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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嘆文學評點背后的經學思維探析——以評點詞“春秋筆法”為線索

2014-12-11 06:07··
明清小說研究 2014年2期
關鍵詞:晁蓋金圣嘆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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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嘆文學評點背后的經學思維探析——以評點詞“春秋筆法”為線索

·張珊·

金圣嘆在文學評點中頻繁運用“春秋筆法”一詞,研究界一般將其劃歸為“作史筆法”或“擬史批評”的范疇。事實上,金圣嘆對“春秋筆法”的運用,更偏向經學的角度,主要表現在三個層面:一,他在文學評點中將《春秋》及“春秋三傳”等經學著作的內容奉為圭臬,直接引用其中的相關內容來佐證他對文學作品的判斷和思考;二,他在文學評點中將“春秋三傳”等經學著作解讀《春秋》的段落奉為經典,在文學評點中從形式到內容逐一模仿;三,他在文學評點中,嚴格遵循以“春秋五例”為代表的經學觀念,其中正名分、定尊卑、勸善而懲惡等經學觀念時常在評點中體現??偟目磥?,金圣嘆的文學評點對傳統經學觀念和經學思維存在著深刻的認同與推崇,因此,本文選擇以評點詞“春秋筆法”為切入角度,試圖揭示金圣嘆文學評點背后的經學思維。

金圣嘆 文學評點 經學思維 春秋筆法

金圣嘆不僅在評點《左傳》、《論語》、《孟子》、《史記》、《新五代史》等經史著作時,不時提及“春秋筆法”一詞,在評點《水滸傳》、《西廂記》、杜詩、古文、時文等文學作品時,更是頻繁運用“春秋筆法”一詞。據筆者的不完全統計,僅在《水滸傳》一書的評點中,與“春秋筆法”相關的內容便出現了六十多次,且部分內容還出現在回評當中,于讀者對金圣嘆文學評點主題思想的把握起到較大的影響。然而,目前學界的研究往往將其對“春秋筆法”的運用,直接與“作史筆法”、“擬史批評”等內容聯系起來,從史學思維的角度解讀金圣嘆的文學批評。本文在對相關段落進行深入解讀后發現,金圣嘆對“春秋筆法”一詞的運用更多地偏向于經學領域。主要體現在三方面:一,他在文學評點中將《春秋》及“春秋三傳”等經學著作的內容奉為圭臬,直接引用其中的相關內容來佐證他對文學作品的判斷和思考;二,他在文學評點中將“春秋三傳”等經學著作對《春秋》解讀的段落奉為文學經典,在文學評點中從形式到內容逐一模仿;三,他在文學評點中,嚴格遵循以“春秋五例”為代表的經學觀念,其中正名分、定尊卑、勸善而懲惡等經學觀念滲透在他的評點中。有時金圣嘆在評點中為了向這些經學觀念靠攏,甚至不惜歪曲文學作品的原意,或者托名古本對原文的內容進行修改??偟目磥?,透過與“春秋筆法”相關的評點文字,我們可以看出,金圣嘆文學評點對傳統經學觀念和經學思維有著比較深的認同與尊崇。因此,本文全面搜羅金圣嘆文學評點尤其是小說評點中提及“春秋筆法”的相關段落,并以此為切入角度,討論金圣嘆文學評點背后的經學思維。

一、研究界對明清評點中“春秋筆法”討論的史學偏向

學界關于明清評點中“春秋筆法”的研究,最早要追溯到上個世紀20年代胡適的《水滸傳考證》。胡適曾明確指出金圣嘆之所以在評點中運用“春秋筆法”,是因為他“史”的觀念太重。

金圣嘆《水滸》評的大毛病也正是在這個“史”字上。中國人心里的“史”總脫不了《春秋》筆法“寓褒貶,別善惡”的流毒。金圣嘆把《春秋》的“微言大義”用到《水滸》上去,故有許多極迂腐的議論。他以為《水滸傳》對于宋江,處處用《春秋》筆法責備他……圣嘆常罵三家村學究不懂得“作史筆法”,卻不知圣嘆正為懂得作史筆法太多了,所以他的迂腐比三家村學究的更可厭?、?/p>

