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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情歌

2015-03-18 05:43盧一萍
清明 2015年1期
關鍵詞:梅朵德吉扎西

盧一萍

凌五斗雖然是飼養班班長,但整個班就他一個人。他由士兵升任班長的第二天,就帶著一把五六式沖鋒槍、二十發子彈、一頂單兵帳篷、一條睡袋、一口小鋁鍋和一堆罐頭、壓縮干糧和米面,騎著那匹棗紅馬,趕著二十五匹各色軍馬,到離連隊四十多公里外的一條無名河谷去尋找有水草的地方。他要在大雪覆蓋住整個高原之前,把這些軍馬喂肥,以使它們熬過漫長的冬天。

凌五斗離開連隊,覺得自己一下變得脆弱了。高山反應很快就襲擊了他,讓他差點沒有支撐住。他覺得自己有些發燒,像是感冒了一樣。

裸露出來的山脊呈現出一種異常蒼茫、孤寂的顏色,沒有消融的積雪永遠那么潔白、干凈,蒼鷹懸浮在異常透明的高空中,一動不動,可以看見它利爪的寒光和羽翎的顏色,冰山反射著太陽的光芒——連隊的六號哨卡就在冰山后面,由于太晃眼,凌五斗沒法抬頭去望它。這讓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第一天,他趕著馬群越過了雪線,雪線下面已有淺淺的金黃色的牧草;第二天,他來到了無名河谷附近。藏族老鄉扎西已在那里放牧,他長年穿著那套紫紅色的藏袍,看不出年齡,他的臉像一塊紫黑色的風干牛肉,似乎一生下來就那么蒼老。他每年夏天都會趕著牦牛和羊群到連隊附近的高山草場放牧,但時間最長也就兩個多月,他們一家人幾乎是官兵唯一能在連隊附近接觸到的老鄉。

凌五斗老遠就聽到扎西在唱那首不知在高原傳唱了幾千年的民歌——

天地來之不易,

就在此地來之。

尋找處處曲徑,

永遠吉祥如意。

生死輪回,

禍福因緣,

尋找處處曲徑,

永遠吉祥如意。

他的聲音并不好聽,尾音總帶著狼嗥的味道,但有一種圣潔的感覺,似乎可以穿透堅硬的石頭和冰冷的時間。

凌五斗來放牧的時候,連隊通訊員汪小朔曾壓低了聲音對他說:“凌五斗,你知不知道,你去放馬時可能會遇到扎西,他有一個像仙女一樣好看的女兒。我聽曾和指導員一起到他帳篷里去租過牦牛的文書回來說,他女兒才十七歲,不過,今年該十八歲了。她名叫德吉梅朵,文書連這名字的意思都打聽到了,就是幸?;ǖ囊馑?。他說她長得真像一朵花??次臅莻€樣子,好像想把人家含在嘴里。反正他一從那里回來,就沉著臉,鎖著眉,要給德吉梅朵謅情詩?!?/p>

凌五斗聽通訊員那么說,突然想起了老家最好看的女孩袁小蓮,不禁有些傷感起來。

“哈哈,你看你的眉毛也像文書一樣鎖起來了,是不是也想給德吉梅朵寫詩了?”

凌五斗搖搖頭:“文書是文化人,我哪能寫!”

凌五斗望了一眼插在白云里的雪山,暗自嘆了一口氣?!霸∩彙彼谛睦锖俺鲞@個名字的時候,不禁淚如泉涌。他再也難以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伏在馬背上,嚎啕大哭起來。

他記起,他已經好久沒有哭過了。想起袁小蓮,他就想哭;想起母親,他想哭;想起奶奶,他想哭;想起老家樂壩,他想哭。他哭得馬兒都不吃草了,它們低垂著頭,也像是在流淚。他哭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抽泣著收住了。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從沒有這么痛快地哭過,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原來就像被阻塞的溝渠,現在都被眼淚沖刷開了,那阻塞在渠溝里的污泥濁水都順著渠溝流走了。他渾身輕盈、通泰,像是可以飄浮到大團大團的白云上去,像是被高原上遍布的神靈的光芒穿透了。

2

即使到了現在,這座高原的很多地方仍然是無名的,即使是高拔的雪山,奔騰的河流,漫長的山谷。凌五斗身邊的河流也是一條無名河,天堂雪峰的冰雪融水靜靜地流淌著,晶瑩純凈,它在這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構架的無窮山巒中,沖突、徘徊,最后沒有找到出路,消失在一個沒有出口的蔚藍色湖泊里,去倒映天空的繁星和白云。河兩岸的牧草并不豐茂,但不時會出現一片金色的草灘。河岸兩側一年四季都結著冰,襯托得河水呈一線深藍。中午,河面上會升起絲絲縷縷的水汽,輕煙一般,像夢一樣虛幻、飄浮。

凌五斗離扎西的帳篷有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很想和扎西說話,但扎西第三天就不見了,他家的帳篷、牦牛和羊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在這闊天闊地里,萬物自由。幾只黃羊抬起頭來,好奇地打量他一陣,然后飛奔開去,它們跑起來,雪白的屁股一閃一閃的;藏野驢在遠方無聲地奔馳,留下一溜煙塵;他還看到過野牦牛、雪豹、棕熊和猞猁,水邊有黑頸鶴、白額雁、斑頭雁、赤麻鴨、綠頭鴨、潛鴨;河灘附近還有藏雪雞和大嘴烏鴉;幾只雪雀突然從金色的草地間飛起,鳴叫著,像箭一樣射向藍天,消失在更遠處的草甸里;天空中不時有鷹和金雕懸停著,給大地投下一大片陰影。

自入伍以來,他還沒有這么自由過。他沿著無名河游牧,過幾天就換一個地方,他支起帳篷,把自己要騎乘的馬腿絆上,把其他的馬放開,到天黑的時候,才把它們找回來,有時候,他兩三天才去找一次。他覺得放馬應該是連隊最好的工作。

