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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伴飛翔

2014-12-24 01:18謝友鄞
中國鐵路文藝 2014年9期
關鍵詞:小兵老鷹老兵

謝友鄞

我由教漢、蒙兩種語文的老鷹鎮高中,考入市廣播電臺民族部。老鷹鎮古時是北胡驛站,漢、蒙古、滿、錫伯族人互通緣好,雜居雜交。老鷹鎮南俯阜新市,腹地漢文化成了邊鎮血乳交融的依托。我通蒙語,家在老鷹鎮,電臺打著燈籠難找這樣的寶貝卵,可把我逮住了。

記者站設在嚴家舊廟。我能熬夜,仰望燈光幽暗的殿頂,心里發毛,肚子容易餓,咳嗽一聲,殿堂上方蕩起空洞的回音。打更的是個聾啞人,住在舊廟伙房里?;锓窟B著嚴家大院,這條通道聾啞人自己來往。別人去嚴雨堂家,得走正門。我剛來時,想抄近道,被聾啞人擋過駕。如今我是??土?。嚴先生已經歇下,鄉間人早睡早起,不像我這二吊子。聾啞人引把柴禾,煮開蒙古小火鍋,加上兩只對夾,給我端到書桌上。對夾面皮起酥,中間夾著用柏樹枝熏好的肉。這對夾,放一周不壞,旅蒙商帶上它,能遠赴異域他鄉。至于蒙古小火鍋,我聽嚴先生講過,忽必烈南征北戰、進入陰山地區時人困馬乏,便吩咐燒火、烤羊肉。廚師正準備時,敵軍逼近。士兵饞蟲都勾出來了,哪有心思打仗,大呼小叫,讓趕快上羊肉??救庖獛讉€時辰,廚師急中生智,將羊肉切成薄片放在鍋里,等肉色稍變白,立刻撈到碗里,撒上細鹽,送給忽必烈。但軍帳內沒有那么多鍋,等不及,士兵點燃野炊,摘下頭盔煮肉片。吃罷精神大振,上馬殺退敵人。在慶功宴上,忽必烈想起當時的羊肉,贊不絕口,賜名涮羊肉。這就是蒙古小火鍋的來歷。忽必烈鐵軍吃著涮羊肉,一直打到中亞歐洲。至今歐洲很多國家,仍管涮羊肉叫“蒙古火鍋”。我掀開火鍋蓋,熱騰騰鮮香撲鼻,感激地朝聾啞人笑笑。聾啞人頭發灰白,垂手站在燈外陰影里,像幽靈。解放前,聾啞人的爹當過警署署長,鎮反中被槍斃?!拔母铩睍r,署長的兒子被五花大綁陪法場,叫槍聲、噴血的死尸嚇傻,一下失了音。后來,聾啞人被嚴雨堂接到家里,攬下嚴家的粗重活,與嚴雨堂相依為命。

天亮后,我推開綴滿金色鉚釘的嚴家大門,跨過飛檐拱脊的門樓,走進院子。紅磚漫地,蔭影斑駁,嚴雨堂仰臥在葡萄架下的藤椅里,壽眉花白,眼皮松弛,手背上爬滿紫褐色斑點。先生九十歲,享受著安祥,享受著軟弱和衰老。先生對面,另一把藤椅空著。我在空著的藤椅里坐下,院子滿了。

“昨天晚上在做什么?”嚴雨堂眼皮顫了顫,沒有睜開瞅我。

“看您主編的地方志?!蔽覂A身道,“您描述老鷹鎮初年的景觀,令學生一唱三嘆:‘氈廬環繞,煙火上騰,周數十里,支帳于野,連車為營。蒙言漢語,駝嘯牛嗚,徹日夜不絕于耳?!?/p>

嚴先生臉上露出譏誚:“你沒有那么老實。你在搞自己的東西?!?/p>

我瞠目結舌,笑笑,向書房走去。

兩大面壁書架上,立滿書脊燙金的漢文、蒙文精裝書,不少是絕版。嚴先生的書任何人不準帶出去。就是他的書房,鎮上的人也只允許我進來。一把太師椅,檀木書桌上擺著玉石墨盒、瑪瑙筆筒、四管羊毫毛筆。沒有臺歷,墻上掛月份牌,鄉下人叫“白扯”,如今,只有在供銷社買得到了。

我坐下,讀尹湛納希的《泣紅亭》,漸漸沉浸在大師的綺麗世界里。幾十年前,東北民主聯軍一位長官,來到老鷹鎮,在警衛簇擁下逛街,經過橋頭茶館、水陸貨棧、車馬皮鋪、牛羊雜碎老湯館,在棺材鋪前停下。長官招呼:“老板,生意興???”

開棺材鋪的老板臉嚇白了!不久前,上游鎮的棺材鋪掌柜遇見一伙兵,問他:“買賣好?”掌柜的諂笑道:“托長官的福,挺好!”掌柜的被一槍打死,尸體扔進河里,一直漂到下游老鷹鎮。老板花錢求人,把同行打撈上來,埋了。

長官望著老板,哈哈笑道:“老板,你這是積德嘛!”

老板抹去滿臉冷汗。

長官問:“這里有一個寺廟書院?”

老板說:“有有,嚴先生是院長?!?/p>

長官說:“老板,領個路?!?/p>

老板弓著身,一路小跑,帶長官來到后鎮。

后鎮古槐環繞,僻靜幽雅,嚴先生走出來。

長官拱手,自我介紹道:“東北民主聯軍第七縱隊政治委員陶鑄,慕名而來,聽聽先生的課?!?/p>

陶鑄走進教室,坐在最后一排。他圓臉,胡子拉碴,形象粗獷卻掩不住書卷氣,把軍帽除下,擺在課桌上,雙手撐膝,腰身挺得筆直。

嚴先生登上講臺,神采飛揚,滔滔不絕,講蒙古族的曹雪芹——尹湛納希的巨著《泣紅亭》;講蒙古族的百科全書《青史演義》;講在這座寺廟內,曾設立四大學部:哲學學部、時輪學部、秘咒學部、藥王學部。時輪學部編撰歷書,為清廷欽天部門計算節氣時令。藥王學部研究蒙醫,學徒喇嘛背誦醫典,聽師父講解,領悟藥理后,攀登高山峻嶺采藥,每年都有小喇嘛摔死。寺內藏有許多醫療器械、模型、各種族人的骷髏。學生每天都要摸骨頭,將人身上的二百零六塊骨骼一塊塊反復摸,仔細觀察,直到閉上眼睛后,把任何一塊骨頭的碎片放在手里,能立即辨別出它是人體哪個部位的。蒙醫大多是喇嘛出身,喇嘛經過十五年以上學習,大考合格后,才能取得藥士學位。蒙古族人管喇嘛和蒙醫叫“瑪瑪”,意思不管你歲數多大,輩份多高,都比你大一輩,倍受尊敬……

鎮外傳來隆隆炮聲,老梁塵土簌簌抖落,這里是國共兩軍拉鋸地帶。學識淵博的共產黨首領陶鑄先生,聽得如醉如癡,一動不動。

槍聲漸漸密集,吉普車開來了,警衛連長急得團團轉,幾次扒窗戶張望,想闖進教室,忍住了。

直到嚴先生宣布:“下課?!?/p>

學子們刷地站起,目送客人先走。嚴先生陪陶政委走出教室,槍彈在頭頂啾啾叫,彈痕撩亂水汪汪藍天,“啪”——一朵彩花爆炸,陽光耀眼。陶鑄瞇起眼睛,問:“你是蒙古族?”

嚴先生答:“漢族?!?/p>

陶鑄怔了怔。

“先生的年齡?”