這段話中,胡適雖然兩次提到“春秋筆法”,但他敘述的重心則是圍繞著“史”字進行的,他認為“寓褒貶、別善惡”與“微言大義”等內容,雖然與《春秋》相關,但都屬于“作史筆法”,而金圣嘆之所以會運用這些“筆法”,也是因為他“史”的觀念太重了。這說明兩個問題:首先,胡適注意到了金圣嘆對“春秋筆法”的運用;其次,他將這種運用歸結于“史”學層面。

之后的研究者,基本上繼承了胡適的思路。石昌渝在《“春秋筆法”與〈紅樓夢〉敘事方略》②一文中,明確指出:“春秋筆法”屬于史傳敘事方法,且“史家的‘直筆’與‘春秋筆法’并無原則差別,兩者立論角度不同,精神實質一致”,從而,自然得將小說評點中提到的“春秋筆法”歸入“史傳筆法”。張金梅《史家筆法作為中國古代小說評點話語的建構》③一文中,更是直接將“小說作者采用《春秋筆法》”歸為評點家的“以史家筆法作為評點”的章節中。陳心浩《試論明清小說評點的“擬史批評”》④一文中,則直接將明清小說評點中對“春秋筆法”的運用定義為“擬史批評”??偠灾?,研究界對明清文學評點中“春秋筆法”的界定是比較偏向“史學”方向的。

研究界多數學者之所以將“春秋筆法”劃歸“史學”的范疇,是由“春秋筆法”本身復雜的內涵所決定的。古往今來,學者們對《春秋》一書的歷史定位和“春秋筆法”的具體內涵的定義是非常含混而豐富的。首先,《春秋》作為“六經”之一,《公羊傳》、《谷梁傳》、《左傳》以及后來的《春秋繁露》等解經著作中,對《春秋》體例和寫作手法的總結與闡釋,理應歸為“春秋筆法”的內容,從而使“春秋筆法”的內涵具有了經學偏向;其次,《春秋》一書的藍本是魯國史書《春秋》,且孔子對《春秋》的編纂手法受到后代著史者和讀史者的模仿和繼承,如司馬遷的創作實踐⑤、劉知幾“省”與“晦”⑥概念的提出等,這些史著作者和讀者對“春秋筆法”的解讀,使“春秋筆法”的內涵具有了史學偏向;再次,還有學者主動脫離“經學”和“史學”的思維,單獨談論“春秋筆法”對文學創作的啟示,如劉勰《文心雕龍》⑦等的總結,近現代學者大多沿襲這一思路,錢鐘書《管錐編》指出“《春秋》之‘書法’實即文章之修辭”⑧,臺灣學者張高評⑨將“春秋筆法”分為字法、句法、章法幾部分進行概括。周振甫的《春秋筆法》⑩一文則是直接從創作的角度去描述“春秋筆法”的具體內容。這些研究,使“春秋筆法”具有了文學偏向。

總的看來,經學偏向和史學偏向比較接近古人的研究思路,文學偏向則比較接近今人的研究思路。因此,在對明清評點的研究中,學者們將“春秋筆法”劃歸“史傳筆法”與“擬史批評”是有一定道理的。只是,通過仔細閱讀金圣嘆的評點,我們會發現金圣嘆對“春秋筆法”的運用更偏向經學角度。下文將結合具體評點材料進行說明。

二、金圣嘆文學評點對經學著作內容的引用與類比

金圣嘆對《水滸傳》的評點與前人最大的不同便在于他對宋江這一人物角色的貶斥,他曾在評點中對這一觀點反復提及,本文只簡單舉幾例:

