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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擇所適”:《放鶴亭記》的哲理取向

2015-02-13 20:44江蘇省太倉高級中學高華
語文知識 2015年5期
關鍵詞:張君張山赤壁賦

☉江蘇省太倉高級中學高華

“擇所適”:《放鶴亭記》的哲理取向

☉江蘇省太倉高級中學高華

蘇軾的《放鶴亭記》寫于謫貶徐州期間,記述了蘇軾拜訪云龍山人的一番問答及討論。在教授《放鶴亭記》集體備課時,有的老師認為,“放鶴”“招鶴”表明作者仍在隱與仕之間的矛盾與徘徊;有的認為,課文表現的是蘇軾隨遇而安的消極情懷……蘇軾的《放鶴亭記》情感取向到底是怎樣的?

一、歸隱:非《放鶴亭記》主要情思

歸隱是不是《放鶴亭記》的主要情感取向?這要看蘇軾為官經歷與寫作《放鶴亭記》時的政治生活情形。

《放鶴亭記》寫于元豐元年十一月初八。這一年,蘇軾在徐州做太守,也就是知州。教參上說是因為“被貶”。這次“被貶”與黃州時的“被貶”有什么不同呢?這就要對蘇軾為官經歷做一梳理。

1056年(嘉祐元年),虛歲21的蘇軾赴京參加朝廷科舉考試。翌年,他以《刑賞忠厚之至論》獲得主考官歐陽修賞識。1061年(嘉祐六年),蘇軾應中制科考試,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后逢其母于汴京病故,丁憂扶喪歸里。1069年(熙寧二年),蘇軾服滿還朝,仍授本職。當時,神宗任用王安石為宰相并變法,蘇軾與之政見不合,自求外放。1071年(熙寧四年),蘇軾先到杭州做了2年零9個月的杭州通判,后被調往密州任知州(1074年)。后來又轉任徐州知州2年。1079年(元豐二年),蘇軾任湖州太守3個月時,因作詩諷刺新法,被捕入獄,坐牢103天,后被降為黃州團練副使。

從以上史料看,蘇軾“被貶”徐州與黃州時有明顯的不同,無論是政治上還是經濟上。蘇軾的“自求外放”“超然于塵埃之外”,不過是遠離朝廷斗爭的是是非非。因為蘇軾每到一處都“政績顯赫,深得民心”。他在徐州時曾積極“抗洪滅蝗,販貧救孤”??梢?,寫作《放鶴亭記》時,蘇軾還是想成就一番事業的,此時心情是無關“隱與仕之間的矛盾與徘徊”的。他對云龍山人張君張天驥強調了“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但作為郡守,他還不至于到達“棄官歸隱”的地步。也就是說,“隱與仕之間的矛盾與徘徊”的說法,站不住腳。

而如何理解《放鶴亭記》中些許向往隱居生活的情絲?《放鶴亭記》中云龍山人張君養鶴、放鶴,蘇軾則觀鶴、談鶴。這些都與“鶴”文化的道家取向相關。

“鶴”又叫仙鶴,性情雅致,形態美麗,素以喙、頸、腿“三長”著稱?!苞Q”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跟仙、道、人的精神品格有著密切關系。道家文化中,“鶴”冰清玉潔,超凡脫俗,云游世外,是清閑灑脫、自由自在的隱士形象的寫照。古人多以白鶴稱贊高尚的賢達君子,譽之為“鶴鳴之士”“仙風道骨”。比蘇軾稍早的林逋,隱居杭州孤山時植梅養鶴,就是顯示自己的清高自適。

《放鶴亭記》中的云龍山人張君,也是這樣的道人。他隱居在云龍山。1078年,他在山頂上建了放鶴亭?,F在,云龍山還有“張山人故址”。其東側便是“放鶴亭”,亭西側有“飲鶴泉”,泉南高聳之處有“招鶴亭”。至今,泉、亭相依已逾千載。當年,張山人以鶴為伴、修建放鶴亭等,表達的只是他的道教情懷,這都構不成《放鶴亭記》的“歸隱”主題。當時,蘇軾愿意為放鶴亭寫“記”,甚至蘇軾還喜歡鶴,并不能說明蘇軾就要歸隱,也不能說明歸隱是主要情感取向。