“二十二歲?!?/p>

書院里,戰馬昂頸嘶鳴,吉普車轟鳴抖顫,陶鑄打綁腿的雙腳“噗”地磕攏,收腹挺胸,向先生致了個軍禮,鉆進汽車……

我手捧《泣紅亭》,看得津津有味,發現窗外有人窺探,一縮,不見了,玻璃上印枚丑陋的鼻頭印。是他。按說,聾啞人對我來這兒用功是高興的。見到我眼睛亮亮的,甚至鼠著身子,殷勤地替我挑開書房門簾??烧@么鬼鬼祟祟!endprint

嚴先生向他交待過,別弄得我心神不寧。盡管聾啞人對嚴先生唯命是從,還是不放心。聾啞人迫不及待地鉆進書房,清點案上書籍,發現一點異常,便驚惶失措地查看遍兩大面墻書架。他沒念過幾天書,更不認識蒙文,竟知道每一本書應該在哪一個位置上。爬上爬下地扒,瞅,一摞摞抱出來辨認,幾千冊書??!有一回,累得一失腳從梯子上滾下來,疼得他齜牙咧嘴,坐在地上狂喘,汗水糊滿臉,鬧鬼一樣!嚇得我驚心動魄,敗興透了!

我和嚴先生成了忘年交。嚴雨堂告訴我,解放前,咱們這兒漢、蒙分治,縣、旗并立??h理漢事,旗管蒙務,本應互不相擾??墒菨h、蒙雜居,狗扯羊皮一嘴毛??h府下令燒荒開地,種糧食;旗府嚴禁敗壞草場,要養牧牲畜。兩種告示貼在一起,叫人抓耳撓腮,聽誰的?

圍觀布告的人們說:“難死猴哥了!”

一根牛尾巴,只能遮住一個牛屁股。

你沒有地,不種莊稼,糧稅照收;你沒有草場畜群,大牲畜稅照收,有理沒理各打五十大板,老鷹鄉人要被剝下兩層皮了。鄉親們憤憤不平,抓住嚴雨堂的手說:“一女不能許兩家,嚴先生,你得給俺們拿章程呀!”

年輕的嚴雨堂,兼任鄉公所所長。他拂去一雙雙手,踱進鄉公所。

縣府官差前腳剛到,蒙旗官差后腳跟進來??h差刀條臉,瘦得像只螳螂;旗差肥嘟嘟大臉盤,兩條眉毛隔得過遠,一副天生驚訝的模樣。各為其主,他們倆一瞅對方,眼睛綠了。嚴雨堂說:“到兄弟這二畝三分地,就是到家了,先住下?!?/p>

嚴雨堂安排兩位官差下榻西屋火炕,他去東屋,住關人犯的臨時囚室??h差跟過來,說:“嗨,兄弟,咋能讓你住這兒!”嘴朝西屋一呶,“叫那家伙過來?!?/p>

嚴雨堂說:“蒙系人倔,他得翻臉!”

縣差說:“一身膻腥味,我受不了?!?/p>

嚴雨堂說:“那你過來,我去西屋?!?/p>

縣差直眉瞪眼地脫下鞋,一只光腳踩在草墊上,用鞋底朝墻上“啪”地一拍,一只蚰蜒稀爛,血濺得斑斑點點?!澳憔筒慌挛曳??”縣差問。

嚴雨堂雙手一攤:“你說咋???”

縣差道:“你過去,睡中間?!?/p>

嚴雨堂說:“那盤小炕,放不下仨人?!?/p>

縣差穿上鞋,說:“你是不是漢人?”

嚴雨堂說:“漢人?!?/p>

“純漢人?”

“純漢人?!?/p>

縣差拍拍嚴雨堂的肩膀:“甭理那個老蒙古!”

嚴雨堂心里想:我還不想理你呢?!笆撬疑祥T了?!?/p>

縣差說:“找上門也不理他。你管漢人的事?!?/p>

“我是鄉公所所長,漢人的事管,蒙古人的事也得管?!?/p>

西屋叫起來:“嚴掌柜!”

嚴雨堂踮到西屋,旗差盤腿坐在火炕上,吩咐嚴雨堂:“去,給我起兩棵大蔥?!?/p>

旗差隨身帶著酒葫蘆,要下酒菜。嚴雨堂去后院菜畦,摸黑薅下兩棵大蔥,拎進屋,問:“洗不洗?”

旗差說:“沾水就沒滋味了?!?/p>

旗差搶一樣掠過大蔥,在炕沿上咣咣摔打,又用手擼一把蔥根上的殘泥,“吭哧”咬一口,蔥汁噴濺。嚴雨堂眼睛眨閃,心想:真牲性!“要不要大醬?”

“有醬?你會活呀!舀一碟子來?!?/p>

旗差大蔥蘸大醬,喝燒酒,問:“你來不來?”

嚴雨堂見旗差喝七十度燒酒,跟喝白水一樣,連忙搖頭。若跟他賓上,非被灌死不可!

旗差嘴朝那屋一呶,道:“把他提拎過來,陪我喝?!?/p>

嚴雨堂沒接這個茬,問旗差:“一會兒咋睡?”

旗差說:“我喝完就下炕,我睡東屋,你們倆睡西屋?!?/p>

嚴雨堂一怔,沒想到旗差這么好說話?!安缓靡馑??!眹烙晏么晔值?。

旗差說:“旁邊有人我睡不著?!?/p>

嚴雨堂笑了。不過,他還是對旗差生出好感。這個蒙古族人直性,卻不霸道。

縣差進屋,大蔥酒氣熏人,蹙蹙鼻子,主動招呼旗差:“兄弟,你樂意住東屋,好啊,你膽大。我怕鬧鬼?!?/p>

嚴雨堂問:“鬧啥鬼?”

縣差道:“屈死鬼?!?/p>

嚴雨堂說:“你們縣大牢才有屈死鬼?!?/p>

縣差說:“哪個廟都有屈死鬼?!?/p>

旗差笑了。當然有鬼,屈死的是冤鬼,橫死的變厲鬼,老弱病殘是善鬼,死了就死了,心平氣順,與世無爭。屈死鬼恨心大,老想勾人性命做替身。旗差喝上酒,不怕鬼,朝酒葫蘆吹口氣,馬上用耳朵貼住葫蘆嘴聽音。遂后,用手指朝葫蘆細腰處一抹,說:“喝到這兒了?!?/p>

嚴雨堂笑道:“你神!”

旗差又咕嘟咕嘟喝起來。

縣差打起哈欠,瞌睡蟲傳染,旗差果然中了縣差的奸計,舉起雙手,伸個懶腰,骨節咯巴巴響,說:“下炕?!?/p>

旗差屁股一擰,把腳放下炕,吩咐縣差:“過來,扶我?!?/p>

縣差覺得受了侮辱,都他娘給人當差,肩膀頭一般齊。論衙門口,咋瞅,縣府也比旗府嘴大,縣差不理他。

嚴雨堂朝縣差擠眼睛,不能得罪喝過大酒的蒙系人?!皝?,咱倆扶他?!?/p>

縣差不動彈。

嚴雨堂心里惱火,漢人心眼多,還死要面子。人家主動下地獄,把天堂讓給你,你燒炷香送鬼都不肯?嚴雨堂朝縣差吆喝:“過來!到我的地面了,聽我的?!?/p>

旗差坐坐不穩,站站不起來,搖搖晃晃道:“做,做事不由東,累死,也不中?!?/p>

縣差鄙夷地笑了,和嚴雨堂一左一右挾住旗差,像綁架般,將旗差拖出鋪炕氈的西屋,經過灶間,進入臟了吧唧的東屋囚室。旗差嘟噥道:“到地了?”

嚴雨堂說:“到了?!?/p>

“撒開我?!?/p>

“能站穩?”

“放開!”

兩人松手,旗差像界碑般轟隆倒在草鋪上。嚴雨堂和縣差嚇一跳!忙蹲下,扳過旗差的臉。旗差閉住眼睛,嘴吐白沫,打起呼嚕。endprint

第二天,三位公務員進入前廳議事。嚴雨堂捧出人丁財產簿,這是鄉公所為對付縣府、旗府做的。

“查吧?!眹烙晏冒巡咀油鶎彴概_上一墩。全鄉有一百六十七個村屯,純蒙古營子三個,其余都是民族混居村,蒙古族有一千三百五十戶,漢族有四千零三戶。

縣差翻開一頁,說:“我眼睛花了?!?/p>

嚴雨堂估摸他不識幾個字。

旗差說:“你念?!?/p>

嚴雨堂肯定旗差更不認識漢字,說:“你們看吧。眼見為實,耳聽為虛?!?/p>

旗差說:“我從來不看字?!?/p>

嚴雨堂問:“漢、蒙結親的咋算?”

縣差和旗差同時說:“歸我管?!?/p>

嚴雨堂說:“到底歸誰管?”