《讀第五才子書法》:《水滸傳》有大段正經處,只是把宋江深惡痛絕,使人見之,真有犬彘不識之恨。

第十七回回評:宋江,盜魁也,盜魁則其罪浮于群盜一等。

第三十五回回評:蓋此書寫一百七人處,皆直筆也,好即真好,劣即真劣。若寫宋江則不然,驟讀之而全好,再讀之而好劣相半,又再讀之而好不勝劣,又卒讀之而全劣無好。

其他散落在具體文段中的否定評點,更是不一而足。然而,當金圣嘆在第五十九回《公孫勝芒碭山降魔,晁天王曾頭市中箭》中,提出“宋江弒晁蓋”的結論時,仍然讓讀者覺得駭人聽聞、匪夷所思。宋江作為《水滸傳》的第一主人公和正面人物,怎么可能做出此等不義之事?而且遍觀《水滸傳》全書,絕沒有相關情節的描寫,金圣嘆又何以得出如此聳人聽聞的結論?通過分析金圣嘆的評點文字,我們發現他主要通過兩個步驟得出這一結論的:第一,對部分描寫宋江的文字進行修改,通過“春秋筆法”之“微言大義”的手段分析宋江“以晁蓋之死為利”的險惡用心;第二,借助《春秋》中相關內容佐證自己的推斷。而后者所具有的經典且不容置疑的地位,在金圣嘆完成推斷的過程中,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眾所周知,金圣嘆曾托名古本對《水滸傳》的內容進行修改和“腰斬”。不過,“腰斬”只是刪去了七十一回之后的內容并將第一章改為“楔子”,對前七十一回的情節主干并沒有大幅度的修改。那么,基于不改變情節走向的前提,想要完成對宋江的貶斥,只能依靠對具體文句的微調,然后如胡適所說“用春秋筆法責備他”。有時候,微調的內容不用很多,通過前后文的對比,便可以使“春秋筆法”所謂的“微言大義”發揮作用,如金圣嘆在第五十九回回評中所總結的:

夫晁蓋欲打祝家莊,則宋江勸: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輕動也。晁蓋欲打高唐州,則宋江又勸: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輕動也。晁蓋打青州,則又勸: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輕動。欲打華州,則又勸,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輕動也。何獨至于打曾頭市,而宋江默未嘗發一言?宋江默未嘗發一言,而晁蓋亦遂死于是役。

事實上,在金圣嘆評點本之前,無論是容與堂百回本,還是袁無涯百二十回本,關于晁蓋攻打曾頭市的描寫,都是寫到宋江仍然力勸、苦諫晁蓋不可輕動的。金圣嘆卻將此處宋江的“苦諫”、“力勸”之言改為吳用所說,然后將宋江的行為改為“默未嘗發一言”。雖然只是很小的調整,但是結合此回之后的情節發展,即晁蓋中箭身亡而宋江成為梁山泊之主,宋江之前的沉默就顯得耐人尋味了,也就是金圣嘆所謂的“何獨至于打曾頭市,而宋江默未嘗發一言?宋江默未嘗發一言,而晁蓋亦遂死于是役”。

然而,這并不能讓讀者得出“宋江弒晁蓋”的結論。金圣嘆也并沒有想一步到位,反而退了一步,繼續論證道:

此非謂史文恭之箭,乃真出于宋江之手也;亦非謂宋江明知曾頭市之五虎能死晁蓋,而坐不救援也。夫今日晁蓋之死,即誠非宋江所料,然而宋江之以晁蓋之死為利,則固非一日之心矣。吾于何知之?于晁蓋之每欲下山,宋江必勸知之。夫宋江之必不許晁蓋下山者,不欲令晁蓋能有山寨也,又不欲令眾人尚有晁蓋也。

他指出,宋江此次不勸晁蓋,并非能預料到晁蓋出兵必死的結局,而是他在很早之前,便在謀劃架空晁蓋的權利了,想要以“晁蓋之死為利”了,之前數次的“力勸”便是明證。既然宋江是以“晁蓋之死為利”的,那么也就說明宋江存在“弒晁蓋”的動機。然而,怎樣通過動機得出“宋江弒晁蓋”的結論呢?這時候,對《春秋》“許世子不嘗藥經”的引用,便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金圣嘆指出:

今我即不能知其事之如何,然而君子觀其書法,推其情狀,引許世子不嘗藥之經以斷斯獄,蓋宋江弒晁蓋之一筆為決不可宥也。

在“不能知其事之如何”的前提下,他如何能“斷斯獄”呢?金圣嘆提出了三大步驟:一,觀其書法;二,推其情狀;三,引許世子不嘗藥之經。然而,由上文可知,金圣嘆所謂的“書法”實則來自他自己的修改,而“推其情狀”本身也是十分主觀的行為,那么在“斷斯獄”一事上,起到決定性作用的便是最后一條“引許世子不嘗藥之經”。這條“經”文究竟說的是什么,可以來看一下《春秋》與《左傳》中的相關記載:

