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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 喪

2015-01-27 03:13羊倌
延河·綠色文學 2014年9期
關鍵詞:弟妹驢子大嫂

羊倌

報喪的電話是午夜打來的。

當時,老公正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地準備跟她顛鸞倒鳳。

老公到省城去參加了一個學術會議,一去七天,傍晚才風塵仆仆地趕回家來。俗話說,小別勝新婚。眉眼之間,兩個人都有了那個意思。所以,飯碗一推,老公就站起了身,抹著嘴說:“我先去沖沖身子,你趕緊把她喂飽哄睡。咱還得上課呢!”

——這是兩個人從一則短信上學來的黑話。說有對夫妻把“上課”為做愛暗語。一日夫在麻將桌上激戰正酣,妻發信息來喊他回家上課,夫回:“今晚自習,明早補課?!币钤?,夫凱旋而歸。跟妻嚷道:“抓緊,補課!”妻莞爾一笑,“對不起,昨晚已請過家教了!”

老公從盥洗間出來,見娘兒倆還在餐桌前磨蹭,不由得有些不悅,“幾點了,還磨磨唧唧的,快點吃,快點洗,快點睡?!?/p>

看見老公那副心急火燎的樣兒,她呵呵一笑,嬌嗔地說:“行了,別催了,難得周末,明天不用去幼兒園,就讓俺娘兒倆親熱一會吧。你先去看會電視?!?/p>

話是這樣說,她還是不自覺地加快了喂飯的速度。女兒好像故意跟老公過不去似的,上了床就是不肯就睡,纏著她一遍一遍地講狼外婆的故事。恨得老公把牙咬得咯吱咯吱的。

好不容易把女兒哄睡了,她又沖了個澡,再上床,時間就有些晚了。老公剛剛把她那薄如蟬翼的小衣剝開,床頭柜上的座機尖利地想起,鄧麗君軟軟綿綿地先開了腔:

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話兒要交代:

雖然已經是百花兒開,

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

這鈴聲是她給老公選的,其意是提醒他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身份,千萬別一得意就忘了形,春色飛度紅杏出墻。所以,對這鈴聲她特敏感。

“電話?!彼嵝牙瞎f。

“這誰???三更半夜的,不接?!崩瞎贿厔又贿叞脨赖卣f。

鄧麗君似乎也飆上了勁,嗲聲嗲氣,鍥而不舍:

記著我的情,記著我的愛,

記著有我天天在等待,

我在等著你回來,

千萬不要把我來忘懷……

靡靡之音顯然破壞了老公的情緒,精力怎么也集中不起來,以至于動作起來難免有些折扣。老公沮喪地停止了律動,他把身子往上串了串,往邊上挪了挪,上半身趴在床上,下半身搭在她身上,兩個人支成了個“V”字。

“哪位?”老公惱羞成怒地摸起了電話。

“二弟,我是大哥,爹去了——”

夜深人靜,電話里的聲音她聽得清清楚楚。

可他不知道她聽得清清楚楚,歪過頭跟她說:“爹……去了?!?/p>

她莫名其妙:“去哪兒了?”

老公的眼淚一下子傾巢而出,“去了就是走了,嗚——”

事情來得突然,老公顯然沒有思想準備。但按鄉下的習慣,老爹死去了,不管怎樣都要先哭上幾聲,不然就會被別人視為不孝。老公不愿落下這么個罪名,就抱著頭哭了起來。剛開始哭的時候,一點兒都不順暢,聽起來就像一支跑了調的鄉野俚曲,單調、生硬。她知道,老公這是在用哭這樣一種原始的表達方式來喚醒自己內心真實的悲傷。沒過多久,便真的悲從心來了。老公把頭松開,捂著臉嚎啕大哭起來。

老公經常跟她憶苦思甜。那一年,他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被北京一所名牌高校錄取。婆婆雙手顫抖著接過“錄取通知書”,看著看著就哭了:“孩兒,不是娘不明事理,家里實在是拿不出這錢了?!彼碌馗镎f:“我知道娘,我不去上!”話沒說完,就趕緊地背過身去。他怕娘看見他那張淚流滿面的臉。關鍵時候,還是公公力挽狂瀾。公公說得義無反顧:“這是說的什么屁話!???孩子拼這么些年,為的是什么?不就是為了今天的金榜題名嗎?上,這個學一定要上,籌不夠錢,我賣肝賣腎也要上!不然別說對不起這孩子了,連這孩子受的苦都對不起……”

爹說的是另外一件事。高考前,學校組織學生體檢,在驗血時,老公伸出骨瘦如柴的細胳膊,沒想到,連扎幾針,血管里都抽不出血來。那天,公公恰巧到縣里辦事,完事后順便到醫院接他。醫生知道他就是這孩子的父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狂風驟雨:“你這當爹的也太不稱職了,連自己的孩子都摳。再這樣下去你的孩子會因貧血死掉的啊,你知道嗎?!”公公弄清緣由以后,當即就哭了。這是老公從小到大第一次見到公公流淚。爺爺過世時,公公連腮都咬破了,硬是沒掉一滴淚。

那段日子,公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就走村串戶,終于為他籌齊了學費。公公一直把老公送到學校,臨別時,把口袋里的錢一骨碌全都掏給了兒子,出了門才想起忘記留路費了。這都裝到孩兒口袋里的錢哪能再掏出來??!公公一咬牙,走著回去。路過德州時,公公又累又餓,昏倒在公路上。

公公的死,讓老公實實在在有一種整個身心被抽空了的無處歸依的感覺。

她終于明白了,公公是去了“天國的車站”。

“二弟你先別哭,你大嫂說了,你跟弟妹要是忙就別回來了?!贝蟾鐒裎康?。

“那就成了嗎?爹辛辛苦苦把咱養活大,再忙也得去見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彼ⅠR就叫了起來。

“二弟——”大哥在電話里猶豫了一會,“你要是真回來的話,有件事,你大嫂……讓我先跟你吱一聲,好心里有個數,免得到時弟妹——”

“大哥,需要用錢什么的你盡管說,你弟妹不是那種不通情達理的人?!?/p>

“那……倒不是,”大哥字斟句酌地說:“你知道的,爹這輩子也沒存下什么錢,就只留下了后院那三間堂屋。爹臨走時留話說,誰都不能動,留給驢子住……”

夜深人靜,大哥電話里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忍不住地問道:“干嘛好好的房子給驢???住人不好嗎?”

老公哭笑不得,小聲跟她嘀咕了一句:“驢子就是他兒!”然后又對著電話厲聲質問道:“大哥,你跟大嫂處心積慮千方百計地阻止我回家給爹送殯,原來就是為這三間破堂屋,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你誤會了……”

“我不管你是不是,我不到誰要敢送老爺子入土,別怪我對他不客氣!”