旗差叫道:“我管!”

縣差瞪住旗差,一口氣難咽下去,直翻白眼。

旗差說:“沾上蒙系的,我就收稅?!?/p>

縣差說:“各收各的?!?/p>

嚴雨堂說:“收雙份?都要,都要不成?!?/p>

“敢抗稅?!”縣差道。

嚴雨堂說:“這里人惡!不信你們試試?!?/p>

兩位官差沒吱聲??h、旗政權,對邊地的控制力已經很弱了。

嚴雨堂問:“結牛馬財親的咋辦?”

如果兩家合買一頭牛,共用一頭牛,這兩家就結了牛財親;如果三家合買一匹馬,共用一匹馬,這三家就結了馬財親。結牛馬財親的,像親戚一樣走動。

縣差說:“按戶收?!?/p>

嚴雨堂說:“按牲畜收?!?/p>

按戶收,如果四家擁有一頭牛,那就要交四頭牛的錢;按牲畜收,一家只交一條牛腿錢。

旗差問:“蒙古族有結牛馬財親的嗎?”

嚴雨堂說:“有。南山大崗村,有五戶合用一頭牛的?!?/p>

旗差懷疑。

縣差更懷疑。

嚴雨堂說:“你們不信?有個窮村,就一頭牛,全村使喚?!?/p>

旗差跳起來,說:“一個村子,就上一頭牛的稅?!”

縣差拍打嚴雨堂的肩膀,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p>

嚴雨堂笑道:“你們一個村一個村、一家一戶地去查看,跑半年也看不完?!?/p>

旗差說:“就去大崗村?!?/p>

縣差說:“抽查。坐實了,我相信你的冊子。要是有謊,姓嚴的,縣衙見?!?/p>

嚴雨堂說:“大崗村,太遠了?!?/p>

縣差說:“到天邊也去?!?/p>

嚴雨堂問:“啥時候去?”

旗差說:“這就走?!?/p>

“一走幾天?!?/p>

“當天回不來?”

“道不好走,說不定在山里過夜?!?/p>

“不騎馬?”

“大陡坡,走不了馬?!?/p>

嚴雨堂黑心了,要把他們倆拖出屎來。

嚴雨堂和兩位差人,徒步上山。遼西丘陵屬地震多發帶,山瘦,瘦骨零丁,但山山有骨,峰峰猶獸,脊椎梁拱動,像要奔騰起來。晴好天氣,峰得日,嶺得月,美妙如夢;孬糟景氣,云像山,山似云,云山霧罩。風吹云散后,露出滿山皺褶,極丑。嚴雨堂告訴兩位差人,幾千年前,山上原始森林密布;幾千萬年前,這里是大海。

縣差、旗差叫起來:“瞎說!你拿我們當二百五!”

這時候,下雨了,向前走,雨也向前走;向上爬,雨更稠。迎面山峰前突,山腰收縮,山腳仿佛沒了,像要傾倒的危墻。山根似半坡崖洞,三個人躲進去避雨。一股霉菌味嗆人,巖壁糊滿綠蘚,地上散亂著羽毛、獸糞、白骨,古老的山民,在這兒歇息過吧。他們感覺到頭上億萬年滄桑壓力,不敢放松地坐在地上,都蹲著,膝蓋靠住膝蓋,縮脖拱肩,像三只澆濕的鳥,向外瞅。閃電劃過傾斜的天空,雷聲沉悶地響起來,烏云洪峰般前推后擁,濤頭怒立,暴雨傾盆而下,山水轟轟涌涌,令人毛骨悚然!

嚴雨堂暗暗慶幸,老天真成全人哪!“這操蛋的天,一時半會走不出去,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p>

縣差和旗差是縣城評書館的老客,就樂意聽故事。說:“講,講?!?/p>

嚴雨堂說:“那故事叫《老兵與小兵》,幾十萬年前……”

差人笑了,說:“扯犢子!”

“真他媽玄!”

嚴雨堂惱火道:“聽不聽?”

“聽,聽?!?/p>

嚴雨堂講起來:

一次潰不成軍的戰斗后,一名老兵和一名小兵,逃進大山密林里。老兵一瘸一拐,小兵攙扶著他。老兵仄斜耳朵,說:“別走了,上樹?!毙”幸宦暋班?!”把老兵馱在背上,猴子一樣爬上參天大樹。老兵和小兵騎在干杈上,呼哧呼哧喘,向下瞅:上百只狼圍住大樹,興奮地奔突,踅繞,嗥叫!

老兵用右手抓住一把長樹枝,彎成半圓;用左手抓住一把長樹枝,彎成半圓,合攏一起。小兵用細條子扎住。老兵上下左右撈樹枝,小兵一層層絮好,做成能躺兩個人的床。他們把身子往上一扔,樹葉似風吹雨打刷刷響。老兵和小兵并膀躺著,瞅樹尖。老兵說:“像個家了?!毙”f:“家真好?!崩媳f:“我收你做義子吧?”小兵說:“老爸!”老兵說:“好兒子!”父子倆頭挨頭睡,響起鼾聲。

第二天早晨,饑渴把他們鬧醒。小兵翻個身,懵里懵懂臉朝下,睜開眼睛,愣住了,叫道:“老爸!”

老兵說:“好兒子!”

小兵說:“好像有走的了?”

老兵仰躺著,透過葉隙看天,天是一張網。少幾只狼和多幾只狼,有啥區別?老兵說:“吃飯吧?!?/p>

小兵說:“果子?”唯一的食物,就是樹上的果子。

“摘紅的,”老兵說,“青的留著?!?/p>

小兵爬上干杈,摘回兜果子。老兵咔嚓咔嚓咬,小兵咔嚓咔嚓咬,青汁酸水泛出嘴丫。

老兵問:“你吃幾個了?”

小兵說:“七個?!?/p>

老兵說:“別吃了,省著點?!眅ndprint

小兵翻個身,臉朝下,趴著瞅。這樣過了幾天,小兵說:“老爸,好像又少了?”

老兵嘆口氣:“越吃越少?!倍⒆渖系墓?。

小兵盯住樹下的狼群。

個把月后,吃光了每一顆果子,老兵心慌意亂!他開始相信小兵的話,他經不住誘惑了。老兵翻過身,癟肚子壓住樹床,向下瞅。他們用眼睛數狼。走一只狼,他們倆就狂喜一陣:

“走了!”

“又走一只!”

可是,走的又回來了,整體不少。但誰也不肯接受這個現實!

老兵說:“數數,多少只?”

默默地數完。小兵說:“四十只?!?/p>

老兵說:“四十三只?!?/p>

小兵頂撞老兵:“老爸,你數多了?!?/p>

老兵說:“我數的挺細呀?!?/p>

小兵惱火道:“你肯定錯了?!?/p>

老兵誠惶誠恐,竟肯在小兵的面前低三下四了。老兵說:“我真蠢!再數?!睌抵鴶抵?,亂套了。老兵說:“好兒子,是你說的那個數。我數多了?!?/p>

兩個月后,他們把每一只狼的面孔都認熟了。他們嚼樹葉,沒有力氣說話,可是心里有數。他們決定將性命攸關的數字說出來。兩人約定,不準隨聲附和,同時報出自己的數目。老兵瞪大幽靈似白眼睛,小兵睜圓豬尿泡似紅眼睛,兩人全身痙攣,嘴唇顫抖,同時喊出來……奇怪?誰也沒有聽見對方的聲音!是喊不出聲,還是耳朵聾了?狼們蹲在地上,仰起頭獰笑。狼竟會笑,而他們臉皮僵硬,不會笑了。

秋風逼緊,樹葉飄零,葉子一片沒有了,剝樹皮吃。他們牙齦稀爛,牙齒松動,滿頭滿臉白毛蓬蓬,連胳膊上的汗毛都白了。后來,能夠得著的樹皮都吃光了。老兵和小兵,騎在慘白的干杈上,摟抱在一起。他們肚皮貼肚皮,胸脯貼胸脯,全身瘋抖。老兵用頭抵住小兵的下巴一點點向上頂,小兵的頭漸漸向后仰去。老兵叼住小兵的喉管,像狼一般撕咬,牙齒控制不住地切進去。小兵嘟囔句:“老爸!”老兵聽見脆骨響,“咕嘟咕嘟”,一股灼熱的腥液滲進嘴里,老兵閉住眼睛,貪饞地吸吮……

老兵還陽了!老兵心滿意足,把小兵放回樹床上,和義子躺在一起。老兵用匕首,每天片下一塊肉,細嚼慢咽。老兵什么也不看,不看守候在樹下的狼群來來往往,不看天上日升月隱風起云涌。老兵擔心,時間一長,皮肉硬了,他咬不動。老兵用匕首將皮肉剝下,掛在樹枝上,一塊塊隨風顫抖。老兵身體漸漸強壯,舌頭長滿肉刺,舔噬骨凹內筋筋絲絲,一副完整的骨架,擺在樹窩里。老兵明白,他等不到春天了。即使冬天過去,春天來了,這棵大樹已經死掉,對于他,又有什么意義?