經:昭公十有九年夏,五月戊辰,許世子止弒其君買。

傳:夏,許悼公瘧。五月戊辰,飲大子止之藥,卒。大子奔晉,書曰:弒其君。君子曰:“盡心力以事君,舍藥物可也?!?/p>

通過《左傳》的記載,我們可以看出,許悼公是因為喝了許世子的藥才去世的。但去世的真正原因并不明晰,可能是藥物存在問題,也可能是別的緣故,而且即使是藥物有問題也不能斷定是許世子所做??梢?,《春秋》單憑這一點就判定“許世子止弒其君”,是值得存疑的。然而,既然《春秋》一書作為“經”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那么負責解經的《左傳》在不能找到有力證據的情況下,只能向“事君”的“盡心”上附會。而如此應該存疑的判斷,竟然成為金圣嘆做出“宋江弒晁蓋”這一判斷的佐證。金圣嘆認為,既然《春秋》作為經典可以通過擁有犯罪動機便給許世子定罪,那么,在《水滸傳》中因為“以晁蓋之死為利”的宋江同樣有“弒晁蓋”的動機,按照《春秋》的“斷獄”邏輯,金圣嘆也可以得出“宋江弒晁蓋”的結論了。姑且不論,我們是否認可金圣嘆得出的這一結論,單從他得出結論的過程來看,便可以看出金圣嘆對《春秋》經典地位的推崇。從他自然而然且堅定不移的引用佐證行為,也可以看出他對經學著作內容的爛熟于心,以及對其中包含的經學思維的深信不疑。

三、金圣嘆文學評點對解經著作創作體例的推崇與模仿

“春秋三傳”包括《左傳》、《公羊傳》、《谷梁傳》,其中《公羊傳》和《谷梁傳》對《春秋》一書筆法體例的總結最為細致完善。金圣嘆在評點中,甚至會直接模仿“春秋三傳”中的解經段落對文學作品進行評點,也就是他所謂的“以《公》、《谷》、《大戴》體釋之”。最典型的例子出現在《水滸傳》第八回《柴進門招天下客,林沖棒打洪教頭》篇首,原文寫道:

(薛霸的棍恰舉起來,只見松樹背后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杖飛將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去九霄云外,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瓋蓚€公人看那和尚時,穿一領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起禪杖,掄起來打兩個公人。

本來只是對魯智深動作和穿著的簡單描寫,金圣嘆卻做了十分有趣的評點:

第一段先飛出禪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詳其皂布直裰與禪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為智深。若以《公》、《谷》、《大戴》體釋之,則曰:先言禪杖而后言和尚者,并未見有和尚,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則一條禪杖早飛到面前也;先言胖大而后言皂布直裰者,驚心駭目之中,但見其為胖大,未及詳其腳色也;先寫裝束而后出姓名者,公人驚駭稍定,見其如此打扮,卻不認為何人,而又不敢問也。蓋如是手筆,實惟史遷有之,而《水滸傳》乃獨與之并驅也。

這里,金圣嘆明確提出自己的評點是“以《公》、《谷》、《大戴》體釋之”,那么“《公》、《谷》、《大戴》”具有的究竟是何“體例”呢?以具有代表性的《公羊傳》對《春秋》“五石六鹢”的文段解釋為例:

經: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隕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飛,過宋都。

傳:曷為先言隕而后言石?隕石記聞,聞其嗔然,視之則石,察之則五。是月者何?僅逮是月也?!聻橄妊粤笱喳o?六鹢退飛,記見也,視之則六,察之則鹢,徐而察之則退飛。

《春秋》只是簡單而直接地記載了兩種自然現象:“隕石于宋五”和“六鹢退飛”?!豆騻鳌穭t結合日常生活經驗,解釋《春秋》行文順序的具體原因:先聽到有東西掉落的聲音為“隕”,再看到掉落的是“石”,數了一下數目發現是“五”,所以記載為“隕石于宋五”;以此類推,“六鹢退飛”的記載也是如此?!豆騻鳌窞楹稳绱私忉?,后代學者有不同的看法,然而無論出于什么原因,從金圣嘆的模仿上,我們就可以看出金圣嘆對這種解經方法的推崇。金圣嘆的模仿,也是完全基于人們觀察事物的日常生活經驗。因為薛霸剛好舉起“水火棍”準備打死林沖,此時,魯智深拿“禪杖”將水火棍隔開,薛霸最先看到便是“禪杖”,接著才看到舉著禪杖的“和尚”,再看到和尚“胖大”的體型,最后才仔細看他的“直裰”穿著。

比較金圣嘆前后兩段評點文字,我們發現,評點文段的上半部分只是客觀陳述作者的行文順序:

第一段先飛出禪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詳其皂布直裰與禪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為智深。

