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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追憶

2015-02-17 13:53何德新
西江月 2015年4期
關鍵詞:祖父祖母記憶

何德新

十年追憶

何德新

十年滄桑十年夢,原知華發已斑白。

祖母的逝水東流,至今已是十載。茫茫歲月,記憶常隨。舊屋的臺階之下,小路蜿蜒。祖母的足音已覆蓋在蕭蕭風聲之外。

祖母不是我的親祖母,親祖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撒手人寰,我的腦海里沒有儲存下清晰的記憶。繼祖母便是祖母,沒有“繼”字,沒有親疏的差異,也沒有陌生的感覺。

祖母去世時年屆八旬,彷佛一盞已燃盡燈油的燈,在風中悄然而逝。而在那一刻,在距離故鄉兩百余里之外的我,或許正獨坐孤燈下,在閱讀唐詩宋詞里平平仄仄中游走。當我得知祖母不在的消息時已經是數天以后的事了,且后事已處理完畢。既然已入土為安,我也便沒有必要山一程水一程地回去了。而且,我怕看見那一堆新鮮的黃土,也怕看見插在黃土上剛燒完的殘香斷燭和黑蝴蝶般飄飛的紙灰。

山村遙遠,歷史也遙遠了,祖母的歸路遠了,遠成了一片廣袤的蒼茫。

歲月淘盡了狂沙,剩下了那點點可憐而襤褸的記憶,便成了通向往事的唯一通道。只有沿著這一條通道,才可以走到歷史深處那干枯的角落。

也許,祖母生命的流年是注定要做寡婦的,嫁的兩任丈夫都不能與她白頭偕老,這實在是她一生的悲哀與不幸。祖母出身在一個較為殷實的家庭,因而有機會入過村里的小學。當村邊那條盈盈清澈的小河倒影著她青春亮麗的臉龐的時候,一個同樣富有青春活力的男人看中了她。于是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一乘紅色香轎抬著她走了三個多小時的山路,十里紅妝嫁到了夫家。從此她成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媳婦,同時也為她后來艱難的生活埋下了關鍵的伏筆。

她的夫家姓劉,在村里是大姓,也屬于殷實富有的人家。然而,滋潤的日子并沒有延續多久便如夢轉逝。土改了,她夫家被劃為地主,一切的擁有都化為云煙遠去。更不幸的是,她的丈夫沒幾年也撒手人寰,留下了兩男一女三個孩子,第三個孩子在不到一歲的時候,由于無力撫養而送給了別人。

從此,她開始了多年的守寡,并且帶著地主婆的帽子。

后來,她嫁到了我家,成了我的祖母。祖父那時已是五十多歲了。

也許,那時我太小了,在我記憶的影像中,完全搜索不到她嫁過來的情景。她是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嫁過來的,從此,我就多了一個比我大近十歲的七叔和一個比我大幾歲的九姑。

一年以后,一個嬰兒呱呱墜地,那就是我的小叔。

在我們鄉下有一種風俗,結婚當晚,新房的窗前會點起兩盞長命燈,男左女右分別代表新郎新娘,哪一盞先油干燈熄或被風吹滅了,預示著它代表的那一方就會先離開人世。我不知道祖父和祖母結婚的那天晚上是不是也點亮了兩盞長命燈,如果點了,肯定是代表祖父的那一盞先熄滅的。因為四年多后,在一個悶熱的夏天,在那個農歷閏七月十四的早上,祖父溘然地離開了人世。那時,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小叔還不到四歲。

祖父與世長辭,祖母悲痛欲絕。也許,她想到了自己年輕守寡的蒼涼,想到自己從此要再度守寡度盡余生的苦命,想到尚未成年的兒子失去父親的可憐,她的心破碎在晦暗沉重的歲月里。

祖父的歸西,使祖母斷了依靠,但命運并沒有給她憐憫。

此后將近十年,“地主婆”的帽子一直戴在漸漸蒼老的祖母頭上。我記得,那時候,凡是地富反壞右分子,每星期都必須到大隊參加兩天的義務勞動并接受訓示。所謂義務勞動,就是沒有任何報酬也不給記工分的勞動。所謂訓示,就是予以警示和思想教育。

祖父走了,有朝一日,祖母也會追隨他往天堂而去,唯一可以作為寄托的,就是祖父留下的那個小生命。為了這個孩子,祖母一切的屈辱都能忍受。

生活如此痛苦漫長,祖母就是這樣沒有任何選擇,學會對生活沉默,然后學會甘愿。

孩子樹木一樣慢慢地長大,祖父的血液延伸在成長的生命中,祖母的笑容像花一樣在臉上開放著,她開始給我們講故事。她的記憶很好,口才也很好,把每一個故事都講得時而如行云流水,時而波瀾起伏,峰回路轉。講到需要唱的地方,她就會聲情并茂地唱起來。在山村靜得只能偶爾聽到幾聲狗吠的晚上,一家人就圍在祖母的旁邊聽她講故事,我們總會沉浸在那些生動的故事里,思緒也穿過靜夜的黑暗飛向遙遠。從她的那些故事里,我懂得了很多道理,懂得了什么是愛,什么是恨,什么叫善,什么叫惡。那都是一些民間故事,總是這樣開頭:“以前”,“很久以前”,或“古時候”,聽起來感覺好像距離我們很久遠,但又是那樣的引人入勝。她知道的故事都講過一遍之后,又從頭再來,或者由我們點題來講。因此,那些故事我們都聽過很多次,雖然已經很熟悉,但聽起來依然沒有膩煩的感覺:《梁山伯與祝英臺》、《女媧補天》、《牛郎織女》、《騎馬郎》、《鬼馬羅旺》、《三個女婿》……在這些故事起起伏伏的情節中,我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春夏秋冬,也慢慢地長大了,而祖母也慢慢地變老了。

當田野里的稻花散發出醉人的芬芳時,祖母的臉上舒展著一份滿足,一份與生俱來的坦蕩。過去的種種,已不再顯得重要,屋頂上裊裊的炊煙代替了遠去的嘆息;生命中的幸與不幸,都被過往風雨疏散成了淡然。

小叔子結婚之后,兩個孩子先后來到人世,作為祖母,雖然年事已高,但依舊承擔她的那份責任,一把屎一把尿地照管著兩個小孫子,忘我地透支著一份深厚的情感,也透支著那點已剩余不多的體力。也許她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地下的夫君,自己有朝一日到下面去見到他們的時候才好有個交代。

只是,沒有等到兩個孫子長大成人,她的生命之火就燃燒到了盡頭。

祖母帶過來的兒子,也就是我七叔,因為成分高的緣故,一直沒有找到愿意托付終身的女子,直至改革開放之后,才與外縣一個離了婚的女子成了婚,入贅去了,現在享受著幸福晚年。祖母若是泉下有知,也應感到一絲安慰。

祖母的女兒,我的九姑,出嫁那天,沒有任何應有的儀式,新郎也沒有到女家迎接。九姑自己撿了幾件舊衣服,天沒亮就出門了,算是出了嫁。在后來幾十年的歲月里,九姑的生活也如門前那條小路般彎彎曲曲。祖母若是泉下有知,是否會有一絲憂傷?

時間沉淀許多往事與記憶,風雨后的彩虹掛在天幕。人到世上,仿如一次長途的旅行,祖母曲折的路途中,所見到的,多是凋零的風景。祖母做過的夢,只有現在,才被我們幸福地觸摸著。

責任編輯:傅燕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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