時候千萬不要忘了我們組的丁衛星。半年后的一天早晨,老裴打電話告訴我,下午縣養老院的女院長,要領著人來了解丁衛星的情況,讓我把丁衛星狠狠打扮一下,拾掇利索,爭取讓人家一次就“驗收”上,頭一批就能進養老院。

我把這一令人興奮的消息,告訴了凡是我能碰見的村里人。人們都一個口氣,要我一定不敢馬虎,像對待一件大事一樣去操心。于是我沒到田里干活,騎著摩托去縣城給丁衛星買新衣裳。

丁衛星是個傻子五保戶,他一過五十歲,衰老得就像個七十歲的人,早就變得不好動了,時常往丁字路口的大柳樹下一趄,要么睡覺,要么專注于他認為有趣的事。這天吃過午飯我找見他的時候,他在大柳樹下,看著路南水渠里洗澡戲水的幾個人,傻傻地笑。

我把撕開口的一袋洗衣粉往他手里一遞,讓他到水渠里,把他多年沒見過水的身子狠狠洗一洗——我怕他身上陳年累月的腐臭味,特別是他褲襠周圍的尿臊味,會熏跑縣養老院來“驗收”他的女院長。但他不知道我這樣做到底為了誰。他不知熱冷地說,冰死了,我就不洗,你能把我做個啥?

我給氣笑了。中伏天的渠水,別人恨不得鉆進水里不出來,他卻說“冰死了”。我嚇他身上臭烘烘的,這么臟人家養老院不要他,他卻得意地呵呵笑著說,不要就不要。我哪里都不去,誰稀罕誰去!

丁衛星這么說,我一點不覺得奇怪,他不知道自己活得好不好;更不知道養老院是他最好的去處。但他知道村里每家的廁所的位置,還有羊圈、豬圈和牲口圈的位置。在他的意識里,縣養老院就與他晚上睡覺,堆滿臟衣裳和各種爛鞋的那間獨房子一樣。這也不怪他,一個從未走出過村莊一步的傻子,你跟他計較,你才是個真正的傻子。我還得哄著他,一進養老院,就沒人再叫他掏廁所了,也不起豬羊和牲口圈里的糞了,吃飽了由著自個兒閑溜達……進不了養老院,說不定哪個冬天,把你倒霉鬼凍死在那間獨房里。

你才是倒霉鬼,把你凍死去。丁衛星呵呵傻笑著繼續跟我斗嘴。

見他這樣,我只好繃起臉,拿最惡毒能唬住他的招數嚇唬說,再不聽話,我就叫大家不給你飯吃,餓死你苕娃子!

丁衛星臉上的傻笑陡地消失了,我甚至看到他的身子哆嗦了一下,臉上立刻布滿了厚實的惶恐和憂傷。他再沒敢與我犟嘴,目光空洞而無奈地看著自己的腳尖,似乎想著該不該聽我的話。我說的這些惡毒話,像一扇厚實的磨盤,把他的傻氣壓下去了。其實這樣的話,伴著他活過了幾十年,村里多數人說“不給他飯吃”,只是一種嚇唬;但唯有老龐和他婆姨說了,丁衛星真的就會餓肚子。

丁衛星餓沒餓肚子,他從來不會給你說,從他歡不歡實上,人們都會看出來。他這個人,從來不像乞丐一樣伸手向誰討要一口吃的,也沒聽說他偷吃過誰家的東西,這真是一件讓人難以理解的事。

他在誰家能吃飽飯的時日,除了給“主人”干活,與常人一樣歇緩的時候,就在村街上引著一群屁娃娃耍;更多的時候,他叫屁娃們跟在他身后,踢踏著人送給他的半舊的鞋,踏著正步走,唱著他唯一會唱的、其實唱得顛三倒四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是文革時期丁衛星唯一學會的歌。有時他站在一邊,指揮屁娃們走正步、唱歌。這樣的情景,以前常能看到。這樣的情景雖然不怎么樣,但同樣能給人帶來樂子。一個傻子給人帶來的樂子,那是一種別樣的味道。有時我逗他,苕(尸從),看把你能的。他會很得意地一仰脖子,你才是苕(尸從)!我就能,你能把我做個啥?

空著肚子的時日,若是冬天,他會趄在有太陽的地方,一動不動地曬日頭。若是天熱的季節,他會坐在那棵大柳樹下,雙膝彎曲,額頭枕著重疊在膝蓋上的雙臂,把自己折成一個僵硬的三角形,長久地坐在那里;碰巧“主人”家沒有他能干的活,他會用那樣的姿勢坐一天。其實我們村的人,因丁衛星沒干完安頓的活而不給他飽飯吃的,就老龐一家。丁衛星在老龐家吃不飽,屁娃娃找他玩,他極不耐煩地說,自己去玩,我正煩著哩!屁娃娃再纏他,他就攥起拳頭在虛空晃晃,快滾,再煩我,小心我一捶砸扁你!實際上,他從來沒有打過誰家的孩子。這樣的情形以前并不常見,五十歲之前,丁衛星吃飽飯,一般情況下,能把“主人”安頓的活,照著“主人”的意愿干完。但五十歲之后,就算他吃得再飽,也長不出從前的力氣了,況且還有吃不飽的時候。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歡實了,時常孤獨地坐在某個地方。這不全是因為他沒吃飽飯,而是提前衰老了,變得不大好動了。

我給洗澡的那五個漢子打個手勢,他們利索地爬出來,很輕松地把丁衛星弄進水渠,扒光他身上的衣裳,抓著他的四肢,仰面朝天地在水面上擺動,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丁衛星遇水而冷縮的男根,好似一只溺水的小老鼠,藏在一撮烏黑的雜草中,時不時探出水面。有人騰出手,扒拉著丁衛星有燙痕的男根,逗笑取樂。時間不長,丁衛星的身體適應了渠里的水溫,舒服感使他不再反抗,不僅讓人幫他搓身上的污垢,自己也胡亂地往身上撩起了水。

2

從丁衛星身上扒下的臟衣裳讓水沖走了。我給他拿來一套早晨從縣城買來的迷彩服、線衣線褲、背心褲頭和一雙迷彩鞋。這是我年初當上組長后,給他第二次買衣裳。照慣例,一年就給他買一套新夏衣,一套新冬衣,兩套衣裳他當然不夠穿,好在如今的人,淘汰下來的衣裳多得很,像處理垃圾一樣送給他。丁衛星唯一不缺的就是舊衣裳。我又一次給他買新夏衣,不是我自己掏的錢,而是民政局每年給五保戶的救助錢。丁衛星不識數,更不會花錢,民政局給他的錢,向來由每一任組長管。年初,前一任組長給我交接手續時,說丁衛星的錢,本來攢了有六千多,近幾年叫大家花掉了五千多,現在就剩一千三百元。前任組長無奈地說,一莊子的明白人,花一個傻子五保戶的錢,日他媽丟人??!

