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完成的“探求”

2015-02-02 14:58趙普光牛亞南
揚子江評論 2015年1期
關鍵詞:作家

趙普光?牛亞南

1957年6月初,江蘇作家高曉聲、陳椿年、方之、陸文夫、葉至誠、梅汝愷(曾華、艾煊后來加入)開始醞釀結成“探求者”文學月社,并且要創辦一個同人刊物《探求者》。但這個刊物還沒來得及出版,就在轟轟烈烈的“反右”運動中流產了?!短角笳摺诽ニ栏怪?,“探求者”成員也未能幸免于難,他們的文學探求遭到了無情打擊,他們的寫作夢想因政治運動的浪潮而破碎。一群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的命運就此發生了轉折。

與新時期以后“探求者”部分成員重回文壇,取得較大成績相比,而重要參與者葉至誠文學夢想的破碎及其創作心態的裂變,似乎更值得深味。夭折的探求者,未完成的文學夢,或有性格的原因,更是時代的悲劇。反思文學“探求”未完成的原因,對于當代文學史研究不無啟示意義。

一、“一花獨放、一家獨鳴”?

關于“探求者”事件是如何發生的,我們有必要先回顧一下當事人的追記。葉至誠后來說:“一九五七年,毛主席《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發表,促使我們把注意力轉移到人民內部矛盾方面;毛主席關于社會主義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的發展又相適應又相矛盾的論述,促使我們去觀察和分析哪些是適應的,哪些是矛盾的,從而感到建設社會主義的具體道路還需要探索。當時已經顯露出嚴重危害的官僚主義使我們痛心疾首,王蒙同志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劉賓雁同志的《在橋梁工地上》和《本報內部消息》引起了我們極大的興趣和共鳴。再加上聽說上頭講要把王蒙同志從圍攻中解救出來,增添了我們反對官僚主義的膽量和勇氣,我們冀求在文藝戰線上充當一名改革的戰士?!送?,我們深為當時文藝作品(包括我們的作品在內)普遍存在的公式化、概念化所苦,急切希望從題材、立意、表現方法……各方面找到擺脫公式化、概念化的出路?!盿

陸文夫也有對這件事的回憶:“我和方之、葉至誠、高曉聲聚到了一起,四個人一見如故,坐下來便縱論文藝界的天下大事,覺得當時的文藝刊物都是千人一面,發表的作品也都是大同小異,要改變此種狀況,吾等義不容辭,決定創辦同人刊物《探求者》,要在中國文壇上創造一個流派。經過一番熱烈的討論之后,便由高曉聲起草了一個‘啟事,闡明《探求者》的政治見解和藝術主張;由我起草了組織‘章程,并四處發展同人,拖人落水。我見到高曉聲的那一天就是發起《探求者》的那一天,那是 1957 年 6 月 6 日……”b

從葉至誠和陸文夫的以上描述可見,他們的追憶是從作為當事人的角度來考慮的,但這件事的發生畢竟離不開時代的波譎云詭。1956年4月,毛澤東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到11月,中宣部召開第一屆全國文學期刊工作會議,研究和部署如何貫徹“雙百”方針問題。中國作協黨組書記邵荃麟等積極主張文學期刊應當“多樣化”,對清一色的“機關刊物”表示了不滿。中宣部副部長周揚在作會議總結報告時明確提出“同人刊物也可以辦”,這是“為了有利于提倡不同風格、不同流派的自由競爭”。當時正在北京參加中國作協文學講習班的江蘇人民出版社編輯組組長、《雨花》雜志的主編陳椿年,和全體學員也列席旁聽了中宣部的這次會議。他后來回憶說“周揚的總結報告肯定將作為文件傳達下去, 但我卻按捺不住喜悅之情, 立即寫信把這一喜訊告訴了在南京的朋友高曉聲和葉至誠。當時并沒有想到, 更沒有提出‘咱們也來辦它一個,我只是以為今后的創作環境必將更加寬松自由了,為此感到由衷的興奮,忍不住想和朋友們分享而已……”c年輕人總是容易激動,高曉聲、葉至誠等人得到消息后,開始了他們的準備工作。