這時候,冰川期過去,海侵開始,大陸板塊上的部落人穿過原始森林,向海岸逃生。狼群消失得無影無蹤。部落人喊道:“嗨嗨,你在樹上干什么?”

老兵向下瞅,狼怎么站起來了?還會說話?

部落人喊道:“快下來,逃吧!”

老兵鬼使神差般出溜下樹,一屁股坐在裸露的樹根上。老兵的臀骨,砸得樹根咯楞咯楞響。部落人呼嘯著向前逃去。老兵站起來,邁出兩步,“噗通”,摔倒了。兩個部落小子回身,架起老兵,向前疾走。部落小子說:“他咋這么輕?”另一個說:“不是鬼吧?”老兵被裹挾著,加入了部落大逃亡。

沒有人問老兵在樹上的故事,甚至沒有人認真地向樹上瞥一眼,過去的那些日子,過去的那些生活,渺小得不值一提。洪荒世紀,好不容易站起來的人類,又要倉皇趕路。

老兵央求道:“給我軍糧?!?/p>

部落小子問:“什么?”

老兵說:“讓我吃?!?/p>

“怪不得他這樣輕!”部落小子恍然大悟,向屁股后摸去,從尾袋內掏出干糧,塞給他。一下子有了餑餑,老兵覺得世界得救了!

岸邊有一只空船。誰造的船?它的主人是誰?船沒系纜繩,怎么沒有飄走?它在等誰?蒼天無言。

船載滿逃生的人,緩緩離岸。岸邊,更多的人撲進水里,游過去,抓撓船幫,拼命朝上爬。船劇烈搖晃起來,再不能容人了。否則,船上船下的人,將同歸于盡。

老兵蹲在船頭,須眉如雪,敞胸袒乳,露出牛皮鼓似的肚子。老兵的牙全沒了,兩手逮住餑餑,像老鼠將食兒拖進黑洞,擱牙幫悉悉索索嗑。老兵腮幫抽搐,滿臉皺紋顫抖,吃相歹毒兇猛。吃光了餑餑,老兵挺身站立,從別人腰間抽出軍刀,在船舷上亂砍,鮮血激濺,數不清的手指劈哩啪啦掉落艙內,水里的人張揚著光禿禿血手,呼兒喚女,哭爹叫娘,下餃子一樣沉下去……

船開走了。

老兵淚水橫流!

白雪滿頭的老兵,一頭扎進波濤洶涌的大海里……

船抵新大陸后,逃難的人們把船拆掉,搭建起第一間房屋。人家漸漸多起來,這里就是遼西,這才有了老鷹鄉。

……

嚴雨堂把故事講完了。

縣差說:“能講出這種故事的人,心殘哪!”

旗差聽得津津有味,說:“嚴府的故事多?!?/p>

“就剩下故事了?!眹烙晏谜f,“嚴家的日子大不如先前了?!?/p>

旗差說:“如今誰他媽的日子好過!”

縣差嘆氣道:“咱們當差的,被扣薪、欠薪,就差拄拐棍討飯了?!?/p>

嚴雨堂乜斜兩位差人:“有你們這樣討飯的?!”

縣差說:“過往的軍隊,多得分不清哪路是哪路,全朝本縣要軍餉??h政府大堂被砸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嚴雨堂嘴角一歪,浮起笑意,說:“雨小了?!?/p>

三人探脖兒往外瞅。

“走?!眹烙晏谜f。

他們像山頂洞人一樣鉆出去,嚴雨堂拍拍屁股,在前面引路??h差和旗差跟住嚴雨堂,成一線走。野草雜樹獰生,醬黑色山突兀,大山顯得蒼老多了。風硬,噎得人說不出話,他們弓著腰,默默地跋涉。地面潮濕,霧氣升騰,一步一滑,每個人的腳印都有一尺半長,仿佛巨人猿的足跡。

他們進入斷層帶,向南,能去大崗村;東面和西面幽谷遍布,谷緣草深,遮住萬丈深淵。到了扔石頭問路的地帶,晴天時,扔一塊石頭下去,很久才能落底,向下喊一聲,回音擴大好多倍。糟糕的是,眼前山水漫涌,扔一塊石頭出去,只能看見渾濁的水,只能聽見嘩嘩水聲。烏云洶涌上來,罩滿山頂,大白天,天竟完全黑了。嚴雨堂發現,他們好像在繞圈子,分不出東西南北,迷失方向了!endprint

嚴雨堂站住,問:“哪邊是南?”

縣差和旗差望天,一絲亮縫不透,雨淅淅瀝瀝下著。

縣差說:“不知道?!?/p>

旗差說:“往前走吧?!?/p>

嚴雨堂厲聲道:“瞎走!差一步,就能栽進深淵!”

縣差打個寒顫,說:“別走了?!?/p>

旗差說:“等天晴吧?!?/p>

嚴雨堂說:“等,等到明天興許能晴?!?/p>

縣差說:“總不能在這兒過夜?!?/p>

秋尾冬頭,山里氣溫會驟然下降。旗差一摸懷窩兒,驚叫:“酒葫蘆忘帶了?!逼觳畋蛔约旱陌l現擊倒,像攤泥。

嚴雨堂問:“冷不冷?”

都哆嗦了??h差說:“在這兒過夜,能凍死?!?/p>

嚴雨堂道:“山洪下來,連尸身都留不全?!?/p>

“能發山洪?”

“這么下雨,好不了?!?/p>

縣差道:“那,回去吧?!?/p>

旗差贊同:“回、回去?!?/p>

嚴雨堂問:“不查賬了?”

縣差說:“我信得過你?!?/p>

旗差道:“你說多少就多少?!?/p>

嚴雨堂心里高興,拍拍旗差的肩膀,說:“兄弟,辦事得憑良心。那就回去?!?/p>

可是,嚴雨堂立馬哭喪起臉,說:“回去,回去也不容易!往北走。哪邊是北呀?”

縣差和旗差懵了!可不是,回都回不去了。

嚴雨堂站在水里,瞅天,說:“烏云從北邊上來的,那陣有風,雨肯定是由北向南傾斜落下的?!?/p>

他們細瞅,淅淅瀝瀝的雨幕傾斜著。

旗差叫道:“著??!頂雨走,就是向北,回去的道?!?/p>

嚴雨堂蹙起眉頭,說:“山凹里,風兜圈子,要是風向變了呢?”

縣差說:“要是轉了西風,轉了東風……”

嚴雨堂說:“就是變成南風,也不敢走,漫山是水,扔石頭是水聲,喊叫是水聲,辨不出路,不等到大崗村,早掉進老谷里了?!?/p>

死一樣靜。

誰敢擔保剛才風向沒有變?!

嚴雨堂抱住膀子抖顫,忽悠想起,說:“看看衣裳!”

縣差和旗差愣怔。

嚴雨堂說:“都看看衣裳。風向要是沒變,右邊就應該特別濕,咱們在能辨別方向時,右側直接挨淋了。如果風向改變,前后左右就濕得一樣了?!?/p>

他們一摸,果然右側比左側濕得厲害??h差看完自己,又去摸旗差的衣服,驚喜道:“你的也是右邊濕?!?/p>

旗差摸縣差,說:“一樣,你這個壞種跟我一樣,右邊比左邊濕?!?/p>

嚴雨堂道:“風向沒變?!?/p>

旗差和縣差驚喜道:“有腦袋,你有腦袋呀!”