莊里的人都知道,丁衛星的那些錢,是交了社火款了。

年年過春節,上頭為了讓全鄉的老百姓能過個熱鬧的春節,叫四個村輪著給全鄉老百姓耍社火。參與耍社火的人,已經習慣了耍社火得有報酬,沒報酬沒人愿意去耍。全鄉就一個村的人耍社火,動靜就得鬧大些,人馬自然不能少。從排練到下到各組拜年演出,再到鄉上,最后參加全縣的匯演,少說得十天,幾十個人的報酬至少得好幾萬。這些錢鄉上和村委會各擔一半,村委的一半就攤到每個組了。攤到組里的錢,其實就是攤到每個村民的頭上了。這錢放在以前,組長收起來并不難,但最近幾年,組長就算跑斷腿,只能收到極少數人的錢。原因可多了——其中有些人說,社火隊來時,他們正在屋里打麻將、斗地主、詐金花,看都沒看一眼,憑啥要錢?有好幾個信基督教的婆姨說,就那些老套套,還好意思要錢?掙錢也不是這掙法。倒勸組長跟她們一起信耶穌,坐在熱屋里唱福音歌——信耶穌好處多得很,兩口子不吵架,種啥成啥,棉花一賣就是七八萬,種哈密瓜收入還要多……還有脾氣倔、心氣不平而藏不住事的人,會扯聲恨氣地說,我家又沒享受低保,見不到額外的一分補助,哪有多余的錢交社火款?消停等著吧。

從一件事扯出這么多的事,順便再扯扯。說到享受低保,村里誰看了是困難的家庭?能享受到上頭的恩澤的,是村組干部和與村組干部關系密切的精能人。除了那些精能人,在鄉上和縣民政局的花名冊上,填的不是村組干部的名字,而是他們婆姨或娃娃的名字,難怪有人那么氣不順。組長收不來社火款,有人給組長出主意,要不把丁衛星的錢先墊上,他吃大家的飯吃了幾十年,他也看過不少大家掏錢耍的社火,大家花些他的錢,也能說過去。

拿丁衛星的錢支付的社火款,但丁衛星倒沒有機會看社火。社火隊下到各組演出,是有活都不干的大年時節,丁衛星碰巧輪到養羊的人家,他吃了“主人”家的年飯,就得吆著“主人”家的羊去放……事后有人告訴他社火隊來演出,他會露出一副相當遺憾的樣子說,我咋就不知道?我最愛看個社火,真倒霉!也有人在這樣的時候,試探他對錢有沒有啥概念,說大家是用你的錢看的社火。他非常迷茫地只是傻笑。試探他的人更明了地告訴他,我們大家把你的錢花掉了。他仍然迷茫地傻笑。但當那人搖著頭走開后,丁衛星會說,花掉就花掉了,誰管球它呢,真是閑得沒球事干了!

就這么一個對錢財沒有概念的傻子,不把他收拾利索送進縣養老院,往后的日子可咋過呀?

大概用了一個多小時,那五個漢子把丁衛星搓洗得渾身紅彤彤的,活像一根沒有擰掉纓子的紅蘿卜。他從里到外換上新衣裳,我像狗一樣皺著鼻子,圍著他渾身上下嗅了一圈,他身上那種不好聞的氣味消失了,我只聞到了洗衣粉和清水的味道。

我端詳著他身上還有沒有不順看的地方,有人說他的頭發和胡子得拾掇。不知啥時候聚來的一群人,我大聲問誰家有推子?蘇山說他家有,就回家去拿了。我沖著蘇山的背影喊,有刮胡刀也拿來!

3

蘇山來時還提了一把方凳子,他讓丁衛星坐在方凳上,握著推子在樹陰下給丁衛星推起頭來。

丁衛星是五八年出生的,正趕上全國放衛星。他爸聽了衛星這個新詞兒,覺得新意得了不得,就給兒子起名丁衛星。丁衛星在十二歲之前,是個腦子沒毛病的機靈孩子,十二歲那年他才變成了傻子;他變傻不是得了啥病禍害的,而是他犯了文革時期不能犯的錯,他爸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頭碰在路邊的一扇磨盤上撞傻的。當時他爸是村里的民兵大隊長,有幾枚偉人像章,丁衛星喜歡得不得了,偷了一枚別在胸前。在一次批斗大會上,他爸在臺前揮著拳頭高喊打倒黑五類,他和一幫懵懂未開的屁娃們也混在大人中瞎呼喊,喊著喊著尿憋了,溜出來在路邊廢棄的磨盤前尿尿。他雙手把持著小雞雞尿尿,扭過頭還要看他爸在臺前喊口號的威武樣子;卻不知道別在胸前的那枚像章啥時候掉到地上了,從他小雞雞里滋出的尿,正好撒在迎面朝天的像章上。這讓轉來轉去維持會場秩序的民兵副隊長看見了。民兵副隊長是我六叔。那年我七歲,也有記憶了。記得我六叔一個箭步躥過去鎖定現場,以高過丁衛星爸幾倍的聲音喊:抓到現行反革命了!

那邊除了挨斗的黑五類,人群嘩一下擁了過來。丁衛星他爸讓我六叔鎖定的現場嚇得尿襠了。尿襠之后的他爸,掄圓胳膊一巴掌扇倒了“現行反革命”兒子。他爸沒料到,兒子“現行反革命”的行為,把他一個紅得發紫、耀武揚威的民兵大隊長,也弄成了更大的“反革命”。理由很簡單,子不教,父之過。更沒想到的是,機靈的兒子讓自己給打成了天地不醒的傻子了。他爸受刺激過大,不久拿根繩子上吊自殺了。半年后,丁衛星他媽撇下傻兒子,跟著一個成分不好的光棍跑新疆了。直到如今,他親媽也沒來看過一眼她的傻兒子。

爹死娘跑的一個少年傻子,人們已經不在乎他是個“現行反革命”,揪斗一個十二歲的傻子“現行反革命”,人們除了覺得沒啥意思,人性的某根神經似乎也不答應。人們很快發現,丁衛星這個小傻子“現行反革命”,多簡單的飯他都不會做,甚至認不得飯的生熟,據親眼見過的張田老伯說,丁衛星鍋里的水還沒燒開,抓幾把玉米面就往熱水中撒,用勺子胡亂攪一攪,就舀進碗里吃,吃生食差點脹死了他。一個認不得飯生熟的傻子,只能靠大家照管了。他像下鄉的公社干部一樣開始吃派飯,到誰家吃飯,隊里就給誰家記工分。那時人們都過著半饑半飽的日子,丁衛星沒有被餓死,也沒耽擱一年比一年長高的個子,練就了一個吃啥都能長肉的好胃,從中也能看出我們村莊的人在骨子里并不怎么歹毒,畢竟讓一個沒有任何親人、不敢走出村莊一步的傻子活下來了。

文革最后那年,丁衛星身上發生了一件讓這個傻子到死都無法忘記的事。

他變傻后,自然再沒上學,他也干不了啥,就讓他給喂牲口的飼養員搭個手,這樣安排,是讓他晚上有個睡覺的地方。那時生產隊的牲口辛苦得很,打場犁地拉車送糞,沒一樣不靠牲口的,每天都有換歇的牲口,隊長再派個人,和丁衛星吆著牲口,去莊子外的草灘或河灣放。當時我六叔是隊長兼民兵大隊長,就派六嬸和丁衛星去干放牲口的輕松活。表面看,六叔是偏著六嬸,實則是支開六嬸,他好找機會與隊里的一些婆姨搭一腿。那時六嬸不上四十歲。據后來神志有時不正常有時正常的六嬸說,你六叔當隊長的那幾年,把身子讓旁人的婆姨給掏空了。要不,半月二十天的,咋不讓我掏一次呢?若不是叫那些婆姨掏得太空,咋沒活夠五十歲就死了?這事坐實不坐實,我當侄子的沒法考證,但我聽說六嬸在丁衛星十八歲那年,掏了丁衛星的身子。

六嬸在掏丁衛星的身子之前,從來沒有設想過和一個傻子做那事。丁衛星雖說長得還算耐看,畢竟是個傻子,身上還有股難聞的怪味。但那天六嬸和丁衛星在河灣放牲口,一頭叫驢和一頭草驢張張揚揚地干那事,把六嬸看得徹底迷失了自己。

我向貞節娘娘起誓,六嬸不是那種生性花哨的女人,她在迷失自己之前,除了和六叔有房事,她甚至沒想過和其他任何男人有肌膚之挨。那天她那么徹底地迷失自己,是缺乏夫妻之歡的落寞與焦渴,使六嬸驀然想起了花心的六叔,只在旁人的女人身上下功夫,把她冷落在一邊的恥辱。這種屈辱感,催生了六嬸報復六叔的強烈念頭。而且她要找一個童子身的男子耍耍。說到底,六嬸迷失自己,是與六叔不主動讓六嬸掏他的身子有關。