1957年5月,學習歸來的陳椿年加入了“探求者”的隊伍?!暗?,按照當時的辦刊程序,創辦《探求者》還必須向上級請示。于是,高曉聲、陳椿年、方之、葉至誠等人找到省文聯黨組書記、文化局副局長錢靜人,錢的意見是不要搞正兒八經的文學雜志,提議在《江蘇文化報》上辟出整版篇幅,每周用一期篇幅發表同人作品。高曉聲認為這個主張不符合他們辦同人刊物的初衷。于是,時任團市委宣傳部長的方之找到省委分管文教的書記處書記,得到的回復是:‘同人刊物是可以搞的,但怎么搞還要再商量。不久,由陳椿年執筆的文章《意見和希望》在《雨花》1957年第7期上發表,這篇文章基本上已經涵蓋了‘探求者的總體主張和想法,反映了他們想辦同人刊物的愿望。至此,作為結社的前期理論準備都已基本就緒?!眃

陸文夫和高曉聲分別為刊物起草了《探求者文學月刊社章程》和《探求者文學月刊社啟事》。在《啟事》和《章程》中他們反復申說的是“大膽干預生活”,勇于發表自己的意見。時過境遷,塵埃落定,我們不能否認這群探求者年輕人的激情與膽識,然而他們這些年輕人怎么也沒有想到,在那個時代的風云變幻中,自己終于成為被“槍打”的“出頭鳥”。到12月,除陸文夫和葉至誠沒被戴“右派”帽子外,高曉聲、陳椿年、梅汝愷、曾華等均被劃為“右派”分子。

二、“反右”的后遺癥

雖然葉至誠沒有被劃為“右派”,但“右派”的“帽子拿在群眾手里”,隨時有被戴上的可能,他的處境并不比那些被劃的強多少。這種突然而至的災難對此前生活還算順利的葉至誠打擊太大了。他的老友顧爾鐔說,剛剛30歲出頭的葉至誠,本來一頭黑發,可是幾個月下來,竟然生出了許多白發。那時,他一邊沒完沒了地寫檢查和“互相揭發”,一邊一根又一根地將頭發湊在燃燒的煙頭上。據葉至誠的好友顧爾鐔回憶:幾個月下來,他“由一個探求的狂士變成了一個逢人便笑呵呵、點頭彎腰的‘阿彌托佛的老好人,好老人”。e

“文革”開始后,這些“右派”當然再次成為打擊的對象。葉兆言說:

在這場史無前例的浩劫中,常人所享受到的苦頭,父親無一幸免。肉體上的痛苦用不著再說,父親精神上所受到的折磨,真正罄竹難書。文化大革命徹底摧毀了父親經過反右殘存下來的那點可憐意志,誠惶誠恐認罪反省,不知所措交代懺悔,父親似乎成了一個木頭人,隨別人怎么擺布。

我幫著父親一起在街上賣過造反派油印的小報,也不止一次幫著父親推板車去郊區送垃圾。父親那時候只拿很少的生活費,賣小報算錯帳了要貼錢,還有人敲竹杠向他借錢,父親一生中從來沒像當時那么貧窮過,窮得自己必須精確地計算出一天只能抽幾支廉價香煙。我清楚地記得父親抽的是被譽為“同志加兄弟”的阿爾巴尼亞香煙,只要一角七分一包,這也許是中國歷史上最便宜的洋煙。

