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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彬童謠與宋齊革易之歷史書寫*——從《南齊書·卞彬傳》據《南史》補字說起

2015-01-24 06:11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5年5期

李 曉 紅

卞彬童謠與宋齊革易之歷史書寫*
——從《南齊書·卞彬傳》據《南史》補字說起

李 曉 紅

摘要:卞彬在宋齊革易之際向蕭道成述童謠“可憐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列管蹔鳴死滅族”,試圖借該謠之不祥征兆勸諫蕭道成放棄篡宋之舉。作為卞彬之才操與對時局的敏感反應,這一幕為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卞彬傳》與李延壽《南史·文學傳·卞彬傳》所重視?!赌淆R書》載其背景在“元徽末四貴輔政”時;《南史》載在昇明初袁粲、王蘊被誅殺后。盡管所涉謠辭無異,但其蘊含的文學意味與歷史意味卻明顯不同。在蕭子顯的解讀中,該謠集中表現出卞彬對離合與諧音雙關修辭方式的運用,寓諷諫于排調,為蕭道成所聰察和寬容。在李延壽的解讀中,該謠主要是感袁粲父子和王蘊同死而發,控訴蕭道成殘殺宋家忠臣的史實,預言其必敗,為蕭道成所不容。兩書之不同,折射出朝代革易史料的復雜面貌,反映了史家書寫與文學修辭之互動。

關鍵詞:卞彬童謠; 宋齊革易; 《南齊書》;《南史》

魏晉南北朝政權更迭頻繁,史家如何敘述朝代革易的相關情事,是引人矚目的問題,學界已有對此期史書“回護”或“忌諱”現象的揭示*詳參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訂補本)》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21、123、180、182—182頁。。透露史筆中“回護”或“忌諱”現象的,往往是同一事件在不同史書中呈現出來的差異。從文章學的角度來看,這些差異反映了歷史書寫對敏感事件的塑造之功,具有史學與文學雙重維度的意蘊,值得進一步探討。

蕭子顯《南齊書》與李延壽《南史》同載卞彬在宋齊革易之際向蕭道成述童謠一幕。童謠指刺褚淵、蕭道成,被視為是卞彬所作,代表著卞彬的文學才操與政治態度。同時,其內容諷刺貴勢篡權,牽涉著復雜的時局。如何把握與呈現這一幕的文學維度與歷史維度,是史家所直面的問題。本文擬以之為線索,考察蕭子顯與李延壽二位史家不同的書寫意識與童謠解讀取徑,試以具體個案管窺歷史書寫與文學修辭的互動。

一、《南齊書》與《南史》對卞彬童謠的不同書寫

關于卞彬述童謠,現可見最早的記載是蕭子顯《南齊書》。目前學界對其關注主要是在??睂W的范疇里。點校本《南齊書》卷52《文學傳·卞彬》載:

彬才操不群,文多指刺。州辟西曹主簿,奉朝請,員外郎。宋元徽末,四貴輔政。彬謂太祖曰:“外間有童謠云:‘可憐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列管蹔鳴死滅族?!补H聞不?”時王蘊居父憂,與袁粲同死,故云〕尸著服〔也。服者衣也〕,〔五〕褚字邊衣也,孝除子,以日代者,謂褚淵也。列管,蕭也。彬退,太祖笑曰:“彬自作此?!?蕭子顯:《南齊書》,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892頁。另《南齊書》卷52??庇洝参濉吃疲骸啊补H聞不時王蘊居父憂與袁粲同死故云〕尸著服〔也服者衣也〕 據南監本、殿本、局本及《南史》補。按南監本脫‘服者衣也’四字。殿本‘云’訛‘念’?!蓖?,第909頁。

通過??睒俗R,可知點校本據明南京國子監本、清武英殿本、金陵書局本《南齊書》和《南史·卞彬傳》補入22字。曹道衡、沈玉成指出:“《南齊書·高帝紀》敘‘四貴’之目,無王蘊,乃袁、褚、劉秉、蕭道成也。又袁粲、王蘊以昇明元年十二月死,非元徽時也?!?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史料叢考·卞彬事跡雜考》,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385,385頁。誠為有見。不過二位先生似未注意點校本《南齊書》“公頗聞不時王蘊居父憂與袁粲同死故云”諸字乃據他書補入。按點校本《南齊書》底本*點校本《南齊書》底本是張元濟刊刻《百衲本二十四史·南齊書》,而《百衲本二十四史·南齊書》的底本是國家圖書館藏宋刻宋元明初遞修本。百衲本與宋本關于卞彬童謠著錄文字相同,本文簡稱“底本”。原作:

彬才操不群,文多指刺。州辟西曹主簿,奉朝請,員外郎。宋元徽末,四貴輔政。彬謂太祖曰:“外間有童謠云:‘可憐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列管蹔鳴死滅族?!笔?,褚字邊衣也,孝除子,以日代者,謂褚淵也。列管,蕭也。彬退,太祖笑曰:“彬自作此?!?蕭子顯:《百衲本二十四史·南齊書》,第13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44年,第5頁。

比較《南史》卷72《文學·卞彬傳》所載:

彬險拔有才,而與物多忤。齊高帝輔政,袁粲、劉彥節、王蘊等皆不同,而沈攸之又稱兵反。粲、蘊雖敗,攸之尚存。彬意猶以高帝事無所成,乃謂帝曰:“比聞謠云‘可憐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列管暫鳴死滅族’。公頗聞不?”時蘊居父憂,與粲同死,故云“尸著服”也?!胺闭?,衣也?!靶⒆硬辉谌沾蕖闭?,褚字也。彬謂沈攸之得志,褚彥回當敗,故言哭也。列管謂蕭也。高帝不悅,及彬退,曰:“彬自作此?!?李延壽:《南史》,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767頁。

可見兩書的記載存在明顯差異,其中最主要的是述童謠的時間,《南齊書》放在“四貴”共同輔政時,《南史》放在袁粲反蕭敗亡之后。

從《南齊書》底本原貌看,并無語及袁粲、王蘊,不會造成“四貴”成員包括王蘊的誤解,也不會造成袁粲、王蘊死于元徽時的印象。明毛晉汲古閣本《南齊書》此段文字皆同宋本?!秲愿敗肪?90“閏位部·聰察類”*王欽若等籌編:《冊府元龜》,第4冊,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67年,第2297頁。、卷932“總錄部·誣構類”*王欽若等籌編:《冊府元龜》,第19冊,第10989頁。兩次選錄卞彬述童謠之事,均依《南齊書》底本。此并說明該底本之流傳有緒,文義自通。后文將進一步說明。