目擊者張田老伯在我六叔死了二十年后的某一日與我磨牙時說,你六嬸和丁衛星真有那回事。張田老伯說他雖然親眼看到過,怕說出去對誰都沒好處,從未向其他人說起過,但他給我描述了他看到的全部。理由是我是六嬸的親侄子,年紀也不小了,不怕嘴不牢,給他和我惹麻煩;也不擔心我惡意去敗壞六嬸的名聲。張田老伯告訴我,那天他和幾個人吆著牲口碾場,他吆的一匹老騸馬,從早上拉著碌碡碾場碾到下午三點左右,老騸馬實在拉不動了,需要去河灣另牽一匹騾子。張田老伯在河灣的崖邊上,不僅看到兩頭做愛的驢,也看到六嬸一只手攥著丁衛星從褲門鉆出來的塵根,牽著丁衛星往河里走。來到河里,六嬸扒掉丁衛星身上的衣裳,親手給他洗身子,包括丁衛星硬邦邦的下身……六嬸過于矯揉造作了——聽說六叔不洗凈自己,六嬸絕對不讓上她的身。猴急的六叔惱火得要命,為此還打過六嬸好幾次。但六嬸不管六叔怎么對待她,多惱火不愿意,洗不凈別想與她有房事。六嬸的這一潔癖,聽說是從她姑姑那里學來的。六嬸的姑姑是鄉衛生院的婦產科的醫生,她在六嬸結婚的前一天對六嬸說,房事前一定要洗干凈,要不遭罪的永遠是女人。

那時候剛入秋,六嬸專注地洗了一陣丁衛星,眼瞅著漸次軟下去的丁衛星,六嬸忽然想起她姑姑對她說的話:要用熱水洗,不能用冰水。六嬸一急,拿嘴噙住丁衛星給加溫……六嬸陷入焦渴的迷狂中,老練而急迫地引導著丁衛星,進入一個陌生的幽暗。但六嬸剛有了感覺,丁衛星卻驚恐地蹦起來,顯出一副不解人事的惶惑喊,不得了了,把你的肚子戳破了。

六嬸迅疾翻起來,拍著她白燦燦的肚子讓丁衛星看,苕(尸從),你看仔細,老娘的肚子好好的,你是進了好地方了。反把丁衛星撲倒在沙灘上,自己騎了上去。

4

六嬸和丁衛星之間的黏糊事,不是目擊者張田老伯說出去的。傻子丁衛星那天下午品嘗了女人妙不可言的快感,其后的日子里,欲火燒得他甚至不知道躲避外人,用手或身子比畫著要和六嬸做那事。這把六嬸嚇得心驚肉跳,坐臥不安。六嬸覺得,丁衛星這樣露骨的比畫,無疑在向別人昭示著她偷過傻子的事實。因為在這之前,丁衛星在任何一個女人前,從未有過類似的比畫。他不知深淺的比畫,像針一樣不停地刺扎著六嬸的心,六嬸一想到丁衛星不防外人的比畫,就會感到巨大的害怕和不安。六嬸怕丁衛星壞了她本分女人的名聲,后來想出一計,把丁衛星修理得終生難忘,再不敢在她跟前耍騷了,事情在人們的推測中,才變得明朗化了。

幾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六嬸哭著喊著六叔的乳名,狗蛋,你這頭蠢豬嫖客,光顧著日旁人的女人,把自己的女人晾在一邊不理,讓一個苕子都看出來了……六嬸亮出提前扯爛的褲腰讓六叔看,又撕挖著六叔嚷,一個苕子都敢欺負你女人,你還有臉當隊長?六叔驚疑地問真有這種事?六嬸說不信你明天到河灣來看看……六叔為了坐實六嬸說的事,第二天就去了河灣。

六嬸那天作了精心安排,提前選個絕好的地勢,待看到離河崖已經不遠的六叔,突然緊張得出了一身汗,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是蓄意誣陷一個傻子。丁衛星已經夠倒霉了,再有意去傷害他,六嬸有些不忍心;但她曉得不去誘害他,又拿傻子沒辦法,自己本分的名聲無疑會毀在一個傻子手里,那樣她就沒臉見人了;還有,自己不去那樣做,她在六叔那里就無法自圓其說了。六嬸狠了狠心,來到丁衛星跟前,手抖抖索索地探進丁衛星的褲門。丁衛星以為六嬸又要他受活一次,急慌慌地解自己的布條褲帶。但六嬸惹起丁衛星之后,只是使勁捏了捏傻子已經挺起的塵根,撒手閃開了,還做了個讓丁衛星攆她的手勢。丁衛星自然要追六嬸,但褪到小腿處的褲子把他絆倒了,丁衛星翻起身,三兩下脫去牽絆自己的褲子,精著下身攆六嬸。六嬸估摸著六叔離河崖不遠了,故意發出驚恐而詭異的吱哇聲,不得了了,救命啊……六嬸在河灣的草灘上叫喚著亂跑;性起的傻子弓著腰,宛如逆風中的一條公狗,呲牙咧嘴地攆六嬸。

丁衛星光著下身追趕六嬸的情景,讓六叔全看清了。六叔當時表現出讓六嬸不敢相信的大度和寬容,他只是喝令丁衛星穿上了褲子,搗了丁衛星兩拳,說了幾句嚇唬話就不再理丁衛星了。但六叔審視著六嬸說,這苕(尸從)以前沒有這毛病,怎么和你一起放牲口就有了這毛???六叔臨走給六嬸安頓,讓她晚上把丁衛星留在家里,他要好好修理一下丁衛星,取了傻子的這種毛病,要不六嬸和村里的其他女人,都會遭受一個傻子的騷擾和欺負。

那幾天,丁衛星正好輪在六叔家吃飯。

六嬸慌亂不安地答應著,聽出六叔在懷疑她,指責她。六叔對她的懷疑,遠比丁衛星的比畫更令六嬸害怕。她后悔把這事告訴了六叔。當初六嬸告訴六叔,只是想借用他的力量和手段毒打一頓丁衛星,使丁衛星不再糾纏她,讓她全身而退,沒想到讓六叔懷疑上了;但不告訴六叔,她又沒辦法控制一個傻子的行為;六嬸已經沒有退路了,自己不照著六叔的安頓去做,無疑證實了六叔的懷疑。晚飯后,六嬸忐忑不安地把丁衛星留下了,但她猜不出六叔會用怎樣的手段修理傻子丁衛星。

六叔修理丁衛星的那個晚上,我正好和六叔的兒子蘇山睡在六叔家。那年我十三歲,蘇山十二歲,我倆睡著不久,就被嘈雜的聲音驚醒,翻起來循著聲音,在六叔家那間堆放雜物的庫房,透過門縫,看到了以下的情景。

——丁衛星仰面躺在一扇廢棄的門扇上,嘴里塞著一只爛襪子,他的雙臂和兩腿,分別用繩子綁住,繩子又扯展傻子的胳膊和兩腿,繞過門扇纏緊傻子的胸部、腹部和大小腿……那一刻,六叔解開丁衛星的布條褲帶,扯開褲門,點著一根自卷的旱煙,叫六嬸端著煤油燈給他照亮,他要用煙頭燙丁衛星的塵根。六嬸驚得身子一哆嗦,顫聲說,這使不得!要六叔用繩子狠狠抽他一頓……六叔兇恨地盯著六嬸,質問六嬸心痛了還是想著保護好以后繼續用?六嬸顯然被六叔這句話的所指打垮了,沉默好一陣,才膽怯地說,那是男人的命根子,你咋整治他都行,就是不能用火燙。六叔突然伸手捏住了六嬸的下巴,你如果不讓我燙他,就證明你肯定勾引過他……六嬸又一次被六叔逼上了絕路,只好依著六叔的吩咐,雙手顫抖著端著煤油燈給六叔照亮。

