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
陳超,現任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榮獲第六屆莊重文文學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代表作有《生命詩學論稿》、《打開詩的漂流瓶——現代詩研究論集》。于10月30日晚上墜樓身亡。
陳超擁有眾多身份,他既是“少數幾個能直接影響詩人的批評家之一”(第六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評論家獎授獎辭),是詩人西川希望“偷走”詩句的詩人,也是深受學生愛戴的精神導師?!八碾x去是中國文壇的巨大損失”,中國作協主席鐵凝在吊唁陳超時說。
記得詩人姚振函說過,有陳超在,任何路過河北的詩人,都不敢昂頭走路。這雖是一句玩笑話,但卻道出了他在全國詩壇的位置和影響力。他從1980年代的《中國探索詩鑒賞辭典》開始,就一直跟蹤當代詩歌創作的前鋒,做出了同步的掃描和引導,為新詩探索作出了重要的貢獻。隨后,他的詩學論著《生命詩學論稿》問世,確立了自己的學術立場和激情飽滿的寫作姿態。這種立場在后來的著作《20世紀世界詩歌導讀》以及詩集《熱愛,是的》中體現得更加充分,并在《中國先鋒詩歌論》中達到完善和加深,成為中國詩歌界開宗立派的學術領袖。他憑借自己卓越的創作成就先后獲得了“河北文藝振興獎”、“莊重文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文學評論家獎”等多種獎項。
聞聽陳超離世,許多詩歌愛好者貼出陳超生前的詩歌作品,以此緬懷:“在電磁來得及說出生活的譏誚之前,他已無法將剩日的荒瘠從心中抹去?!边@是陳超在2000年11月1日寫下的詩《未來的舊錄像帶》。中國藝術報副總編輯康偉在微博中寫道:“死亡太巨大,太冰涼,頓時讓生變成虛詞。當年,陳超主編的《中國探索詩鑒賞詞典》讀過數遍,現在還在。惟愿珍惜生命,向死而生?!?/p>
在河北師范大學任教的陳超逝世后,他的學生馬慶云發文力挺恩師:“陳超先生的自殺,如海子一樣,也完成了浪漫主義史詩的普遍生還。先生的這種選擇,是自覺的,也是幸福的。神的家中,鷹在集合。先生,集合去了?!钡芏嗳艘埠捅本┐髮W出版社編輯高秀芹一樣,不忍心接受這個悲痛的現實?!拔揖粗啬銓Υ姼璧姆绞?,一種坦蕩的愛和純粹的歡喜,我就是舍不得你走,即使你的離開是一種無望的解脫?!?/p>
在陳超的友人和學生心目中,他是與虛弱不沾邊的。在學生的印象中,他是個黝黑、沒有絲毫文弱書生氣的讀書人,甚至儼然是一副煤炭工人的模樣。作為河北師大的明星教師,陳超的課據說是需要提前占座的,有時甚至會吸引普通市民前來旁聽。
“他不在乎獎項,也不報項目,不填表格,很多時候是其他學生替他填,他是真正喜歡詩。在課堂上,他像一個王一樣?!彼牟┦可蘖⑶镎f,陳超一定不喜歡他這樣的說法,“但是如果詩歌是一個王國的話,在我心中,課堂上講課時候的他就是一個王?!?/p>
在2014年完稿的《詩野游牧》(尚未出版)中,陳超的言說方式充滿輕松、舒朗、清逸,用陳超自己的話是“現代詩話(陳超的詩歌批評方式之一)像哈根達斯一樣教我欣喜,感到甜”。
同樣讓陳超感到欣喜和甜的,還有西西,他美麗的妻子。西西是一個詩歌愛好者,早前也參與詩歌討論和寫作。大學畢業前夕,陳超完成了詩集《給西西》。兩人走到一起,曾是石家莊文人圈的一段佳話。盡管后來,西西早就不再寫詩,“但是沒有她在并不平坦歲月里給陳超的強力支撐,陳超的詩歌和評論的寫作可能會是另一番狀況?!?/p>
《秋日郊外散步》一詩凝聚了陳超日常生活的一瞬間,在詩里,他以對妻子的口吻感嘆:“西西,我們的心蒼老得多么快,多么快/疲倦和岑寂道著珍重近年已頻頻叩訪/十八年我們習慣了數不清的爭辯與和解/是呵,有一道暗影就伴隨一道光芒?!薄安蝗菀椎娜松窈哟不臎鲇职l熱的沙土路/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上帝疏忽的是他們的孩子。今年28歲的兒子因為自閉癥、糖尿病等病癥需要終身照料。最難的時候是不知道孩子將來怎么辦?這一直是縈繞在陳超夫妻倆心里的問題。通過治療促進發育,包括去普通小學、智障學校,都試過,都沒有成功。后來干脆不考慮這個問題,決定自己在家來調理他。包括通過畫畫引導孩子的興趣,每年兩次全家出去玩,讓孩子多接觸周圍人群。2013年深秋,在杭州的一次詩歌頒獎活動上,陳超全家三口的出現讓很多人感動。有人記得,在西湖邊散步的早晨,和煦的陽光下,陳超微笑著教孩子和旁邊的友人打招呼?!耙郧安辉敢庾屌笥阎兰依锏那闆r,那是他第一次不避開詩歌圈的人?!痹姼枧u家唐曉渡當時欣慰陳超把一個關突破了。但他發現,這幾年陳超的精神狀態是下行的,“他的話沒有以前多、興致大不如前,盡管好朋友之間還是活躍的”。
尤其今年六月以來,陳超開始出現耳鳴,由耳鳴發展到失眠,后來發展成腦袋里都是聲音,一開始是電冰箱的聲音,后來是馬達的聲音,不能讀書,不能寫作,最后不能上課,去醫院看了,但效果寥寥。每次上課都是妻子開車送他到學校,等上完課再接他回家,上完課陳超常常是一頭汗,對妻子說,“你看我講了什么呀!”
出事前兩周,陳超上課中間會發生短路,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說了什么,在說什么,要說什么,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沮喪?!八麨檫@事焦慮,覺得是給系里添麻煩了?!痹谔茣远煽磥?,陳超是一個特別不愿給人添麻煩的人。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陳超來北京時大都會到唐曉渡家里住,經常是下午過來前先在外面吃碗刀削面,“我說你過來吃晚飯吧,他說我吃過了。他很早起床,我還在夢中,他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就走了?!?/p>
對于陳超的死,《中國藝術報》副總編輯康偉說“暴烈之死,必有暴烈之痛”,媒體紛紛猜測可能和對詩壇的失望或者家庭的重負有關。但陳超在《打開詩的漂流瓶》中回答“為什么詩歌讀者如此之少”這個當下詩歌爭論時說,“返觀新詩八十年的歷史,現在的詩可以傲視過去任何巔峰時期的詩……就數量而言,當下能數得上的優秀詩人,比之過去八十年還要多得多?!憋@然,他認為這個時代,詩歌的狀態是不錯的,對詩歌寫作和詩人沒有那么大的失望。
所有的揣測都是無端的和虛妄的。陳超的生命詩學,“關心的不是‘我在場,恰恰是‘我的消失?!彼Α半[去詩人的面目,將生命的活力讓給詩歌本身”。曾經,陳超見證了“逝者正找回還鄉的草徑,/詩篇過處,萬籟都是悲響”?;蛟S,他自己也已經找到了那叢草徑,走在還鄉的路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