父親成了劇團里最好的勞動力,挖防空洞,敲碎石子,打掃廁所,臟活累活都能攬下來的一把好手。我們那時候在旁邊的一家工廠里搭伙,父親每頓都能吃六兩米飯。f

終于熬到“文革”結束。平反陸陸續續開展?!队昊ā冯s志揭起了為“探求者”平反的帷幕。1979年2月,為了貫徹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調動江蘇作家的創作積極性,時任《雨花》主編的顧爾鐔決定為江蘇文藝界最矚目的冤案“探求者”平反。他委托時任《雨花》理論組組長的陳遼起草一篇為“探求者”平反的社論。據陳遼說:“這樣,我以一周的時間,從閱讀當年有關‘探求者的資料和批判文章開始,逐步形成論點,最后寫出了《探求無罪

有錯必糾》的為‘探求者平反的社論?!眊經過修改,這篇文章刊登在了《雨花》第四期上?!队昊ā穼Α疤角笳摺钡钠椒串a生了很大影響,緊接著,人民大學書報復印社在五月份的《文藝理論》上全文轉載了這篇社論。多家文藝報刊報道了這一消息。持續二十年“傷痛”似乎就這樣被“撫平”了。

從“反右”開始到“文革”結束,探求者們熬了近二十年。在筆者的歷史敘述中,二十年當然是一瞬,不過是敲幾個字的工夫,但是在當事人的體會,那真是度日如年。

葉至誠下放江寧縣勞動改造一年后,又被調回來擔任劇團編劇。畢竟是應制之作,這些劇本正像葉至誠說的“絕大部分成了明日黃花”??删褪沁@些沒有生命體驗的劇本慢慢地消磨掉了葉至誠的才氣和銳氣。這里僅舉一例。

一九六三年初,方之約請葉至誠共同創作一部以當年破堤抗旱為內容的劇本,葉至誠欣然同意了。劇本既寫了抗旱過程中值得肯定的事情也批評和暴露了一些時弊。萬萬沒想到,當時華東負責人一個“不準有三年困難時期的痕跡”的指示,就把這個話劇徹底打入了冷宮。葉兆言后來說到了父親葉至誠的狀態:“父親和方之達成右派勞改回來以后,合寫劇本《江心》,寫著寫著,被領導發現了‘問題,驚魂未定,又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為了保險起見,父親和方之不得不請當時不是右派的顧爾鐔伯伯來幫他們把關。即使是寫歌頌的劇本,也好像是走鋼絲,稍不留神就會出大問題?!県

事實就是這樣,中國的知識分子經過了太多這樣的事情,所以大都有了“自覺性”,說話寫東西前會自己先衡量一遍,可是有時候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把握住政策的動向及真實目的,這更讓他們彷徨。葉至誠不可能超離這個怪圈。雖然他時時想“探求”什么,但總是稍微一冒頭,就被深深地壓了下去。他不想了,他也不敢了,徹底盤旋在條條框框中。

葉兆言從小目睹了父親所受的這份“洋罪”,所以他從小就不認為作家是一個崇高的職業,當時“各式各樣的領導,局領導團領導包括工宣隊軍代表,各式各樣的群眾”甚至“跑龍套的拉二胡的什么都不做的”,“只要有嘴就可以對父親發號施令?!薄盁o數次下鄉體驗生活,無數次三更半夜爬起來照別人的旨意修改作品,父親在沒完沒了‘沒有自己的筆耕中,頭發從花白到全白,越窩囊越沒脾氣,越沒脾氣越窩囊?!眎歐陽文彬也描述過當時的情況:“劇團開著門要演出,一個劇目演不了幾場,編劇就得不斷地提供劇本。超負荷的重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寫出來的本子只求能夠通過,其他什么也顧不上了。本子過不了關,任務完不成的時候,急得走投無路。父親和哥哥看著心疼,幫他出主意。領導不點頭也是枉然。葉老明白這種處境促使至誠疾病纏身,也沒有辦法。那念頭,犯過政治錯誤的人,怎么能在工作上挑挑揀揀,討價還價呢?”j

