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擺的角色：關于字體Helvetica的討論

文/ 高秦艷（中國美術學院 設計藝術學院）

搖擺的角色：關于字體Helvetica的討論

文/ 高秦艷（中國美術學院 設計藝術學院）

Helvetica，一個風靡世界半個多世紀的字體，以其中立、穩定、樸素的字體形態和極易辨識的視覺屬性，獲得了世界許多平面設計師的青睞。它不僅僅是一種平面設計界的流行現象，更是特定時代背景、技術環境、社會觀念等綜合因素的產物。Helvetica字體誕生于鉛字時代，它在數碼排版設計的當下，依然保持著其高度的適用性和易用性。它經久不衰的魅力來源于何處？在當下設計界新的技術與理念背景之下，它所扮演的時代角色又將有著怎樣的變化？本文將基于這些問題，展開探索與研究。

圖1 Two Lines English Egyptian字體

一、字體源流

毋庸置疑的是，Helvetica是一款經典的無襯線體。談及無襯線體，最早要追溯到19世紀。1816年，威廉·卡斯隆四世（William Caslon IV）設計了一款單線的、沒有裝飾襯線的字體，并將它命名為Two Lines English Egyptian體。由于該字體的筆畫沒有粗細變化，顯得粗壯笨拙，又沒有小寫形式，被人們稱為畸形字體，人們認為這是對襯線字體拙劣改造后的丑八怪，（圖1）。在今天看來，它是字體發展史上第一種無襯線體。1816年卡斯隆設計的這種英式埃及體（English Egyptian）成為了一種過渡性的字體，由此形成了無襯線體的濫觴。

圖2 愛德華·霍夫曼

圖3 馬科斯·阿方斯·米丁格

圖4 Helvetica字體樣本

Akzidenz Grotesk體（縮寫AG）誕生于1896年，德國的柏林伯濤德字體公司（H.Berthold Berlin Typefoundry）。該字體沿襲了19世紀的理性精神，獲取了巨大的市場成功，催生了眾多20世紀的無襯線字體（Sans Serif），其中就包括Helvetica。19世紀的重要歷史變革——工業革命，使得機械化排印的效率不斷提高，為無襯線體的出現提供了技術溫床。1956年，設計師愛德華·霍夫曼（Eduard Hoffman）面對當時激烈的字體市場競爭態勢，他表明了自己的設想：為了保護我們自己的市場份額，在這些19世紀末創造出來的成功字體字形基礎之上，我們得再創造一款全新的無襯線字體，應該優先考慮的是New Grotesk，（圖2）?；舴蚵c馬科斯·阿方斯·米丁格（Max Alfors Miedinger），開始著手創造新的字體，（圖3）。

基于Akzidenz Grotesk字體，兩位設計師進行了深入而精心的設計，霍夫曼與米丁格利用信件對新字體的細節進行探討和修正，力求將這一字體做到盡善盡美，兩位設計師將新字體的每個字母都經歷了反復的修改，并將該字體命名為“New Haas Grotesk”。1957年，新字體New Haas Grotesk在“平面57”博覽會上正式發布，并一炮打響。獲得了眾多訂單，取得了強烈的市場反響。一年以后，New Haas Grotesk成為當時無襯線體霸主Akzidenz Grotesk最強勁的競爭對手。不久，這款新字體被更名為Helvetica，1963年Helvetica的字族被不斷擴容，版本不斷更新（如不同磅值的細體、斜體、粗體等），并全面登陸北美市場。許多跨國企業（如漢莎航空、美洲航空、歐洲航空、美國諾爾國際等）紛紛選用Helvetica作為機構公務標準字體，使得這一瑞士字體登上了全球通用字體的舞臺。有趣的是Helvetica字體不僅被跨國企業所接受，如Letraset一類反轉貼紙制造商也成為了它的客戶，（圖4）。

盡管Helvetica誕生于熱排時代，它巨大的市場占有率和卓越的適應性使其安然度過照相排版革命，并跨越到電子時代，到現今Helvetica依然十分成功，是許多著名平面設計師的常用字體。那么，它緣何如此成功？為何如此受到大眾的歡迎？對字體本身的了解或許能夠幫助我們來回答這些問題。