有一天,凌五斗趕著馬兒從喀喇昆侖的大荒之境進入了至純至美的王國。金色的草地漫漫無邊。那是純金的顏色,一直向望不到邊的遠方鋪張開去。風從高處掠過,聲音顯得很遠。遠處的山巒相互間閃得很開,留下了廣闊的平原。險峻的冰山像是用白銀堆砌起來的,閃在天邊,在陽光里閃著神奇的光芒。天空的藍顯得柔和,像安靜時的海面;大地充滿慈愛,讓人心醉,讓人感覺這里的每一座峰巒、每一塊石頭、每一株植物都皈依了佛——實際上它們的確被藏民族賦予了神性。高原如此新鮮,似乎剛剛誕生,還帶著襁褓中的腥甜氣息;大地如此純潔,像第一次咧開嘴哭泣的嬰兒。

這一切讓凌五斗無所適從,他不由自主地呵呵笑了起來。他覺得,只有那樣的笑才能表達他對這塊土地的驚喜和熱愛,才能表達他對這至純之境的叩拜和嘆服。他感到自己正被這里的風和停滯的時光洗浴,它們灌徹了他的五臟六腑、血液經脈、毛發骨肉。

就在這個近乎神圣的時刻,他突然聽到了高亢、甜美而又野性十足的歌聲。

他循著歌聲尋找唱歌的人,卻沒有看見她的蹤影。又轉了十多分鐘,才看到她騎在一匹矮小壯實的藏馬上,放牧著一大群毛色各異的牦牛和羊,一匹威猛的藏獒跟在她的身邊。

看見他,她勒馬停住了,把粗聲吠叫的藏獒喝住。她穿著寬大的皮袍,圍著色彩鮮艷但已污臟的幫典,束著紅色腰帶,有一只脫去的袖子束在腰間。她最多十七八歲。他突然想起了汪小朔所說的德吉梅朵,但他不敢確定。

她看他的眼神那么專注。他感受到了她目光里的熱情。她的羊此時也大多抬起頭來看他,那匹藏獒不離左右地護著她。他怕驚嚇著她,不再向她走近,只在遠處勒馬看著。

她笑著,招手讓他過去。她笑起來那么清純,白玉般的牙齒老遠就能看見。

當他快要走近她時,她卻勒轉了馬頭。小小的藏馬載著她,一跳一跳地跑遠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聲。

那匹高大的藏獒嘲笑似的沖他吠叫了幾聲,像頭黑毛雄獅一樣隨她而去。

凌五斗向前方望去,沒有看見氈帳,也沒有看見炊煙,只有金色的草地一直綿延到模糊的雪線附近。她站在一座小山包上,只有一朵玫瑰花那么點大。她的羊更不起眼了,就像一群螞蟻,正向她涌去。她的歌聲在前方突然響起來,那么動聽:

不見群山高低,

只見峰巒形狀,

我的白衣情人,

緣分前世已定……

凌五斗如果能聽懂她的歌聲,一定會以為那歌是專門唱給她自己聽的。但他只能遠遠地、久久地望著她,直到她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那天,他再沒有看見過她。他不知道她的帳篷支在哪里,不知道她的家在何處,不知道她是否已有“白衣情人”,也不知道在那樣無邊的曠野中,她是否感到恐懼,是否感到孤單。躺在單兵帳篷里,他以一種憂郁而又復雜的心情牽掛起她來,就像牽掛袁小蓮一樣。

3

馬能聞到馬的氣息。軍馬很難見到其他同類,就像凌五斗很難見到其他人類一樣,他的馬循著姑娘的馬兒留下的氣味,在第三天來到了她放牧的地方。他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出神地望著一個無名小湖天藍色的湖水發呆。

整個天空倒映在湖里。太陽從水里反射著光芒,與天上的太陽互相照映。但那里并不暖和,湖邊散落著發暗的殘雪。一陣風吹過,湖里的天空就晃動起來,太陽和云朵被扯得變了形,湖里的陽光頓時亂了。凌五斗忍不住往天上望了望。他看見天上那輪太陽是完整的,天空也是完整的,才放心了。

藏獒對著他吠叫了幾聲,聲音像從一個甕缸里發出的。她抬起頭,看見是他,對狗說了句什么,那狗便不吭氣了,搖搖尾巴,乖順地臥在了離她不遠的地方。

他和她隔著那個藍汪汪的小湖。他看見她望他的時候,有些害羞,雖然冷風勁吹,但他覺得自己的臉和脖子發燙,像被牛糞火烤過。

她的臉紅黑、光亮,像一輪滿月,眾多的發辮盤在頭上,發辮上飾著銀幣、翡翠、瑪瑙和綠松石。耳朵上的耳環,脖子上的項鏈,使她顯得貴氣而端莊。她的藏袍上有大紅的花朵。她笑了起來:“你看你,多像廟里的紅臉護法!”

凌五斗聽不懂,他傻呵呵地笑著,覺得自己也該說些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馬,說:“我的……馬把我帶到了這里?!?/p>

“我叫德吉梅朵,我知道,你是天堂灣的解放軍叔叔?!?/p>

軍馬很興奮,它們和她的馬親熱著。他覺得很難為情?!拔业鸟R和你的馬混到一起去了?!彼T馬過去想把它們趕開,但它們很快又粘在了一起。

她看了,忍不住笑起來,她笑得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她一邊笑著,一邊說:“解放軍叔叔的馬欺負德吉梅朵的馬了!”