葉至誠在1982年寫的一篇《戒煙》中曾經談到自己的寫作狀態。勞動改造六、七年后,當他重新開始寫作,“出乎意外,一上手我就卡住了。事先我并沒有估計到‘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多年不寫,筆頭絕不可能流暢;何況又是個新的起點,跟以往炮制挨批的毒草有本質的區別,難度肯定是非常大的??墒俏以趺磿氲玫?,自己竟連四句‘幕前唱也編不起來了呢?最初是找不到韻腳……接下來,我又發現當今的專用名詞和形容詞都特別長,竟有十二三個字連成一串的,不寫進去唱句里去吧,不但旗幟不鮮明,連感情和忠誠也成了問題;寫進去吧,可憐我們這個劇種歷來只有‘七字句和‘十字句兩種格式……”k他始終寫不出一個字,開始后悔接了這個任務,但他又于心不甘,這樣的結果就是,除了領導的創作意圖,其余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對于這樣的結局他看得很清楚:“我知道終究有一條唯一的通道,只是走來走去竟鉆進了死胡同?!眑這是對命運的悲哀而無力的抗議!

這是葉至誠最真實的心理狀態。葉至善對于這篇文章說過:“至誠寫的是‘文革后期,忽然領導上要他寫劇本,他當時那受寵若驚又如履薄冰的心理狀態;為了完成這個沉重的使命,他苦思冥想,整整折騰了一夜,結果一個字也沒逼出來。他真個把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讀者面前了,而且全用獨白,自己的真實的話?!眒

葉至善回憶,有一次省文化局說要編反映農村教育改革的戲,召集劇團的編劇成員開會,聽各縣管教育的同志做匯報。當時領導聽完匯報后當即拍板,覺得某地的經驗值得宣傳,派葉至誠去“體驗生活”。他得到上級的指令,就趕緊回家收拾行囊去搞創作了。這種“體驗生活”、“主題先行”的寫作方式成為葉至誠編劇本的常態。

葉圣陶并不贊成這個辦法,他在給葉至誠的信中說:“照你信上說,你在蘇州專區還是走馬觀花。走了一陣,看了一陣,馬上‘從石子里逼出油來。我最不贊成這個辦法,可是你命運如此,‘落在其中,還有什么話說?!保?975年12月17日)“你又要逼出戲來,真沒辦法。我看可能到春節還是要交白卷。戲哪有這樣容易編的:匆匆亂想,拉在籃里就是菜,即使編成了也不會像樣。就交卷來說,任務完成了,就拿出像樣的東西來說,可就是沒有完成?!保?976年12月10日)“去農村總得有目的。體驗什么,歷練什么,認定了才選一個適當的地點去。同時務必忘掉為寫戲而去,要一心一意放在實際工作上。不要以為只要到了農村就會長進了,你說我的想法對不對?”(1977年9月1日)“走群眾路線當然是好,但是在各色各樣的意見里頭要認定哪個對哪個沒意思,分別去取,大概也不容易。耳朵太軟不行,沒有敏感,體會不出人家的好意見也不行。還有,領導的意見不一定就對……最好是認真辨一辨,如果發覺領導的話有不妥當,就該與他據理說明,為什么不妥當?!保?977年10月9日)“我們在這里猜想,你是陷在劇本里有點兒糊涂了,劇本七改八改,改了半年以上,連情節都沒有肯定落實……這樣的編劇生涯,不改變一下怎么成呢?我寫這些話不是責備你,而是希望你與同伴們談談,商量怎樣自己解放自己,不再圍困在老圈子里。你們從體驗生活到集體拼湊,可能根本不是個創作方法。若不改變,不會編出像樣的劇本來的。所以我想,你們先要破老章程老道路,立新途徑新精神?!保?977年10月20日)n

這些書信有的是寫于“文革”期間,有的是寫于“文革”之后。從中能看出葉至誠在“文革”期間寫作的被動、苦惱,而且“文革”結束之后一段時間里,依然沒能逃離原來寫作模式的禁錮。身為父親的葉圣陶不能不為兒子擔憂,希望他盡早能走出那個“魔咒”,但誰的心里都清楚,談何容易呢!

