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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情

2015-01-06 11:52喬正芳
遼河 2014年12期
關鍵詞:小松大哥大爺

喬正芳

蘭子隨著人群上了車,在后面找到了靠窗的位子坐下。環顧四周,幾乎都是衣著整潔面色雪白的外地男人。那純凈的通透的白,滲入骨髓,仿佛躲在地窖里好多年沒見過陽光一般。如果下地鋤幾天草,讓野風吹吹,放到大太陽底下曬曬,不知會變成什么摸樣,蘭子暗暗想。

乘客們放好行李,各各歸位,有人試探著和旁邊的人搭訕:你是哪里的?上海。問話的人臉上露出愉快的神色,阿拉也是啦。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沒有流淚,兩個人卻熱絡地攀談起來。旁邊的人似乎受了感染,也沒話找話地你一言我一句聊起來。

車廂里變得熱鬧了,剛才那些饒舌的普通話轉瞬間變成了哇啦哇啦的南方方言。清一色的方言匯成了一股強大的氣流,把蘭子推到了孤獨的一隅。她默然地坐著,恍如到了異域一般。豎著耳朵聽了半天,一句也沒聽懂。

正是初秋時節,窗外大片的莊稼青翠中透出了參差的黃。再過半個多月,稻谷就該成熟了吧?還有大豆、秋玉米,剛緩過一口氣的農人又將開始新一輪戰斗了。蘭子一邊想著,一邊看路邊的大葉楊一排排迎面而來,又一排排被甩到了車后,客車正以飛快的速度向著南方那座神秘的大都市奔去。

上海,這個響當當的名字,那個國際聞名的大都市,上流社會的天堂,等待她的,究竟會是一個什么樣子呢?

心里陡然生出一種恐懼。這恐懼,讓她心里有些發毛,禁不住對此行的決定有些懷疑起來。

車窗上清晰地映著她的影子:淡黃的有點干澀的齊發梳到了耳后,微黑的皮膚,憂郁的眼神。蘭子凝視著自己,心里掠過一縷酸楚的滋味。

是的,在這一車洋氣的城市人面前,她確實格格不入。鄉下來的丑小鴨,從他們輕視的眼光中她已經敏感地覺察到了。她又一次低頭審視著自己:一件手工織的混紡紅毛衣,一條晴綸黑長褲,怎么看都很土。

她摸了摸自己的褲兜,一團硬硬的小紙卷還在,那是買完車票后剩下的三十八元錢。也就是說,明早六點半到達上海后的當天里她必須找到小松,否則她就要流浪街頭了。

想到流浪,蘭子不敢再想了。電影中一些驚恐的畫面映入腦海,手不自禁地摸了一下戴在左腕上的手表,這是她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小巧的百合花蕾般的造型,銀質的外殼,精致的表鏈,三根銀白的針腳正滴滴答答輕盈而有序地走著。大爺曾說,這塊表的貴重之處不在于造型的漂亮,而是它的高科技含量——感光,無論身在何處,只要有一點點光亮,陽光、月光、燈光,哪怕是螢火蟲的微光、秒光,它就永不停息,繼續行走。

已經兩年了,蘭子時時戴著,愛不釋手。無論是她走到哪里,無論遇到了多么艱難的情況,她都不會舍棄這塊表。大爺曾開玩笑說:好好戴著吧,感光,只要有陽光,就有希望。

去年過年回家,妹妹看見了羨慕得不行,纏著她要。蘭子是最疼妹妹的,想了想說,那你好好讀書,只要你能考上縣重點高中,我就送給你。

蘭子沒有考上重點高中,這成了她一生的心病。在普通中學讀書,師資和各方面條件都極其有限,學校里民辦教師就占了一多半,平時邋邋遢遢不說,農忙時節心里像裝了兔子,惦記著回家搶收;教高中的老師里面據說有一半還沒進過大學校門呢。三年下來,全校幾百人里能考上大學的簡直是鳳毛麟角,廖若星辰。

她和小松都沒有考上大學。小松跟著膠東來招工的人去了冷藏廠,她則去了青島的大爺家看妮妮。等她把妮妮看進幼兒園上學時,大爺說:蘭子,你準備回老家呢還是想留下?