《教學參考》認為,作品反映了作者“在政治斗爭失敗后的消極情緒”。有的老師便附會出“有明顯的出世歸隱思想”……順著這種思考,有的老師認為,鶴“甚馴而善飛”,在西山飛翔得很自由,并據此認為西山為隱逸自由之地。而鶴長期受“其余以汝飽”,表明鶴受東山之人的束縛,而“西山”才代表自由。這就表明了蘇軾的隱與仕的矛盾思想。我以為,這說法非常勉強。我們能憑借“甚馴而善飛”和“其余以汝飽”來斷定鶴是否自由嗎?“其余以汝飽”,只是張山人隱居清閑生活的一個環節而已。哪里就能據此斷定鶴回東山吃糧食,在東山就是不自由的呢?東山不自由,可閑云野鶴般的張山人就在東山??!這豈不與“隱居之樂”矛盾?難道蘇軾為張山人寫篇“記”,還要挖苦鶴在東山受束縛嗎?

二、“擇所適”:乃《放鶴亭記》哲理取向

蘇軾的亭臺樓記,從來都不是為記而記,為他人而記,而總是由此及彼,點化議論,以借題發揮。閱讀《放鶴亭記》時,我們要注意三個意象:云龍山人張君、放鶴與招鶴、蘇軾。

云龍山人張君是隱士,身上充滿著道家精神。這種精神主要表現在“遷草堂事件”上。課文第一句有“彭城大水。云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所以,“明年春,水落,遷于故居之東”。張君非?!白R時務”,他果斷地將草堂遷于“故居之東”??梢?,張君懂得“擇所適”的道理。

張君懂得“擇所適”,“鶴”怎樣呢?“放鶴”“招鶴”也懂得“擇所適”?!胺批Q”之時,張君“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于其上”,他“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讓鶴自由高飛?!胺批Q亭”為什么適合“放鶴”?一是“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面”,二是因為“山人之亭,適當其缺”。從“放鶴之歌”來看,“鶴飛去兮西山之缺”,可以“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同時,由山頂“放鶴”,鶴可以“翻然斂翼,宛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復擊”。也就是說,張君“放鶴”善于選擇地方——“適當其缺”,而鶴也可以“擇所適”。因此,“放鶴”時的“擇所適”,與遷草堂于“故居之東”的“擇所適”,是同一道理:積極適應自然,順應自然。

“招鶴之歌”中強調,鶴終日于澗谷之間“啄蒼苔而履白石”,因為有“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有“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飽”。所以要“招鶴”使之“歸來兮”?!罢喧Q之歌”為什么說“西山不可以久留”?因為張君“不適”?!拔魃健毕笳魇裁??是隱逸自由嗎?其實,“西山”不是隱逸自由的象征,而是不適之處的象征。比如張君在“西山”時,“水及其半扉”;比如鶴飛西山,“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者擔心鶴不適,才努力“招”回。張君離開了“西山”、“鶴”不能久戀“西山”和蘇子的“自求外放”,皆是因為“西山”不可長久停留??梢?,這三個意象都涉及道家思想——“擇所適”。

張君、鶴和蘇軾三個意象是什么關系?我以為,前兩個是“擇所適”的形象,蘇軾引出這兩個意象,還是在“講述蘇軾自己的故事”。課文表現的就是蘇軾獨特之悟:“擇我適”。蘇軾并不是在向往歸隱,也不是在隱與仕之間徘徊,他強調的是要“擇所適”。聯系蘇軾此時狀態看,神宗熙寧四年,蘇軾因政見不合,“自求外放”。蘇軾的“自求外放”本身就是“擇所適”的表現。在徐州,他“抗洪滅蝗,販貧救孤”是“擇所適”;寫作《放鶴亭記》時,“從賓佐僚吏,往見山人,飲酒于斯亭而樂之”,也是“擇所適”。蘇子本有道家傾向,所以,他才樂與張山人相識相處,才樂意為張山人的放鶴亭寫文章。也就是說,《放鶴亭記》在強調,人要學會“擇所適”,即道家主張的積極順應自然,學會適應,自得其“適”。