要之,關于《南齊書》對卞彬述童謠一幕記載“含混”*朱自清:《中國歌謠》,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52頁?;虿淮_切*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史料叢考·卞彬事跡雜考》,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385,385頁。的印象,是后世版本據《南史》補字造成的。明代南京國子監本、北京國子監本、清代武英殿本《南齊書》,不同程度地據《南史》補字*宋本“尸著服”一句,明南京國子監本作“公頗聞否時王蘊居父憂與袁粲同死故云尸著服也”;明北京國子監本、清武英殿本作“公頗聞不時王蘊居父憂與袁粲同死故念尸著服也服者衣也”;金陵書局本作“公頗聞不時王蘊居父憂與袁粲同死故云尸著服也服者衣也”。,中華書局點校本循其例,都忽視了同一事件在不同書寫語境下的差異*朱季?!赌淆R書校議》(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69—170頁)和丁福林《南齊書校議》(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42—343頁)均未議及此條。。

《南齊書》的重要刻本、校本據《南史》補字的不當,提醒我們注意不同史家書寫的復雜性。卞彬在什么時候對蕭道成口述童謠,事件真相應有唯一性。蕭子顯出身蕭齊宗室,在梁代撰寫《南齊書》,距離歷史現場更近,記載本來較可采信。李延壽在初唐修《南史》,關于蕭齊史事即多以《南齊書》為藍本,《卞彬傳》整體結構也沿襲自《南齊書》。而恰恰在卞彬述童謠一幕與《南齊書》存異。這顯然是有別裁的。至少表明在李延壽視野里,關于此事還有另一種可采納的新說法。因此現存有兩種版本的書寫:

1.蕭子顯《南齊書》:元徽末四貴輔政——卞彬述童謠——蕭道成聽后笑曰而過。

2.李延壽《南史》:昇明初沈攸之反蕭道成,時王蘊居憂,與袁粲同死——卞彬述童謠——蕭道成不悅。

同一人物生平上的同一個事件,何以在不同史家筆下有如此大的差異?

二、童謠文體與卞彬之指刺

在討論蕭子顯與李延壽之書寫差異前,需明確卞彬述此童謠之意圖。下面根據兩書記載的共同部分,并結合本期童謠文化與卞彬的政治態度試作說明。

卞彬所述童謠,兩書無異文,是句句押韻的七言體,全篇三句,描寫了一個令人悲傷的喪亡現場:“著丁憂之服的尸體,旁無孝子哭喪,在驟然喧盛的簫管奏鳴后,這個家族走向了滅亡?!标P于其文體,《南齊書》載卞彬向蕭道成轉述時是說“外間有童謠”,定名為“童謠”;《南史》載為“比聞謠”,定名為“謠”,稍有差別。但可以說兩書都視此篇為讖謠。句中嵌入褚淵與蕭道成之姓字:第一句“尸著服”三字指代“衣”;第二句言“孝除子,以日代”,指代“者”,合得“褚”字。第三句“列管”指代“簫”,與“蕭”諧音雙關。這種運用“褚”、“蕭”二字結構、音義的特殊性制作韻語的水平,殆非童蒙所可及。蕭子顯、李延壽都記載蕭道成聽后斷定是“彬自作此”,《南史》載為“謠”,蓋是因此。不過讖謠“往往是人們利用古漢語的文字、音韻、詞匯、語法和修辭的特殊性而創制的”*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研究》第二章《論謠讖與詩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9頁。。雙關、離合更是南朝常見修辭方式*詳參王運熙:《論吳聲西曲與諧音雙關語》、《離合詩考》,《王運熙文集》(第1冊)《樂府詩述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此篇也可能如卞彬所言只是外間謠言而已。

古人認為讖謠尤其是童謠具有預言性。謠言描述的境況,往往對應謠中指涉之人的行事命運。決策者會根據童謠所示采取一些對己方有利的措施。如《宋書·五行志》載:“孫晧天紀中,童謠曰:‘阿童復阿童,銜刀游渡江。不畏岸上虎,但畏水中龍?!瘯x武帝聞之,加王濬龍驤將軍。及征吳,江西眾軍無過者,而王濬先定秣陵?!?沈約:《宋書》卷31,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14頁?!稌x書·羊祜傳》載:“祜以伐吳必藉上流之勢。又時吳有童謠曰:‘阿童復阿童,銜刀浮渡江。不畏岸上獸,但畏水中龍?!锫勚唬骸吮厮娪泄?,但當思應其名者耳?!瘯嬷荽淌吠鯙F征為大司農,祜知其可任,濬又小字阿童,因表留濬監益州諸軍事,加龍驤將軍,密令修舟楫,為順流之計?!?房玄齡等:《晉書》卷34,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17頁。表明晉人聽聞該童謠后,命小字阿童的王濬為龍驤將軍,以合吳人“畏”“水中龍”“阿童”的讖示。