回老家,就意味著繼承祖業面朝黃土背朝天種一輩子地,像她母親一樣生兒育女土里刨食,成天灰頭土臉地家里一把地里一把,忙得暈頭轉向。

留在城里呢?熬幾年,或許……可自己是農村戶口??!想要翻身,比登天還難。

大爺看出了她的猶豫,試探著問,要不你先去我們單位打掃衛生,過幾年,我幫你從周邊介紹個菜農小伙?

蘭子搖頭,她想起了那次去單位,給大爺領中秋節發的福利品,旁邊有幾個年輕人在吱吱喳喳說話。其中有個女孩燙著頭發,穿了一條大紅的長裙,很好看。蘭子多看了她兩眼,女孩眼睛大大的,可惜鼻頭有點扁,像被誰搗了一拳似的。心里想,如果我也生在城市里,像她那樣打扮,是不是比她還好看呢?

蘭子剛走過去,聽見有個小伙子問,那妮子是誰?女孩尖尖的聲音,說,農村來的,齊叔家的小保姆。

蘭子臉上火辣辣的,低著頭,一溜煙走遠了。此后再也沒去過大爺的單位。

她斷然拒絕了大爺的好意。臨走前一天,大爺說,蘭子我也沒有什么送給你的,剛好你二姐從香港帶回來塊手表,不需要放電池,是感光的。你戴著,留作紀念吧。

蘭子笑著接過來,端詳了半天,在日光下照,拿到儲藏室的黑屋里看,晚上又映著月光瞧,果然如大爺說的一般神奇、精準。

“你的手表很漂亮嘛?!编徸恢焙屯橥劾餐劾舱f話的中年男人忽然回過頭來改用普通話和蘭子搭訕。

蘭子回過神來,抿嘴笑了笑,算是答復。

“姑娘,你去哪里?”男人問。

“上海?!碧m子聲音飄出去,綿軟無力,仿佛沒有扎根的幼苗,輕風一搖,連聲響也沒有就輕輕斷了。是啊,上海,這個從前只在教科書上念過、在電影里看過的概念式的詞語,對于生長在北方貧窮農村里的蘭子來說,不異于月球般遙遠。

“你去上海做什么?”男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拘謹,話語里有些咄咄逼人。

“我的姊妹……她在那里賣服裝?!碧m子想,告訴他實話,或許可以打聽一下路呢。

“在哪里賣服裝呢?”男人似乎很感興趣。

蘭子猶豫了下,去帆布包里摸出一個信封:某某區服裝批發市場。

男子接過去,只看了一眼,便驚訝地叫起來:“啊哦,這樣籠統的地址,怎么找呢?”兩片薄薄的嘴唇吧嗒吧嗒拍打得直響,深邃的眸子看定她,“你知道上海有多大嗎?你知道一個區里有幾個批發市場嗎?你知道一個批發市場里有多少攤位多少人嗎?你想過沒有,如果找不到該怎么辦?"

連珠炮似的發問,將蘭子打懵了。

是啊,這些問題,自己怎么沒提前考慮到呢?蘭子啞然了。眨巴著一雙黑黑的眼睛,如一頭深山中迷失方向的小鹿。

男子看她緊張,語氣緩和下來:“不要緊張,我去上??磁笥?,沒有很要緊的事情,我可以幫你找一找的?!?

蘭子沒說話,她在琢磨:這是個什么人呢?悄悄打量他,三十五六歲的樣子,薄薄的臉皮,深凹的眼眶下一雙閃爍的眼睛,幽幽的,很深邃,看不透。

你知道外面壞人很多嗎?你知道有多少像你這樣的女孩子被人販子打著找工作的幌子騙走了嗎?瘦男人自顧自說下去,唾沫星子濺到了蘭子臉上。

坐在蘭子前面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的青年回過頭來研究性地看了他們一眼。

蘭子沉默著,她想起了臨走時大爺的囑咐,小小的腦子始終在琢磨一個問題:這個人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可好人、壞人是不會在臉上貼標簽的。

唉,蘭子輕輕嘆口氣,小松,你到底在哪里呢?