圖5 字母a和R

二、透明的容器

圖6 松下標志

圖7 海報兩則

當我們打開Helvetica字體列表觀察它的字族，可以看到一套穩重、圓潤、樸實甚至帶有些許冷靜的格調。是的，這即是Helvetica字體帶給世人的一貫印象。2007年，為紀念Helvetica誕生50周年而拍攝的紀錄片中，Helvetica被形容為“無處不在的空氣”。這一形容并不夸張。日常生活中，人們所接觸的許多品牌都被打上了Helvetica的烙印，蘋果、因特爾、3M、雀巢奶粉、三星、松下……它們都是Helvetica字體的忠實客戶。高頻度的使用率，在某種程度上使Helvetica成為跨國企業的象征，甚至成為全球化的一個縮影?？諝鉄o處不在，它悄無聲息地影響著我們、改變著我們，甚至左右我們的呼吸。Helvetica誕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瑞士，經歷了包豪斯的洗禮，戰后新一代平面設計家希望設計一種更為直截了當、簡潔醒目的字體，Helvetica應運而生。經過歷代平面設計家的潤色和修訂，如今的Helvetica已經成為一套十分完善的字體體系。它繼承了Akzidenz Grotesk的理性、中立，又不像Futura那樣過度幾何化，與Univers相比，Helvetica又顯露出更為優美的造型比例（如小寫字母a中水滴形的字谷以及大寫R圓潤的字腿），給人以可靠安全之感，（圖5）。用Helvetica編排正文或是標題，都是十分適宜的。其規范、條理化的文字造型及排版效果，使人能夠迅速辨識、瀏覽和閱讀。有人說，創作簡單的東西往往比創作復雜的東西更難，從無襯線字體的設計來看就是很好的印證。當字母精簡到基本形的時候，其比例和協調問題就會變得尤為突出，X高度長短、字谷的形狀、筆畫腿腳的角度，可謂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優秀字體潤物細無聲的特點，如同一尊透明的容器，讓人們沉浸在閱讀的愉悅之中，而字體本身的造型卻隱藏在閱讀體驗之后，信息傳達的過程變得自然而然，流暢高效，這是好字體帶給人的共同感受。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字體設計最高境界之所在。直接、清晰、務實，Helvetica符合戰后歐洲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需要，它所體現的造型素質，很好地適應了工業化、機械化甚至電子時代的技術跨越。Helvetica的成功不是偶然的，設計者賦予它零風格的外形和民主的內涵。它是紳士的，在全球化體系中不容易與各種地域文化產生沖突；它亦是無彩的，能與任何色彩和圖案相搭配；它還是莊重的，成為眾多跨國企業的規范字體，（圖6）；它又是通俗的，快餐店和社區傳單中也能見到它的身影。剔透玲瓏、有容乃大，Helvetica低調考究的細節處理，給專業的平面設計師留出極大的表現空間。無論放大、縮小，它都能保持良好的辨識度，因此也適用于戶外建筑，公共設施……中國有古語云：水善利萬物而不爭。Helvetica穩定的性格使其一直游離于時尚之外，它如同水一般，又好似晶瑩的玻璃，折射著萬千變化的世界，（圖7）。