“一定等,一定等?!贝蟾缥ㄎㄖZ諾地說道,“那……那房子的事咋說?”

老公火冒三丈,他不是在說,而是在吼了:“等把爹送下地再說,你能死???!”

她和老公是在第三天的上午到老家的。

接電話時已是半夜,老公除了嚶嚶地哭,別的啥事也辦不成。她誠心誠意地勸了一陣子,勸不通,索性就隨他去了。他再接再厲抽抽嗒嗒地又哭了好一氣,累了,也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夫妻倆就進行了細致的分工:他去學校請假,把下周的課調一調——因為兩人分別兼著云河師范大學文學院大一年級和傳媒學院大三年級的班主任。然后去火車站購買火車票;她則先去銀行取點零用錢,因為鄉下現在還不能刷卡。然后開車去父母家接兩位老人來家幫助帶幾天孩子,再準備些換洗衣服、洗漱用品啥的。一切收拾停當,已是下午四五點鐘了。夫妻倆稍稍填了點肚子,匆匆忙忙往車站趕。

云河通文登的火車只有一班,去年剛開通的。開通當月,劉志軍出事了。所以,她經常跟老公開玩笑說,文登通火車是劉志軍同志為膠東半島人民辦的最后一件好事。夕發朝至,晚七點鐘發車,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到。由于是倉促決定,老公沒有買上臥鋪,只買到了兩張座位票。

老公滿懷歉意地跟她說:“看來得讓你在硬席車廂委屈一夜了?!?/p>

她淡然一笑:“能順利到達比什么都好?!?/p>

老公感激地望著她,眼里濕漉漉地。

火車有些晚點,到達文登的時候,已是上午十點了。

出站時,老公用空著的那只手摟著她的肩膀,親親熱熱地說:“老婆,昨晚大哥電話里說的那事兒你也聽見了,也不值什么錢,就別爭執了,給了他算了?!?/p>

她跟老公是自由戀愛結的婚,雖說門不當戶不對,她出生于高級知識分子家庭,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的孩子,但她從未嫌棄過他是一個農家子弟。連類似的玩笑話都沒說過。她經常跟自己說,婚姻不只是嫁一個男人或娶一個女人那么簡單,它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是和一個自己所愛的人結婚;第二重境界,是和一個自己所愛的人及他(她)的習慣結婚;第三個境界,是還要和一個自己所愛的人及他(她)的習慣,還有他的背景結婚。由此,才能做到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結婚這么多年,每次兩人一起或者他獨自一人回老家,從吃的到用的,大到老人的羊皮襖,小到孩子的筆記本,全都置辦得齊齊全全,不讓他操星點兒心。有時甚至還從她父母家里扒東西讓他往家里帶。逢年過節,都是及早就督促他趕緊往家里寄錢,多寄點。有時他忙,她自己就把錢給寄過去了,公公從老家打來電話他才知道。她總說:“老人一輩子不容易,也該享享清福了,別的忙咱幫不上,再不出點兒錢,就是別人不說,咱自己心里也過意不去??!”每每想起這些,老公從內心里感動,慶幸自己遇到了一位世上少有的好媳婦。所以,老公堅信這次她絕不會跟大嫂斤斤計較。

她故作一臉茫然:“昨晚大哥電話里說啥事兒了,什么東西?給誰算了?”

老公誕著臉說:“就那三間堂屋的事,別裝了。我知道你聽見了?!?/p>

她猛一繃緊臉,學著老公的腔調說道:“等把爹送下地再說你能死???!”

“老婆——”

老公還想說啥,就看見一個留著平頭的小伙子坐在拖拉機上向他們頻頻招手。

“這就是驢子?!崩瞎f。

“來了叔、嬸子?!斌H子跳下車,一邊熱情地跟他倆打著招呼,一邊懂事地接過手里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進車廂。驢子用衣袖將放在車廂里的一條長條凳使勁兒地來來回回地蹭了好幾下子,確認已經干凈了,討好地說道:“上車吧叔、嬸?!?/p>

路上,驢子告訴老公,公公走得很安詳,沒受一點兒痛苦——

那天,公公吃罷早飯就出門了,步行了十里地,到集上稱了二斤煙葉,中午在集上吃了一碗羊肉面,沒飽,買了倆燒餅吃了一塊半。吃飽喝足揣著剩下的那半塊燒餅到澡堂子泡了個澡,在那兒睡了一覺,傍晚上才回到村上。

晚飯是在村西頭的四奶奶家里吃的。

以前跟老公回老家的時候,她從婆婆和其他人嘴里或多或少地聽說過些四奶奶的故事。四奶奶從嫁過來第一天就跟公公對上了眼。那天,身為村支部書記的公公以本村和本族最高司令長官地身份被邀請充當證婚人一角。一身新衣的公公喜氣洋洋地上臺宣讀證婚詞時與四奶奶四目相對,四奶奶那眉目傳情的驚鴻一瞥,似一段前世的糾纏,讓公公的心一下子就亂了——她聽到這兒的時候,悄聲跟坐在旁邊不言不語的老公說:“這就叫欲問伊人何處去,最是驚鴻那一瞥?!币幌驅Υ耸轮M莫如深的老公瞪了她一眼,未置可否——平素口若懸河的公公在四奶奶的婚禮上究竟講了些什么,他自己不知道,別人也不得要領。只有四奶奶讀出了融化在其中的那種重如鉛、細如絲、亂如麻的意味。公公那天喝得是爛醉如泥,被人抬著送回了家。四奶奶看見了,疼得淚珠兒“啪嗒啪嗒”地亂掉。兩個人就就這樣搭上了瓜葛。當時全村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倆不過是一時興起,完了就完了,誰都沒有想到,兩個人竟直到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境界。四奶奶為新媳婦時,跟公公形影相隨;成了四嬸子,兩人照例相濡以沫;成了四奶奶,依舊不棄不離。公公為了能跟四奶奶喜結連理,沒少鬧騰。無奈那邊有先是四弟后是四叔最后是四爺爺的四奶奶的丈夫橫著,這邊有個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婆婆豎著,兩個人商量好了似地,甭管你倆咋著,橫豎就是不離婚。不離婚,您倆就只能過那種上不了臺面的偷雞摸狗的日子,讓全村人戳你倆的脊梁骨。他們自以為只要使上道德的繩索,就能輕而易舉地捆住公公跟四奶奶的手腳。錯了。公公無所畏懼,照樣天天大面里揚威耀武地發號施令安排村里工作,背地里偷偷摸摸跟四奶奶暗渡陳倉翻云覆雨。最讓人不能容忍地是,他還自作主張地替四爺爺生了一對兒女。公公跟四奶奶說:“我這叫幫人幫到底?!彼哪棠讨钢念~頭說:“你這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賣乖?!蹦莻z孩子不論誰看,活脫脫公公的翻版??伤臓敔斁褪遣徽J這壺酒錢:“你說是他的孩子,那咋不喊他爹?喊誰爹就是誰的孩子!”若干年后,四爺爺跟婆婆又跟約好了似的,一前一后地都走了,但公公跟四奶奶的賊勁和熱情也都幾近罄盡。公公說:“算了,反正都一樣,就這么著吧,別再往一起湊了?!彼哪棠陶f:“行,這一輩子都聽你的,這回還是聽你的。你說咋著就咋著?!?