六叔猛吸了兩口煙卷,煙頭立刻在微弱的煤油燈影里閃爍出耀眼的光芒。六叔就拿燃燒的煙頭,蹲下身一下一下燙丁衛星的塵根。六叔燙一下罵一聲,我讓你狗日的騷個夠!之后看一眼六嬸,燙一下又罵一聲,不信把你狗日的騷氣去不掉!又看一眼六嬸,再燙一下又罵一聲,狗日的你一個苕子,有啥資格嘗女人的味道?我讓你想個夠……六嬸看著六叔每燙一下丁衛星,身子就恐懼地顫一下,嘴咧一下,牙呲一下,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抽一下,而且不由自主地一只手捂住自己的下身,仿佛六叔在燙她。燃燒的煙頭稍微不旺,六叔就狠勁吸幾口,待煙頭閃爍出鋼藍的火焰,六叔要第四次燙丁衛星時,六嬸抓住六叔的手,哭聲亂濺地勸六叔再不要燙了,有這三下,想必丁衛星在女人跟前再不敢騷情了。但六叔打開六嬸的手,又要燙丁衛星,六嬸突然喊著六叔的小名說,丁衛星還是你把他害成苕子的,作孽不要沒限度!

六叔驚訝地看一陣六嬸,呵斥六嬸,明明是丁衛星老子把兒子打成個苕子了,怎么會賴成他?不是他這個隊長給丁衛星分口糧,派飯吃,他媽的一個苕子,早就餓死了。這么一個不知道好歹的畜生,只能像對待畜生一樣的待承他。六叔訓斥過六嬸,從六嬸手中接過煤油燈,突然一巴掌甩在六嬸的臉上,把六嬸打翻在地。六嬸倒地之后,似乎再沒力氣和勇氣翻起來了,她沒想到六叔會如此兇殘地整治丁衛星。六嬸嗅到皮肉焦煳的難聞味彌漫開來。聽著丁衛星從鼻孔憋出的慘叫聲,她昏過去了。打那之后,六嬸就有了神志不正常的毛病。

丁衛星被六叔燙傷之后的那幾天,是六嬸神志失常最嚴重的時候。她不去放牲口,也不給家里人做飯,披散著頭發,向隊里凡是她能遇到的人,描述著六叔拿煙頭燙丁衛星的事,之后還要加幾句她的看法。說我六叔活生生是閻王派來的小鬼,歹毒得比惡鬼還要厲害。但六嬸從未提及她掏過丁衛星的身子。而六叔對人是這樣解釋的:六嬸一個明白人,被苕子丁衛星強奸未遂給嚇糊涂了。六叔還召開了一次社員大會,提醒全隊的女人提高警惕,一旦丁衛星還有禍害女人的行為,誰都可以任意處置他。

時隔幾十年的今天,蘇山在樹陰下給丁衛星推頭的時候,不知道是否與我一樣,想起親眼目睹的那一幕與后來發生的事?

5

其實直到今天,我對那時神志失常的六嬸仍有所懷疑。

六嬸把舍不得吃的二十個雞蛋,偷著六叔,用鐵馬勺煉成在鄉村最能治療燙傷的雞蛋油,第二天交給飼養員張田老伯,求張田老伯給丁衛星搽抹燙傷的塵根。那時候,丁衛星和喂牲口的張田老伯睡在飼養場。張田老伯當時裝作啥也不知道,問六嬸,丁衛星做了啥了不得的事,我六叔竟下手如此狠?六嬸自以為她偷丁衛星的事,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就騙張田老伯,丁衛星在她家吃過飯,她去上廁所,丁衛星偷偷跟了去,對她動手動腳的,讓我六叔看見了……六嬸跪下求張田老伯:不管丁衛星有多不懂事,他畢竟是個苕子,你老人家就可憐可憐他……

六嬸給丁衛星煉雞蛋油的事讓六叔曉得后,六叔越發相信六嬸勾引過丁衛星。六叔喜歡放縱自己,用他當隊長的權力睡旁人的女人,但不容許六嬸背叛他。六叔先拿家里損失的二十個雞蛋刺激六嬸,別人的女人賣一次×,多少能賺些,六嬸反而還倒搭。二十個雞蛋能換來家里半年的煤油錢……六叔心疼那二十個雞蛋,要打六嬸。六嬸沒有躲,反而挺向六叔,叫著六叔的乳名狗蛋,說六叔敢動她一指頭,她就告六叔私設公堂,殘害一個殘疾人;六嬸見六叔禁了手,又加了一碼,隊里好多人說了,就算丁衛星犯了殺頭的罪,只有公家有權使刑法,六叔無權私設公堂,對一個傻子動酷刑。六叔以為六嬸瘋魔了,不免有些膽怯;又聽六嬸嚷著要從張田老伯那里取回給丁衛星醫治燙傷的雞蛋油,再不為六叔擦屁股了,讓丁衛星任意去發炎,任意去感染,直到死了,等著公家來找六叔說事……

六嬸當時抱定一個念頭,六叔有短處,她拿六叔沒辦法;就是她自己有短處,絕不能讓六叔拿她的短處,拿捏她一輩子。

這是一個神志失常的女人能干了的事嗎?

六嬸說她給丁衛星煉雞蛋油,是為了給六叔擦屁股,實則是為了丁衛星。在六嬸心里,其實裝著由來已久而揮之不去的愧疚,不是六叔當初狂熱好事,拿一個少年不經意的過失,鎖定那個現場,不要命地喊那幾嗓子,丁衛星不可能變成一個傻子,更不會失去雙親而沒人心疼他。六嬸痛恨她在河灣迷失了自己,報復六叔,引誘無辜的丁衛星;更后悔自己把后來的事告訴了六叔,讓一個無辜的傻子,因自己不要臉的下流遭受了六叔的毒手。六嬸那時頑固地認為,是六叔毀了丁衛星,害得丁衛星打小就家破人亡;是她害得一個傻子又遭遇了非人的摧殘。六嬸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在丁衛星燙傷未痊愈的那段時間,不顧六叔的辱罵和阻攔,每天要去飼養場探問張田老伯,丁衛星傷勢愈合得怎么樣,雞蛋油夠不夠用?再瞞著六叔,給丁衛星送些好吃的。六嬸除了這樣做,似乎再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但六嬸沒想到她的做法,換來了六叔晚上不與她睡一個屋的結果。

六叔去另一間屋睡覺的舉動,讓六嬸越發恨他了。起初六嬸想,一個不如畜生的臟貨,滾遠些我還少惡心。但半年后,三十來歲的六嬸,一個人晚上躺在沒有男人陪伴的炕上,免不了要想有個男人來填補自己,但六嬸想的不是六叔,而是一個虛設的不花心、忠于她、能把她當回事的男人。但這個虛設的男人太遙遠、太飄渺了。不過六嬸用想象的辦法,把這個虛設的男人變得真實化了,讓真實化的男人與自己的手配合,撫平體內鬧心而折磨人的難受。有時候,六嬸會想到年輕孟浪的丁衛星,但一想到他,六嬸立刻會想到六叔用煙頭燙人的情景……六嬸隨即害怕了,也恨起了自己,就拿話羞辱自己,害人害己的賤貨,你快去死吧!突然自虐般的把手指插進自己的身體,雖不怎么遂愿,卻不那么煩躁了。

現在想來,我六叔那時太張狂了,太自以為是了,他也太小看了六嬸。六嬸對六叔的怨恨達到了極限,六嬸又一次產生了報復六叔的念頭。

六嬸又有了報復六叔的想法后,她哄著十三歲的我做的一件事,后來懂事了的我一琢磨,那時的六嬸,神志果真出現過失常與瘋癲。要不她不會哄著屁事不懂的我,在文革時期做那樣冒失的事。