三、俗不可耐

圖8 大衛 卡爾森及其作品

就像硬幣一樣，任何事情都有其兩面性。對于這一度風靡全球的字體來說，情況更是如此。20世紀70年代之后，許多模仿版本相繼出現，如比特流（Bitstream）公司的Swiss體、URE公司的Nimbus Sans Tesxt體、IBM公司的Arial體……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早期，由于Helvetica在公共空間出現的頻率過高，以至于一些設計師開始有意回避使用它。但90年代后期，Helvetica的影響力又似乎有所回升。無可否認的是，正是由于Helvetica的過于成功，導致跟風的現象越來越多，從高檔跨國公司的公務文件到設計低劣的快餐傳單，到處都能看到Helvetica的身影，部分設計師開始對這種字體感到厭煩。Helvetica固然是一款設計精良的字體，但當它一旦被濫用，情況就變得有些不同。在平面設計界有一個廣為流傳的玩笑：如果你不知道該用什么字體的時候，就用Helvetica吧。Helvetica似乎成為一種缺省字體，在缺乏更好的選擇之前，選擇它便不會出錯。那么，如果我們帶著批判的精神反觀這一現象，會發現當Helvetica成為設計軟件中字體的預設值或者默認值之后，它便不再成為一種選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放棄選擇。正因為它是如此流行，以至于人們不假思索地使用都能獲得不錯的視覺效果。至此，Helvetica又好像成為一襲制服、一套標準的公式。當代美國著名平面設計師施德明（Stefan Sagmeister）曾這樣炮轟Helvetica：“我對現代主義頗為失望，就是因為它后來變得太無聊了。今天我如果看到一份宣傳印刷，有很多留白，頂上邊可能有六行Helvetica體的小字，最底下有一個小小的抽象的圖標，中間有一個生意人在走路。這種東西傳達給我的整體訊息就是：‘不要讀我！因為我會讓你無聊到死?！恢皇且曈X上，內容上也是。因為內容很可能就跟視覺傳達的一樣?！睆氖┑旅鞯谋硎鲋?，不難看出一些設計師對于過度流行的Helvetica體及其背后所展露出的現代主義的厭煩之情。在他們看來，Helvetica已經變得“俗不可耐”。Helvetica與極簡主義、空白、去風格化，似乎已經成為一種“無聊”的隱喻，一種類似“流行性感冒”的癥狀。

美國平面設計師大衛·卡爾森（David Carson）對于字體設計也有著自己的看法，他在《Helvetica》紀錄片中這樣說到：“別把辨識度 （legibility）跟傳達信息（communication）這兩件事搞混了。某個東西很清楚易讀并不代表它能傳達信息，更重要的是，并不代表它傳達了正確的信息。反過來說，某個東西或許一開始很難辨識，但它傳達了完全不一樣的信息，就它內容來說是貼切的，或許它就是需要讀者多花點功夫的?！币罁柹挠^點，清晰不等于溝通，換句話說，字體設計的職責不僅限于讓人看清，而是傳達蘊含在文字之中更深層的存在，（圖8）。在他看來，即便Helvetica有著很高的辨識度，并不意味著它就能夠很好地傳達信息。換句話說，其傳達信息的能力或許不一定比其他字體更強。20世紀50年代，國際主義設計風格本著民主、理性、科學、高度功能化的理念，影響了整個20世紀乃至21世紀的設計界，反思這一設計風格產生的時代背景和歷史動因，與當下的技術環境相比照，我們不禁要問，如今它過時了嗎？卡爾森的觀點值得我們深思，形式與內容的平衡和探索，是歷代平面設計家終生追尋的課題。在電子科技高度發達的當今，依然是永恒的難題。字體設計究竟是理性的產物，或是盛載信息的工具，還是溝通情感的媒介，設計界眾說紛紜。但可以肯定的是，字體不僅僅是信息的載體，更體現了一種設計思潮。若是追根求源，它甚至將成為一種哲學思維的體現。

圖9 Neutral體

四、鍵盤時代的思考

如前文所述，世人對于Helvetica的看法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擁護者盛贊它的規范、美麗、平易近人；持不同意見者則認為它過于平淡、流行，甚至帶有一絲令人厭煩的蒼白感，過高的出現率讓人感到“俗不可耐”。顯而易見的是，Helvetica誕生于工業化和社會經濟高度發展的當代社會，從其問世至今五十余年，跨越了熱排時代、冷排時代，直至今日的數碼時代，印刷效率不斷提高。瑞士風格的冷靜、理性也對整個世界的設計思潮產生了深遠的影響。Helvetica的發展史，亦是一部人類當代經濟科技的發展史。主張民主平等的國際主義思潮，裹挾著時代滴答的聲響，融入人們日益匆匆的腳步之中。今天的我們總是匆匆——走路、工作、吃飯，偶爾倉促地抬頭看一看樓頂的廣告招牌，那招牌很可能就是用Helvetica字體設計而成。在制作廣告傳單時，設計師往往只需用鼠標在字體下拉菜單中點選Helvetica字體即可。人們每天被包裹在巨大的信息空間之中，對于文字信息的聚焦時間越來越短促，或許只有短短幾秒。易辨性、清晰性自然是對文字信息的載體——字體，最為急迫的基本要求和必要條件。從這一角度來看，Helvetica的出現是順應時代的，它顯然是現代生活的產物。