那晚,四奶奶給公公做了兩個菜,一熱一涼,熱的是香椿雞蛋,涼的是香椿豆腐。還溫了一杯專門給公公泡制的桑葚子酒。四奶奶貼了一鍋餅子,公公沒吃,他把從集上帶回來的那半塊燒餅吃了。四奶奶讓他吃新的,她吃那半塊燒餅,公公怕硌了四奶奶的牙,沒愿意。放下碗筷,公公陪四奶奶聽了一會兒收音機,里面播放的是呂劇《李二嫂改嫁》。但是老插播廣告,一段唱腔放不完得插播兩三條。公公煩了。說:“什么熊人民廣播電臺,盡廣告,干脆改成人民廣告電臺算了。今兒個累了,不聽了?!闭f罷,跟四奶奶擺擺手,起身走了?;氐郊?,腳和臉都沒洗,就自個兒爬進壽枋里睡去了。

老公跟他解釋說:“驢子說的壽枋就是咱們常說的棺材?!?/p>

“知道?!彼c點頭。這事她也聽講過,就是老公自己講的。

公公的壽枋,早幾年前就置辦好了,是由公公親自挑選的柳州油沙杉木做成的。這種木,生于茂林深山懸崖之上,入水則沉,入土難朽,香如梓柏,色如古銅,不長百年難以成材。公公選的全是上等材,制作時不加拼合,上下左右4塊完全是一整塊木一氣呵成,外面雕的是九龍圖,又刷的熟桐油,走得完完全全是精品路線。老家這地兒時興這風俗,老人未死之前就先買好壽枋,看好了死也瞑目了。壽枋完成后不久,公公就再沒在床上睡過,都是睡在壽枋里。誰勸也不行。公公聽人講過,生者只要在棺木里躺上一晚,就能欺騙死神,從而否極泰來,消除厄運。公公想,一晚都能否極泰來,那我天天睡在里面豈不是可以長命百歲了?老公說完這段,問她:“你說,這老爹是不是很迂腐?”她說:“怎么說呢?迷信這東西,是我們中國特有的一種思想產物,特別是老一輩人,因為知識科學的不發達,對于他們解釋不了的,不能理解的東西總喜歡歸結到迷信上去。這種情況在中國可謂是遍地狼煙,想一下改變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要不對家人社會產生危害,不如就由他去了。再者說了,老人家有個念想總比沒個念想好?!崩瞎犃?,詫異地問:“你怎么啥事都這么能看得開呢?”她嫣然一笑:“看不開又如何?你還能把老人改變了?”兩人都笑了。不知是時日太久了,還是眼下正“傷痛的心一片空白”,老公自己把這茬給忘記了。

驢子接著說:十點多的時候,四奶奶收拾床準備睡覺,一眼看見公公買的煙葉還在床頭放著,就罵道:“這個老東西,成天罵我沒腦子,你的腦子呢?”四奶奶知道公公每晚睡覺前都要拉幾袋煙,否則就睡不著。四奶奶就披上衣服來給公公送煙葉。門是虛掩著的,四奶奶推開,輕車熟路地直接摸到西廂房,“你個老東西,腦子里又想啥了,煙葉也不拿就走了,晚上不睡了?”公公不吱聲,四奶奶就伸手往壽枋里夠他的臉,邊夠邊說:“你個老東西,還跟我裝死!”這時,四奶奶猛然覺得有一絲灰暗死滯的光從壽枋里面射了出來,直落在了她的身上。四奶奶猛地一顫,接著沒有人腔地叫了起來:“老東西走了!老東西走了……”

公公的離世,似乎讓整個村莊都蒙上了悲戚的氣氛。才進村口,就看見扎在繩上、樹上的一條條白色孝帶在微風中緩緩飄動,一排排用鮮花和紙花扎成的花圈比肩而立,縣委、縣政府送的那只花圈鶴立雞群地佇立在第一位。公公干了三十多年的村支書——他退下那年,恩威并施硬逼著村里的幾位老黨員一致推舉大哥繼承了這個位置——從哪方面來講,他都有資格享受這個待遇。

奔喪的人,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哀嚎著向家里走去。無論他還是她,從自家出門時就都已準備好了該有的表情,在進村的時候,開始帶上悲傷的面具。進事主家門前開始用最大的嗓門哭泣,然后踉踉蹌蹌地撲向靈堂,這時候就可以盡情地釋放他們的悲傷了。因為不看到遺體,他們就無法充分的表達哀悼。一位瘦巴巴地滿頭白發的婦女最引她注目。白發婦女在幾個年輕女人的攙扶下夸張地大放悲歌:“我的個哥哥啊,你怎么走了???想當年,你跟俺家那死鬼一人一瓶酒,對著嘴喝到大天亮,連菜都不吃一口,你那勁兒哪兒去了……”她的哭聲夾著敘事,抑揚頓挫,富有韻味,聽起來不像是哭喪,倒像是在唱著一首古老的歌謠??拗拗?,猛然聽見有人說:“慢點七嬸子,腳下有個坑?!?被喚作“七嬸子”的這位婦女停下聲,低頭看了一眼,一腳邁了過去,接著長歌當哭:“我的個哥哥啊,怎么這兒還有個坑啊……”

“七嬸子”雖然哭得響亮,心里并不見得難過,臉上連滴眼淚都沒有。

老公可能也看出來了,皺著眉頭問:

“這哪來的七嬸子???”