嚴雨堂迎著雨,大步向前,山水卷起碎石滾下去,聲音咔咔啦啦,很堅硬,證明地面是硬的。他們心中說不出的欣喜,找到北,能回去了!回家好??!

縣差、旗差感激嚴雨堂的救命之恩。老鷹鄉人感激嚴雨堂,讓他們撿老鼻子便宜,能對付著過下去了。

嚴家勢大根深,故事多著呢。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我坐在嚴家這棵大樹下,有滋有味,受益無窮。

天亮后,我漫步老鷹鎮街頭,覺得神清氣爽,什么都熟悉,什么都親切!趕上集日,四位不同血緣,不同服飾的姑娘會一堆兒了。一位身著艷綠蒙古袍,手拎短馬鞭,鞭梢在靴尖上拂漾,太陽般燦爛的笑臉,偎住馬頭;一位漢族女孩,穿一身牛仔服,密纖纖眼睫毛撲閃撲閃;一位朝鮮族姑娘,圓平臉,穿短上衣,齊胸長裙,用手扶著頭上的菜籃;還有一位滿族女孩,皮膚白皙,身條頎長,腳蹬厚底木屐。她們勾肩搭背,用漢話說著什么,有的語音純熟,有的夾生,卻都旁若無人,嘰嘰咯咯笑得腰肢顫抖,前仰后合。舞臺上才能看見的景,在老鷹鎮,不希罕。我從姑娘們身邊繞過去。

牽馬女孩說:“喲,這不是小鷹的哥嗎?!?/p>

我微笑著,不由自主緊了腳步,她們成幫結伙,陰氣太盛。

“跑什么!”蒙古族女孩攔住我,“木頭疙瘩嗎?敲木魚也得聽個回音呢?!?/p>

我被迫站住,文質彬彬地問候她們:“趕集呀?!?/p>

滿族姑娘笑道:“甭打馬虎眼!你認識不認識我們?”

女大十八變,幾千戶人家,雖說熟頭巴腦,但要一個不差地將她們安到誰家去,懵門。我尷尬地笑。

“喂,你想不想認識我們?”

四周開始圍人了。我知道躲不開:“想?!北孔熳旧?,臉紅了。

“去,請介紹人來?!?/p>

姑娘們“嘩”地笑開。

我扭身就走。

回到家,娘拿雞毛撣子替我打掃身子,埋怨道:“上炕。咋,家里裝不下你了?!?/p>

我說:“在記者站寫啥方便,肅靜?!?/p>

“咋不回來吃飯?”

爹笑瞇瞇說:“咱兒子吃公家飯?!?/p>

“你不也吃公家飯?!蹦镎f。

“我這算個雞巴!人家是國庫皇糧?!钡f。

爹這輩子不容易。早年,用一根扁擔兩只桶,養活一家人,天沒亮就爬起來,挑上水桶,頭一扎,頂著瑟瑟寒風去街里。寒風怒號,打水的人們戴著狗皮帽子,空桶擔肩上,候半晌,往前挪一步。沒有人說話,排水的隊伍像快要凍僵的蛇。轆轤旋轉,空桶跌入甜水深井,“咕咚”,星星濺落,天亮了。爹搖起滿漾漾兩桶水,手被轆轤粘住,鐵把上印出皮肉紋絡,手瞬時蒼腫起來,鉆心疼!爹嘶嘶呵呵拱起水挑,鞋底被冰凍粘住,腳一掙,邁下井臺。日頭冒紅,鎮子炊煙裊裊,爹挑水桶飄飄然升騰……爹給富裕戶、孤寡人家和商號挑水,一擔水兩塊錢。嚴家是常包戶,每日五擔。爹到誰家,前腳邁過門檻,就招呼:“水來了?!绷嗥鹜?,將水嘩嘩倒進缸里。主人迎出來,沒有不滿意的:送水人衣裳和鞋是舊的,卻洗得清清爽爽,吃水講究個干凈。爹偶爾鬧病,準讓娘趔趔巴巴送一趟,用水講究及時。爹給人的印象和信譽好極了。endprint

老鷹鎮最早是古驛站,叫水會營子,旅蒙商設置倉庫,囤居貨物,行商坐賈云集。一家家火紅的幌子下,站著伙計,肩搭毛巾,吆喝:“屋里請,又有包子又有餅,沒有麻花現給你擰!”

水會營子屬于遼寧,向北,就進入內蒙古了。世俗人心,有一種臨界的感覺。從民國至今,水會營子兩度劃歸內蒙古,一度劃歸遼西省,如今納入遼寧省版圖。水會營子人家,都有兩三個戶口簿,舊的沒交上去,新的又發下來。有的老人說他是內蒙古人,新娶進家門的兒媳婦糾正道:“爹,這是遼寧省?!惫霉照惹脫舻孛?,吹胡子瞪眼睛叫喊:“我活糊涂了嗎!這里是水會營子!”

沒錯,這里是水會營子,消防團大本營。清朝時,營子水井旁設瞭望樓,一旦發現火警,白天舉旗,夜晚挑燈,指引火災方向,官兵們驅動水車緊急撲救。瞭望樓上,永遠站著三名士兵。曾有一場雷火,借助狂烈的北風,撲向瞭望樓。沒有一名士兵退縮,火龍過去后,三副焦黑的骨架,仍然站立在瞭望樓上。

邊地干燥,火災多,鎮里成立消防水會,嚴雨堂提議我爹任會長,鄉親們贊成。爹上心,賣力,吩咐商號集資,購買壓力水車,噴水卷筒。所有商鋪都配備水桶,大小一樣,用紅漆寫上“防火”和自家商號名。各家各戶也備下消防水桶,冬季,桶里必須儲滿水。我爹挨家查看。鬧火災鳴鑼報警,家家戶戶送水滅火。在救火現場,由商會統一發放號坎,防備盜賊混入,趁火打劫。穿坎肩的伙計,將自家水牌交給會長,聽從指揮,奮力救火。事后按水牌清查,救火不力者罰款;遇火不救者,封店半年,勒令店主給被燒死者披麻戴孝。漸漸地,水會營子成了省界兩邊都倚重的消防重鎮。水會屬民間自助性質,會長清貧如洗。沒想到,幾場火,把爹燒紅了!爹由水會會長升任中心村村長,每年享受九千塊錢操心費和誤工補貼。我能念書成器,妹妹小鷹自費去市衛校進修,分到鎮衛生所穿上白大褂,全仗爹了。

日子過得真快,村里要改選了。鎮里的意思換年輕人上,吹出風是牛光旦,不料,那小子死活不干。我和牛光旦是生死之交。十四歲時,我們小哥倆心血來潮,從家里偷出馬,懵懵懂懂往北奔,去神秘的遠方??缭竭吔?,結伴飛翔,去神秘的遠方,是小家伙們神往的。過遼寧與內蒙古的邊河時,波濤洶涌,漩渦吸得很深,我們倆抱住馬頸,沖進河里,一陣激冷!馬在河面上昂起頭,四肢鳧水,水聲喧嘩,水浪激揚,碰碎陽光,半空中水霧燦爛輝煌。我們倆興奮地叫起來!

我“啊呀”一聲,雙手撒開,身前擁簇的馬頭不見了。我眼睛一黑,嘴里嗆滿水,耳朵轟轟響,腦袋“轟”地炸大。插在鐙里的腳,慌亂中抽不出來,人隨馬往下沉,漩渦似水濤埋向我?!肮獾?!”我驚叫。

牛光旦撥馬沖過來,抓住我的馬嘴鐵嚼,狠狠一扯,馬嘴丫撕裂,血沫浮漾,我覺得人頃刻間又浮起來。

逃上岸,牛光旦臉紅筋暴,跳腳訓斥我:“唬逼!咋不把籠頭摘下來。馬過河能不嗆死嗎!”