評點的下半部分,即金圣嘆所謂的“以《公》、《谷》、《大戴》體釋之”,則不僅加入了通過日常生活經驗對文中相應場景的推想,如從薛霸的視角看事物的情狀是“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則一條禪杖早飛到面前也”,還補充了人物的心理活動,如“驚心駭目”以及“驚駭稍定,見其如此打扮,卻不認何人,而又不敢問也”。這些內容已經不止于對“《公》、《谷》、《大戴》”之“體”的模仿,還有很大一部分是金圣嘆的創造性發揮。然而,盡管金圣嘆在文學評點中,加入了較多人物心理分析的內容,暗合于當今敘事理論的某一部分,但他分析的初衷卻并非為了剖析人物的心理活動,而是為了模仿“春秋三傳”總結的《春秋》的創作體例。因此,這種評點方式,是完全符合金圣嘆作為傳統文人的知識結構和思維方式的,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水滸傳》作為“稗史”在文學領域的地位。因此,在段末,金圣嘆再次提及“如是手筆,實惟史遷有之”,但事實上,他的思路是源自解經文本中包含的經學思維,與史學思維的關系則并不密切。

四、金圣嘆文學評點對重要經學觀念的運用與強調

《春秋》雖然也記載了一些歷史事件,但后代學者并不將其當作純粹的歷史來看待,便是因為其中包含了孔子“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的思想。這些思想經由后人的不斷解讀,逐漸變得豐富而龐雜,西晉杜預在《春秋左傳序》中提出的“春秋五例”便是代表性的解讀之一。本文通過分析金圣嘆的相關評點,選擇以“正名分”、“定尊卑”和“勸善而懲惡”三種觀念為核心,分析其文學評點背后的經學思維。

1.正名分

關于《水滸傳》的命名問題,金圣嘆和李贄持有不同的看法,李贄十分認可“忠義水滸傳”之名,認為:

施、羅二公,身在元,心在宋;雖生元日,實憤宋事。是故憤二帝之北狩,則稱大破遼以泄其憤;憤南渡之茍安,則稱滅方臘以泄其憤。敢問泄憤者誰乎?則前日嘯聚水滸之強人也,欲不謂之忠義不可也。是故施、羅二公傳《水滸》而復以忠義名其傳焉。

李贄認為“忠義”的命名,反應了創作者對國家興復的期望,也反應了書中人物所作所為在作者心中的評價。他認為作者對書中人物的行為是持肯定態度的,書中虛構的情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作者的家國情懷,有一種“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特點。所以,李贄更多的是從創作者的創作初衷的角度對《水滸傳》的命名進行分析。

金圣嘆則是從儒家正統的“正名”思維的角度,對《水滸傳》的命名進行考量。他并不諱言《水滸傳》記載的是違背朝廷綱紀的強盜言行,但他從“正名”的角度對《水滸傳》的內容給出新的解釋:

若夫耐庵所云“水滸”也者,王土之濱則有水,又在水外則曰滸,遠之也。遠之也者,天下之兇物,天下之所共擊也;天下之惡物,天下之所共棄也?!外钟袘n之,于是奮筆作傳,題曰《水滸》,意若以為之一百八人,即得逃于及身之誅僇,而必不得逃于身后之放逐者,君子之志也。

他認為,“水滸”即水之外,即遠離王土不受重視的地方,也就是天下所“共擊”、“共棄”的惡物存在的地方。作者將此書冠以“水滸”之名,便表明了作者對書中內容的否定和批判。姑且不論金圣嘆的解釋是否符合作者命名的原意,但他選擇從儒家“正名”的角度,釜底抽薪地瓦解了前人關于《水滸傳》“誨盜”的批判,在承認書中所寫內容屬于“盜”的基礎上,借助“正名”思維,表示此書并無“誨盜”的傾向。

此外,《水滸傳》中人物的名字,金圣嘆也都有所發明,進一步佐證他提出的作者對全書內容是持貶斥態度的。如第十回《朱貴水亭施號箭,林沖雪夜上梁山》回評中,金圣嘆對柴進綽號“小旋風”的分析:

旋風者,惡風也。其勢盤旋,自地而起,初則揚灰聚土,漸至奔沙走石,天地為昏,人獸駭竄,故謂之旋。旋音去聲,言其能旋惡物聚于一處故也。水泊之有眾人也,則自林沖始也,而旋林沖入水泊,則柴進之力也。名柴進曰旋風者,惡之之辭也。