六嬸不識字,但她會用人。當時我上小學四年級,寫個人名字和一般的話還能做到。六嬸拿了十個水果糖、一把紅糖和兩個煮熟的雞蛋,把我哄得不計任何后果,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后半夜,喜顛顛地跟著六嬸,把我們隊的政治咽喉——黑板上寫的最高指示擦去。然后我拿著六嬸提前準備好的半截粉筆,六嬸用手電筒給我照著亮,她口述,我在黑板上寫下了揭發六叔與不少女人睡覺的流氓證據。

那時我們隊與我年齡相仿的娃娃中,數我寫的字最像樣,依我當時的想法,要大顯一下我能寫好字的本事,但六嬸提醒我,我寫的字不能寫得像我寫的字,以防日后被人查出來。我問六嬸查出來又能怎么樣?六嬸說一旦查出來,我就像丁衛星一樣,會被我六叔或我父親打成一個苕娃子。嚇得我當下就不敢寫了。六嬸掏出五角錢,拿手電筒照了照,說只要我寫得不像我寫的,寫完了那五角錢就送給我。那時的五角錢能買五十個水果糖,我抗不住五十個水果糖的誘惑,盡量把字寫得七擰八拐的。內容是這樣的:

隊長蘇狗蛋,和某某的婆姨某某睡過幾次覺,又和某某的婆姨某某睡過幾次覺……還和男人去當兵的某某也睡過覺。六嬸讓我寫了八九個女人和她們男人的名字后,要我一定寫上:“被蘇狗蛋睡過的女人的男人們,你們真是一群愛戴綠帽子的縮頭烏龜,地道的龜孫子,為了讓隊長蘇狗蛋能派個輕松活,為了能多記一二分工,讓婆姨由著蘇狗蛋睡,你們還有臉當男人嗎?”

寫完后,六嬸給我那五角錢時,又叮囑我,千萬不能說出去,一旦漏了嘴,她和我都得死。事實上,誰也沒猜到,在黑板上揭發六叔的,是一個不知世事的少年和一個不識字的女人。那幾天,我們隊又像搞了一次新運動,弄得雞犬不寧,女人哭男人嚎。之后有不少人聯名把我六叔告到大隊和公社,六叔的隊長職務給撤了。一直走紅的六叔,從我們隊的頭號人物一下子變成了任人唾罵的下三濫。據說當時要不是六叔和公社主任關系鐵,公社主任力保六叔,就判六叔勞改了。六叔從此一蹶不振,郁郁寡歡,但他一直在暗中尋找,是誰在背后捅了他一刀……直到他積憂成疾,四十九歲去見閻王,也沒查出來是我這個親侄兒和他女人害了他。如今我用小說的形式,把這件我從未給人透露過的隱瞞了幾十年的事說出來,權當是我對六叔亡靈的一個交待。

6

丁衛星從來不在乎頭發和胡子的長短,每次都是讓人看著太扎眼,才給他強行拾掇的。給丁衛星拾掇頭發和胡子的人,要數張田老伯次數最多,其次是六嬸的兒子蘇山;我也給丁衛星拾掇過頭發和胡子。一般都是他輪到我家吃飯干活的時候。但我給丁衛星拾掇頭發,他沒有一次情愿過,說是太麻煩了;還有他的那張你不說他就永遠不知道洗一把的臉。每次我要他洗臉或給他拾掇頭發,他一嫌麻煩,我就說人做啥都麻煩得很,要數吃飯最麻煩,你就不要受麻煩吃飯了。丁衛星立馬訕笑著反擊,我啥時候嫌吃飯麻煩了?遭了瘟的。然后,丁衛星要么去洗臉,要么聽話地配合我給他拾掇頭,但他依舊要發牢騷,真是閑得沒球事干了。

丁衛星從變傻后到如今,一直輪著吃飯,區別在于沒單干前他給隊里放牲口,由隊里給他管口糧;單干后,他到誰家吃飯就給誰家干活,用干活的付出換取一天的飯食。起初他只會放羊喂牲口,田里間苗薅草的細作活,怎么教他都學不會,甚至收拾一頓他也干不來,但他很快學會了起圈糞的活路。單干后的前十年,誰家都養著幾頭牲口,還有羊圈、豬圈和廁所的糞,都指望著他起,四十來家的圈糞,讓他一個人起,他哪能不忙不累?如老龐家該起圈糞了,丁衛星還沒輪到他家,老龐自家不起,偏要等著丁衛星來了起,他哪能干得完?干不完就等著下一次輪來再干,反正他是起圈糞混飯吃的人。那時候丁衛星年輕,只要主家給他吃結實吃好些,他根本不知道惜力,拼了命地起圈糞。常年如一日地握掀把握镢頭,兩只手和兩條胳膊在不知不覺間嚴重地變了形,十根指頭似懸空的雞爪,過于彎曲的胳膊撐在兩肋邊,宛如始終夾著兩個大西瓜。但他從來不抱怨,似乎這一切是天經地義的,沒啥不好,自己本來就該這樣。

好在后來家家有了四輪車,備了各種機械農具,成了閑物的牲口幾乎賣光了,這讓丁衛星輕松了不少,但仍然有他干的活,如豬羊圈的糞和廁所的糞。特別是老龐家的圈糞。

老龐家種地也用四輪車,不用牲口種地已經有二十多年了,但他家一直養著七八頭牛和二三十只羊,是我們組唯一小打小鬧的養殖專業戶。老龐家現在一年攢的圈糞,比半莊人攢的多。丁衛星如今給老龐家干幾天的活,等于給半莊人干兩三個月的活。以前老龐和他婆姨認死理,丁衛星干不完安頓的活,就不給他飽飯吃,甚至不給他飯吃。老龐兩口子認為,只有讓丁衛星餓著肚子,才會給他家好好干活。但這讓一個傻子把不給他飽飯吃的事,記進骨髓里了。每輪到老龐家,丁衛星夾著他瓷漆斑駁的舊搪瓷碗,一臉愁苦地不愿意去。但這不由他,老龐和他婆姨早就掐算著日子呢。丁衛星年輕有力的那些年,他可以湊合著應付,但隨著他的力氣越來越小,他委實無力應付了。最近兩年,一輪到老龐家,老龐和他婆姨怎么叫,丁衛星死活不踏進老龐家一步,既不給老龐家干活,也不吃老龐家的一口飯,拿著舊搪瓷碗,蹴在他平時愛蹴的地方,凄苦無助而憤怒地挨日子。

以前丁衛星到老龐家餓肚子,人們除了說老龐一家不厚道,有人還會給丁衛星塞一兩個饅頭,碰巧飯做多了,就給丁衛星舀一碗。起初老龐和他婆姨弄不明白咋就制不服一個傻子的原因,后來曉得了其中的因果,老龐和他婆姨就不答應了。老龐話少,卻蔫陰,指使敢跟剽悍男人動手的婆姨,格外囂張地站出來給他家維權。

老龐婆姨很有氣勢地在村街上來來回回罵,狗娘養的,有本事你一家把苕子你爹養活上,把苕子你爹抬得高高的,不要讓苕子你爹干活,頓頓給苕子你爹有七碟八碗的酒席吃……沒那球本事,少給老娘裝善人!