三、鶴、酒相比:強化“擇所適”的審美厚度

如果說《放鶴亭記》中張君、鶴和蘇軾三個意象是生活中存在的,那么,由眼前之物展開的精神聯想,則是理解課文的關鍵。

蘇軾“握山人而告之”的內容,是建立在對張君、鶴的“擇所適”基礎上的?!白又[居之樂乎?”并不能簡單理解為“你了解隱居的快樂嗎?”它還隱含著“你知道隱居為什么是快樂嗎?”因為后面的“《易》曰”“《詩》曰”不僅僅是“隱居是自由快樂”的答案,還是“隱居為什么是自由快樂”的答案。所以,“鳴鶴在陰,其子和之”“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既是表象,還是因由;既是歷史,也是現實。當然,“《易》曰”“《詩》曰”還隱含著這樣的思考:“鶴為什么能夠給人們帶來自由快樂?”這樣,才生成后面的推測:“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于塵埃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倍[居為什么是“自由快樂”的呢?上文說過——“擇所適”;鶴為什么能帶來“自由快樂”?上文也說過——“擇所適”。而蘇軾自己應該怎樣讓自己“自由快樂”?顯然,這是隱藏在語言文字背后的思考。

為了強化“擇所適”,蘇軾把自己的觀點放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層面去審視。這就是蘇軾在聯想到“《易》曰”“《詩》曰”詩句后,再次深入聯想到的兩個文史典故。這也是深入理解《放鶴亭記》借題發揮的關鍵。

鶴、酒是道家寵愛之物。鶴本是清遠閑放之物,好鶴本是一大雅事,有助于修身養性?!半[德之士”如果“狎而玩之”后,“有益而無損”,可是“衛懿公因好鶴則亡國”。酒本是“荒惑敗亂”之物,縱酒狂歌向來是隱士的嗜好,是以“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但劉伶、阮籍卻因酒而出名,——他們以狂歌縱飲而逃避現實,在全身遠禍時守真養性。衛懿公好鶴為什么會亡國?酒乃“荒惑敗亂”之物,劉伶、阮籍之徒為什么會因“酒”而“全其真而名后世”?原因就在這“擇所適”上?!皳袼m”則存,“擇不適”則亂。南面之君“亡其國”,是因“擇不適”;而山林遁世之士,酒飲得“荒惑敗亂”,猶不能為害,皆因“擇所適”?!巴銎鋰薄叭湔妗钡慕Y局,應該如何理解?無論鶴之愛還是酒之愛,蘇軾不是強調兩種生活情趣的迥然不同,而在強調看問題要辯證地看。這恰如云龍山人張君之住在西山“水及其半扉”,蘇軾立于朝廷而麻煩不斷一樣??梢?,無論是人之居、鶴之愛,還是酒之飲、官之處能不能“為害”,“擇所適”非常重要。此刻,蘇軾“自求外放”,來到徐州“飲酒于斯亭而樂之”,便是“擇所適”。他游目騁懷,臨風放鶴,有張君山人相伴;他把酒臨風,舉杯痛飲,以劉伶、阮籍為師。此等逍遙自在,此等痛快淋漓,不正是“擇所適”的結果嗎?這就是后文中蘇軾說“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的原因。