在卞彬與蕭道成生活的南朝時代,童謠預言性仍得到普遍認同。裴松之在其《三國志·魏書·公孫瓚傳》注中明確說:“臣松之以為童謠之言,無不皆驗?!?陳壽:《三國志》卷8,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43頁。受童謠左右、調整政治決策和偽造謠言、進行政治炒作*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研究》第二章《論謠讖與詩讖》,第34頁。依舊是此期謠文化的重要表征?!赌淆R書·荀伯玉傳》載:“初,太祖在淮南,伯玉假還廣陵,夢上廣陵城南樓上,有二青衣小兒語伯玉云:‘草中肅,九五相追逐?!褚暢窍氯祟^上皆有草。泰始七年,伯玉又夢太祖乘船在廣陵北渚,見上兩掖下有翅不舒。伯玉問何當舒,上曰:‘卻后三年?!駢糁凶灾^是咒師,向上唾咒之,凡六咒,有六龍出,兩掖下翅皆舒,還而復歛。元徽二年,而太祖破桂陽,威名大震。五年而廢蒼梧。太祖謂伯玉曰:‘卿時乘之夢,今且效矣?!?蕭子顯:《南齊書》卷31,第2冊,第572頁??梢娛挼莱梢嘟栊赫Z“草中肅,九五相追逐”之影響在代宋自立的路上步步推進?!赌淆R書·張敬兒傳》載劉休范亂時,蕭道成許張敬兒曰:“卿若能辦事,當以本州相賞?!焙缶磧簲匦莘妒?,蕭道成“以敬兒人位既輕,不欲便使為襄陽重鎮,敬兒求之不已,乃微動太祖曰:‘沈攸之在荊州,公知其欲何所作?不出敬兒以防之,恐非公之利也?!嫘Χ鵁o言,乃以敬兒為持節、督雍梁二州郢司二郡軍事、雍州刺史”*蕭子顯:《南齊書》卷25,第2冊,第465頁。。此中蕭道成先與張敬兒約定:他若斬劉休范,可得雍州。后蕭道成爽約,因為張敬兒的資歷尚不足以授雍州。最終張敬兒以自己能防沈攸之說動了蕭道成,獲得雍州刺史一職。為什么張敬兒一說自己能防沈攸之,蕭道成就放棄授官原則呢?這固然不無擔心張敬兒倒戈投靠沈攸之的考慮,但恐怕與“元徽中,童謠曰:‘襄陽白銅蹄,郎殺荊州兒’”*蕭子顯:《南齊書》卷19《五行志》,第2冊,第381頁。不無聯系。張敬兒出身襄陽,沈攸之為荊州刺史,與“襄陽郎殺荊州兒”的童謠相應。因此蕭道成“出敬兒以防之”??梢哉f童謠影響了蕭道成關于雍州刺史任命人選的決策*事實上這可能是一篇反映襄陽軍事力量的童謠,流傳較為廣遠,易為人采信。如后又有“襄陽白銅蹄,反縛揚州兒”之說,被附會為是時在雍州軍鎮的蕭衍將圍縛建康城內的東昏侯的預言,見魏徵等:《隋書》卷13《音樂志》,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05頁。。

從以上蕭道成對童謠的接受心理來看,卞彬對其述“外間童謠”,當非無的放矢。述童謠的時間,《南齊書》載在元徽末,《南史》載在昇明初,都在蕭道成篡宋的關鍵時期內。卞彬所述童謠描述喪亡現場,詞句之慘絕,堪比桓玄“白布纏棺豎旒旐”,似“了語”排調*劉義慶著、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下冊“排調”,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964頁。。但其中明確嵌入褚淵、蕭道成之姓氏,實寓指刺,尤其“列管蹔鳴死滅族”言“簫(蕭)”鳴將致滅族,誠為警示之語*呂肖奐曾指出:卞彬是劉宋忠臣,為了說服蕭道成不要代宋而自立,自編此讖謠。詳參呂肖奐:《中國古代民謠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第105頁。,蓋希望蕭道成聞悉預兆不祥后改變篡宋主意。

卞彬有宗宋的政治立場?!赌淆R書》和《南史》在記載卞彬述童謠一幕后,同載“齊臺初建,彬又曰:‘誰謂宋遠,跂予望之’”*蕭子顯:《南齊書》卷52,第3冊,第892頁。一事,對蕭道成詠《詩經·衛風·河廣》。按《毛詩序》曰:“《河廣》,宋襄公母歸于衛,思而不止,故作是詩也?!?孔穎達疏:《毛詩注疏》上冊,卷3《河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25頁。劉宋國名正與宋襄公之國同。齊臺建后,劉宋皇權之歸于蕭齊,幾如宋襄公母歸衛。卞彬詠《河廣》,無疑是聲明其心系于宋。

卞彬家世濟陰卞氏是東晉以來少有的以忠貞垂名之門戶。卞彬高祖卞壸,為晉明帝顧命大臣,后為抵抗叛臣蘇峻,與二子眕、盱同時見害*房玄齡等:《晉書》卷70,第6冊,第1866—1872頁。。一直為后世所感念,對卞彬不無熏陶。卞彬祖即卞壸孫,《南齊書·卞彬傳》載“祖嗣之,中領軍”*蕭子顯:《南齊書》卷52,第3冊,第892頁?!赌鲜贰肪?2記載更詳細,第6冊,第1767頁。,《弘明集》載卞嗣之《答桓玄詔》自署“侍中祭酒”*僧祐撰,李小榮校箋:《弘明集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99頁。。史無其傳,任昉《為卞彬謝修卞忠貞墓啟一首》中言:“臣門緒不昌,天道所昧,忠遘身危,孝積家禍,名教同悲,隱淪惆悵。而年世貿遷,孤裔淪塞?!?蕭統:《文選》卷39,第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95—1796頁。似因卞嗣之依附桓玄*余嘉錫謂:“晉之士大夫感溫之恩,多黨附桓氏?!币姟妒勒f新語箋疏》中冊,第826頁。,家世趨于隱淪。卞彬父即卞壸曾孫,《南齊書·卞彬傳》載:“父延之,有剛氣,為上虞令?!睋赌鲜贰け灞騻鳌?,卞延之“弱冠為上虞令,有剛氣。會稽太守孟顗以令長裁之,積不能容,脫幘投地曰:‘我所以屈卿者,政為此幘耳。今已投之卿矣。卿以一世勛門,而傲天下國士?!饕露ァ?李延壽:《南史》卷72,第6冊,第1766,1767頁。。按顗元嘉年間任會稽太守*孟顗兩度出任會稽太守,一在元嘉四年(427)前后,一在元嘉二十五年(448)前后,詳參《宋書·何尚之傳》、《宋書·郭世道傳》、《宋書·符瑞志》。,延之任上虞令蓋亦在元嘉年間*按卞嗣之附桓玄?;感x元興三年(404)敗,嗣之或同時敗亡。則卞延之生年當不晚于404年,弱冠不晚于424年,即元嘉元年。其遇孟顗或當在宋元嘉四年前后。,故知卞延之出仕劉宋,且頗有卞壸“斷裁切直,不畏強御”*魏徵等:《晉書》卷70《卞壸傳》,第6冊,第1870頁。之風。

從卞壸忠貞遺教與家世在晉宋的沉浮來看,不難理解卞彬宗宋之立場?!赌鲜贰け灞騻鳌份d:“(彬)常于東府謁高帝,高帝時為齊王。彬曰:‘殿下即東宮為府,則以青溪為鴻溝,鴻溝以東為齊,以西為宋?!栽仭对姟吩疲骸l謂宋遠,跂予望之?!齑筲柚?,因此擯廢數年,不得仕進?!薄?李延壽:《南史》卷72,第6冊,第1766,1767頁。是知詠《河廣》之前,卞彬還借齊王府與劉宋帝室隔青溪相望的地理形勢,語帶雙關地指刺齊王府與劉宋皇室已然有楚漢相爭之勢?!赌淆R書·卞彬傳》無此一幕,但《王儉傳》載:“齊臺建……太祖從容謂儉曰:‘我今日以青溪為鴻溝?!瘜υ唬骸鞈駨?,庶無楚、漢之事?!?蕭子顯:《南齊書》卷23,第2冊,第434,426,428、429頁。此所謂“我今日以青溪為鴻溝”,很可能源出卞彬“殿下即東宮為府,則以青溪為鴻溝”之言?!赌鲜贰返挠涊d或有所本。而從蕭道成與王儉的對話可見蕭道成著意營造代宋是天應民從、非自己強取的氛圍。因此卞彬言齊王府與宋皇室“以青溪為鴻溝”,指刺齊宋之爭;詠《河廣》明言宗宋,挑戰“天應民從”,可謂一肚子不合時宜。