蘭子去了小松的冷藏廠,可老鄉告訴她,小松已經走了快兩個月了,據說是去了上海賣服裝,并給了蘭子一個地址。從老鄉那里,蘭子知道了小松的遭遇。

冷藏廠里活計很多很重,白天黑夜不斷地加班,小松身子弱,半個月下來就支撐不住了,頭暈,又嘔又吐,躺在宿舍里爬不起來。那天上午,女舍監領著車間主任找來了。

主任兩手背在身后,臉耷拉著,一進門就低吼,不請假,就擅自離崗,你以為這是在你老子娘家嗎?要是每個工人都像你這樣干幾天就哼哼唧唧不干了,廠子還怎么運轉?和外國人簽的合同還怎么去完成?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是中日合資嗎?完不成合同,是要巨額罰款的!

小松很委屈,雖說是農村孩子,風里來雨里去的,可若是有個頭痛腦熱,那也是爹爹疼、娘娘愛的。小松抹著眼淚,嘟嘟噥噥地說,那我辭職不干了還不行嗎?

不干了?主任伸著著脖子,眼睛瞪起來,說得真簡單!說不干就不干了?我問你,當初是不是你自己同意來的,進車間前是不是你親手簽下的合同?

可我真的干不動了。小松抽抽搭搭地邊哭邊說。

哼!山溝里來的妞子,這樣嬌氣!主任生氣了,絮絮叨叨著,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白紙黑字簽的合同,說不干就不干,我看趁早死了這份心吧!

小松騰地火了,溫順的小貓變成了暴怒的獅子,怎么,山溝里來的人就好欺負嗎?你以為這是黑暗的舊社會?雖然簽了字,我還賣給你們了不成?

小松背起包,跌跌撞撞沖外走,誰也拉不住。

主任第一次碰見這樣的女倔頭,自覺失言,忙示意舍監去拉她,并緩下臉來,好言相勸。無奈小松太倔,沒有回旋的余地,掙扎著,決意要走。主任說,你這樣走了,工資一分都不給。

不給我也要走!小松倔強得像頭驢。

幾個人正在廠院里扯扯拉拉的,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開了進來。幾個個頭不高衣著考究表情端肅的男人走下車,奇怪地望著他們。主任一下緊張起來,咕噥著,糟了!日本人來檢查了。匆忙拽了拽衣角,臉上堆滿笑,恭敬地迎了上去。

大客車繼續行駛著,天色漸漸暗下來,乘客們似乎疲憊了,一個個頭倚著靠背,閉上了眼睛……

遠處的田野、樹林、村莊皆淹沒在黑暗之中。這漫漫的無邊的黑暗,像一片汪洋的海,小小的客車變成了一葉孤獨的舟子,飄浮在海面上。岸,在何處?

夜深了,涼風啁啁叫著從窗縫里鉆進來,專門向蘭子的衣領和袖口里鉆。她打了一聲噴嚏。旁邊瘦男人睜開眼睛,身子向前靠了靠,小聲問:“你冷嗎,我這里有一件夾衫你披上?”

蘭子搖搖頭。坐在蘭子前面的青年又側臉看了他們一眼。蘭子忽然覺得這人有些眼熟。在哪兒見過呢?她一時想不起。

鄰座的南方男人有些尷尬,嘿嘿笑起來,說,你今天真是遇到好人了。我這個人啊就愿意幫助別人。邊說邊轉過臉來小聲對蘭子說,這樣吧,到了上海后,我先領你去我朋友開的招待所住下,咱們再慢慢找。找到呢更好,找不到呢,我就托我朋友給你另外找個工作干。

蘭子猶豫著,不知該答應還是不答應。

她閉上眼睛,告訴自己,先睡一會吧,歇一歇大腦,明天,或許明天,會有一個好的結果,一個奇跡發生!

夜,在漫長的期待中一點一點消退了,窗外的顏色開始變淺變淡,東方露出了一絲魚肚白。蘭子睜開眼睛,看看手表,五點了。再過半個多小時,上海就要到了。蘭子緊張起來,她的心開始砰砰地跳,怎么辦呢?到底該怎么辦呢?是跟這個人走呢,還是不走?她的腦子像高速路上的汽車轱轆一樣飛速旋轉著,卻找不出一個正確的答案來。

五點五分了,五點八分了,五點十分了……她感覺頭發都要豎起來了,身體也禁不住有些哆嗦。

坐在她前面的青年忽然轉過身來,黑里透紅的臉,濃濃的眉毛,和善的笑容,帶著田野泥土的氣息。

蘭子認識這樣的臉,方方正正,棱角分明,淳樸、憨厚、固執、溫和——那是她最熟悉的,屬于黃土地上的,父親的、叔叔的、哥哥的,家鄉人的臉。

他們帶笑的眼神互相對視著。青年開口了:“大妹妹,你要去哪呀?”多么熟悉多么親切的鄉音??!這句在蘭子平時聽來土得掉渣的家鄉話,此時卻猶如天籟之音。

蘭子驚喜地張大了嘴巴,老鄉!大哥!