遭到“槍打”的“出頭鳥”,終成了“驚弓之鳥”。

三、“斯人獨憔悴”

葉至善說過:“至誠跟我和至美都不一樣,上初中的時候就把自己——說得肉麻點兒吧——心甘情愿地供上了文藝女神的祭壇。他貪婪地買書又貪婪地看,多數是劇本和翻譯小說;有時念給父母聽,能念出情調來,念出人物來,可見比我和至美理解得深?!眔年少即顯露才華的葉至誠是什么原因使他的文學生命開始萎縮凋零了呢?

無論是葉至誠的朋友還是他的親人,都為葉至誠在文學上沒有做出預期的成就感到惋惜。熟悉那段歷史,熟悉那個時代的人,免不了會進一步追問:他是“江郎才盡”,還是“生不逢時”?

雖然在“反右”運動后,葉至誠還能從事劇本的創作,成為了一名職業編劇,一干就是二十年,畢竟還算沒有徹底中斷自己的“作家夢”。但這個“作家”的稱號已經形同虛設,對于他來說此“作家”并非他理想中的作家。這二十年倒不如說是葉至誠最憋屈的日子,興趣是談不上的,寫出的東西只是為了符合上面的要求?!疤角笳摺敝袑覍姨岬降囊凶约?,在這時反而成了不能有自己,這種和葉至誠的文學理想正相反對的要求,怎能讓葉至誠提起興趣來呢?他只是不停地在寫和修改,作品中沒有靈魂的沖動和生命的體驗。葉兆言說:“寫劇本是父親的一種生活狀態。我從懂事以后,印象中就是父親永遠在天不亮爬起來修改劇本。父親永遠是在修改,抄過來抄過去,桌上到處都是稿紙,煙灰缸里總是滿滿的煙屁股?!眕葉兆言還提到,父親其實并不以自己寫的劇本為榮,所以也羞于提及自己的那段經歷和苦熬出來的作品。葉至誠和別人合寫過許多劇本,但是他常常將自己的名字寫在別人的后面,雖然有“與人為善,不爭奪名利”的性格因素,但恐怕也存在不認同自己寫的劇本的原因在。

對于葉至誠當時的工作,葉至善說過,“至誠寫劇本也有些年頭了,苦頭吃了不少:先是越劇,后來是錫劇,有新編的現代戲,有改編的傳統戲,有的得過獎,有的拍了電影,可是到了兒留下了什么呢?傳統戲的改編無非把大團圓的結局改成了所謂悲劇,給主角編幾段激憤的唱詞算是反封建,結果倒好,這些唱段在‘文革中都成了不滿現實的口實,足以斗得你啞口無言,沒法‘交代。我想象得出至誠那時低頭認罪的窘相?,F代戲有根據小說改編的,不過把那時印在本本上的搬上了舞臺,真要做到再創作可難乎其難;有的只是領導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者出技巧的‘三結合,怎么能算做創作呢?”q可是他明白葉至誠也是身不由己, 他不可能不感受到葉至誠《戒煙》這篇文章“詼諧的自嘲”背后“他內心的苦笑”。

葉兆言說過:“對于一個終身都做著當大作家夢的人來說,父親的文學準備實在太充分?!边B葉至誠的藏書也始終離不開他的作家夢。葉至誠“藏書的興趣是在流亡成都的光華附中上中學的時候,漸漸養成的”r。他還寫了篇《四起三落》的文章講述自己的藏書經歷?!胺从摇敝?,藏書和作家夢是緊密聯系的,可是自從受批判后,藏書“逐漸退化成為收藏而收藏的目的”。不可思議的是,在首屆金陵藏書狀元的評選中,葉至誠被評為了藏書狀元,但葉兆言認為:“父親的藏書是時代的諷刺,記錄了一個莫大的悲劇。一個夢想著獻身藝術,成為職業作家的年輕人,幾經滄桑,結果只成了一個不斷買書看的看客。父親豈是當了個藏書狀元就能心滿意足的人?!眘