從述童謠到指刺青溪為鴻溝并詠《河廣》之詩,卞彬的態度是一脈相承的,即不認同蕭道成之篡宋行徑。述童謠一幕發生在齊王府建立之前,蓋抱有借童謠來促使蕭道成放棄篡宋計劃的一線希望。但蕭道成聽后斷言該謠乃卞彬自作,既說明宋齊革易之際存在偽造謠讖的風尚,一般童謠易遭質疑;也說明該謠并未廣泛流傳,根本無力阻止蕭道成的篡宋進程。這種狀況卞彬應也能預計到,但仍對蕭道成述之,正跟后來詠《河廣》一樣,歸根到底是忠宋的自覺表態。入齊后,卞彬雖出仕,但自謂“為人多病,起居甚疏,縈寢敗絮,不能自釋。兼攝性懈惰,懶事皮膚,澡刷不謹,澣沐失時”*卞彬:《蚤虱賦序》,見蕭子顯:《南齊書》卷52,第3冊,第892頁。,語襲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流露出與時局的格格不入。史載其“頗飲酒,摒棄形骸”,“以瓠壺瓢勺杬皮為肴,著帛冠十二年不改易,以大瓠為火籠,什物多諸詭異”,人諫曰“卿都不持操,名器何由得升”,彬答曰:“擲五木子,十擲輒鞬,豈復是擲子之拙。吾好擲,政極此矣?!?蕭子顯:《南齊書》卷52,第3冊,第892—893頁。表現出消極任縱處世態度,此殆反對蕭道成代宋興齊的后遺癥。

總之,卞彬述童謠這一幕,不僅表明卞彬的政治立場,流露其才操與家世家風,影響其隨后命運;而且也是宋齊革易之際政治輿論的重要表征?!赌淆R書》與《南史》都將此事置于敘卞彬生平之伊始,其對傳主人生的意義自不待言;而兩書記載時又存在重大的歷史語境差異,則不能不與該謠作為一種政治輿論的敏感性有關。下面考察兩書的不同記載。

三、《南齊書》卞彬童謠的歷史語境解析

如前所述,《南齊書》與《南史》記載上最顯著的不同,在于卞彬述童謠的時間?!赌淆R書》載卞彬述童謠在“元徽末四貴輔政”之時,無涉王蘊、袁粲之死。蕭子顯釋曰:“尸著服,褚字邊衣也,孝除子,以日代者,謂褚淵也。列管,蕭也?!敝弁{的成文方式,指出謠句離合“褚”字、雙關“蕭”字,指刺褚淵、蕭道成。在“四貴輔政”的背景下,童謠僅指刺其中褚、蕭二人,暗示出“四貴”內部的某種分裂。

“四貴”是宋元徽年間的輔政團隊。據《宋書·明帝紀》:“(泰豫元年夏四月)己亥(472.5.10),上大漸……袁粲、褚淵、劉勔、蔡興宗、沈攸之同被顧命。是日,上崩于景福殿?!?沈約:《宋書》卷8,第1冊,第169頁。太子劉昱即位,時年僅十歲*沈約:《宋書》卷9《后廢帝紀》,第1冊,第177頁。,因此宋明帝臨終為其封任顧命大臣。但《宋書》中顧命大臣不包括蕭道成。據《南齊書》、《南史》記載,因褚淵引薦,蕭道成后同豫顧命*詳參蕭子顯:《南齊書》,第2冊,第426頁。李延壽:《南史》,第3冊,第750頁。?!端螘ぴ觽鳌份d:“(元徽)二年,桂陽王休范為逆,粲扶曳入殿,詔加兵自隨,府置佐史。時兵難危急,賊已至南掖門,諸將意沮,咸莫能奮。粲慷慨謂諸將帥曰:‘寇賊已逼,而眾情離沮。孤子受先帝顧托,本以死報,今日當與褚護軍同死社稷?!蛎笥冶获R,辭色哀壯。于是陳顯達等感激出戰,賊即平殄……時粲與齊王、褚淵、劉秉入直,平決萬機,時謂之‘四貴’?!?沈約:《宋書》卷89,第8冊,第2232頁。明言“四貴”是袁粲、褚淵、劉秉和蕭道成等四位朝中要員,《南齊書·高帝紀》所載亦同。

“四貴”中蕭道成最有軍事實力,《宋書·后廢帝紀》言劉休范亂時蕭道成于新亭壘抗擊并大破之?!赌淆R書·高帝紀上》還特別記載朝廷聽聞休范舉兵時惶駭無措,是蕭道成率先提議抵抗并獲群倫贊同的,欲凸顯蕭道成之影響力*蕭子顯:《南齊書》卷1《高帝紀》,第1冊,第7,6頁。。但從《袁粲傳》所載“諸將意沮,咸莫能奮”來看,蕭道成實際未能號召朝野,這與其日益顯露的篡權野心有關。

宋明帝時民間流言“蕭道成當為天子”*蕭子顯:《南齊書》卷1《高帝紀》,第1冊,第7,6頁。。平劉休范后更是“威名大振”*蕭子顯:《南齊書》卷31,第2冊,第573頁。,以劉昱“酷暴稍甚”,擬行廢立。前引《褚淵傳》載袁粲曰“主上幼年微過易改”之言,表明袁粲不贊同廢劉昱?!赌淆R書》將卞彬述童謠的時間放在“元徽末”,且僅指蕭道成、褚淵,似暗示著卞彬對蕭、褚兩人勾結廢劉昱的不贊同。