中性、“透明”的字體成為信息爆炸時代中海量的、高速更新的文字內容之可靠保障。2005年，設計師凱·伯瑙（Kai Bernau）（B&P鑄字所）設計了Neutral字體，與其說是設計，更不如說是一種平均與運算的結果。伯瑙對比和測量了十種中性字體：AG Buch體、Neue Helvetica體、Univers體、Mototype Grotesk體、Franklin Gothic體、Frutiger體、Trade Gothic體、Documenta Sans體、Thesis Sans體、Syntax體，在計算出它們的“平均統計”之后，他依據運算結果，列出最中性的字母字形，把它作為新字體的基礎，Neutral字體由此誕生，（圖9）。當字體設計走向這樣一個極端的時候，我們不禁要問：字體設計的初衷究竟為何？如果把Helvetica從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抹去，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

無論我們愿意與否，21世紀的人們正墮入一種“去手跡化”的怪圈，用鍵盤來敲擊文字、從下拉菜單的字體列表中選擇心儀的字體，并用激光打印機輸出，整潔、干凈、規范的文檔便完成了——它們是如此完美，又如此冰冷。而“手跡”這種最能傳遞人類思維靈光和手寫溫度的媒介，卻漸漸被人們匆忙的步履所覆蓋。人性的溫情在下拉菜單、高亮選擇的過程中漸漸淡去，即便使用“手寫體（Script）”也無法真正體現出每一個文檔書寫者的個性。

固然，在藝術設計領域中個性與共性、個人和集體、批量生產和小眾定制往往是不可調和的矛盾。集體化規范克制的結果可能是個性的泯滅與抹殺。全球化，這個在當代視聽中極為時髦的詞語，究竟意味著一種怎樣的浪潮？可以看到，它在帶來實際利益的同時，又深刻而無可阻擋地改變了你、我、他。

（責任編輯：姥海永）

[1]（英）邁克爾·哈金斯.國際經典字體設計教程：了解字體[M].北京：電子工業出版社，2014：第29頁.

[2]（挪威）拉斯·謬勒等.字體傳奇——影響世界的Helvetica [M].四川：重慶大學出版社，2013：第22頁.

[3]馮麗.自由版式設計的風格研究[D].東北師范大學，2010.

[4]理查德·B.道布爾迪,汪蕓. 揚·齊休的《文字設計》——現代主義設計參考手冊[J]. 裝飾，2012(05):50-55.

The Swinging Role: Discussion of Helvetica

從Helvetica字體的起源和發展的陳述入手，基于當代的設計思維和印刷技術背景，討論了Helvetica的歷史和應用。以比喻的形式探討了Helvetica中性、規范、整潔等造型特點，并且從Helvetica的這些造型特點為基礎，論述了該字體高度流行的原因。另一方面，以批判的眼光，研究了Helvetica在當下設計環境中的應用短板，并試圖尋求其背后的成因。最后，以中立的態度得出開放性的結論，對全球化背景之下鍵盤時代的字體設計進行了一定的思考。

Starting from the the origins and developing history of Helvetica.Based on the design thoughts and the printing technique,it discussed the history and application of Helvetica. It discussed the neutral, standard and neat form features of Helvetica in the form of metaphor. On the basis of form features of Helvetica,it investigated the reason of the high prevalence of Helvetica.On the other hand,it studied the shortcomings of Helvetica in the design environment nowadays,and tried to fnd the origin of it. Finally,it deduction to the neutral conclusion and undertook refection of the font design in the background of globalization in the keyboard era.

Helvetica；字體設計；設計應用；設計思潮

Helvetica;Font design;Design application;Design thought

10.3969/J.ISSN.1674-4187.2015.05.016

高秦艷，中國美術學院設計藝術學院博士研究生，現任教于上海出版印刷高等?？茖W校，研究方向：平面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