葉兆言還說:“父親對于文學始終有一種文學青年的熱情?!眛這也是為什么他還能在“反右”后堅持從事自己并不喜歡的劇本創作的原因,也許他清楚地意識到在當時的環境中,他只能通過這種方式延續自己尚能茍延殘喘的文學創作的生命。但是多年的忍辱負重并沒有換來輝煌重綻的那一刻,相反加速了他“作家夢”更快地凋零。一切就是這樣殘酷,劊子手的動作從來是悄無聲息的,我們只聽到那“咔嚓”一聲的回響。歷史長河的流動往往泥沙俱下,作為一粒如沙塵般渺小的夢,當一個時代結束時,那又算什么呢?只能慨嘆“生不逢時,生不逢時”,那是葉至誠的命運悲劇,也是整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悲劇。

但結論就是這樣了嗎?葉至誠的命運姑且不論,廣大知識分子的命運也暫且擱置,但當“文革”結束后,與葉至誠密切相關的 “探求者”其他同人,卻能一時風生水起。方之拿出了《內奸》,陸文夫則拿出了《美食家》等,高曉聲的小說《陳煥生上城》、《李順大造屋》等也為他贏得了聲譽,梅汝愷除了翻譯了幾百萬字顯克微支的小說外,還創作了幾部小說。而葉至誠呢?他在“探求者”同人中顯然是最頹喪的一個。

四、誠篤的“夢魘”

葉至誠經歷了“反右”、“文革”后,他終于可以大聲說“在作品里有我自己”了。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曾有過激動的類似吶喊的傾訴:

假如我是一個作家,我要努力于做一件在今天并不很容易做到的事。那就是:在作品里有我自己。

我要使讀者不僅在我的作品里看到各種各樣的人物,而且還清楚地看到我;我要使讀者不僅了解我的各種各樣的人物,而且還了解我;不僅熟悉我的各種各樣的人物,而且還熟悉我。即使我不署名,讀了我的人物的故事,人們可以準確無誤地說:啊,這是某人的作品呀!u

然而,文學作品要“有我自己”是纏繞葉至誠一生的夢魘,正是因為他將這條要求列為自己的寫作準則,才在“反右”中受到了批判,在“文革”中繼續延續著那非人的生活。新時期以來,他一度不知如何寫作,寫不出自己滿意的作品,正是因為他對自己的作品要求太苛刻了,作品中一定“要有我自己”,對于剛從“文革”那種“三突出”寫作模式走出來的葉至誠來說太難了。

費振鐘說:“把自己的心靈交給讀者,從來不肯也不屑巧言偽飾,這就是葉至誠先生的為文準則,也是他的人格尺度。認識葉至誠先生的人都知道他并不缺少才華,因此也往往惋惜他寫作不豐。為什么很早就受到文學前輩稱許,并且在作品中有著契訶夫風格的葉至誠先生會如此少作呢?我想除了環境的原因外,更主要的還在于他對寫作極重的責任感。不為別的,單單為著要讓‘我的靈魂呈現給讀者,他就不能不使手中的筆格外矜持。其實對葉至誠先生寫了多少文字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生始終不渝地認定所有文字都必須寫出真實的自我形象。這是一種近乎于嚴酷的自律,也可以說是一種高度的自覺?!眝也許確實是這樣,葉至誠后來在文學創作上并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除了前面分析的“生不逢時”外,那份較真的寫作態度也許限制了他才華的發揮。