不過在解析童謠時,蕭子顯卻未明言其涉及廢立。既然卞彬稱之為“外間童謠”,從童謠多是“無知孩童的游戲之語,或者是芻蕘狂夫的荒唐之言”*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研究》第二章《論謠讖與詩讖》,第28頁。的文體認同來看,不坐實說明,并無傷文義。蕭子顯的解析專注該謠的修辭特色,強化了傳主卞彬其人的文學修辭趣味,其中利用“褚”、“蕭”二字結構、音義的特殊性成文,正與本期文壇的雜體詩創作風尚一致?!赌淆R書》呈現出一個用亦莊亦諧的游戲之言來表達政治態度的卞彬。

《冊府元龜》將此述童謠一幕選入“聰察類”和“誣構類”,蓋贊同蕭道成的判斷,以該謠乃卞彬自作。偽造童謠指刺他人,無疑是“誣構”;蕭道成識破之,無疑是“聰察”。這里想說明的是,《南史》同樣有蕭道成“聰察”卞彬“誣構”童謠的記載,但《冊府元龜》兩次錄文卻皆據《南齊書》。這應與《南齊書》寫蕭道成聽聞卞彬童謠后一笑置之的寬厚態度有關,同時也說明其書寫具有內在自洽性,文義可采。

5W傳播模式、傳播主體理論、“守門人”理論、傳播受眾理論、信息理論、“兩級傳播”理論、“使用—滿足”理論等傳播學理論都經受住了歷史的驗證,其指導作用在特定傳播活動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對提升中國文化對外傳播效果能發揮重要作用。任何單個的傳播學理論都不足以全面而深刻地解釋傳播活動成敗的原因,也沒有哪一個傳播學理論能夠完美指導傳播實踐。作者在較全面研究傳播學理論的基礎上梳理出了若干能較好解釋譯介活動成敗原因及能較有效指導譯介活動的傳播學理論,并對這些理論進行融合,在此基礎上分析《天演論》在中國傳播成功的原因,并揭示中國文化譯介可以借鑒和參考的模式。

綜上所述,《南齊書》底本按童謠利用漢字的音、形、義特點創制的思路,破譯卞彬所述童謠指刺褚淵與蕭道成二人。結合前文所言“元徽末四貴輔政”的背景,表明卞彬意欲通過童謠之不祥征兆勸阻這二人行廢立之計劃。在蕭子顯筆下,卞彬生平第一件值得書寫之事,是其運用離合、諧音雙關等修辭方式制作韻語,借外間童謠的名義指刺蕭道成、褚淵。既寫出卞彬的“才操不群”與忠宋立場,也展現了出蕭道成寬容異議的人君形象。文義自通,為《冊府元龜》所采。若無《南史》,我們也許不會注意到《南齊書》的記載是否含混。

四、《南史》卞彬童謠的歷史語境解析

《南史》對卞彬述童謠一幕的記載與《南齊書》明顯不同,述童謠時間定于昇明初,其時蕭道成已強行廢弒劉昱,扶立宋順帝劉準,獨攬大權。袁粲、劉秉、王蘊和沈攸之等皆反對之?!赌鲜贰氛J為該謠有兩層內涵:一是謠辭所描述的喪亡情景,對應王蘊、袁粲反蕭被誅之實際情形;二是謠句中嵌入褚淵、蕭道成姓氏,預示這兩人終將敗給沈攸之。

袁粲不同意蕭道成廢劉昱,前文已述。沈攸之與袁粲同為宋明帝顧命大臣,時任荊州刺史,擁軍鎮重兵,蕭道成對其十分忌憚,特地命張敬兒為雍州刺史以防御之*關于荊州與揚州(建康朝廷)、雍州軍事角力,詳參陳金鳳:《從“荊揚之爭”到“雍荊之爭”——東晉南朝政治軍事形勢演變略論》,《史學月刊》2005年第3期。?!赌鲜贰ど蜇畟鳌份d:“廢帝既殞,順帝即位,加攸之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齊高帝遣攸之子司徒左長史元琰赍廢帝刳斫之具以示之,攸之曰:‘吾寧為王凌死,不作賈充生?!蓖趿枋俏簳x革易之際效忠曹氏、反對司馬懿者*陳壽:《三國志》卷28《魏書·王凌傳》,第3冊,第758頁。。沈攸之以王凌自許,表明志在效忠劉宋、反對蕭道成行廢立?!端螘ろ樀奂o》載劉昱被弒促使沈攸之舉兵反蕭,并得到在建康的反蕭派積極響應。*沈約:《宋書》卷10,第1冊,第195—196頁?!对觽鳌份d順帝即位時:“齊王功高德重,天命有歸,粲自以身受顧托,不欲事二姓,密有異圖。丹陽尹劉秉,宋代宗室,前湘州刺史王蘊,太后兄子,素好武事,并慮不見容于齊王,皆與粲相結。將帥黃回、任候伯、孫曇瓘、王宜興、彭文之、卜伯興等,并與粲合。昇明元年,荊州刺史沈攸之舉兵,齊王自詣粲,粲稱疾不見?!?沈約:《宋書》卷89,第8冊,第2232—2233頁。又《宋書》載:“及齊王輔朝政,蘊、攸之便連謀為亂,會遭母憂,還都,停巴陵十余日,更與攸之成謀?!?沈約:《宋書》卷85《王景文傳附兄子蘊傳》,第8冊,第2185頁??梢娫?、劉秉、王蘊等與沈攸之共謀。

對此蕭道成、褚淵早有估計,并作了周密的防御?!赌淆R書·褚淵傳》載:“沈攸之事起,袁粲懷貳,太祖召淵謀議,淵曰:‘西夏釁難,事必無成。公當先備其內耳?!婷転槠鋫??!?蕭子顯:《南齊書》卷23,第2冊,第428頁?!端螘ぴ觽鳌份d:“粲謀克日矯太后令,使韞、伯興率宿衛兵攻齊王于朝堂,回率軍來應。秉、候伯等并赴石頭,本期夜發。其日(壬申,478.01.12)*詳參《宋書》卷10《順帝紀》升明元十二月壬申日事。秉恇擾不知所為,晡后便束裝,未暗,載婦女席卷就粲,由此事洩。先是,齊王遣將薛淵、蘇烈、王天生等領兵戍石頭,云以助粲,實御之也。又令腹心王敬則為直閤,與伯興共總禁兵。王蘊聞秉已奔,嘆曰:‘今年事敗矣?!瘯r齊王使蘊募人,已得數百,乃狼狽率部曲向石頭。本期開南門,時已暗夜,薛淵等據門射之,蘊謂粲已敗,即便散走。齊王以報敬則,率所領收蘊殺之,并誅伯興。又遣軍主戴僧靜向石頭助薛淵,自倉門得入。時粲與秉等列兵登東門,僧靜分兵攻府西門,粲與秉欲還赴府,既下城,列燭自照,僧靜挺身暗往,粲子最覺有異人,以身衛粲,僧靜直前斬之,父子俱殞,左右各分散?!?沈約:《宋書》卷89,第8冊,第2233頁??梢娫釉绫皇挼莱傻谋Π鼑?,其同黨中“好武事”的王蘊則先被調離。當劉秉慌張投奔袁粲時,蕭道成一方即趁機出擊,并散布袁粲已敗之流言動搖王蘊繼續抵抗的意志。袁粲一方的計劃尚未真正啟動,已被斬殺殆盡,這是蕭道成在篡權過程中誅夷名族之殘酷一幕。