我的馬淹死在河底了。望著向前流去的河水,我抱住腦袋嗚嗚哭。光旦把馬靴甩在肩膀上,說:“撿條小命,回家喝喜酒吧?!?/p>

我們倆渾身濕透,光腳丫,牽住那匹孤零零的馬,丟魂失魄地往回溜。陰晦的天底下,漠漠黃沙上,印下兩串渺小的足跡,少年時代闖世界的美夢結束了。

光旦如今在追小鷹。我對他說:“我爹該歇歇了?!北M管我知道,爹拿這個村長很為重。

牛光旦笑道:“哥,甭坑我?!?/p>

我說:“小鷹的心思我知道,黃不了你?!?/p>

牛光旦一本正經:“鄉下村長,須德高望重有歲數的人干,壓眾。我年輕,得搞新興工業?!?/p>

光旦在老鷹山煤礦做電工班班長,最近要跳槽,承包鎮電器元件廠。爹跟我掰扯過,老鷹鎮有仨人物:一個嚴雨堂,蠟頭不高了,趕緊跟他掏學問。一個聾啞人,打陰曹地府轉回來,從暗處盯住咱們,讓人心里不托底。還有牛光旦,甭看他爹牛雜碎胡攪蠻纏一塌糊涂,兒子光旦準能使牛家興旺起來。

吃晌午飯時,牛光旦來了,肩膀有點仄歪,在井下抬幾百斤變壓器、鑄鐵開頭壓的,空身走路反倒飄飄晃晃。光旦是個快活人,卻顯出一副心懷叵測的老成樣兒,見我爹坐在炕上,摘下帽子,垂手肅立。老頭子說:“坐吧?!?/p>

“不敢?!?/p>

“坐?!?/p>

“不?!?/p>

老頭子果斷地吼道:“坐下!”

牛光旦惶惶地坐下了,半個屁股搭在炕沿上,伸脖朝桌上瞅:“好嚼喝?!?/p>

大米和小米兩摻飯,菜是燉土豆塊、粉條熬白菜,受內蒙影響,我們這兒不時興炒菜。家常玩藝,牛光旦卻須須乎乎。其實,也是鄉間風氣,恭維人家的飯食,是尊敬人家。

小鷹垂下眼睫毛,咧嘴微笑,扒拉碗里的飯。

爹用筷頭戳桌面:“塞了嗎?”

“沒,吃了?!?/p>

“到底塞沒塞?”

“晌午飯已經吃過了,我是說晚上還沒有就餐?!迸9獾┫矚g咬文嚼字。

“放你娘圈屁!啥時候,我能問你下晚黑飯。啥嚼喝?”

“大餅子、苞米渣粥、大醬、咸菜、小蔥拌豆腐,跟你們家不能比?!?/p>

爹說:“礦上不是發白面包嗎?”

“孝敬我爹了?!?/p>

“嗨,你成稀罕物了。不打爹罵娘就是好小子?!?/p>

牛光旦感慨地點頭:“就是。老爺子,長這么大,我還沒捅過我爹一手指頭,盡管有時候夠讓我窩火的了?!?/p>

“媽呀!”小鷹掐住腰,笑得肚子疼,“臭小子,你再耍貧嘴,我一家伙給你砸過去!”

小鷹坐在炕里,朝他一遞空碗,“盛飯?!?/p>

光旦忙接過碗,去灶間。娘在剁雜菜,喂雞喂豬,沒完的活。娘從不跟我們一起吃,有時家里人走光了,才在杯盤狼藉的桌邊坐下。

我吃完飯,將筷子橫在空碗上。爹盯我一眼,說:“瞅念書把你念的,貓食?!?/p>

牛光旦把崗尖一碗飯遞給小鷹,說:“老爺子,人家吃的是精神食糧?!?/p>

我說:“光旦,咱倆出去溜溜,好久沒騎馬了?!比サ紫麓遄硬稍L,離不開馬。endprint

“我回去備馬?!迸9獾┠竺弊?,站起身,眼睛脧著小鷹,對我爹說,“老爺子,那我就辭退了?!?/p>

“站下?!钡械?,“啥辭退,我們家誰雇你來了咋的?”

牛光旦愣住,不明白老頭子找的啥茬?

爹說:“叫告退?!?/p>

小鷹用筷子敲碗邊:“掉價兒!”

牛光旦面紅耳赤,悻悻地說:“那我就告退了吧?!币恢蓖顺鑫蓍T。

一家人早忍不住,哄堂大笑。

春初,內蒙屯子的一頭公牛、一頭母牛和一只牛犢,溜過快要解凍的冰河,啃了防風林帶幾棵樹,林地歸牛家管轄。牛被光旦的爹牛雜碎扣下了。省界是條連死孩子都埋不住的壕溝。夏秋季節,內蒙草原青翠如毯,老鷹鎮的牲畜偷跑過去,被對方牧民逮住后圈走,按牲畜品種、頭數、霸踐草場的面積罰款。冬天,內蒙大地白茫茫,厚雪遮蔽牧場,遼寧油松樹多,風一吹,樹冠雪霧紛紛,抖露出一派青綠。內蒙的牲畜眼睛紅了,往這邊突竄,加上北風推擁,狂奔如濤。過來的牲畜被老鷹鎮人扣下,按啃傷的樹木棵數罰款。晚交一天錢,多付一天伺料錢。老糾紛了。

內蒙來人交涉,我爹特高興處理省際間高規格事宜,收下對方的酒,應承三五天內解決。

我爹叫來牛雜碎,說:“賤不溜開個價,把牛還給人家?!?/p>

牛雜碎仰巴頦朝上瞅,眼皮大,“一線天”眼睛,嘴巴上幾根鼠須,一副歪瓜裂棗樣兒,哪像是光旦的爹。牛雜碎冷笑:“我不值錢?!?/p>

“那你就砸杠子吧?!?/p>

牛雜碎望著陰晦的天:“啐,閑了一大冬了?!?/p>

“啥?”

“可把我悶壞了!”

“那你就鬧事?”我爹哲人似勸告,“向上爬時,對人要友善些,下坡時說不準還會遇見人家?!?/p>

“可撞著事了,沒白等?!迸ks碎得意洋洋,“我就知道你想等,就會等來什么,一個人要緊的是有心思?!迸ks碎也哲人似回擊。

我爹氣憤道:“你是土匪嗎,綁架還有個價呢?!?/p>

“你是這邊的還是那邊的村長?”牛雜碎挖苦道,“當官別忘了做人?!?/p>

“你罵我!”爹急眼了,上去薅牛雜碎脖領,反被他一蹦,薅住我爹的脖領。踅進村部看熱鬧的閑雜人,忙把他們倆扯開。牛雜碎臉紅脖粗趾高氣揚地走了。

過后,我爹冷靜下來,埋怨自己脾氣見長,竟跟這么個瘋魔玩藝囫圇成一團。

爹去找嚴雨堂。在鄉下人心目中,嚴先生是通天的。邊城領導來老鷹鎮視察,特意拜訪他,恭維他“高山仰止”。嚴雨堂說:“高山之下,必有深淵?!敝蠖夹α?。市領導囑咐陪同來的鎮干部:“有大事請教嚴先生?!眹烙晏眯Φ溃骸坝惺虏豢赡懶?,無事不可膽大?!?/p>

早春天還冷,客廳生火爐,嚴雨堂在陰紅的火色里翻看蒼白的手指,聽村長申訴。聾啞人穿光面青棉襖,攔腰系根繩子,把一筐炭搬進來,擱火爐邊。

嚴雨堂嗓音低沉地說:“咱們這邊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民風刁悍。祖輩大多是闖關東過來的,不少人在當地有命案,反抗官府,拐婚騙女,欠債不還。我早就說過,地區文化心理是歷史積淀的結果?!?/p>

我爹謙恭地問:“眼目前這事,您老說咋辦?”

嚴雨堂說:“具體事情,自然歸你掂量辦?!?/p>

我爹原指望嚴雨堂出面,壓服牛雜碎,不成想碰個軟釘子。走在回去的路上,啐道:“這老東西,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云山霧罩,活成仙了?!?/p>

爹在街上碰見我和光旦。我們倆正要鉆進一家酒館。爹攔住我們,對光旦說:“大侄子,給你爹過個話?!?/p>

“中?!?/p>

“嚴先生讓你爹把牛還給人家?!?/p>

牛光旦說:“嚴雨堂,干他什么事?”

“嗨,那邊告到城里去了,嚴先生上命下達,事鬧大扯了不是!”

“村長,我爹不怕事大,他就是要事大,他一心巴火貪事呢?!?/p>

“你壓事?!?/p>

“我不能忤逆,得讓我爹舒暢舒暢?!?/p>

爹大吼一聲:“牛光旦,往后甭上我家去了!”