葉至誠始終認為:“作品必須‘文如其人,而且必須嚴格地說自己的真實的話,否則何必寫它?!薄拔冶仨毰螢r膽地去愛,去恨,去歌唱,去詛咒,去創造,去蕩滌……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真實地,一無保留地交給讀者;把我的靈魂赤裸裸地呈獻給讀者”。葉至誠顯然已經準備好了投入到創作中,他將奉行這樣一條原則:“即使是真理,即使是人民的呼聲,如果還沒有在我的感情上找到觸發點,還沒有化為我的血肉,我的靈魂,我就不寫,因為我還沒有資格寫。要是鸚鵡學舌地去寫,那不是我。我決非拒絕真理,拒絕人民的呼聲,我應當在真理和人民的哺育之下,日漸成為一個充實而又博大的我?!睂τ凇坝形摇?,他做出闡釋“要‘有我,不但要勇于暴露自己的靈魂,而且要找到自己的外貌?!形?,還必須找到我?!眞葉至誠慷慨激昂的話出自1979年6月寫的《假如我是一個作家》,雖然稍嫌空洞,但驗之于那個時代,經歷了假大空的宣傳,方能體會出他的觀點極有針對性,畢竟這是他內心最真實的聲音。

葉至善讀到《假如我是一個作家》這篇文章后很激動:“真是一篇出自肺腑的個人宣言,充滿了激情。至誠他忍著痛苦,否定了過去的寫作生涯,題目開頭的那個‘假如,等于向讀者宣告:如果不改弦易轍,實現他的承諾,他覺得自己就不成其為作家;雖然他是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五十年代出席過全國青年作家代表大會?!眡葉至善確實說到了重點,“假如”二字,透露了葉至誠的心跡,他徹底否定了過去的自己,這篇文章是他反省過去,準備好一切重新開始的檄文。

然而,發現自我是一回事,而能否寫出自我和環境能否允許寫出自我是另一回事。在當代文學生態環境下,至誠至真,有時或許會成為寫作的一種夢魘和魔障。最終,帶著他的“作家夢”, 葉至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他一生都在“探求”,但始終是個未完成的“探求者”。與新時期以后“探求者”部分成員重新回歸文壇相比,葉至誠文學才能的被摧殘以致喪失似乎更應該引起注意。葉至誠是真正自始至終貫徹“探求者”精神的人,雖然從結果看,他的“探求”尚未完成。

夭折的探求者,未完成的文學夢,凋零的命運,或有性格的原因,更是時代的悲劇。

【注釋】

a葉至誠:《“探求者”的話》,《至誠六種》,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5–146頁。

b陸文夫:《又送高曉聲》,《收獲》1999年第5期。

c陳椿年:《關于“探求者”、林希翎及其他》,《書屋》2002年第11期。

d周根紅:《“探求者”文學社團的醞釀、批判與平反過程》,《滄桑歲月》2011年第6期。

efhipst 葉兆言:《紀念》,《名與身隨》,時代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57、158、159、160、159、161頁。

g陳遼:《〈雨花〉率先給“探求者”平反》,《雨花》2007年第10期。

j歐陽文彬:《他這一輩子——記葉至誠》,轉引自葉煒:《葉圣陶家族的文脈傳奇——編輯學視野下的葉氏四代》,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35頁。

kl葉至誠:《戒煙》,《至誠六種》,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12、14頁。

mqx葉至善:《至誠終于先去了》,《父親的希望》,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226、228頁。

no葉至善:《父親跟至誠談劇本創作》,《父親的希望》,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242-255頁。

r葉至誠:《四起三落》,《至誠六種》,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9頁。

uw葉至誠:《假如我是一個作家》,《至誠六種》,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8–149頁。

v費振鐘:《橄欖核銘》,《作家》1995年第3期。

猜你喜歡
作家
作家談寫作
“我心目中的諾獎級作家”閱讀札記
文不加點
作家阿丙和他的靈感
我和我的“作家夢”
來吧,與大作家跨時空PK吧!
獨臂作家之死
留守的作家
古怪的作家之死
大作家們二十幾歲在做什么?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