卞彬所述之謠曰:“可憐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鼻∨c王蘊、袁粲死時情形相合,王蘊是丁憂之身;袁粲是父子俱殞,可謂旁無孝子哭喪。這幾乎是對蕭道成的當面控訴。而袁粲父子俱殞,與卞壸父子在蘇峻亂中俱殞的情形甚相似*詳見房玄齡等:《晉書》卷70《卞壸傳》,第6冊,第1872—1873頁。李延壽:《南史》卷26,第3冊,第705頁。?!赌鲜贰飞w有意突出兩段歷史間的互文性。從這一角度看,卞彬述該謠是“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班固《漢書·藝文志》曰:“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钡?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56頁。,有深沉的家世之感;同時含有以蕭道成比蘇峻的意味,認為蕭道成“列管蹔鳴死滅族”,將如蘇峻一樣暫勝旋敗。

袁粲敗后,沈攸之繼續反蕭?!端螘ろ樀奂o》載:“癸巳(478.02.02),沈攸之攻圍郢城?!薄赌淆R書·劉善明傳》載:“沈攸之反,太祖深以為憂?!?蕭子顯:《南齊書》卷28,第2冊,第524,488頁。說明沈攸之力量不可小覷。卞彬所述預兆不祥之謠,成了其時蕭道成形勢緊張的輿論表現之一?!赌淆R書·陳顯達傳》載:“沈攸之事起,顯達遣軍援臺,長史到遁、司馬諸葛導謂顯達曰:‘沈攸之擁眾百萬,勝負之勢未可知,不如保境蓄眾,分遣信驛,密通彼此?!@達于座手斬之,遣表疏歸心太祖?!?蕭子顯:《南齊書》卷28,第2冊,第524,488頁??梢娚?、蕭處于殊死較量中。這就不難理解蕭道成聽到“列管蹔鳴死滅族”這種不祥謠言之“不悅”了。

綜上,《南史》對卞彬述童謠一幕有全新呈現。這里謠辭開頭兩句不僅是離合“褚”字而成,更巧妙的是在離合“褚”字之句中展現出王蘊、袁粲死時情景,極具現實批判性;兼以袁粲父子同死,宛如卞壸父子同死的歷史重演,更表現出卞彬的家世之感。通篇謠辭控訴王蘊、袁粲之死,既表達了對被殺的“宋家忠臣”*蕭子顯:《南齊書》卷52《王智深傳》,第3冊,第896頁。之憐憫與同情,又暗示蕭道成若繼續興兵將重蹈蘇峻覆轍,由是揭示出從袁粲到沈攸之的反蕭斗爭,表明蕭齊代宋殊非“天順人從”。與齊王府建后卞彬詠《河廣》表達宗宋情緒相呼應?!赌鲜贰穼@一幕的記載亦通。

五、文學修辭與歷史書寫的復數鏡像

《南齊書》與《南史》對卞彬向蕭道成述童謠一事的書寫儼然有別,卻又各自解釋得通。造成這種現象的,有三種可能:一是關于卞彬述童謠的時間,本來沒有確切的記載,是不同史家依據各自的理解,建構了其歷史語境;二是如《南齊書》的記載,事件發生在元徽末,但李延壽基于對童謠的不同解讀,重新建構了發生在昇明初的歷史語境;三是如《南史》的記載,事件發生在昇明初,但是蕭子顯為親者諱,把事件發生時間改移到元徽末。這三種情況,都存在歷史書寫對史事的建構功夫*關于南齊永明末年的蕭子良政變始末,《南齊書》與《南史》也存在三種不同記載。詳參林曉光:《王融與永明時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18—224頁。。對表現卞彬的文學才操與政治態度而言,述謠時間是元徽末,還是昇明初,并無根本差別,總之是以謠的形式指刺政治人物、表達宗宋立場。因此《南齊書》與《南史》的不同時間定位,主要當與史家的書寫意識相關。李延壽重新記載述謠時間在昇明初,以該謠乃感王蘊、袁粲之死而發,不可能發生在元徽末。但從蕭子顯自洽的書寫來看,又難以遽斷元徽末誤??梢哉f童謠“模棱兩可、奇詭僻異、浮游不根”的文體特色*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研究》第二章《論謠讖與詩讖》,第29頁。與解讀傳統*孫少華《先唐文學文本的“完整性”與“碎片化”——兼論文學文本的“不可靠性”問題》一文指出古代文獻所保留的有關災變、星象、讖緯、童謠、五行的記載,存在一個有趣的現象:“同一文本中記載的同一變異,后世往往有不同的解讀與闡釋?!薄渡虾4髮W學報》2014年第4期。,給了史家選用虛實不同的視角去解讀童謠乃至重新建構歷史語境的方便*關于史家意識與歷史建構,參讀陸揚《解讀〈鳩摩羅什傳〉:兼談中國中古早期的佛教文化與史學》(《中國學術》第23輯,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劉學軍《張力與典范:慧皎〈高僧傳〉書寫研究》(南京大學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及沈衛榮《藏傳佛教史中的腐敗與改革敘事》(《上海書評》2014年11月24日)諸文。。

作為被認定為卞彬自作的一篇帶有指刺意味的童謠,其在《文學傳·卞彬傳》中的功能,無疑體現著其人的文學特色。鐘嶸《詩品下》“齊記室王屮、齊綏建太守卞彬、端溪令卞鑠”條曰:“王屮、二卞詩并愛奇嶄絕,慕袁彥伯之風,雖不宏綽,而文體剿凈,去平美遠矣?!?鐘嶸著、曹旭箋注:《詩品箋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第296,148頁。將卞彬與王屮、卞鑠并列為袁宏文風的繼承者,卞彬是三人中唯一得立于《南齊書》與《南史》“文學傳”者。按《詩品中》“晉吏部郎袁宏詩”條曰:“彥伯《詠史》,雖文體未遒,而鮮明緊健,去凡俗遠矣?!?鐘嶸著、曹旭箋注:《詩品箋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第296,148頁。以《詠史》為袁宏代表作。卞彬童謠本身正有突出的歷史關懷,其所指刺的對象即是促成宋齊鼎革的最關鍵的兩位人物。如何書寫這一幕,才能恰到好處地呈現其中的文學維度與歷史維度,是史家直面的問題?!赌淆R書》與《南史》的差異,堪為觀察史家書寫與文學修辭的典型案例。