牛光旦忙賠笑道:“村長,他那驢脾氣你還不知道,就是我是他爹,說了也不成?!?/p>

這寶貝!我爹氣笑了,厲聲道:“賊小子,告訴你爹,毛驢咋尥蹶子,也得拴到主人想拴的地方?!?/p>

當晚,光旦孝敬他爹一棒白酒,灌得牛雜碎雷打不動。牛光旦和我爹,幾個村干部內外勾結,將三頭牛牽出圈,內蒙來接應的像偷別人家的牛,連夜趕走了。

一路上,母牛牽腸掛肚,公牛腿瘸了,腫得像柱石。牛犢兒趔趔趄趄走不動,賴在地上,母?;仡^拱它,急得直叫喚。我爹把小牛犢抱起來,扛在肩膀上,用雙手抓住牛犢兩只前腿,牛犢兒睜圓淡藍色眼睛,滑稽地吐舌頭,像個孩子。內蒙那邊的人,感激得要給我爹跪下。我爹催促:“快走,快走?!瘪W著牛犢,大步向前,將鄰居們送到兩省界碑前,送出老鷹鎮地盤。

爹心情好極了,去院里給我備馬,順手拽下開關線,掛在柱上的喇叭響起來,正在播放我那篇通訊。市臺播出,鎮廣播站錄下了,沒遍數地放。我們這兒,由于多民族交融,孩子們對語言敏感,學習英語天生輕松,成績比外埠學生高出一大截。但說起漢話來,還是土得掉渣?!澳氵@是嘎哈(干啥)呀。咋能胡謅八咧呢?吭吃癟肚寫了一晚上,也沒弄出來,坷磣死了?!薄耙箓€兒,我媽來了,給我拿來倆倭瓜。我媽是個直筒子,動不動就給我奶奶直羅鍋。婆婆也壓不住火了,說她是欠兒登,胡咧咧,瞎得瑟。倆人就這樣嘰咯浪嘰咯浪的,這下我可抓瞎了?!蔽以谖恼轮须S便舉兩個例子,便讓人忍俊不禁。如今,市里、縣城冒出許多“吧”?!鞍伞笔怯⑽牡闹形淖g音。于是便衍生出酒吧、書吧、網吧、話吧、茶吧、迪吧、陶吧……“吧”成了年輕人愛品嘗的雜碎湯。老鷹鎮人更喜歡“胡吧”。我們用右手無名指沾酒,向上彈,敬天,朝下彈,敬地,觸碰額頭,敬祖宗,然后聽胡爾沁藝人說唱。胡爾沁藝術,在嚴先生舉薦下,被列入國家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單了。endprint

外面傳來嗩吶聲,是步步高喜慶調?!皣W啦”,我家院門被推開,走進兩個人,吹嗩吶的老漢背駝得厲害,努力把臉仰起,松癟癟腮幫像老太太奶袋;另一位是鎮人民代表大會主席團主席,穿四個兜舊制服,領扣沒系,兜蓋掖進兜里,也是個老天巴地的角色。老歸老,兩人都行鷹步。我們這里鷹多,就有雄鷹溝村、雄鷹崗村、小雄鷹村、大雄鷹村、前雄鷹村、后雄鷹村。一只鷹,兩只鷹,三只鷹,從云海里鉆出來,展開雙翼,像孔雀開屏,盤旋起伏,壯美極了。蒼鷹長壽,能活到七十歲。但在四十歲時,爪子老化,不能麻利地抓取獵物;喙又長又彎,碰到胸膛,難以進食;翅膀沉重,飛翔艱難?;畹竭@份上,蒼鷹面臨兩種選擇:要么等死,要么經過痛苦的蛻變,再獲新生。有的鷹選擇前者,等待死亡。更多的鷹選擇后者:它們拼盡全力,飛上懸崖筑巢,在那里呆上五個月。蒼鷹用自己的喙,不停地擊打巖石,讓喙脫落。待新喙生長出來后,將指甲一根一根拔去。待新指甲長出來后,把羽毛一根一根拔掉。五個月后,新羽毛生長齊全,蒼鷹獲得新的生命力,能夠再活三十年,重新飛上藍天。在大地上行走的老鷹鎮人,背著雙手,耷拉著肩膀,一顛一顛,竟也像鷹。老主席邁著鷹步,懷里抱只紅漆木盒,貼著“投票箱”仨字,神氣活現地走進來。

村級換屆改選開始了。過去選舉,生產隊大炕上坐滿男男女女,汗腥味、大蔥大蒜味、酒氣、羊肉的膻腥、新糧和干草氣息,被土炕熏得暖烘烘。選民們紛紛卷煙抽,把糊墻的報紙一條條撕下。揚手夠得著的壁紙撕光了,從炕上站起,撕高處的。一場會后,隊部墻上爛得一片狼藉。

我爹站在地上,面對大伙。他披著夾襖,兜里裝著止痛片和麻黃素,捏出幾粒擱手心里,兩只巴掌一擰碾成粉末,黃的黃白的白,摻煙末抽。大煙早已禁絕,邊地人會過癮。選大隊干部,黃片贊成,白片反對,一目了然。誰要啥片片,我爹就給啥片片。

如今,年輕人出去的太多,熱熱鬧鬧充滿肌膚之親的大炕會沒了。

爹在馬棚里替我備馬,忙迎出去:“快進屋?!?/p>

老主席說:“不了。日頭這么壯,蹲院吧?!?/p>

爹揚脖吆喝:“小鷹他娘?!?/p>

娘從屋里拎出只小板凳,塞到主席屁股底下,對喇叭匠說:“老爺子,我回屋給你取個高的?!?/p>

喇叭匠忙道:“我就站著,得勁?!彪p手抄懷兒攬住嗩吶,像只老鷹顫晃。

爹掏出煙卷,給主席點著。三人圍住選票箱,一摞選票擱箱蓋上。不用藥片,衛生所承包了。第一位候選人是上屆村長,我爹。

爹問:“挨家走?”

主席說:“挨家走。頭一站去了嚴家,你們家是第二站?!?/p>

“啊??!可不敢當?!钡φf。

“咋不敢!你家兒子出人頭地,閨女的活兒也體面。過日子過的啥,過的不就是人嗎。老哥,一個鎮子你家也拿得出手?!?/p>

爹問:“嚴家都贊成了吧?”

老主席抬起頭,和喇叭匠對望一眼,尷尬地靜會兒,說:“出了點岔?!?/p>

“咋?”爹意外,一愣。

“沒雞巴大事!”老主席說,“雨堂畫了圈?!?/p>

“那還差啥?”

“就是呢,你也沒想到吧。俺抱起票匣子剛要走,沒成想聾啞人嚎叫起來?!?/p>

喇叭匠說:“那個惡,一蹦山高,一把掠過票箱?!?/p>

老主席感嘆:“嚴先生一輩子是個人物,就是家里失章程,連個家奴都寵得反天了?!?/p>

爹問:“讓聾啞人投了?”

喇叭匠說:“可惡!他搶過選票就打叉?!?/p>

老主席奇怪:“聾啞人跟你沒冤沒仇呀?!?/p>

爹說:“你們把他落下了,他受不了?!?/p>

老主席恍然大悟,說:“村長,咱投票吧,我還沒畫呢?!?/p>

爹說:“老哥,咱丑話擱頭前,不樂意,就打叉?!?/p>

老主席說:“明人不做暗事?!痹谖业拿稚袭嬋?,把筆遞過去。

爹說:“你替我畫了吧?!?/p>

老主席說:“得你劃?!背堇飶埻?,“小鷹她娘呢?”