他指出柴進“小旋風”的綽號,就表現出作者對柴進行為的貶斥,認為這是“惡之之辭也”。而金圣嘆這些關于書名、人名的評點,既是對“春秋筆法”之“正名分”的具體運用,屬于十分典型的經學思維。

2.定尊卑

《春秋》一書中,對諸侯王、周天子等人稱呼問題的處理,背后體現的便是編修者孔子所認可的尊卑觀念。此外,《論語》中也有不少強調尊卑定位才能維持社會穩定的內容,如:

《論語·顏淵》:“齊景公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臣臣、父父、子子?!?/p>

《論語·泰伯》:“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p>

孔子對不同人身份地位的強調,以及對“位”和“政”對應關系的強調,背后反應的也都是尊卑觀念。他認為,只有尊卑定位明晰,社會關系才會處于穩定的狀態,才能成就“治世”。

金圣嘆在評點中也很重視文中人物的尊卑定位,如《水滸傳》第二十三回《王婆貪賄說風情,鄆哥不忿鬧茶肆》中,寫到潘金蓮不斷挑逗武松,武松終于不能忍受發作出來,脫口而出“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金圣嘆特地選出“嫂嫂”這一稱呼進行評點:

潘失嫂嫂之道矣,又稱嫂嫂者何?尊之也。何尊乎嫂嫂?尊之所以愧之也。尊之所以愧之奈何?彼固昵之,我固尊之,彼或怵然于我之尊之,當怵然于己之昵之也。君子修春秋,莫先于正名分,亦為此也。

武松在情急之下,沿用平日常用的稱呼“嫂嫂”,似乎也是人之常情。金圣嘆卻從這一“稱呼”切入,認為潘金蓮的狎昵行為已經不再符合她作“嫂嫂”的身份,并破壞了與武松的尊卑關系,而武松仍然稱其為“嫂嫂”,則是出于警醒的目的。

金圣嘆這一評點,則是默認《水滸傳》的創作者心中存在十分明晰的尊卑定位的觀念的。因此,當原文描寫不符合金圣嘆的預期時,他便會進行相應的修改,如《水滸傳》第六十一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場石秀跳樓》中,本來原文寫的是“賈氏和李固跪在旁邊”,金圣嘆卻故意改為“李固和賈氏跪在旁邊”,然后評點道:

俗本作賈氏和李固,古本作李固和賈氏。夫賈氏和李固者,猶似以尊及卑,是二人之罪不見也。李固和賈氏者,彼固儼然如夫婦焉,然則李固之叛,與賈氏之淫,不言而自見也。先賈氏,則李固之罪不見,先李固,則賈氏之罪見,此書法也。

金圣嘆之所以認為自己的修改具有“書法”,便是因為修改后的“李固和賈氏”是不符合社會約定俗成的尊卑定位,這種反常的描寫可以表現出作者對兩個人物的否定和貶斥。表面上,這是行文順序問題,但背后反映的卻是人物的尊卑問題。此處的“春秋書法”是在尊卑定位的考量下,通過金圣嘆的修改才獲得的,可見金圣嘆對評點中“春秋書法”的運用具有很明顯的經學傾向。

3.勸善而懲惡

金圣嘆的評點中,有根深蒂固的“勸善而懲惡”的觀念。這體現在,如果原文中剛好有“勸善懲惡”的傾向,金圣嘆便會在評點中進一步深化闡發;如果原文中沒有相應的“勸善而懲惡”的傾向,金圣嘆有時為了強調這一傾向甚至會選擇脫離原文、自由發揮。然而,這種離題萬里的關于“勸善懲惡”的發揮,雖然對讀者的道德引導并無害處,卻對讀者理解作品的原意無甚好處。如《水滸傳》第十三回《赤發鬼醉臥靈官殿,晁天王認義東溪村》中,寫到吳用等人商量劫取生辰綱的方法,吳用只是說了一句“人多做不得,人少亦做不得”,金圣嘆便引申到:“人多做不得,豈非王道治天下之要論耶?惡可以其稗官之言也而忽之哉!”將“人多做不得”與王道的實施相聯系,認為這是小說作為“稗史”所特有的勸懲所在。事實上,吳用只是討論打劫的實施方法而已,和金圣嘆由此引申出的“王道”幾乎沒有任何關系,金圣嘆卻特意在評點中反復申明,不過是因為他對“春秋筆法”的勸懲意識十分重視的緣故。