“連隊都是公馬……”他感到很是抱歉。

她笑著唱了起來——

公馬母馬相愛,

那是前世良緣。

你像狠心父母,

總想把它拆開。

那些馬粘在一起跑遠了,他又回到了湖邊。

“你的歌聲真好聽,比袁小蓮唱得好聽多了?!?/p>

“天堂灣上的雪很厚,我從來沒有去過。我爸爸說,你們住在鷹的翅膀上?!?/p>

“袁小蓮是我……老家樂壩最好看的姑娘。我喜歡她,柳文東老師也喜歡她?!?/p>

“我爸爸說,天堂雪峰很美,但我只能看到它的山尖尖?!?/p>

“哦,柳文東老師是我們樂壩小學的老師,他的課教得很好?!?/p>

“我家的冬牧場在多瑪,從這里回去要翻越高高的苦倒恩布達坂?!?/p>

“我喜歡放馬,放馬的時候沒人管?!?/p>

“我有兩個弟弟,一個在多瑪小學上學,一個還在吃奶。我媽媽生下最小的弟弟后,身體就不好了,所以我爸爸趕回去照顧她去了,我只能一個人在這里放羊?!?/p>

“這么大的地方,只有我和你,還有這些牲口?!?/p>

“你要在這里放多久的馬呀?”

“你一個姑娘,放這么多羊,還有馬,還有牦牛,真是很能干……”

“你在這里,我們就可以說話了?!?/p>

“在這樣的地方放牧,你一點也不害怕,真是了不起?!?/p>

“我好久沒有和人說過話了,我想說話的時候就跟扎西說?!?/p>

“扎西?要是我會說藏話就好了,你可以教我嗎?”

“扎西是我們家的狗,它跟我爸爸一個名字。我爸爸最喜歡它,所以把自己的名字給了它。它有時候聽我說話,有時它根本不理我。我有時候也跟我騎的馬說話,它的名字叫普姆央金?!?/p>

“我得去看看那些馬,我也會幫著把你的馬趕回來?!?/p>

“哎,沒有想到你這么快就要走了,傻乎乎的小伙子,多謝你陪我說了這么多話?!?/p>

凌五斗騎著馬,轉身要走,但他不想轉身。他記得,這是他第二次有這種感覺。這感覺和他當兵走的時候,不想離開袁小蓮一樣。

他回頭看了德吉梅朵一眼。德吉梅朵看著他消失在一個金色的山岡后面去了。

4

那些馬撒著歡兒,就那么一會兒時間,已跑得沒了蹤影。凌五斗騎著馬找了半天,才在一個渾圓的山岡后面把它們找到。它們不愿意再返回湖邊,好像不愿意再受人管束。凌五斗把它們收攏,趕到湖邊的時候,夕陽已沉到西邊高聳的雪山后邊去了。西邊有一大塊天空呈玫瑰色,最高的雪山頂上還可以看到夕陽的光輝。

德吉梅朵已把她家的羊收攏,母羊們頭頂頭、屁股朝外一溜排好,她正撅著一輪滿月似的屁股在羊屁股后面擠奶。幾只公羊和一些半大的羊在附近閑逛,幾只小羊羔子在成年羊屁股后面歡快地蹦跳。那些牦牛仍散落在四周,它們好像永遠都在埋頭吃草。聽到凌五斗吆喝馬的聲音,她抬起頭,對他笑了笑。

扎西已經認識他,不再對他吠叫了。但也沒有迎接他,只是禮貌性地搖了搖尾巴。

凌五斗把所有的馬絆好。德吉梅朵已把羊奶擠完了,手上還沾著奶汁和羊毛。她拿出隨身帶著的一個木碗,舀了一碗羊奶,遞給他,說:“你來嘗一嘗,還是熱的?!?/p>

凌五斗接過木碗,聞到了一股羊奶的膻味。他不習慣喝這種東西,但他還是喝了。

德吉梅朵的臉上總是帶著笑。她笑著看他喝完,自己也喝了一碗,到湖邊洗了碗和手。

她把羊趕到一個離湖岸不遠的背風的山包下,把它們收攏,在羊群旁邊鋪了毛氈和羊皮,點了一堆牛糞火,準備睡覺。

凌五斗沒有想到,她就是這么度過一個個寒冷的夜晚的,他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他把帳篷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撐好,然后走過去,對她說:“姑娘,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你是不是扎西家的德吉梅朵,但你不能睡在露天里,這會把你凍死的?!?/p>

“扎西?德吉梅朵?是的,扎西是我爹,德吉梅朵就是我?!彼噶酥缸约旱谋亲蛹?。

“你,德吉梅朵?”

火光映照在她紅黑發亮的臉上,她像是聽明白了這句話,使勁點了點頭,再次指著自己的鼻尖:“德吉梅朵?!?/p>

凌五斗沒想到她真是德吉梅朵?!拔覀冞B隊的文書和通訊員都知道你?!?/p>

“是的,我家的這條狗也叫扎西。你說的扎西應該是我爸爸吧。人家總是把我爸爸和它搞混,我爸爸叫它的時候,好像是在叫他自己,我們總忍不住會笑。我奶奶和我媽都不同意他給這條狗取這個名字,但我爸爸不聽她們的話?!?/p>

“我要跟你學藏語。我記起了一句話,扎西德勒?!?/p>

她聽懂了,高興地回應他:“啊,扎西德勒!”

“德吉梅朵?”

她點點頭:“德吉梅朵?!?/p>

“德吉梅朵,扎西德勒!”

“金珠瑪米,扎西德勒!”