一篇本無異文的謠辭,在《南齊書》解讀中,成為文字游戲色彩濃重的排調之作;在《南史》的解讀中,成為“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尖銳諷刺之作。蕭子顯認為該謠離合“褚”字、雙關“蕭”字成文,戲謔四貴中的褚淵、蕭道成二人;李延壽認為該謠運用離合、雙關所成之文描述出王蘊與袁粲慘死情狀,指刺蕭、褚二人在宋齊革易之際篡權之殘忍與必敗。從指刺蕭、褚這一主題來看,《南齊書》的解讀不牽涉他人,顯得行文清省集中;《南史》引入王蘊與袁粲之死,稍顯枝蔓曲折。有意思的是,今可見《南齊書》刻本、校本所補入之字,恰恰都是關于王蘊與袁粲的內容。換言之,后世讀者認為《南齊書》底本的書寫未能充分地呈現該謠所蘊含的歷史實情。

綜觀《南齊書·文學傳·卞彬傳》的相關記載,確有一種不展開歷史細節的傾向。如關于卞彬述謠背景,《南齊書》僅言“宋元徽末,四貴輔政”,對四貴之間的關系無直接說明?!赌鲜贰穭t明言“齊高帝輔政,袁粲、劉彥節、王蘊等皆不同”。又如詠《詩》一幕,《南齊書》僅“齊臺初建,彬又曰:‘誰謂宋遠,跂予望之?!媛勚?,不加罪也”數語而畢?!赌鲜贰穭t詳載其始末,補充詠《詩》前“彬曰:‘殿下即東宮為府,則以青溪為鴻溝,鴻溝以東為齊,以西為宋’”之語,展現出其時蕭齊王府與劉宋皇室在地理上的楚漢相爭態勢。

《南齊書》這種對史實的不展開,并非單純為了行文清省。如對元徽末“四貴”,見載于《宋書》、《南齊書》、《南史》,但唯《南齊書·高帝紀》中特意說明其典故,云:“秦時有太后、穰侯、涇陽、高陵君,稱為‘四貴’,至是乃復有焉?!?蕭子顯:《南齊書》卷1,第1冊,第9頁。按范睢言,“四貴”并非治世的產物*司馬遷《史記》卷79《范睢蔡澤列傳》載范睢言:“聞秦有太后、穰侯、華陽、高陵、涇陽,不聞其有王也……今太后擅行不顧,穰侯出使不報,華陽、涇陽等擊斷無諱,高陵進退不請。四貴備而國不危者,未之有也。為此四貴者下,乃所謂無王也。然則權安得不傾,令安得從王出乎?”據此秦時“四貴”指穰侯、華陽、涇陽、高陵四人,蕭子顯誤太后入四貴。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7冊,第2411頁。。蕭子顯這里特意補充“四貴”典故,當非僅為迎合其時詩文用典之風,應含有提示劉宋已然“國?!钡挠靡?,為敘述蕭道成代興張本。

蕭子顯有意識地運用時人所欣賞的文學修辭來支持其歷史書寫?!读簳な捵语@傳》言“子顯性凝簡,頗負其才氣”,自云:“余為邵陵王友,忝還京師,遠思前比,即楚之唐、宋,梁之嚴、鄒。追尋平生,頗好辭藻,雖在名無成,求心已足……前世賈、傅、崔、馬、邯鄲、繆、路之徒,并以文章顯,所以屢上歌頌,自比古人……少來所為詩賦,則《鴻序》一作,體兼眾制,文備多方?!?姚思廉:《梁書》卷35《蕭子恪傳附子范弟子顯傳》,第2冊,第512頁。其解讀童謠時嚴格從漢字的結構、音義去破譯,切合童謠常見創制方式,為《南史》所沿用,其對童謠文體的熟悉自毋庸置疑?!赌淆R書》中有七次語及童謠,其中一次是引用周處《風土記》*蕭子顯:《南齊書》卷11《樂志》,第1冊,第194頁。,其余六次是蕭子顯自己記載。除了對卞彬童謠的解讀無比附史事外,其他無論是引用、還是自己記載,對童謠的解說皆有比附史事。如《五行志》載:

永元元年,童謠曰:“洋洋千里流,流翣東城頭。烏馬烏皮袴,三更相告訴。腳跛不得起,誤殺老姥子?!鼻Ю锪髡?,江祏也。東城,遙光也。遙光夜舉事,垣歷生者烏皮袴褶往奔之。跛腳,亦遙光。老姥子,孝字之象,徐孝嗣也。*蕭子顯:《南齊書》卷19《五行志》,第2冊,第382頁。

以“遙光夜舉事,垣歷生者烏皮袴褶往奔之”比附“烏馬烏皮袴,三更相告訴”。相較之下,解讀卞彬童謠沒有比附史事顯得很特殊。有關王蘊、袁粲死時情形的描寫,是沈約《宋書》中即有的。蕭子顯并不陌生。且如前文所述,把“可憐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與王蘊、袁粲之死比附起來,可以建立起袁粲父子史事與卞彬祖上史事的互文性,使謠辭更具“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漢樂府精神,更足以表現卞彬的文學造詣,這層意蘊蕭子顯當不難領會。因此其解讀卞彬童謠不與王蘊、袁粲史事相比附,當是有意的。我們不能確定蕭子顯將卞彬述謠的時間定在“元徽末”,是基于歷史真實,還是為親者諱而做的微調??傊捎诎l生在元徽末,謠辭所述悲慘情景,便與王蘊、袁粲之死無關,減少了蕭道成誅夷“宋家忠臣”的曝光率。曾鞏曰:“子顯之于斯文,喜自馳騁,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繢之變尤多,而其文益下,豈夫材固不可以強而有邪?數世之史既然,故其辭跡曖昧,雖有隨世以就功名之君,相與合謀之臣,未有赫然得傾動天下之耳目,播天下之口者也。而一時偷奪傾危悖理反義之人,亦幸而不暴著于世,豈非所托不得其人故邪?可不惜哉?!?曾鞏:《南齊書目錄序》,蕭子顯:《南齊書》,第3冊,第1038頁。指出蕭子顯利用文學修辭,實現對史實的隱晦書寫,是十分精辟的見解。