更有甚者,金圣嘆評點古人詩歌時,也會聯想到“春秋筆法”的勸懲意識,甚至不惜對一些摹景、記事的詩句進行穿鑿附會,如其對杜甫《江村》一詩的評點,竟然由詩中“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彎針做釣鉤”一句,引申出:

“老妻”二句,正極寫世法崄巇,不可以一朝居也。言莫親于老妻,而此疆彼界,抗不相下;莫幼于稚子,而拗直作曲,詭詐萬端……然則紙本白凈無彼我,針本徑直無回曲,而必畫之敲之,作為棋局、釣鉤,乃恨事,非幽事。

此種評點,在我們看來幾乎是匪夷所思的,一句描寫悠閑隱居生活的詩句,與世事險惡、人心叵測明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而且,金圣嘆也在此句詩中讀出了“長夏幽事”的內容:

老妻畫棋、稚子釣魚,文人無事,徜徉其間,真大快活。

但礙于金圣嘆評點中根深蒂固的“春秋筆法”的勸懲意識,他認為此句詩的內容絕不止于此,反而提醒讀者要反復揣度、通篇思考,一定要脫離表象看到詩人對世事險惡、人心叵測的擔憂和慨嘆??梢?,作為“春秋五例”之一的勸懲意識,已經深入滲透到金圣嘆的思維模式當中,無論是他認為應該有所勸懲的“稗史”小說,還是與“史”沒有太多關系的詩歌、戲曲,都會被他以勸懲的眼光審視,這也深切地說明了金圣嘆的評點具有十分明顯的經學傾向。

綜上所述,金圣嘆的文學評點與“春秋筆法”相關的內容,背后隱藏著較為深刻的經學思維。在評點中,他不僅對以《春秋》為代表的經學著作、以“春秋三傳”為代表的解經著作等內容爛熟于心,還對其創作體例推崇有加并進行有意識的模仿,更是將其中包含的經學觀念和思維方式奉為圭臬和準繩,并將其運用于對文學作品的閱讀和評價體系當中,甚至有時為了向經學觀念靠攏,不惜歪曲或過度闡釋相關的文學作品。而選擇從經學思維的角度去重新審視金圣嘆的文學評點,便會發現,有些在今人看來有些過度闡釋或迂腐莫名的評點文辭,其實與金圣嘆的知識結構和思想世界有著密切的關系。因此,盡管經學思維只是金圣嘆文學評點隱含的一種思維,但從這一角度出發去重新解讀金圣嘆的相關評點,往往能夠使讀者對金圣嘆評點的理解更為深入、貼切。

注:

① 胡適《中國章回小說考證》,上海書店1979年版,第8-9頁。

② 《紅樓夢學刊》2004年第1期。

③ 《集美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

④ 《社會科學戰線》2009年第7期。

⑤ 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提出:“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痹凇妒酚洝ぬ饭孕颉分幸每鬃拥脑挘骸拔矣d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并將此精神運用于《史記》的寫作實踐中,明代顧炎武在《日知錄》中將《史記》此種寫作手法概括為“序事中寓論斷”。

⑥ 劉知幾《史通·敘事》中提到:《春秋經》曰:“隕石于宋五?!狈蚵勚E,視之石,數之五。加以一字太詳,減其一字太略,求諸折中,簡要合理,此為省字也?!蚪浺詳底职x,而傳以一句成言,雖繁約有殊,而隱晦無異?!菇匝越歼h,辭淺而義深,雖發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里,捫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拗畷r義,不亦大哉!

⑦ 劉勰《文心雕龍·征圣》篇中也提出了“春秋一字以褒貶”?!蹲诮洝罚捍呵锉胬?,一字見義,五石六鹢,以詳備成文,雉門兩觀,以先后顯旨;其婉章志晦,諒以邃矣?!呵飫t觀辭立曉,而訪義方隱。

⑧ 錢鐘書《管錐編》第三卷, 出版社 年版,第967-968頁。

⑨ 張高評《春秋書法與左傳學史》云:“《春秋》書法之表現,層面多方,就章法言,筆削、先后、對映、順逆、比事、偏載皆是;就句法言,尚簡、用晦、貴曲、崇虛、直書等皆是。就字法言,替代、稱謂、名實、同異等皆是?!?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02年版)

⑩ 《新聞業務》1961年第10、11期。

責任編輯:倪惠穎

北京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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