凌五斗指了指羊,德吉梅朵說了它藏語的發音,凌五斗就跟著她讀。他又指了指馬、狗、牦牛、火、帳篷、湖泊、天空、月亮、星星、云朵、雪山、我、你、睡覺、醒來……每個單詞他重復幾遍,便記住了。而德吉梅朵,也跟他學著這些詞語的漢語讀音。

顯然,在這樣寥廓而空寂的夜晚,這件事讓他們很高興。德吉梅朵亮晶晶的眼睛活潑地閃動著,像天上的星星一樣。

最后,他看夜已深了,就用剛學到的藏語對她說:“德吉梅朵,帳篷,睡覺……”

德吉梅朵一聽他的話,害羞地轉身低下了頭。牛糞火的火光在她紅黑的臉膛上不停地跳躍。她說:“我跟羊、睡覺?!?/p>

凌五斗聽懂了這句話。他搖搖頭說:“外面太冷了?!?/p>

但她沒有聽懂這句漢語。他只好去拉她。她用熱烈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順從地跟著他鉆進了帳篷里。

凌五斗看她躺好后,從帳篷里退出來,躺到了德吉梅朵原先準備睡覺的氈子上。

德吉梅朵撩起帳篷的門簾,看著他,“咯咯咯”地笑了。凌五斗聽到她的笑聲,也“嘿嘿”地笑起來。

5

凌五斗放馬離開連隊已經有一個月零七天了,這么長時間里,連隊連他的影子也沒見著。連長陳向東非常擔心。因為凌五斗所帶的食物最多只能吃二十天。吃完后,按說他應該回連隊補充的。但他自從趕著馬兒離開連隊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陳向東和指導員傅獻君做過很多可怕的設想:第一種可能是他犯了傻勁,找不到回連隊的路了;第二種可能是他在荒原上迷路后,餓死了;還有可能就是他被狼撕掉了。他們特別擔心的是,怕他趕著馬群誤入了鄰國,他是軍人,又帶著武器,如果被對方視為侵略,搞不好會引起一場邊境沖突。

兩人都不敢想凌五斗如果真出了事,會是什么后果。他們后悔當初把這個差事交給了他。

連里還不敢把這個事向上級報告,陳向東決定帶人親自去找凌五斗,等真找不到了再說。連隊還留著幾匹用來巡邏的軍馬。次日一大早,陳向東帶了三個人,騎馬向無名河谷——在軍事地圖上,它叫十四號河谷——走去。他們找遍了整條河谷,但除了偶爾能看到幾堆已被風化得一塌糊涂的馬糞、一群烏鴉、幾只黃羊外,就只有一陣陣帶著寒意的風了。陳向東抬頭看了看天空,也只看到了深邃的碧藍蒼穹和白色祥云。

這條河谷是連隊的牧場。讓人跟著軍馬,就是不要讓它們跑出這個河谷;但即使沒有人跟著,讓馬兒自由放養,它們也不會離這條河谷太遠。

陳向東用了五天時間,一直找到軍馬曾跑到過的最遠的地方,仍然沒有看見凌五斗的影子。他不禁越來越生氣。他站在一個高崗上,用望遠鏡往四下里望了好幾遍,大聲說:“他媽的,這個傻子,他不會把馬放到列城去了吧?!?/p>

一個戰士接話說:“恐怕他趕著我們的馬到了新德里也不一定?!?/p>

汪小朔這次跟著陳向東出來,名義上是說要好好照顧連長,其實心里想的是能不能遇到德吉梅朵,一飽眼福,為此,他還把文書寫的獻給德吉梅朵的詩偷偷地抄寫了下來,讓連隊的一個藏族戰士幫忙譯成了藏語?,F在這首詩就揣在他的衣兜里,他想,如果能夠遇見她,他就把這首詩偷偷交給她。為了這個想法,他可是吃了苦頭。汪小朔當了通訊員后,養尊處優,很少騎馬了,所以第二天,他的屁股和襠就被馬鞍磨壞了?,F在,雖然馬鞍上墊著皮大衣,但他還是覺得痛苦不堪,特別是當他連德吉梅朵的影子也沒看到時,那種痛苦就更難忍受了。他氣哼哼地、有些絕望地附和道:“他說不定碰上德吉梅朵后,跟著她一起放羊、生兒育女去了,早把連隊給忘了?!?

連長勒住馬,很嚴厲地瞪著他:“你胡說八道什么!”

“我……我……連長,我錯了……我回去就寫檢討?!?/p>

過了好久,陳向東的氣才消了一些,他最后望了一陣高岡周圍廣闊的荒原,失望地說:“我們的干糧快沒了,前面就是阿克賽欽湖了,他不可能到這么遠的地方來放牧,我們先回吧?!?/p>

陳向東帶著三個人,疲憊不堪地回到了連隊。他情緒低落地對傅獻君說:“指導員,我覺得,凌五斗有可能是出事了,你看,我們是不是把這個情況向上級報告一下?”

傅獻君憂愁地說:“他出去這么久,我心里也沒底,我們給邊防營報告一下,最后該怎么辦?讓營里定奪吧?!?/p>

“哎,也只能這樣了,真他媽的!”

營長肖懷時接到電話,說這么大的事,一個戰士這么久沒有蹤影,現在才跟他報告,簡直是扯淡。自然把陳向東批評了一番。但肖營長最后還是決定,先找一找,如果實在找不到,再給團里報告。他讓陳向東明天帶人繼續尋找,其他三個邊防連予以協助。

這次,連里組織了三個搜尋小組,兩個組騎馬,一個組乘車,各攜帶電臺一部,進行更大范圍的搜尋。陳向東忙乎了七天時間,把天堂灣方圓兩百公里范圍內的每一片草灘、每一條山谷都找了個遍,最后連凌五斗和軍馬的影子也沒有看見。其他三個連隊搜尋了周邊的地域,也一無所獲。

情況報告到營部,肖懷時長嘆了一聲,說:“他媽的,我只有給團長匯報了?!?/p>

團長劉思駿一聽,說這還了得!他在電話里對營長吼叫道:“你他媽的,這個戰士要有個三長兩短,你立馬打背包回家!你立即親自組織人員搜尋,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就是他喂了狼,你們也得從狼屁眼里把他的骨頭渣子給我摳出來!”