蕭子顯著《南齊書》,雖然盡力運用了“正直的史筆”*詹秀惠:《蕭子顯及其文學批評》,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第3頁。,但作為蕭道成之孫,自不免有所諱飾?!赌淆R書》言蕭道成聽卞彬童謠后,一“笑”而過;《南史》則言“不悅”?!赌淆R書》言蕭道成聽卞彬詠《詩》后,“不加罪也”;《南史》言“遂大忤旨,因此擯廢數年,不得仕進”,可見《南齊書》維護蕭道成寬容形象之用意*蕭子顯在《卞彬傳》中雖然明確言蕭道成“不加罪也”,但從《王儉傳》載齊臺建后太祖從容謂王儉:“我今日以青溪為鴻溝”一語看,蕭道成對卞彬之語是頗為介懷的。?!赌淆R書·文惠太子傳》載文惠太子“執誅范柏年”,蕭道成不知其事,聞悉范柏年死后“為之恨恨”,似甚愛惜人才。但《南史》卷47《胡諧之傳附范柏年傳》載范柏年乃由蕭道成親自賜死。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35“齊紀一·太祖高皇帝冬十月”條載同《南史》,蓋以《南史》得實。但點校本《南齊書》對此類差異并未出校說明,即是尊重不同史家筆下同一歷史事件的不同鏡像。

結語

毋庸諱言,卞彬向蕭道成述童謠,只是歷史長河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片段。但作為王朝革易之際文士議政的一個例子,其本身的政治敏感性,無疑使史家在書寫時頗費斟酌。周一良曾指出:“在彌縫粉飾‘篡弒’問題上,晉以后封建統治者使用了兩種辦法。一是在確定本朝歷史的斷限時作文章,一是在處理前朝歷史的末代或本朝歷史的開端時彌縫回護,或略而不詳,或公然曲筆。隨著以禪代方式奪取政權愈益習以為常、司空見慣之后,這兩種手法中,前者已無必要,后者則由隱諱曲筆變成公開宣揚禪代為合理合法了?!?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論集·魏晉南北朝史學與王朝禪代》,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72頁。從《南齊書》與《南史》的書寫差異來看,史家的隱諱曲筆,似仍不乏存在。甚至可以說是以一種更隱晦、更投合時尚的文學修辭去展開歷史書寫了。

《南史》將述謠時間新定在昇明初,正是宋齊革易歷史書寫復雜性的表征之一。關于卞彬述童謠之事,李延壽是否有更早的史料依據,今不可確知。但筆者注意到,前引卞彬“目禽獸”之文,《太平御覽》卷919羽族部六引《齊書》*蕭子顯之后,尚有何點、許亨等撰《齊書》,詳見《梁書》卷51《何點傳》、《南史》卷30《何尚之傳附求弟點傳》和《陏書》卷34《文學傳·許亨傳》。李延壽著史大最取用南北朝各類記載,可參胡寶國《讀〈南史〉、〈宋書〉推論正史與雜史的關系》一文,見《漢唐間史學的發展(修訂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題作“《禽獸決錄》”,云“鵝性頑而慠,蓋比潘敞也”,其中“決錄”與“蓋比潘敞也”等內容,不見于蕭子顯《南齊書》,而見于《南史》。這說明《太平御覽》此卷所引《齊書》,非蕭子顯《南齊書》;李延壽撰寫《卞彬傳》時參考了他本《齊書》 ?!赌鲜贰ず紊兄畟鞲角蟮茳c傳》載:“(何點)園有卞忠貞冢,點植花于冢側,每飲必舉酒酹之?!庇州d其謂人曰:“我作《齊書》已竟,贊云‘回既世族,儉亦國華,不賴舅氏,遑恤國家’?!?李延壽:《南史》卷30,第3冊,第788頁。表明何點尊崇卞壸,且撰有對背棄劉宋者持批判態度的《齊書》,與《南史》中卞彬述童謠所流露的政治態度頗為一致。李延壽關于宋齊革易之際歷史的書寫,或受到何點《齊書》的影響??傊?,其不沿用《南齊書》元徽末說,已說明對蕭子顯的隱諱曲筆有高度的警惕。這種警惕性,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初唐的文化思想。對比《南齊書》與《南史》對于童謠的解讀:《南齊書》主要著眼在形式,表現卞彬離合“褚”字、諧音“蕭”字成篇的“愛奇嶄絕”的修辭趣味?!赌鲜贰犯匾晝热?,表現卞彬對王蘊、袁粲之死的同情與對蕭道成、褚淵必敗的詛咒,而離合“褚”字、諧音“蕭”字成篇都是為了表達此內容?!赌鲜贰繁憩F出一種不滿足于單從形式來解讀卞彬童謠的態度。這與李延壽所處時代對齊梁形式審美風尚的反思當不無關聯。李諤《上隋文帝論文書》曰:“魏之三祖,更尚文詞……競騁文華,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務吟詠。遂復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魏徵等:《隋書》卷66《李諤傳》,第5冊,第1544頁。這種對齊梁文辭形式審美趣味的批判,實為李延壽所繼承*詳參李延壽:《北史》卷83《文苑傳序》,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冊,第2782頁。?!赌鲜贰分匦掳l掘卞彬所述童謠的“本事”,建立其與王蘊、袁粲之死的關聯,以至于更動述謠的歷史語境,堪稱李延壽乃至初唐史官修正齊梁文風的一個顯例?!赌淆R書》、《南史》的書寫差異,亦是不同時代文學風尚、政治文化與歷史書寫互動的結果*辛德勇《漢武帝晚年政治取向與司馬光的重構》一文指出,陏唐之際出現一種以“書功過,記善惡”為主導傾向的史學著述新風尚?!肚迦A大學學報》2014年第6期。。這提醒我們,值得從更廣闊的視角考察中古文學與史學之關系。

【責任編輯:張慕華;責任校對:張慕華,李青果】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9639(2015)05-0023-11

作者簡介:李曉紅,中山大學中文系講師(廣州510275)。

基金項目:廣東省研究生教育創新計劃(SYBZZXM201202);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特別資助項目(2013T60816);高?;究蒲袠I務費中山大學青年教師培育項目(14WKPY30);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15FZW003)

*收稿日期:2014—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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