驢子搖搖頭,“我也不認識?!?/p>

正說著,大哥、大嫂頭戴白孝帽,身披白孝袍,腰束白孝帶,腳穿白孝鞋,大哥手里還拿著哭喪棒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大哥臉色非常不好,他看上去有些緊張,機械地跟在大嫂身后,就像一只木偶。大嫂就好多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有多少悲傷。好像家里根本就沒有發生什么事。離好遠就高喊道:“哎呦——二弟,你們總算是到了,我這心里面正著急著呢,想著這都什么天了咋還不到呢!”說話間,到了跟前,她一伸手攬住了她的胳膊,親熱地夸贊道:“這才幾年沒見,二弟妹可是又漂亮了啊。二弟啊,你給弟妹喝的是什么長生不老水,跟您哥傳授一下,讓大嫂也年輕年輕?!贝蟾绾孟窈芘麓笊?,唯唯諾諾地跟在大嫂屁股后面,多一個屁也不敢放。樣子完全不像個男人,倒有些像個被閹割過的太監。老公很不滿意地瞥了大哥一眼,一種悲憤從心中涌出。男人就應該頂天立地,哪能像他這樣整天看老婆臉色行事。公公活著的時候,他們家里包餃子,媳婦不說話,他都不敢自作主張盛一碗給爹送去。大哥似乎感覺出了老公的不滿,趕緊閉上了嘴巴,連“好”和“是”也不說了。

大嫂熱情得過分,她有些不習慣。

在她的印象里,嫁給老公也七八年時間了,每年都要跟老公回來幾次,不知為啥,大嫂就是不待見她。那年,他倆在城里完了婚,公公說城里辦的不算,得回老家補辦一場才行。老公問她咋辦?她說:“你說咋辦?按老人說的辦就是了?!崩瞎卸鞔鞯?。按鄉里習俗,新媳婦要跪拜公婆。老公有些為難,跟婆婆說:“娘,她不是很適應咱這套風俗,鞠個躬就代表了吧。你看行嗎?”婆婆很寬容:“行,怎么著不都是個形式?”婆婆話沒落音,大嫂不愿意了:“呦呵,怎么了?憑什么俺就得跪下,她就能站著?是不是她這城里人高貴,俺鄉下人天生就是賤種?”婆婆的臉色當即就變了,她一看婆婆要發怒,沒容他人開口,“撲通”一聲跪在了堂前,沖著公公婆婆“嘭、嘭、嘭”就是三個響頭,然后轉過臉來笑著問道:“大嫂,你看這行嗎?要不要再叩三個?”在家住了三天,大嫂橫挑鼻子豎挑眼。她活做多了,說她就會做臉面活;做得少了,又說貪于吃喝,懶于做事。不論大嫂說啥,她都是莞爾一笑。第二次,是她生完女兒跟老公回老家吃滿月酒。婆婆給她煮了一只雞,大嫂埋怨說比她坐月子的時候吃的雞大;婆婆給女兒換了塊尿布,大嫂埋怨說她坐月子的時候,婆婆手都沒伸過。反正是打心眼里對她不滿意。這些年,鄉下里但凡能扯得上關系的親戚,到城里辦事情,幾乎都到家里去過,唯獨大嫂沒上過門。這次突然間變得像熱情的沙漠,她想,一定和大哥前晚電話里說的那三間堂屋不無關系。想到這此,她不露聲色地在心里笑了:呵呵,野百合也有今天?!

“爹走之前身體沒什么大礙吧?”老公問。

大哥剛想接話,大嫂已接過了話頭,“沒有沒有沒有,頭晚吃飯的時候還說房子……”

大嫂不是那種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從嫁過來起,就跟公公婆婆沒和睦過。婆婆過世后,公公的吃喝拉撒縫補洗漿全都是四奶奶一手操辦。大嫂從沒過問過。不逼到份兒,她連公公的門都不登。驢子耳濡目染,也跟娘一樣,權當沒有這個爺爺。偏偏大哥又是個窩囊廢,在大嫂面前連大氣不敢喘一下,人說敢怒不敢言,他怒都不跟怒一下。公公更是有苦難言,因為當時就是他先看中的大嫂。大嫂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無奈回村務農,被公公相中了,先是把她選為村婦聯主任,接著又選為自己的兒媳。大嫂頭天過門,第二天就逼著大哥提出自立門戶。公公氣得渾身哆嗦。婆婆不熱不涼地說:“你哆嗦什么你哆嗦?這不是你自己選中的兒媳嗎?”公公引狼入室作繭自縛,他打掉門牙往肚里咽。

此外就是婆婆一直都懷疑大嫂跟公公有一腿。家后面的六姨親口給婆婆說,大嫂還沒過門的時候,她看見公公跟大嫂在村委會辦公室里抱在一起親嘴兒。還有一點不能不讓人心中起疑,就是大嫂嫁過來的第七個月生下了驢子,那長相活脫脫是公公的翻版。

大嫂的話說的才叫絕呢。大哥跟她說:“你這剛過門就分家,不太好吧?讓外人看了怎么說?”大嫂把眼一瞪:“你懂個屁!我這叫防火防盜防你爹?!贝蟾缌⒖锑淙艉s。

村里人茶余飯后常在背后戳公公的脊骨,說公公“扒灰”。

“扒灰”是一個形容亂倫的詞語,而且是專指公公和兒媳之間發生性關系的亂倫?!秴窍轮V聯》釋其由來云:“翁私其媳,俗稱扒灰?!迸f時候,農村有個習俗,兒媳婦過門,點爐灶清灰燼做飯這些活計就都是她的了。公爹意欲與兒媳婦有情,便在爐灶灰中或藏點金銀首飾“賄賂”兒媳,或藏情書或情詩“挑逗”兒媳。兒媳“扒灰”時自然而然就能夠看到,若有意,必然會報之以李。民間流傳最廣的是王安石“扒灰”的故事:相傳,王安石兒子死后,他給兒媳在后院另蓋了一間房子居住,可能是擔心兒媳紅杏出墻,便經常去監視。有一次王安石隔窗相望時,看見兒媳穿著蟬羽般透明的白紗的裙子睡在透明紗帳的床上,不由得心猿意馬起來??焖僭诔錆M灰塵的墻上寫下:“緞羅帳里一琵琶,我欲彈來理的差?!睂懲旰蠖阍谝慌杂^察兒媳的動靜。兒媳看到公公在外面鬼鬼祟祟的,于是出來看公公在墻上寫了什么,一看到公公留下這樣的詞句,當即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于是在公公的詩句后續上了一句:“愿借公公彈一曲,尤留風水在吾家?!?/p>

這種情況在農村并不鮮見,只要你留心,經??梢月牭秸l家公公和媳婦發生性關系的事情。有些是事實存在,有些就純屬捕風捉影。不管是真是假,時日長了,大家也就見怪不怪了。婆婆似乎聽到一些風言風語,私底下曾多次質問過公公,公公死活不承認。婆婆也就順水推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反正也是肥水沒流外人家。想想也對,不這樣又能怎樣?鬧個魚死網破?最終丟人的還不是自己家!