蘇軾由“鶴酒相比”生成的這一段經典論述,是放在“放鶴之歌”與“招鶴之歌”的背景下進行的。從“招鶴之歌”來看,這就是一幅隱居的清閑生活素描圖?!罢喧Q之歌”“招”生出一片清閑生活、自由飄逸生活,這就是作者認為“不能為害”的適應和生存方式?!罢喧Q之歌”中“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是非常重要的意象。這個意象,就是蘇軾心中“擇所適”的形象。他自由清閑,安然自適。這實際是蘇軾對張山人生存方式的一種肯定,也是蘇軾生存方式的自我反思、自我關照。生活中,“鶴”都能坦然的“出”與“入”,作者應該如何做呢?這才是理解作者的正確思路。這樣看來,《放鶴亭記》是一篇自我反思的小品。

四、徐、黃相比:“擇所適”的情感格調不同

徐州時,蘇軾在政治、經濟、人際等方面的情形還是比較好的??梢哉f,他的“擇所適”觀念是在生活之樂、隱居之樂中形成的。在徐州時,蘇軾的《放鶴亭記》表達的“擇所適”,與被貶黃州做團練副史時寫的《赤壁賦》中的“隨遇而安”選擇心態一樣嗎?我以為,二者在內容與寫法上有相似之處,但還是有質的不同。

寫作《赤壁賦》時,蘇軾的情形與徐州時大不相同?!冻啾谫x》寫于元豐五年(1082年)七月,這時蘇軾以帶罪之身謫居黃州已近四年。距離徐州寫作《放鶴亭記》已經過了四年。試想,蘇軾無辜遇害,謫居黃州,郁憤之情,實在難免。但他又能坦然處之,以達觀的胸懷尋求精神的解脫,而不被頹唐厭世的消沉情緒所壓倒。這樣看來,說《放鶴亭記》中彌漫著“在政治斗爭失敗后的消極情緒”,實在沒有道理。我們看《赤壁賦》中的這一段——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赤壁賦》中的這一段,由設問引發議論的寫法與思路,與《放鶴亭記》中的下面一段基本一致:

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兑住吩唬骸傍Q鶴在陰,其子和之?!薄对姟吩唬骸苞Q鳴于九皋,聲聞于天?!鄙w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于塵埃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于鶴乎?

試比較一下這兩段的寫法、思路與主張,我們能夠看出蘇軾的行文風格與內容差異?!冻啾谫x》中的這一段是蘇軾針對“客人”的人生悲觀論而寫。蘇軾從宇宙變化說到生存哲理,他認為從變化的角度看,天地一刻也不會不變,因而,人生短暫,自然可悲。但從不變的角度看,天地與“我”同生,萬物與“我”為一。在此基礎上,蘇軾提出他的隨遇而安的生存觀——“況且天地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蘇軾強調,一切看淡以后,便能隨遇而安。人世間的榮辱、得失、憂樂便不足為念了。此段中,“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表達的就是到大自然中去尋求精神上寄托的渴望。這樣才能與自然相適,隨遇而安。只是蘇軾《赤壁賦》中強調的是隨遇而“適”,與《放鶴亭記》強調的“擇適”、主動順應自適,是大不相同的。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不同?蘇軾在徐州時的被貶,是自貶,——他還做著徐州知州。這種“被貶”方式,蘇軾多多少少是快樂的,也能夠看到別人的“隱居之樂”。這就是《放鶴亭記》中為什么能夠大談“隱居之樂”,為什么蘇軾能借助《放鶴亭記》借題發揮,大談“擇所適”。因此,這就是為什么《放鶴亭記》可以理解為:人在某些時候要善于選擇適合自己的生存環境。只是《放鶴亭記》中的“擇所適”,不是被動選擇環境,而是積極順應、善于選擇。因為人生只有選擇好適合自己的環境,“縱鶴所如”才能“高翔而下覽”。

《放鶴亭記》中,蘇軾借鶴言說“西山不可以久留”。其意主要在反思“擇所適”的“外放”式選擇。這種主動選擇和后來在黃州時的經遇是大不相同的。當然,徐州時期,蘇軾形成的“擇所適”生存觀,多少有些超然思想。蘇軾的“擇所適”思想,還是道家看問題的傳統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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