老龐婆姨如此罵過幾次,多數人就斷了那份憐憫之心,不給丁衛星吃的了。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和贍養義務,何必為一個傻子擔罵呢?但有極少數人仍然會給丁衛星吃的,其中就有張田老伯和六嬸;但張田老伯去世后,就剩下六嬸一個人了。六嬸不在乎老龐婆姨的辱罵,依舊關注著丁衛星是否餓肚子。經常問丁衛星在誰家吃的飯,問他吃飽了沒有,沒吃飽就給他取些饃饃。單干后的第二年,六嬸就察覺出,我們村只有老龐家不給丁衛星飽飯吃。每輪到老龐家吃飯干活,六嬸一天至少給丁衛星送一次饃饃。中午與傍晚,當人人都吃了飯,而丁衛星仍干裂著嘴唇孤苦地坐在某個地方的時候,六嬸就把他叫到家里給他飯吃。六嬸心里一直有一種替六叔贖罪、也為自己贖罪的念頭。而為六叔和自己贖罪的唯一路子,是盡量讓丁衛星少挨些餓。那時候六叔已經去世了,家里六嬸說了算。

但六嬸唯一的兒子蘇山娶妻生子后,蘇山的女人何棗花,從六嬸不顧老龐婆姨的辱罵,依舊給丁衛星送饃饃給飯吃的做法,似乎相信了從旁人那里聽來的有關六嬸和丁衛星的黏糊事。何棗花就繞著彎子敲打六嬸,為了避嫌,再不要為丁衛星吃不飽去擔罵了。六嬸心里立刻潮起不是滋味的苦水,但她已經沒法抹去替六叔和為自己贖罪的心思。硬撐著拿六叔曾經好出風頭、使丁衛星變成傻子的罪孽,勸導兒媳何棗花,如今又不缺吃的,日子能不能過到人前頭,不在乎給丁衛星些饃饃。何棗花并不是那種小心眼的女人,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沒有過分地干涉六嬸。但已經上了六十歲的六嬸明確意識到,這個家已經不是她說了算數的家,不久便提出與兒子兒媳分開單過的要求。而且六嬸所端出的理由和條件,讓兒媳何棗花竊喜。

六嬸提出單過的理由只有一個,說是她上了年紀牙口不行了,和兒子兒媳吃不到一塊;條件是給她的名下分一畝地的口糧田,播種和收割的活由兒子兩口子承擔,她的零花錢、有個頭疼腦熱的治病錢,全由蘇山出嫁的四個姐姐承擔。至于她在家里該干的活,還與從前一樣,照看孫子做家務。秋天,六嬸仍然幫她的兒子兒媳摘棉花。

7

蘇山給丁衛星推完頭,又用推子給丁衛星推過長的胡子,胡茬打短后,再用電動剃須刀收拾溜光。這時蘇山握著電動剃須刀,在丁衛星臉上來來回回地蹭,剃須刀的嗡嗡聲,嚇得丁衛星一抽一抽的,惹得周圍湊熱鬧的人笑個不停。

十多年前,六嬸雖說給她爭來了不受家人干涉的好處,卻招來了老龐婆姨的不滿與仇恨。六嬸在老龐婆姨沒罵街之前,一般把饃饃送給在柳樹下或在其他地方閑坐的丁衛星。自從老龐婆姨多次地罵街,而且對著六嬸家院門長久地罵過之后,六嬸再不像從前那么明著給丁衛星吃食了。六嬸覺得自己老了之后越來越怕事了,也怕老龐婆姨的罵,更怕因為老龐婆姨的干涉,不便關照一個傻子的饑飽。六嬸怕老龐婆姨給她找麻煩,丁衛星輪到老龐家,六嬸再不過問丁衛星吃飽了沒有,餓不餓,而是把饃饃裝進孫子淘汰下來的書包里,偷偷送到丁衛星的那間獨屋里,掛在她親手釘在墻上的釘子上,出來拿一截木棒插住門環,之后找機會,很隨意地告訴丁衛星,饃饃掛在墻上的包里,餓了就去吃。

丁衛星的獨房子,在大柳樹渠南的一塊閑地上,周圍堆滿了附近人家的麥草、棉花稈和爛木頭。他的獨房里,除了一盤炕和炕的一頭堆著的破衣裳,便是滿地各種各樣的爛鞋了。一旦沒關門,除了狗進去溜一趟,沒有人愿意踏進一步,但六嬸后來經常去,還把那破衣爛鞋清理過幾次,卻被丁衛星又撿了進去。

有一年初秋,丁衛星輪到六嬸家,碰巧六嬸一家要去大女兒家,給娶媳婦的外孫賀喜,六嬸天麻亮就給丁衛星送來一天的吃喝。那次,六嬸意外地看到曾被六叔燙傷過的丁衛星的殘體——六嬸手電筒的光束照在丁衛星裸身仰面睡著的男根上——被天快亮“尿脹子”充憋的男根,中間因受過燙傷,被褐紅色的包皮箍得細細的,倒顯得兩頭過粗不協調。丁衛星畸形的男根使六嬸大驚失色,她驀然想起自己當初蠱惑六叔,為保全自己名節的往事。那一刻,六嬸的心錐刺般地劇痛起來,她眼前突然一黑,身子一軟。若不是她扶住炕沿,無疑會被看到的情景擊昏跌倒。但六嬸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丁衛星挺挺的男根,六嬸瞅著瞅著,她老了的心忽然酥了一下,又酥了一下,又酥了一下,六嬸又一次迷失了自己——幾十年前的記憶,呼啦一下撲面而來。六嬸想起曾經攥著丁衛星,把他牽到河里的情景,洗丁衛星的情景,噙丁衛星的情景,騎丁衛星的情景,以及當時她快要死的感覺……六嬸的心一而再、再而三地酥,催生了她早已枯死的欲望,也激活了她久違的兒女情長與溫情柔意,六嬸心疼而憐惜地撫摸著丁衛星……丁衛星被一種莫名的快感弄醒了。他迷茫、驚懼而倉皇地左右環顧。好久才弄明白,是六嬸拿著手電筒在照他,在撫摸他。滲進丁衛星骨頭的記憶也給激活了,遲鈍地想起幾十年前六嬸端著煤油燈,讓六叔燙他的情景,嚇得他急忙拿看不出顏色的被子裹住身子,挪到炕角,驚恐地看著六嬸,居然求六嬸,我再不敢戳你了,不要燙我!

那天的六嬸,又一次出現了神志失常的情形。她沒去給外孫賀喜,而是躲在家里,一個人流著淚反復嘮叨,是我男人毀了丁衛星,是下流不要臉的我與男人合伙,害殘了丁衛星的身子……我不得好死、我不得好死,我罪孽深重,這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我不得好死,是我活該不得好死……

六嬸的神志終于恢復正常了,她不再與從前一樣,不管丁衛星輪到誰家吃飯干活,她每隔一天,就給丁衛星送一次饃饃。如果前次送去的饃沒吃完,六嬸就把新送的留下,再把前次剩下的拿回家喂雞。六嬸從那次嚇著丁衛星之后,再不是天麻亮或白天去送饃饃,而是晚上去。一是避著外人,六嬸擔心她的行為會惹惱不在吃喝上扣掐丁衛星的人家;主要是為了躲避老龐和他婆姨;二是怕又嚇著丁衛星。因為丁衛星不到深夜,從來不進他的獨屋里睡覺。丁衛星在誰家干活吃了飯,晚上總要磨蹭著在誰家看看電視,他不在乎電視節目好看不好看,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懂,反正他愛看電視。主人若不打發他去睡覺,他會一直看下去。也有嫌他臟的人家,象征性地讓他看那么一會兒,就會攆他走。丁衛星就不情愿地離開了,再去不攆他走的人家看電視。也有晚上看不上電視的時候,他要么在村街上來來回回地閑轉,要么坐在某個地方,磨蹭到實在沒意思了,才回他的獨屋里去睡覺。

六嬸從親眼看過丁衛星因燙傷而變形的殘體后,罪孽感仿佛比以前更深重了,似乎讓丁衛星多吃些自己親手做的饃,就會減輕一分她和六叔的罪孽。丁衛星再輪到老龐家,六嬸不僅每晚偷偷給丁衛星送一次饃,有時還給弄一碗涼面或煮兩三個雞蛋。六嬸這樣做,并非刻意為著減輕一份罪孽,她發現,丁衛星一到老龐家,她送去的吃食從未剩下過。越是剩不下,六嬸越要多送些,直到有剩下的,六嬸才認為丁衛星不再挨餓了,心里就會坦然些。但這樣一來,丁衛星就不怕干不完老龐安頓的活而不給他飯吃。他想干就干些,不想干就躺在牛槽睡大覺。只要磨夠了在老龐家的日子,他也知道就會去另一家,干比較輕松的活,吃不挨罵受氣的飯。