這次營里把搜尋范圍擴大到了毗鄰的其他防區,但十天過去了,他們既沒有找到一根人毛,也沒有尋到一根馬鬃。沒有辦法,團里只能上報防區,說“天堂灣邊防連飼養班班長凌五斗自八月九日外出放馬,計帶二十天干糧,現已四十七天未曾歸隊,連隊及邊防營先后組織了三次搜尋,尋找了該營及毗鄰防區和周邊區域,人及馬匹均未見蹤跡,疑已失蹤”云云。

6

而此時,凌五斗正在澤錯邊——邊防連和邊防營所有的人即使一起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會趕著軍馬到那么遠的地方去放牧。

那一段時間,凌五斗跟著德吉梅朵,走遍了疆藏交界處的遼闊地域。他們從紅山頭到了阿克賽欽湖,然后逆著冰水河到了郭扎錯、邦達錯,再從窩兒巴錯到了松西、澤錯,到澤錯時,天氣已經寒冷,德吉梅朵要趕著她的畜群往南游牧,回多瑪的冬牧場去了;凌五斗也要北上,趕著已被喂養得膘肥體壯的馬群,回到連隊去。

在這自由自在的日子里,凌五斗幾乎忘記了汪小朔、連長和天堂灣,他心里只有德吉梅朵,只有她嘴里說出的好聽的藏語詞句。他學得很快,不但已能用藏語和她交談,還能聽懂她唱歌;德吉梅朵也能用漢語和他進行簡單的對話了。

這一段時間,凌五斗是個真正的自由漢,他過得無憂無慮,快樂如神仙。干糧吃完了,他就吃德吉梅朵給他的糌粑和肉干——他已習慣了吃糌粑和肉干,習慣了喝剛擠出來的羊奶。他覺得這世界上有德吉梅朵,有一群羊、一群馬、十幾頭牦牛、一頭藏獒、一頂單兵帳篷就足夠了。

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和德吉梅朵分開。

那天晚上,他和德吉梅朵坐在牛糞火前,看著藍色的火苗,不說話。

馬有時打一聲響鼻,羊有時會叫一聲,藏獒沉默著臥在他的身邊。天上沒有月亮和星星,它們被翻涌變幻的云遮住了,不時有風從山谷里掠過,夜晚寒冷,最后終于飄起了雪花。

“明年我還會來放馬的,德吉梅朵?!?/p>

“我也有可能會來放羊……如果能來,我會早早地到離你們哨卡最近的河谷等你?!?/p>

“我到時再來聽你唱歌?!?/p>

“我還來聽你講你老家樂壩的故事?!?/p>

“我還是讓你住我的帳篷,吃我的壓縮干糧、茄子罐頭?!?/p>

“你還是臥我的毛氈、喝我剛擠出來的羊奶,吃我帶的糌粑和風干肉?!彼f完,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她看到他和她一樣黑了,黑得只有牙是白的了,“我還是讓我們家的母馬懷你們連隊公馬的馬駒子?!?/p>

“是啊,你們家的母馬都懷上馬駒子了?!?/p>

“只有一匹母馬一點動靜也沒有?!?/p>

“哪一匹啊,我看都懷上了?!?/p>

“你的眼睛被雪山的光晃壞了,沒有看清楚。有一匹馬只看上了軍馬中的一匹,但那匹軍馬傻乎乎的,都沒有靠近過那匹母馬呢?!?/p>

“哦?我可沒有看出來。在我們老家樂壩,很多人家都喂牛,很少喂馬,所以我對馬一點也不了解?!?/p>

“你們老家樂壩養出來的恐怕都是笨馬吧?!?/p>

“那也有可能,我們老家樂壩到處都是莊稼,如果養馬,連個跑馬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像牛那樣拴著養,養出來的馬肯定和牛一樣笨?!?/p>

德吉梅朵聽他說完,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最后,她真的忍不住笑了起來。

7

雪不停地下著,產生了一層薄薄的雪光。雪把夜晚變白了。羊群臥著,像一堆白石頭;馬都成了白馬,牦牛和狗也變成了白色的,它們都一動不動,像被定格了一樣。他們倆也披著一身雪,仍坐在火堆邊,好久沒有說話,像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只有牛糞火的火苗在不停地飄動著,火光不時愛撫一下他們焦炭般的臉。

她終于接著說:“今晚好像比所有的晚上都冷?!?/p>

“你說什么?”

“我說今晚比所有的晚上都冷?!?/p>

“下雪了嘛,肯定冷啊。來,你把這張羊皮披上?!?/p>

“不要,我都穿著你的皮大衣了?!?/p>

“你冷怎么辦?”

“我挨你緊一點就行了?!?/p>

“好啊,小時候,冬天冷的時候,我們幾個小孩子就靠著向陽的墻,相互擠來擠去,我們把這叫做‘擠熱火,我們把墻擠得又滑又亮?!?

“那我們也來擠熱火?!?/p>

“好啊,擠熱火!”他說著,把右肩抵向迎過來的德吉梅朵的左肩膀。

他們的歡笑聲在這空寂無比的高原的雪夜顯得十分突兀,好像整個世界就只有他們的聲音了。牲畜都醒了過來,用蒙眬的睡眼看著他們。最后,德吉梅朵擠不過他,倒在了雪地上。他也隨著倒了下去,壓在她的身上。他們滾在雪地里,像兩頭熊。

凌五斗想坐起來,但德吉梅朵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看著她的臉(火光只能照亮靠火堆的半邊)和不停往下落的雪,她的眼睛從上面看著他,她的一條辮子搭在了他的臉上,毛酥酥的。他們的氣息有力地噴在對方的臉上。她和他的臉疊在了一起,她的頭發散落下來,把他的臉淹沒了。

她學著他的腔調說:“你看,這樣多熱火?!?/p>

就在這個時候,凌五斗突然想起了遙遠的樂壩,想起了袁小蓮。這一次,他猛地坐了起來?!暗录范?,我跟你說,我跟袁小蓮……”

“你也跟她擠熱火了?”

“是的,我們小時候一起擠過?!?/p>

德吉梅朵不說話了?;鸸庖淮未螕湓谒哪樕?。

“德吉梅朵,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們連的文書可喜歡你了,他說他那次和連長到你家的夏牧場租牦牛時見過你,他一見你就喜歡你了,他還給你寫詩呢?!?/p>

“詩?你是說像《格薩爾》那樣的歌?”