青年也笑了,露出整齊的牙齒,你是哪個鄉的?

北山的。你呢,大哥?

我是南山的。

兩個人熱切地攀談起來,仿佛已經認識了很多年。

你去上海做什么,大哥?蘭子問。

大哥朗聲說,我去看我大爺,我大爺在上海市公安局工作。

鄰座的男人閉著嘴,不說一句話。

大客車進站了,卸下了滿車的負累和喧嘩。旅客們背著大包小包,很快融入到人群中,大街上,散成了無數的浪花,新的浪花又重新聚攏來。蘭子故意磨蹭著,她想考察一下,那熱心的異鄉男人究竟是好意還是壞意?她慢騰騰地整理著布包,眼角的余光掃視著那異鄉男人,她瞥見,那瘦男人夾在人群里,瞄了她一眼,匆匆走遠了。

蘭子長舒了一口氣。有些輕松,又有些失落。

大哥說,我其實沒有大爺在這里,我是來進貨的。于是蘭子知道了,大哥是一名建筑工,有了點積蓄后,在縣城開了一個小五金店,干了三年,現又在老家新建了一個養殖場。剛才故意那樣說,是給別人聽的。

大哥陪著她在熙來攘往的某某區批發市場轉了整整一個上午,打聽了許多人,可誰也不知道有個山東來的姑娘叫小松。

蘭子熱得滿頭大汗,兩腿酸軟無力。大哥說咱們先填飽肚子再說吧。他們找了一個小吃攤,點了兩碗肉絲面,坐在路邊大口吃起來。

一個夾著公文包,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的中年男人站在旁邊等車,斜了他們一眼,鼻子哼了一聲,鄉下人!

蘭子臉通紅,頭快低到了胸脯上了。大哥小聲說,吃你的,別理他。

一個下午又快過去了,還是沒有小松的一絲消息。

看她蔫蔫的沒了精神,大哥說,可能找不到了,怎么辦?蘭子望著這繁華的街市,櫛比鱗次的高樓,熙攘的人群,她忽然想回去了。這偌大的城市,是一潭閃著瑩瑩光澤的油,而她卻像一滴水,注定是融不到里面去的。

大哥說,好歹你也算來了一次上海,我帶你去外灘看看吧。

外灘,多么迷人的地方哦。那碧波粼粼的江面,環繞著造型別致風格迥異的建筑群,姹紫嫣紅的綠化帶映襯著整潔的馬路,隨處可見悠閑時尚的游人??商m子卻一點興趣也沒有,她看著這蕩漾的水面,忽然想起了家鄉的?!x自己村莊三十里外那片無盡的湛藍。上中學時她曾和幾個同學騎車去過幾次,那澎湃的浩瀚的海啊,那千古湛湛深入骨髓的藍,那夾著咸咸味道呼嘯而過的風,那輪船上高高揚起的白帆……隱隱的濤聲傳來,似殷殷的呼喚,回響在耳邊。

回家。漂泊在外的游子,第一次這么熱切地渴望回家?;丶?,回到那個熟悉的生我養我的地方。

下午四點半,他們到了長途客車站,大哥買好票,把蘭子送上返程的客車。蘭子看著車票上的八十元錢字樣,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大哥看出了她的心思,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說,沒事的,出門在外,咱們老鄉,就是親人!

蘭子低了頭,忍住了將要溢出眼眶的淚水。

大哥說,回家以后不要盲目亂跑了,外面人多復雜。要是你愿意,就到我家的養殖場去干吧。你嫂子那人,熱心腸,通情達理的。

蘭子默默點頭。

大哥看了眼車站大廳里的掛鐘,急忙轉身就走,說,我還要趕著去進貨呢。

蘭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將腕上的手表解下來,追上去,一把塞進大哥手里,快速地說:“送給你,大哥!”

客車啟程了,蘭子回首望去,暮色漸漸濃了,大哥的身影消失在了人流中。在夕陽的斜暉里,融成了一片暖暖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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