丁衛星一到老龐家,一般是老龐他婆姨監視著丁衛星起圈糞。以前老龐和他婆姨拿不給丁衛星飽飯吃,還能起到嚇唬的作用,但越到后來越不頂事,最后完全失靈了。老龐婆姨脾氣躁,先是喝罵丁衛星,當她明白她的喝罵不起任何作用時,就抓塊撬起的牛糞砸去,丁衛星躲過飛來的牛糞塊,老龐婆姨就抄起鐵锨拍他。丁衛星挨了打,也不敢還手,但他會耍脾氣,鐵锨一撂,干脆不起糞了。老龐婆姨拿丁衛星沒辦法,就找老龐。老龐不愛說話,但比他婆姨有心計,就叫他婆姨給丁衛星炒一碗肉菜,丁衛星屁股挎在牛槽上,吃了老龐端來的一碗豬肉炒菜,又喝了一碗老龐泡給他的白糖水,老龐沒用多少口水,就從丁衛星嘴里套出了他不怕挨餓的原因。老龐沒有急著讓丁衛星干活,破天荒讓他好好緩緩,緩夠了再干。丁衛星果真聽話,躺在牛槽上睡了一陣,然后抄起鐵锨,狠了勁地起圈糞。他還想著再能吃一碗老龐家的豬肉炒菜。

8

丁衛星的獨房里一直沒通電,晚上睡覺和夜里起夜只能黑摸,誰也沒想過他晚上方便不方便。六嬸把五個饅頭和三個雞蛋摸黑裝進掛在墻上的包里,突然老龐婆姨拿手電光罩定了六嬸。六嬸嚇了一跳,還沒看清對方是誰,臉上像被利爪撓了一把,接著又撓了一把,六嬸立刻感到臉上熱辣辣地疼,她弄不清來人為啥會撓她。就聽老龐婆姨罵上了,幾十年前就聽人說,六嬸勾引過丁衛星,她還有些不相信,如今親眼看到快老成干柴棒的六嬸,還黑燈瞎火地往丁衛星屋里鉆,足見得六嬸是個死不要臉的“老騷×”。這時六嬸才弄清,原來撓她罵她的,是她最擔心碰見的老龐婆姨,一時愣在那里。老龐婆姨接著罵六嬸,罵她愛做“老騷×”的事,那是一個寡婦老婆子的愛好,但不該挑唆丁衛星不給她家起圈糞。老龐婆姨如果只撓了兩把六嬸,罵罵六嬸是個“老騷×”,六嬸還能忍過去,但老龐婆姨罵著罵著,伸手扯下墻上裝饃饃的包,把包里的饃和煮熟的雞蛋倒在地上,跳著蹦子踩踏,沒幾下就把饃和雞蛋踩碎了。老龐婆姨跳著蹦子踩踏饃和雞蛋的時候,還警告六嬸,丁衛星以后輪到她家,六嬸再敢給丁衛星偷著送一次吃的,她就撓一次六嬸,也會把六嬸送來的吃的踩爛或扔掉。

六嬸不依了。六嬸不是不依老龐婆姨撓了她辱罵了她,而是惱恨老龐婆姨,說她挑唆了丁衛星。這比老龐婆姨撓她、辱罵她更使她難受,甚至更令她絕望。六嬸越老越認為,丁衛星一生的所有不幸和苦難,都是六叔和她一手造成的,覺得罪責難逃,自己已經是個奔七十的人了,就算給丁衛星送些吃的,讓一個沒親人疼愛的傻子少挨些餓,自己能堅持多少年,誰也說不準?,F在老龐婆姨要斷了她贖罪的這條路,除非她死了,要不誰也別想攔擋她。但六嬸知道打不過小她十多歲的老龐婆姨,也罵不過對方。于是回家拿把切菜刀,來到老龐家,菜刀往老龐婆姨前一撂,把伸長的脖子送給老龐婆姨,說要攔擋她給丁衛星送吃的,就剁了她……老龐婆姨沒想到六嬸比她還要橫,嚇得溜出屋,躲到黑夜里去了。

第二天,六嬸的兒子蘇山弄清六嬸臉上的數道撓痕,表情復雜地嘆了口氣。之后他躲過六嬸,抄著一把砍斧,也去找老龐婆姨。老龐婆姨正在她家牛棚里,依舊監視著丁衛星起圈糞。蘇山黑著臉,鉆進牛棚,一斧子剁在木樁上,震得牛棚刷啦啦響。蘇山看著敢和剽悍男人動手而被他嚇得臉色變綠的老龐婆姨,只給老龐婆姨丟了一句話,再敢動一下我媽,我就拿斧子和你說話!

事后我問堂弟蘇山,他平時不是那么蠻的人,咋就抄著斧子去威脅人,也不怕老龐和他婆姨報派出所?蘇山說蠻橫的人就得用蠻橫的招數;至于報派出所,他量定老龐兩口子不敢那么做。他們也不想想,現在雇一個工干一天零活至少得一百元。一個苕子身上臉上濺滿了糞,干著那么臟那么累的活,僅僅為了掙頓飽飯吃,老龐和他婆姨不給苕子飽飯吃也就罷了,還辱罵一莊人憐憫的苕子,甚至用暴力阻攔人……我忽然想起有關丁衛星和六嬸之間的事,就拐彎抹角地問蘇山,作為兒子的他,對六嬸不棄不舍的做法有沒有啥想法?蘇山表情復雜地嘆了口氣,沒有正面告訴我,只給我說了個他從書上看來的故事,算是回答。

蘇山平時愛看些傳奇之類的雜書,那天他給我講的故事內容是這樣的:從前有座山,山上的廟里有個和尚,和尚要下山從河中挑水,每次能看到隔河有個村婦也來取水。終于有一次,和尚趟過齊腰深的水,來到河對岸,和村婦認識了。得知來河里取水的村婦的丈夫在兒子生下滿月后就充了軍,兒子七八歲了,村婦仍然得不到充軍丈夫的任何消息。后來與和尚好上了,有時和尚下山趟過河來找村婦,有時村婦趟過河上山去找和尚。兒子長大成人后,聽說父親早就死在疆場,兒子心疼母親在齊腰深的河里趟來趟去,就在河上修了橋,使母親不再受過河之苦,也方便了和尚。再后來兒子的母親老死了,兒子葬了母親后,先拆了橋,然后上山殺了和尚?;丶以诟改傅呐莆磺皩懥烁睂β摚盒弈緲驗槟副M孝,殺和尚為父報仇。

六嬸依舊給丁衛星送吃的,老龐和他婆姨再沒有找過六嬸的麻煩,直到六嬸七十九歲無疾而終。她在彌留之際所做的一件事,值得我再描述一下。

六嬸在臨終的前兩個晚上,做了好多次同樣的夢。六嬸夢見六叔來叫她,要帶她去一個從前沒有去過的地方。天亮后六嬸反復琢磨從來沒做過的夢,認定自己的陽壽到頭了,就叫來兒子蘇山,讓蘇山把我也叫了去,當著我倆的面,六嬸把她在六叔身上和在丁衛星身上所做的事,一件不漏地告訴了我們。然后從木箱里取出一個包袱打開,拿出幾沓毛線捆綁的錢塞給兒子蘇山,說這是一萬六千零三塊錢,是兒女們平時給她的零花錢,她沒花完剩下的。如今她要走了,將來丁衛星老得干不動活了,萬一吃不上飯,希望兒子能用她留下的這筆錢接濟他,最不濟不要讓丁衛星餓死。六嬸沒等兒子答應她,又著急地說她想吃白蘭瓜,讓蘇山和我立刻給她去找,要不就來不及了。這時我倆覺得六嬸真的有些不對勁,我讓蘇山留下,以防萬一。