對大嫂心里有怨,公公就想找個人說說。婆婆那兒說不通,他老人家就選擇在二兒子那兒傾訴苦水。公公老了,年輕時打死也不肯輕易外流的眼淚現在也不值錢了,每次通話都是鼻子一把淚兩行地把大哥大嫂加驢子酣暢淋漓地痛訴一遍。你說就這種雙方緊張得跟朝韓之間似的關系,公公怎么可能在臨終之前趁著清醒什么事體不安排先給驢子把房子安排了呢?即便急著安排,公公也不會厚此薄彼自作主張把這點兒并不殷實的遺產全給了大兒子一家,大兒子有孫子,二兒子還有女兒呢,怎么說也得平分秋色啊。還有,公公經常跟老公通話,一方面是老公心甘情愿充當公公的忠實聽眾,另一方面也會排解老人家心中的郁悶。平素,鄉里邊誰家的孩兒結婚了,誰家的老人過世了,風吹草動雞毛蒜皮,公公能添油加醋樂此不疲喋喋不休地講個三天三夜,相反三間房子做遺產這么大的事,公公反倒噤口不言了,這既不符合公公的性格也不符合生活的邏輯啊。一定是大嫂從中做了貓膩。

想到此,她一把摟過了大嫂話頭,“什么房子兒子票子,啥都沒有老人家的身子重要?!?/p>

大嫂說:“是的是的是的,老人家的身子最重要?!?/p>

庭院里,大哥花錢雇來的戲班子正在扯著嗓子哭喪??迒适侵袊鴨试岫Y俗的一大特色,出殯的時候必須有全體后代尤其是男人們“唱哭”,否則按照民間舊俗就會被視為不孝。另外,哭的音量大小也非常重要,如果哪家死者在黃泉路上沒有響徹天地的哭聲相伴,便在方圓數十里傳為笑柄,其子孫后代也要被人們視為大逆不道,天理難容。為了求得孝的美名,孝子賢孫們往往花錢請人替死者哭喪,由此衍生出了一大批職業的哭喪夫和哭喪婦。

一想爹娘把兒養,十月懷胎在心房;傷心廟里取寶箱,二老曾把寬心放。懷胎十月臨盆降,喜兒一尺五寸長;傳宗接代有指望,養兒無非把老防。十月懷胎想一想,看你悲傷不悲傷。

二想爹娘把兒養,滿口未把牙齒長;白天把兒背身上,夜晚把兒放身旁。喂兒抱斷一雙膀,口口吃的娘身漿;喂兒未睡干凈床,喂兒熬壞眼一雙。三年哺育想一想,看你悲傷不悲傷。

……

大哥支吾說:“這些……我也沒征求你的意見,就自作主張的請來了,二弟要是——”

老公知道,鄉下辦喪事,有一套完整的約定俗成的規矩,那是必須遵循的。別說他在城里就是一個教書匠,就是個市長、省長,爹娘老了,回家吊孝也得入鄉隨俗。

前年,莊前面的六舅老爺死了,在城里當副局長的兒子和兒媳回家辦喪事,說啥也不愿穿孝衣,他說:“我是領導干部,我不能帶頭搞封建迷信這一套?!绷死夏锇研⒁滤さ剿樃?,大聲罵道:“別說你就當個芝麻大的副局長,你就是當了省長、當了主席,你也不能沒有爹。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兒,穿了這身孝衣你還是我的兒,不愿意穿你現在就給我滾,我從此以后沒有你這個兒!”兒媳可以沒有婆婆,可兒子不能沒有娘,在六舅老娘的恩威并施下,兒子乖乖地把孝衣穿上了??蓛合眻詻Q不吃這一套。最后,還是主事人從中斡旋,從鎮衛生院給借了一件白大褂穿在身上,這事算是有了一個較為圓滿的解決。但是,夫妻倆不孝順的壞名聲卻是永遠的背上了。喪事期間,連個人理都沒有,吃飯都沒人招呼。

前車之鑒,老公才不會重蹈覆轍呢。

老公真誠地說:“大哥費心了,離家多少年了,好多事我也摸不到頭腳,你看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好了。別讓村里人說三道四就行?!?/p>

老公一看見公公身著壽服形容枯槁地躺在壽枋里,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淌了出來。他雙膝跪在壽枋前,昏天黑地地嚎著:“爹——你怎么走得這么快啊……我還想接你到城里去過些日子呢,你怎么也不讓我給你盡盡孝啊……”

老公哭痛哭流涕肝腸寸斷。

大哥大嫂也跟著做傷心狀。

農村辦喪事就這樣,只要來人吊喪,不論關系遠近,人家哭家里的人也得有人陪著哭??奚先曃迓?,多的十聲八聲,悲傷時間結束,不等人勸就破涕為笑你攙我我攙你站起身來,開始詢問對方和家人健康狀況:“好久沒見姑奶奶了,姑奶奶還好吧,你看這要不是這事還見不到姑奶奶呢。待這兒忙完姑奶奶跟我回家住一陣去得了?!弊炖锬莻€甜。被喊“姑奶奶”的那位趕緊答話:“可不是好久沒見了,前個天還想著你呢,有日子沒見了,也不知怎么樣了。這次不能去住了,看下次吧?!比缓?,喜笑顏開地手牽著手到后屋打麻將去了。正在進行哀悼的靈堂里,這笑聲一點兒也不會顯得格格不入。鄉下人對靈魂的敬畏,只有在哭泣的那一會兒才可能淋漓盡致。家家都這樣,人人都如此,沒有人覺得這樣做大逆不道,自然也就沒人在身后指指戳戳。

大嫂哭了幾聲,就先站了起來。大嫂知道,就老公這陣勢,不哭夠勁他是不會罷休的。農村人常說:兒子哭驚天動地,女兒哭真心實意,兒媳哭虛情假意,女婿哭驢子放屁。大嫂先把她拉起來,然后再示意大哥去勸老公。她雖然跟公公沒一起生活過,幾乎沒什么感情,但她看不得人哭,眼見老公聲淚俱下悲痛欲絕,也禁不住跟著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又哭了一會,主事的九叔公來了。

九叔公瘦得跟麻桿似的,用皮包骨頭來描述一點兒也不過分。他的臉盤很窄,顴骨高聳,兩頰深陷,兩只鬼鬼祟祟的眼睛中間孤零零的掛著一只小兒發紅的朝天鼻,滿臉深深的皺紋和衣服皺褶連成一片,讓你分不清哪是皺紋哪是皺褶。九叔公平時一天到晚無精打采,有人跟他打招呼,他連句話都懶得回??墒且宦犝f誰家死人了,他立馬精神抖擻,跟換了個人似的,眼睛里也隱隱約約閃現出絲絲亮光,讓你覺得他可能有妖法。