“甭管。她知道畫啥?!钡贿B在自己名下畫了倆圈兒。

我給馬飲水,備鞍,緊肚帶。小鷹穿白大褂走出屋,沖客人笑笑,吃過晌午飯后去上班。她直接參加鎮政府的選舉。

老主席說:“村長,咱們走吧?!?/p>

爹說:“我也去?!?/p>

“票箱你抱著,挨家挨戶送到炕頭上,當侍候月子了?!?/p>

都笑了。

喇叭匠說:“誰犯得上在眼皮底下得罪人。誰心里不明鏡似的,拆箱子還不是咱爺們?!?/p>

老主席站直身,拍拍喇叭匠肩膀:“老哥,你把骨頭吐出來了?!?/p>

喇叭匠身子搖晃,眼睛樂沒了,滿臉褶子皮。

爹抱住票箱,老主席倒背雙手,喇叭匠躬著蝦米腰,用力仰起臉,全都邁著鷹步,步步高曲調歡快地響起來。

快過中秋節了,老鷹鎮喜氣洋洋。男人趕上馬車,拉著家眷,裝好粘豆包、粉條、豬肉,北上內蒙,南下縣城。去內蒙古的,大多是串親戚,省界兩邊,漢、蒙聯姻的不少。下縣城的,老鷹鎮人說“下”,地勢由內蒙古高原傾斜下來,一直漫入遼西腹地,北高南低,老鷹鎮人按地勢說話。

哪兒都沒去的閑人,便翹起尾巴,撅撻撅達地在街上走,見人就打招呼:殺豬了嗎?去頭蹄皮毛下水,凈肉多少斤?嗨,可不小哇!一色說恭維話。更多的閑人,去泡茶館。早些年,茶館遍布遼西縣城。如今商店密集,柜臺上擺滿純凈水、冰紅茶、非??蓸?。乘駱駝的沒了,騎馬的少了,馬車、驢車不準趕進城區。老板子們個個是大水包,大茶壺。他們不來,茶館一家跟一家倒閉。城里的老茶客們,仿佛前朝遺老,縮回家里,自斟自飲,撐持殘局。茶館黃鋪,說書的、賣唱的,也喪失地盤,流向更北、更偏遠的異鄉,便到了老鷹鎮。

我和嚴先生打嘮時說過,美國西部牛仔碰到人的第一反應,是下意識地去摸腰里的槍。日本人卻趕緊找出名片,低下頭,恭恭敬敬地遞上前。嚴先生笑了,說:咱們遼西漢子,騎在馬上,遇見熟人,從腰間摘下用襪子做成的茶葉袋,抓出一把,奉上,說聲“來,嘗嘗我這個”。嚼咽下紅茶葉,提神醒腦,渾身來勁。我和牛光旦在街頭會合,去茶社。光旦騎顛馬,身體聳動;我騎走馬,仄歪身,省半邊勁。兩人在一起,決不用同樣的姿勢,好看。endprint

前方,老鷹鎮茶社熱汽騰騰,茶爐響鼻瞿瞿叫。先人手繡的“茶”旗,在桿頂潑啦啦張揚。我和牛光旦下馬,走進茶棚。陽光從露天席棚篩下,花花點點,落進水碗里,似陰涼涼小銀幣;落在身上,像小殼蟲簌簌爬。石板長條桌,石板長條凳,用井水沖刷得清清爽爽。涼棚下,吊著一只拳頭大的鹽袋。過去千百年間,一家老少幾代,圍在一起吃飯,從房梁吊下一只小鹽袋,每個人伸長脖子,像鷹,舔一下鹽袋,就是進鹽了。菜鍋里是沒得鹽放的。鹽,不許進入邊地,像軍火一樣被朝廷官府嚴厲管制,怕你吃多了鹽,身上長力氣,造反。如今,吊鹽袋做為一種圖騰,裝飾在茶館。

老鷹鎮露天茶社,面對兩省通衢,官道上有人經過,茶客們就會熱乎辣招呼:“過來喝一碗?!敝灰闵砸华q豫,馬放慢一點,他們就會沖上官道,攔住你的馬頭,扯住你的韁繩,把你拉到席位上。茶客們紛紛起身,讓座,責備道:

“老鷹鎮小點,留不住你咋的?”

“甭怕花錢,手緊,兄弟給你墊上?!?/p>

“掌柜的,給這位客人掛賬?!?/p>

老鷹鎮茶客,對遠行人,充滿濃濃的敬意。有的賬,一去不復返了。但人情帶走了,你欠著別人的,在遙遠漫長的旅途上,將充滿溫馨。店主偶爾想起那位遠行人,見他長久沒有返回,擔心地嘀咕:“會不會出啥意外?出門在外不容易呀!”

更多的茶客,是在附近打短工,干苦活的。大夏天,他們急火火趕來,屁股一歪,橫騎在石凳上,一股陰涼從尾骨襲上脊梁,漢子嚷聲“爽!”抓住茶壺,仰脖咕嘟咕嘟喝。脫掉上衣,露出黑豹似腱子肉,再抓起茶壺喝。一壺水見底,漢子解下腰間包袱,把印花布一層層抖開,露出金黃嘎巴的玉米面餅子,吭吭咬,眨眼工夫造完了。漢子心滿意足,頻頻對大伙點頭,親切地招呼:“喝,喝呀!”

茶客們紛紛把嘴湊近茶碗,掄圓腮幫,吹不起水紋,挺黏稠,滋滋嘍嘍喝出滿臉熱汗。跑堂的經過時,茶客把他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扯下,擦臉,擦脖頸,抬起胳膊,擦胳肢窩,又把毛巾塞進褲襠,掏一圈兒,甩回跑堂的肩膀上。

都笑了。

這時,一個盲人摸進來,抱著馬頭琴。我和牛光旦忙拽過凳子,扶他坐下。盲人點點頭,說:“官人,聽支曲子吧?!?/p>

這就是胡爾沁說書人。百姓人家認定,筆寫下來的,斧頭砍不斷,要知朝中事,山里問野人。一個雙目失明的胡爾沁藝人,能洞察天地!早年間,蒙古王公每三年進京值班一次,返回時,將在京城購得的漢書譯成滿文和蒙文,敬奉給寺院。喇嘛們抄寫譯本,送給說書人。書里的倫理道德,風土人情,醫藥養生,傳奇軼事,甚至時事新聞,由胡爾沁藝人傳唱開

盲藝人把琴架在大腿上,弓弦急劇顫抖,馬蹄聲奔騰。盲人唱起來:

盤龍大樹頂破天,樹根根抓住野河灘。灘上住著百家姓,土里埋著老祖先。老祖先當年好身板,背著犁鏵去耕田,犁鏵碰石碎成片,老繩繃直斷了線。撿起犁片當鼓板,拴上老繩做琴弦,咚咚,先有的天,咚咚,后有的地。先有九曲黃河灘,后有荒腔和野調。日出日落是一天,從古到今沒有變……

茶客們聽得如癡如醉。盲人琴弓一頓,琴頭昂起,仿佛騎手猛收韁繩,馬咴咴嘶鳴不止。馬頭琴余韻向北飛去,那邊空曠,那邊是一望無際的草場。清初,滿族皇親跑馬圈地,招漢族農民墾荒,草場成為八旗軍大糧地。農牧民還必須給驛站過往使臣,提供飲食、車、馬,甚至女人。清亡后,戰事不絕,大糧地復荒成牧場。改朝換代,風俗變易,邊地蒙民衣著漢化了。但牧民,不論是漢族牧民,蒙古族牧民,兩合水牧民,仍著長袍。冬天放牧,長袍護膝暖襠;晚秋轉場,夜宿露天地時當被蓋;嫩春老夏騎在馬上,束緊腰帶,兩肋筆挺,威風凜凜!

一個穿水綠色長袍的姑娘,手執長鞭,圍繞黃乎乎牛群,抖擻韁繩輕馳,一圈、兩圈、三圈……饑狼無奈地躲開,盜牛賊恨恨地躲開。她是夏娃,圈出水草豐茂的安全世界。她神情專注地望著前方,視線呈圓形,古老的職業把她的視線彎曲成一個圓。時間對于她,也是一個圓,開始就是結束,結束就是開始。邊地不老,姑娘生機勃勃,像要飛起來。

我和牛光旦的目光越過牧牛女孩,看見大草原前方,一列火車無聲地穿行,那是去往蒙古共和國和俄羅斯的國際列車,窗口童話般掠過。更前方,地平線上,紅盈盈落日里,一只鷹雕悠然扇動翅膀,天和地連接起來。一輪美麗如歌的紅日一列墨綠色火車一只威風凜凜的鷹雕,將天地裝飾得燦爛輝煌!我和牛光旦對視一眼,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心血沸騰。我們將結伴飛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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