那是臘月天,我找遍了莊里的每一家,也沒找到一個白蘭瓜。我正要去外村認識的人家去找,卻聽到六嬸已經走了。

六嬸去世后,再沒有人像六嬸那樣在乎丁衛星餓沒餓肚子了。

9

當衰老纏上丁衛星,他變得不好動的這幾年,我見識了在一個傻子的骨頭里隱藏著的一種令我驚悚的東西。

去年夏天,丁衛星輪到老龐家干活掙飯吃,我和堂弟蘇山打麻將打到深夜兩點多,回家路過那棵大柳樹下時,借著快要沉沒的月光,看見丁衛星脊背靠著樹干,把自己折成僵硬的三角形蹴在那里。慘淡的月光灑在他僵硬的身上,仿佛把他裹在一團愁云慘霧里。我倆輪換著問了幾聲咋還不去睡覺,他始終不吱聲,以為他睡著了,我伸手搖他的肩膀,他揚起頭說,不要碰我,我正煩著哩!丁衛星一旦說“我正煩著哩”,我們就知道他正餓著肚子,他是餓得睡不著才坐在那里。我和蘇山開導他,讓他盡量把老龐家的活干掉,老龐和他婆姨才會給他飽飯吃。丁衛星把臉擰向一邊說,餓就餓著,就不給他家干活。遭了瘟的還打我哩,還用沙棗樹條抽我哩。

沙棗樹條上長滿了鋼釘一般堅硬的尖刺,抽在牛身上也能刺穿厚實的牛皮,不要說人了。但我倆繼續勸丁衛星,他是躲不過老龐家,只能給老龐家好好干活,要不會餓死他。不料丁衛星說,我就不吃他家的飯,我偏不給他家干活,餓死算球了!

我身上一緊,感覺有一層涼森森的雞皮疙瘩在迅速形成。我回家用塑料袋裝了六七個饅頭,給丁衛星送過去時,蘇山也拿了幾張烙餅。我們誰都知道,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但誰都無能為力,丁衛星凄苦的境遇讓人看了就難受。

丁衛星的好運終于來了,門板都擋不住。

蘇山把丁衛星收拾妥帖不久,鄉上管民政的老裴領著縣養老院的女院長和一男一女來了。老裴給我介紹了女院長??疵嫦嗯洪L有四十來歲,長得也耐看,她上身穿著白色的短袖衫,戴了胸罩的乳房兇險地懸在胸前,身上還散發著鄉下娘們沒有的香味。我帶著討好女院長的表情和口氣,把丁衛星拉到女院長跟前,說了不少丁衛星的好話。女院長也問了不少有關丁衛星的事,如丁衛星有沒有有意損壞他人財物、無端打人或走丟的事。村里人他一言你一語地給我幫腔,說丁衛星憨是憨些,只要能吃飽飯,是不會給任何人惹麻煩的。女院長應和著我們,大家可不要哄我。她說話的時候,把丁衛星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看了幾遍,然后她將散著香味的臉龐對著丁衛星,銳利的目光近距離研究著丁衛星拾掇得光溜溜的臉……丁衛星一生除了六嬸,再沒有第二個女人像女院長一樣,如此近地瞅過他。丁衛星被耐看而有香味的女院長瞅得居然害起羞了,連忙扭過臉,胡亂地搓著手。丁衛星這一羞,讓女院長滿心歡喜起來。女院長說,一個會害羞的人,一定是個好弄的人。當場拍板,讓我第二天就把丁衛星送到縣養老院。

一個月后的一天,女院長給我打電話,要我一定去一趟養老院,她有要緊事給我說。

我已經是丁衛星的監護人了。一進院長室,女院長就責怪我,說我和村里人把他們騙了。丁衛星傻尚且不說,也沒啥瘋癲癥和暴力行為,不給他們惹過大的麻煩,但他每次尿尿,會把褲門和褲門以下的褲子尿濕,他們怎么指教,丁衛星都像頭犟驢一樣,死活不聽話。因為這,他們還挨了來檢查的縣上領導的訓。女院長要我配合他們想想辦法,丁衛星尿褲子的毛病再不改,就叫我把丁衛星領走。我立刻來氣了。這娘們除了不是善茬子,說話水平也不咋的。她拿大話嚇唬我,甚至把我看成了屁事不懂的鄉下傻子,以為我不知道縣養老院是政府辦的而是她個人出錢辦的。她讓我把人領走我就得把人領走?去她奶奶的挨球貨,啥事都由得她了!但我仍違心地賠著笑臉表示配合。

我怎么配合呢?

丁衛星與常人相比,提前衰老了。這與他孤獨無依、挨餓受凍、干了一輩子過重的苦力活有關。就是因為這些原因,加速了他提前衰老的過程,也損害了他的身心健康,腎功能退化是很自然的事,更不要說他尿尿撒不遠了。再說他的男根,曾經被我六叔拿煙頭燙得通體是褐色的疤痕,塵根的包皮早就失去了彈性。從燙傷后,他就有了尿褲子的毛病。丁衛星尿褲子,其實是不得已的事……我還向女院長描述了丁衛星從一個機靈的少年變成傻子的經過。女院長似乎動了惻隱之心,但她仍然拉著臉,說從全縣收攏來的孤寡老人,都是些有殘障的人,都有十足的客觀原因和理由,都需要他們擔待、克服,他們的工作怎么搞?

好在女院長是個聰明的娘們,就一陣陣時間,想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絕好辦法。她要我告訴丁衛星,從現在起,丁衛星尿尿再不能像以前一樣站著尿了,要像女人一樣,褪下褲子蹲著尿,只有蹲著尿尿,才不會尿濕褲門和褲子。

我問了女院長,丁衛星還住在三樓六室。

我一找到丁衛星,就把他拉到衛生間。我褪下自己的褲子給他做示范,教他像女人一樣蹲著尿尿。他老大不情愿地說,麻煩死了,真是閑得沒球事干了。

我知道給他說好話等于放閑屁,就拿能降住他的毒招嚇唬他,從今天起,再站著尿尿,把褲子尿濕一次,我就叫養老院的人不給你飯吃,餓死你!丁衛星的身子劇烈地痙攣起來,他最怕不給他飽飯吃的滋味。我黑著臉大聲吼,記牢了沒有?

丁衛星甕聲甕氣地說,記牢了。顯然在他完全沒有泯滅的記憶里,殘存著只要聽我的話,就會給他帶來不餓肚子的朦朧意識。我讓他按我剛才的示范,解開褲帶,兩腿叉在便池上,褪下褲子蹲下身尿了一泡尿,他站起來時,果真沒尿濕褲子。

我拿最惡毒的招數又叮囑了幾遍。丁衛星不耐煩了,極不情愿地應承著,記牢了,記牢了!我離開時,他手指戳著我的背影,小聲咒罵著,遭了瘟的,真閑得沒球事干了!

十天后,我給女院長打電話,問丁衛星尿褲的毛病改了沒有。她說不尿了。問我用了啥招數,能讓一個傻子如此聽話?這是我的秘密,不能告訴她,我擔心……我只說,丁衛星不尿褲了,你們也就好弄了,這比啥都好。

丁衛星怕不給他飽飯吃,這么快就改變了與生俱來的尿尿姿勢,他不再受氣,也不用再下苦力,享受那一日三餐的保障,又住著冬天有地暖的樓房,這與他過去的日子相比,真是跌進福窩了。我忽然產生了一個疑問,丁衛星以前真有那么傻,還是他周圍的“明白人”把他待成一個傻子了?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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