九叔公牙齒全部脫落了,說起話來“刺刺”往外跑風。他趴在大嫂耳邊小聲問,是否還要給她和老公倆人撕孝服。但她聽見了。她知道孝服就是大哥大嫂身上穿的那種專為哀悼死者而穿的服裝。孝服按服喪重輕、做工粗細、周期長短分為5等: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其中斬衰最上,用于重喪,取最粗的生麻布制作,不緝邊縫,出殯時披在胸前。如是女子還須加用喪髻(喪帶),就是我們常說的披麻戴孝。

“撕什么孝服,人家城里不實興這一套?!贝笊┓浅I鷼獾卣f:“弟妹就不用穿孝了,二弟就按他自己的意思辦,咱新事新辦,沒這么多的封建講究?!本攀骞犃它c點頭,走了??吹贸鰜?,整個葬禮都是大嫂在掌控,大哥就一個跟班。大嫂一切安排妥當,轉過臉跟她說:“弟妹,爹臨走前說——”

她一聽大嫂又要來,趕緊堵住了大嫂的話頭,“沒事大嫂,十里不同俗(x u),入鄉問規矩,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別讓人家說閑話?!?/p>

大嫂一拍胸脯,“你盡管把心放在肚里弟妹,有我在,還輪不到他們說甚!”

大哥說:“好了,二弟跟弟妹坐了一夜的車了,趕緊讓他們吃點飯休息一下,回來還有好多事要商量呢?!?/p>

大嫂滿臉歉意地答應,“是是是是,你看看我都忙暈了,趕緊吃飯?!?/p>

這時,主事的九叔公又跑過來,他趴在大嫂的耳朵上嘰嘰咕咕了一陣,大嫂勃然大怒,把手往壽枋上使勁兒一拍:“這里面有壞種!”

大哥臉色立馬變了,他忐忑不安地瞅著老公,生怕引起什么變故。

老公果然忍不住了,他怒目圓睜地瞪著大嫂:“大嫂干什么?你這是罵誰呢?”

大嫂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忙不迭地陪著笑地連聲道歉:“對不起二兄弟,對不起,我這是罵那些壞種的。驢子早上從集鎮上稱的兩袋子壯饃,放在廚房里,不知讓誰給偷走了一袋。我真不是說咱爹的,爹這一生寬厚待人,從我嫁過來,俺爺兒倆就沒紅過臉,你說我怎么會無端罵他老人家呢?”

老公哭笑不得,但想想大嫂說的哪句話都在理,再追究下去就有點無事生非了。說:“好了,吃飯吧?!?/p>

大嫂也趕緊借坡下驢架著她的胳膊往靈棚外走,邊走邊說:“弟妹,你可得好好地嘗一嘗這個壯饃,可勁道了,咱爹就愛吃這口。那天,咱爹嚼著驢子專門給他買的壯饃,說:驢子年齡也不小了,也該成個家了——”

她聽了,感慨萬千地說:“爹真是一位慈祥可敬的老人,誰的事都記在心里。你看你二弟都這么大了,他老還是不放心,隔不了幾天就要打個電話噓寒問暖?!?/p>

“是是是,他老人家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趕緊給驢子娶房媳婦——”

“看來我今天得好好嘗一嘗這個驢子壯饃?!?/p>

大嫂幾次把話題往房子上引,都被她看似無意實則有意地化解了,這不能不讓大嫂惱羞成怒。大嫂心里恨得咬牙,面上還依然得陪著笑?!暗苊?,這可不是驢子壯饃,是驢子買的壯饃啊?!?/p>

一塊壯饃沒嚼完,就聽得又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平空炸響:“你個老東西啊,你害了我一輩子啊,你兩手一撒去了,丟下我可怎么活啊……”

大嫂站起身往外瞅了瞅,說:“四奶奶又來了?!?/p>

農村有句俗話,叫做“死者長已矣?!边@不僅意味著死亡可以帶來最終的平靜,也意味著生者不能夠再說死者的壞話。因為一個人的靈魂一旦跨越到了靈魂的王國,他的一切罪惡都將隨他而去,作為幸存者就只能說他的好了。所以,四奶奶敢于理直氣壯毫無禁忌的一趟趟的來憑吊自己愛了一生的這個男人。

“四奶奶”三字立刻引起了她的極大的好奇,她要看一看,究竟是怎樣風花雪月的一個女人,引得剛剛神魂顛倒英雄折腰。她放下啃了一半的壯饃,起身往靈棚走去。

朱顏鶴發的四奶奶一看就知道年輕時一定是個能迷盡天下男人的美人坯子,一頭銀發梳得十分認真,沒有一絲凌亂,微微下陷的眼窩里,一雙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四奶奶沒用任何人攙扶,顫顫巍巍地往公公的壽枋前一跪,痛哭流涕地念叨道:“老東西啊你在哪?俺想你只能在你靈前趴……”

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四奶奶痛不欲生,她看在眼里,心里不禁一陣凄然。

“起來吧四奶奶,你老別哭傷了身體?!?/p>

她說著,伸手攙住了四奶奶的胳膊。

四奶奶有些詫異地望著她,這是誰???怎地以前沒見過呢?

大嫂趕緊上前介紹說:“四奶奶,她是老二屋里的?!?/p>

四奶奶點點頭,繼續哭道:“你個老東西,我打從嫁過來就跟你,一輩子沒落吃沒落穿,連個名分都沒落下。本指望你能陪我走到老,誰知你又不聲不響地自個先走了,你讓我怎么活???我也跟你一起走吧……”說著,低頭向壽枋上撞去。

四奶奶太讓人感動了。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就是一對明媒正娶的夫婦又能怎樣?也不過如此吧?

她趕緊跪在地上去拉四奶奶,但還是慢了一步,四奶奶的頭已經撞在了壽枋上。不知是四奶奶年老體弱,還是四奶奶根本就沒用力氣,撞得并不重,但卻引出了一個小插曲——

這些年公公天天爬進爬出,這些天大家也都過來過去,但誰都沒有注意,壽枋上何時楔了一根釘,一下子把四奶奶的頭發掛住了,四奶奶的頭怎么抬也抬不起來了。別人看得見,四奶奶可不只是怎么回事,他還以為是公公顯靈了呢!大驚失色地叫道:“你個老東西,你要干什么?你趕緊松開手,我現在還不能跟你走……”

周圍的人無論是正悲傷著的,還是正嚎啕著的,全都哈哈大笑起來。四奶奶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羞得滿面通紅,捂住臉趕緊走了。直到公公的靈柩下地都沒再露面。

公公的葬禮簡樸而又壯觀,抬壽枋的、捧花籃的、架花圈的、吹鼓樂的,以及途中擠進出殯隊伍的,浩浩蕩蕩排了兩三華里,有千把口子人。途中,行人們自覺給送葬的隊伍讓道,一些小孩子還好奇的不請自來地加入到了送葬的隊伍中來。過路的人,一邊走著,一邊打聽道:

“這是給誰送殯???”