“格薩爾?我不認識。但就像你唱的那些歌一樣?!?/p>

“情歌一樣?”

“是的。文書是我們連最有文化、長得最中看的戰士?!?/p>

“我見過他一面,他老是臉紅,可能是他的臉太白了,所以臉一紅就能看出來?!?/p>

“你覺得他好不好?”

“好,但他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們只見過一面,不像我跟你在一起待了這么久?!?/p>

“你以后還可以見他的?!?/p>

她搖了搖頭:“他是文化人,他放不了羊,經受不了這風、這雪和這樣的冷,他舍不得把他的臉曬得和我的一樣黑?!?/p>

“我……”

“我從小就跟著我爸爸媽媽在這里放羊,天天都是這樣,就像我爸爸說的,過一輩子就像過一天一樣。你不知道,我們不能在一個地方放牧,害怕雪災一來,會把所有的牲畜都凍死了,所以只能采取走圈放牧的方式,把牲畜分成小群,家里每個人趕上一群,帶上糌粑,背一口鍋,各奔東西去尋找牲畜可以吃到草的地方。我們往往一分開就是很多天,每個人只能獨自應付一切,夜里只能擠在畜群里睡覺。但這次跟你在一起,雖然每天的日子跟以前差不多,但過一天就跟過一輩子一樣。我跟你在一起有幾十天,我已過了幾十輩子了……”她說完,就笑起來,但她的笑卻令他感到傷心,然后,她真的落淚了。

他的心口有些發痛。他說:“但我……”

“我們還可以去擠熱火,天黑了好久了,我們該到帳篷里擠去?!彼f完,牽著他的手,像一頭熊牽著另一頭熊,鉆進了單兵帳篷。

那個單兵帳篷,第一次變成了雙人帳篷。

帳篷外面,銀繩般的雪猛擊著積雪的地面,天地被它們密密地縫制起來了。

8

帳篷里并無暖意,他們摟抱得很緊。她的頭埋在他的懷里,睡得很死。他沒有睡著。他聽著她的呼吸,心軟得像融化的雪水一樣。他們的氣息和氣味彼此混合著,已分不清是誰的了。他們的衣服很久沒有洗過了,污垢結在上面,發亮反光,高原上也不可能洗澡。但他覺得他們的衣服是那么光鮮,像新的一樣;身體也是那么干凈,都有些圣潔的味道了。

雪落在帳篷上,已不是飄飛的雪花,而是雪粒,刷刷地響,很有力,感覺每一粒雪都可以把帳篷穿透。雪在堆積著,像要把整個高原掩埋起來。他知道,這里的雪有時厚得可以把人陷進去。他在心里祈禱著老天保佑,讓雪趕緊停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多久睡著的。

德吉梅朵吻了吻他的額頭,不知道為什么,她的眼睛里滾出了一串淚水。她把他摟抱得更緊了。她在心里說:“要是我能把他懷到自己的肚子里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隨時帶著他,再也不怕他會挨冷,再也不怕分離?!?/p>

德吉梅朵把他吻醒了。他睜開惺忪的睡眼,對她笑了笑。

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他倆都有些不好意思,臉都有些發燙。

“天已亮了?!彼f。

“雪停了嗎?”

“停了,雪把羊都快埋住了,把帳篷埋了好高一截?!?/p>

他倆從帳篷里鉆出來。牲畜擠在一起,相互取暖。太陽還在東邊的雪山后面,但已朝霞漫天,雪山頂已抹上了霞光,然后,霞光浸洇開來,給白色的高原抹上了淡淡的羞紅。

“昨天晚上熱火嗎?”她給了他一把風干肉,盯著他的眼睛問道。

他憨憨一笑:“熱火,很熱火?!?/p>

“那我們再擠幾天吧,天氣變冷了,我想你再和我擠幾天?!?/p>

“這場雪過后會晴一段時間的,我讓我的馬再吃幾天草?!?/p>

那些天,他們把牲畜放開,讓它們拱雪下面的草吃。他倆則躲在帳篷里,很少出來。

但分開的那一天還是到了。凌五斗把帳篷送給了她。

“德吉梅朵,我沒有什么東西送給你,這頂帳篷你留下,有了它,你以后晚上睡覺的時候,就不用再和羊擠在一起了?!?/p>

“我寧愿和羊擠在一起?!?/p>

“為什么???”

“因為我一鉆進帳篷里,就會冷?!彼f到這里,轉過了身。

“明年我還會來放馬的,到時我們就可以見面了?!?/p>

“還有半年時間呢?!?/p>

“反正,這頂帳篷你一定要收下?!?/p>

他把疊好的帳篷綁在了她的馬背上。

9

KL防區司令部接到邊防K團關于凌五斗和二十五匹軍馬一起失蹤的報告后,非常震驚,參謀長白炳武當即趕到邊防K團,坐鎮指揮。經過分析,很多人認為凌五斗已經死了,在這高原上,生命是很脆弱的,隨便遇到個什么意外——比如肺水腫、腦水腫之類的高原病,還有可能被哪條無名冰河突然暴漲的河水沖走,或者從哪個懸崖上摔了下去,甚至有可能遇到狼群——都可能喪命。也有人認為這個說法不可能,他們說,如果人死了,馬肯定在,營里肯定能找到馬,但現在一匹馬也找不到,所以他最大的可能是遇到了雪崩,雪把他和連隊的馬匹都掩埋了,但雪崩把人馬全部埋葬的可能性非常小。白參謀長聽了匯報,說了聲:“扯淡?!比缓笙铝艘坏浪烂睿骸盎钜娙?,死要見尸?!彼顒⑺简E團長親率直屬步兵一連、偵察連、工兵連前往高原,會同邊防一線的連隊,要在大雪封山前做一次更大范圍的搜尋。

團里厲兵秣馬,但就在部隊準備出發之際,凌五斗騎著那匹棗紅色的軍馬、披著一身風塵、趕著一群喂養得油光水滑的馬匹、喜孜孜地出現在了天堂灣邊防連觀察哨的視野里。

這件事已經把連隊折騰得雞犬不寧,把連長、指導員折磨個半死。全連的人都悲觀地認定,凌五斗已經神秘失蹤,而所謂失蹤,只不過是他已遭不測的一種委婉說法。

但現在,連隊的哨兵卻看見了他。

最先發現他的是建在無名高地上的哨樓里的哨兵。哨兵用高倍望遠鏡觀察到一溜人馬從連隊前面的山嘴后面沖了出來,以為是敵人偷襲來了,馬上向連隊作了報告。陳衛東的血一下熱了,叫他繼續觀察。然后通知戰斗分隊立即進入坑道,準備迎敵。他抓了一把沖鋒槍,一邊往坑道里鉆,一邊說:“真要有仗打,老子就戰死算■了,免得有這么多煩心事!”