隊伍里的人就自豪地答道:“還有誰?孫一,未莊的村支書?!?/p>

那人便驚訝道:“哦,是他???怪不得辦得這么闊氣。這么年輕就走了,太可惜了?!?/p>

隊伍里的人就笑了:“你這是哪跟哪???不是他。是他父親,老支書?!?/p>

云河師范大學的教務處長也代表學校趕來參加了公公的葬禮,看見場面如此壯觀,禁不住嘖嘖稱奇:“就是云河師范大學校長死了,也不過如此吧!”

出殯的頭一天晚上,大家伙坐在一起商量出殯的一些具體事宜的時候,大嫂借機舊話重提。當時,主事的七叔說:“大家都想想咱還有什么沒想到的事情么?盡量把事情想全它,不讓老人家留遺憾,咱活著的人也不留遺憾?!?/p>

話音剛落,大嫂“騰”地站了起來:

“爹臨走之前,多次說驢子年齡不小了,該成個家了,點明說把后院這三間堂屋留給驢子娶媳婦。剛剛主事的七叔也說了,不讓老人家留遺憾,爹明天就下地了,咱怎么著也得在他下地之前把這樁心事給了了吧!”

大嫂這么一說,大家伙齊刷刷地一下子把眼光都集中到了老公的身上,老公不敢貿然表態,瞥瞥眼瞅她。她笑了笑,說:

“爹什么時候說的?”

“早幾年就說了,而且說了還不止一次呢!”

“那沒立個遺囑什么的嗎?”

“這……”大嫂一愣,馬上又反應過來了?!芭?,爹一直說立呢,我說都自己家人立什么立,顯得那么薄氣。再說了,二弟和二弟妹都是通情達理的人,在城里高樓大廈地住著,這三間破屋框子就是都給他們也不會要。所以,爹就沒立?!?說完就直勾勾地盯著她,看她如何反應。

大嫂一張嘴就咄咄逼人,一下子就把她給逼到了火炕上。她囅然一笑,指著老公說:“你看看爹,可不是老糊涂了?上周還給你打電話,說家里的這三間堂屋也不分也不賣,不管他老人家在與不在,今后我們回老家也有個落腳的地方。你說,這咋又許給驢子了呢?”

大嫂一聽就急眼了,“爹啥時候說過這話?我們天天在爹臉前轉,你這話我怎么沒聽爹說過?”

她不急不忙:“我們整天跟爹通電話,你說的這事俺不也沒聽爹說過嗎?”

對話一下子陷入僵局,大嫂臉上的肌肉有些僵硬。大嫂不接話不行,接話說不好還不行,因為說不好就要反目成仇。一旦那樣,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大嫂。因為她萬一要是泛起了倔勁,堅決到底平分遺產,大嫂就得不到房子,或說是得不到完整的房子,得不到完整的房子,驢子就住不進去,驢子住不進去,就結不成婚……這一連串的因果關系讓大嫂不得不收斂一下自己的行為。

大嫂強笑著,努力不讓自己的笑容黯淡下去:“你——”

“我看咱這樣,你們看行不?” 主事的九叔公趕緊站出來息事寧人,“咱農村有句俗話,叫做入土為安。咱現在一切為明天的葬禮讓路,你們妯娌倆講的事情容我們辦完事慢慢商量。咋樣?”

大家齊聲贊同。

出門時,老公在后面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會意地放慢了腳步。

“你老是逗她讓她懸著顆心干什么?給她吃顆定心丸不就得了!”老公生氣地說。

她把嘴一撇,“你以為我想要那三間堂屋?我是覺得這么多年她對爹不聞不問,爹這尸骨未寒就理直氣壯地站出來要獨吞爹的遺產,就這么輕而易舉地給她了,也太便宜她了!”

他心領神會:“見好就收吧?!?/p>

她眨巴眨巴眼睛:“見機行事吧?!?/p>

老公指了指她的鼻子想說點什么,想了想,說“早點休息吧,明天還有好多事呢?!?

第二天,大嫂像換了一個人似地,剛一看見她的面就帶著幾個年輕婦女眉語目笑地奔了過來,“弟妹,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幾位都是我娘家的妹妹。今天,她們幾個主要任務就是照顧好你。你們幾個聽好了啊,俺家弟妹要是有一點兒閃失,別怪我那你們幾個試問!”

幾個人嘰嘰喳喳:“放心吧大姐,保證不會慢待了你家弟妹?!?/p>

她推脫說,“大嫂放心吧,我沒那么嬌慣,能照顧好自己?!?/p>

話是這樣說,可那些人都是得了大嫂的令箭的,哪里肯聽她的。她還沒抬腿,就有人趕緊架住了她的胳膊,她要下跪,早有人在地上鋪了布墊;一陣風吹來,有人替她拉拉圍巾;一陣雨刮過,有人替她撐起了遮雨的傘;她咂咂嘴,有人就遞過茶杯……有一瞬間,她神情恍惚,不知自己究竟是師范大學里的女教授,還是金鑾殿里的老佛爺。一路上,大嫂更是幾次過來噓寒問暖。大嫂的行為讓她有些自慚形穢。如果大嫂此時再提房子的事就應了她算了,人家都把工作做到這份上了,你還要怎樣?殺人不過頭點地吧。她想。

如果說大嫂在這階段的表演還算到位的話,那么,她在和墳時候時的演出則完完全全稱得上是精彩絕倫了。大嫂跪在墓穴邊嚎啕大哭:“爸爸呀,我的爸爸呀,你回來吧!我們不能沒有爸爸,驢子也不能沒有爺爺呀!”哀傷撕破了林地的寧靜,一股同情突如其來地用上了她的心頭。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大嫂,她注意到大嫂的眼眶這次潤濕了。也許,大嫂并沒有淚眼模糊,而是她自己瞬間迸發了漣漣淚水。大嫂有幾次還虛張聲勢要跳入墓穴,但她的計劃都被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給破壞了。那幾個漢子緊緊抓住她,死活不肯丟手。

從墳地回來,已經是下午了,折騰了一大半天,她渾身像散了架,坐在凳子上一動不想動??纱笊┧坪跻稽c兒都不累,跑前跑后張羅著飯菜。

開飯時,主事的七叔先說了幾句開場白,大哥跪地上“嘭、嘭、嘭”叩了三個響頭,然后,大嫂跟大哥挨著桌“謝吊”,說著些臺面上的客套話,感謝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連日來的辛勞。這是農村喪禮中必不可少的程序,否則十里八鄉都會罵你不講禮數。主事的七叔本來要她和老公也去的,大嫂說:“你看俺家弟妹,累得筋疲力盡地,咋去?歇著吧,俺倆代勞了?!?/p>

讓她始料不及地是,一圈敬下來,大嫂和大哥呼喇站到了她和老公的面前,“來,二弟和弟妹,我和您大哥敬你們倆一杯?!?/p>

她趕忙站了起來,“大嫂這是怎么說的,哪有你敬我們的道理?就是敬也應該我們先敬你和大哥啊?!?/p>

“話不是這樣說?!贝笊[擺手,“弟妹,這些年我對公公多有慢待,少盡孝道,讓你不待見,這杯酒就當是我給你認錯了!房子的事俺也想通了,就以俺平時對爹那做派,給俺俺也沒有臉往里住。就按你說的,留著,你們啥時回老家來啥時住,平時就讓你大哥給照看著,你放心,保證啥時來啥時干干凈凈亮亮堂堂?!闭f完,一飲而盡。

大嫂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一下子把她打了個措手不及。她的臉紅紅的,瞅著老公說:“你、你說兩句……”

老公不緊不慢地把球又給推了回來,“我說啥,人家大嫂是跟你說的話?!?/p>

她懊惱地瞪了老公一眼,真誠地說:“大嫂言重了。實話說,在你對待公公的態度和做法上,我對你是有些看法。俗話說:百善孝為先。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無論你窮也罷,富也罷,只要用心去感受,你會真實而美麗地發現:孝敬老人其實是一種永不磨滅的幸福和感動,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好好的珍惜這幸福,千萬不要等到子欲孝而親不在再后悔莫及。還有,孝敬老人也是善待自己。古人云,我孝于親,子還孝于我。如果我們不懂得孝敬老人,那么在我們的言傳身教之下,兒女們會對我們孝敬嗎?”

也不知大嫂聽明白沒有,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滿面愧色,“弟妹你說得對,這幾天我的心里一直都很難過,就是你說的,爹活著的時候沒盡孝道,想盡孝了,爹又不在了,真是后悔都來不及了?!闭f著說著,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她看在眼里,眼圈立馬跟著紅了,“大嫂既然也都意識到了,那我也就無話可說了。爹留下的那三間堂屋,你就收拾收拾給驢子住吧?!?/p>

大嫂立刻破涕為笑,嘴驚愕得張多大:“真的?”

“那還能兒戲不成?大哥、大嫂,我們這一走也不知哪天才能再來,屋不怕住就怕空。真是來了,在你屋里住個三晚兩晚的,你莫非不讓不成?”

“那哪能?俺求之不得呢!”大嫂生怕她這一瞬間又改了主意,想著趕緊把生米做成熟飯,忙不迭地大聲喊道:“驢子呢?驢子呢?快把驢子喊來?!?/p>

驢子不知被人從哪兒喊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一進門就被大嫂按倒在地:“快,快給你二叔二嬸磕頭,你二叔二嬸已經答應把你爺爺的房子留給你了?!?/p>

驢子也不知聽明白沒聽明白,跪在地上就是一陣亂叩。她趕緊站起身去拉驢子,“好了好了好了,再磕就把頭給磕腫了?!?/p>

大家伙都笑了起來。

主事的七叔見好趕緊收,生怕哪句話再說岔了?!昂昧撕昧?,說開就好。常言說: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何苦不相容?”

老公也跟著幫腔:“七叔說得好,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p>

她聽了,搶白他一句:“就你瞎說,既是兄弟哪來的什么恩仇!”

大嫂趕緊附和:“是的是的是的,本來就沒有仇?!?/p>

老公一看連大嫂都跟她站到一個陣線上了,趕緊把嘴閉上了。

回城的火車就是來時那一班,說是朝發夕至,其實開車時都已經快十一點了。大嫂跟著驢子的拖拉機一直把她和老公送到火車站,還破天荒給她帶了五斤綠豆和五斤芝麻,一再叮囑他倆,放假的時候一定再回來住幾天?;疖嚩奸_老遠了,她伸頭瞧她還在站臺上揮手。

她的心里一陣感動。

望著窗外溝壑縱橫的田地和鑲嵌在山坳里的一戶戶農家,她莫名其妙地渾身一顫,“也許是我們錯了?!彼f。

老公也跟著莫名其妙地渾身一顫,“啥事也許是我們錯了?”

“也許老人家確實答應了把那套房子給驢子?!?/p>

“這不可能,”老公斬釘截鐵地說:“爸不會做這種厚此薄彼的事?!?/p>

“萬事皆有可能,更何況——”

老公知曉她話里的意思,沒容她說完就止住了她的話頭?!昂螞r什么?你也信他們無中生有胡編亂造?”老公躊躇了一會兒,十分不情愿地說道:“有件事,一直沒給你說過,驢子就是大哥的孩子。大哥……給他做過親子鑒定?!?/p>

“什么什么?我咋不知道?”

“這事就我跟大哥倆人知道,大哥讓我幫著聯系的。驢子到底是誰的孩子一直是大哥的一塊心病?!?/p>

她點點頭,“可以理解?!闭f完,突然大呼一聲:“是你,一定是你!”

他不知就里,“怎么一驚一乍的?什么一定是我?”

“出殯的頭晚是不是你點化了大嫂,否則她不可能的一夜之間判若兩人?!?/p>

老公搖搖頭,“什么事都逃不過你的眼睛?!?/p>

她假裝生氣地把嘴一撅,半是嗔怪半是撒嬌地說:“整天跟我花言巧語,說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人就是我,我也看了,都騙我的。還是你們一家人親近,聯合起來蒙我?!?/p>

他得意洋洋地一笑:“這不也正是你想要的結果嘛!”

“你知道我要什么結果?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魚之樂也?”

“強詞奪理!不理你了?!彼涯樑は虼巴?。

“老婆——”

她置之不理。

他再叫:“老婆——”

她還是不理不睬。

他想了想:“呦,一晃都出來七八天了,學業都荒廢了,這回到家就該上課了”

她憋不住了,“撲哧”一笑:“哼,上課也不跟你上,我還等著請家教呢!”

“我看你再敢說請家教?”

“嗚——”火車使勁兒地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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