那群馬眼看就要到連隊,就要回到自己溫暖的馬廄里,都興奮得狂奔起來,群馬奔馳,雪沫飛揚,馬蹄得得,凌五斗再也管不住它們,連他自己胯下的馬也跟著飛奔起來。

連隊官兵都在無名高地和連隊周圍的坑道里待命,所有的武器都對準了馬群奔馳而來的方向,空氣既興奮又緊張。

馬群逼近之后,連長通過望遠鏡終于看清了那是連隊的軍馬,看見凌五斗像個野人似的跟在馬群后面?!皨尩?,鬧鬼了!”他狠狠地說,“你個挨槍子兒的凌傻子,你給老子終于回來了!”他使勁咬了咬自己的牙,咬得牙齒“咯咯”響,好像要把凌五斗一口口嚼成渣。但他緊接著又舒了一口氣,對身邊的戰士喊叫了一聲:“他媽的,虛驚一場,撤兵!都到操場上去列隊!老子要親自歡迎這個神人!”

軍馬的馬蹄聲引得馬廄里的馬匹也嘶鳴起來。

大家已知道是凌五斗回來了。除了哨兵,全連的官兵都從坑道和戰壕里跑到了操場上,老遠就朝凌五斗歡呼。

凌五斗從馬上滾下來,咧嘴笑著。他的確變得像個鬼一樣了,變得像個長毛邋遢鬼了。只見他胡子拉碴,臉上像抹了油灰,只有牙齒和眼白是白的。頭上的頭發很長,亂蓬蓬的,禿鷲可以直接在里面下蛋。身上的皮大衣烏黑發亮,已看不出草綠的顏色。他看到連長陳向東和指導員傅獻君冷著臉、背著手站在那里,忙跑過去,站好立正,給他們敬了個軍禮——他的手像一只放大了的烏雞爪子:“報告連長、指導員,飼養班班長凌五斗奉命放馬,現已返回,人馬安全,請你們指示!”他沒有注意,自己說出嘴的竟是藏語。

大家面面相覷,以為自己聽錯了,傅獻君問陳向東:“他說什么?”

“他媽的,誰知道他說的是什么鳥語!”

陳向東終于沒有壓住自己的怒火,對凌五斗吼叫道:“你他媽的說的什么?你出去放了一趟馬,傻到連自己的話都不會說了嗎?”

凌五斗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是藏話,他說:“報告連長、指導員,我說我放馬回來了?!彼@次說的還是藏語。

陳向東、傅獻君相互望了一眼,都想發火。

凌五斗終于意識到了:“我沒注意到自己說的是藏語?!彼s緊又用漢語報告了一次。

傅獻君說:“藏語?烏爾都語還差不多吧。你他媽的還知道回來!”

陳向東沒再搭理凌五斗,轉過身,沖進連部,拿起電話,使勁搖了一氣,然后喊叫道:“我是天堂灣邊防連連長,給我接營部,叫肖營長接電話!”

肖懷時接過電話,就說:“陳向東,團部的搜尋部隊剛準備出發,你那里不會又出什么事了吧?”

“你馬上報告團里,說凌五斗回來了,人馬安全,讓部隊不要上山了?!?/p>

“他媽的,你說的是鬼話還是瘋話?”

“我他媽的剛見著他,像個鬼一樣,但真的是他,他剛到?!?/p>

“你他媽的能確定?老子可經不起折騰了?!?/p>

“全連官兵都看到他了,好,指導員進來了,不信你問他?!标愊驏|說完,把電話遞給了傅獻君,“營長不相信凌五斗這個傻子回來了,你給他說說?!?/p>

傅獻君接過電話:“營長,的確是他,你放心!他沒什么問題,軍馬一匹不少。具體情況我還沒有問他,我放下電話就去問他,我會盡快給您報告?!?/p>

“那就好,我馬上報告團里?!毙褧r說完,就把電話掛掉了。

“通訊員,通訊員!”陳向東對著走廊喊叫起來。

“到!”汪小朔老遠就高聲應答道。

“你去把那個凌五斗給老子叫進來!”

10

凌五斗剛把馬趕進馬廄,關上門,汪小朔就跑來了:“快,連長和指導員叫你去?!?/p>

“好的?!?/p>

“看你啥事沒有似的?!?/p>

“我有什么事呢?”

“哼,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凌五斗跟在汪小朔的屁股后面,快到連部門口的時候,汪小朔示意他自己進去。凌五斗來到連部門口,有些忐忑。他覺得自己的腿開始打顫,他求助似的回過頭去看汪小朔,但汪小朔已經躲得沒有影子了。他后悔剛才沒有問一下汪小朔,連長和指導員找他有什么事。

門開著。凌五斗硬著頭皮來到門口,喊了一聲報告。喊完之后,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也在發抖。雖然他還穿著放馬時的那身衣服,但他覺得真的有些冷。

陳向東和傅獻君幾乎同時回過頭來,死死地盯著凌五斗的臉,然后,陳向東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了一番,傅獻君從腳到頭把他打量了一番。他們的目光像針,穿透了凌五斗污臟厚重的皮大衣和里面已兩個月沒有洗的軍服,扎著他,有一種又酥又麻又疼的感覺。他們的目光在他肚臍眼下寸許處交匯,凌五斗感到那里像被狠狠地剜了一刀。他那里被剜過之后,覺得自己自在了一些。他對著連長和指導員笑了笑。他笑的時候,眼睛瞇了起來,他的兩點眼白看不見了,但露出了一線月牙形的白牙。

凌五斗身上的氣味隨之彌漫開來,在火墻熱氣的作用下,連部一下變成了馬廄。陳向東和傅獻君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毛,屏住了呼吸。

“媽的,你就站在那里說話?!标愊驏|一邊說著,一邊把一扇窗戶打開了。

“是,連長!”

“怎么這么久才回來?”

“報告指導員,連隊只告訴讓我去放馬,并沒有跟我講過我該多久回來。我想,把馬趕出去一趟不容易,就想著把馬喂肥了,等雪把草蓋住了才回來?!?/p>

“可你只帶了二十天的干糧,這些日子你都吃些啥玩意兒???”

“報告連長,我把自己的干糧吃完之后,就吃德吉梅朵的糌粑、肉干和奶疙瘩?!?/p>

“什么什么?誰?”

“報告連長,德吉梅朵?!?/p>

“德吉梅朵?扎西的女兒?”陳向東瞪大了眼睛。

“報告連長,她是扎西的女兒?!?/p>

“你怎么能亂吃群眾的東西呢?”

“報告指導員,我把我帶在身上的津貼給了她,但她不要,最后,我想我也不能老吃她的東西,就套了黃羊、旱獺和野兔,我們一起吃。分手的時候,我把連隊的帳篷給了她,也算是補償。賠帳篷的錢,連隊可以從我的津貼里扣?!?/p>

“你他媽的一直和她在一起?”

“報告連長,開頭沒有,我出去第七天才碰到她?!?/p>

“你的藏語就是跟她學的?”

“是的,指導員,我真的會說藏話了,還會唱藏語歌,都是德吉梅朵教我的。不信我給你唱上一曲?好,我唱了啊——”他說完,生怕傅獻君不讓他唱,就趕緊唱了起來。他是用藏語唱的,聲音高亢,很是動聽,不亞于在廣播里聽到的藏族歌唱家的音色。

凌五斗自從來到天堂灣邊防連之后,還是第一次獨唱,沒想一鳴驚人,把連部的人都吸引到走廊里來了。連隊的藏族翻譯索朗多吉從辦公室里跑出來,問軍醫程德全:“是扎西到連里來了嗎?大雪都封山了,他來干什么?”

“不是扎西,你看,那唱歌的不是我們的凌五斗同志嗎?”

“他不是放馬去了嗎?多久學會說藏語了,還會唱藏語歌,跟誰學的?唱得這么好!”

“神人嘛,說不定是跟連隊哪匹母馬學的呢?!?/p>

程德全的話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但想起這是連部,又幾乎同時戛然止住了。

“你他媽的神了,真會唱藏語歌子了!說說,你唱的都是啥意思?”

“報告連長,藏話其實很好學,德吉梅朵教會了我,我再用藏語說話,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對了,這首歌的意思是,‘東山雖然很高,卻擋不住日月;父母雖然嚴厲,卻擋不住緣分。你像十五明月,若要為我升起,不分魚水之情,姑娘我將答應?!?/p>

“哦,是首情歌啊,這就是那個德吉梅朵唱給你聽的?”

“是,指導員。她說這首歌是她專門唱給我聽的,她還教我唱了另一首歌?!?/p>

“你唱唱,我和連長聽一聽?!?/p>

凌五斗于是很認真地唱了起來,唱完之后,他說:“連長,指導員,這首歌按我們漢語的意思就是,‘我們之間情意,若能心心相印,歲歲時光流逝,也能再次相會。如果姑娘發誓,永遠不變心思,拔掉雄獅綠鬃,送給姑娘裝飾。你還想要什么,也請給我吩咐,若要鏡中月影,我也設法給你。我這首歌學會后,德吉梅朵就讓我唱給她聽?!?/p>

“你他媽的!”陳向東很驚奇地盯著凌五斗看了很久,像是不認識他了。然后,他大叫了一聲:“索朗多吉——”

“到!”索朗多吉一邊答著,一邊跑到了連部門口。

“這家伙,也就是這個凌五斗,他說他說的是藏語,唱的是藏族民歌。你說說看,他是不是在糊弄我和指導員呀?”

“他說的的確是藏話,唱的也的確是藏族民歌,純粹的藏北味兒?!?/p>

“那你考考他,看他學得咋樣了?”

索朗多吉就用藏語和凌五斗對起話來。對話期間,索朗多吉的表情越來越豐富,但主要以驚訝和贊嘆為主。他和凌五斗說了一大通話后,抑制不住自己的驚喜,對連長和指導員說:“哎呀,太不可思議了,真他媽的太不可思議了!”

“真有這么厲害?”陳向東還有些不相信。

“真的,連長,指導員,真是難以置信,好像他從小就是在藏區長大的。團里如果缺藏語翻譯,馬上就可以用他。哎呀,這下好了,我如果回拉薩探親,他可以頂替我了?!?/p>

陳向東對索朗多吉說:“嗨,你就做夢吧!你去通知炊事班,讓他們燒一鍋熱水,讓凌五斗好好洗一洗。叫大家不要在走廊里堆著,要聽凌五斗唱歌,我們元旦的時候,給他搞個專場晚會!”說完,他又對凌五斗說:“你他媽的還真有些神啊,現在,你趕快滾出連部,去洗個澡,把衣服全部給我換掉,你他媽的就是一間馬廄,簡直要把人熏死了。等你把自己弄干凈了,我和指導員再好好審你?!?/p>

“但是,連長、指導員……”他覺得自己現在非常急迫要解決的問題是填飽自己的肚子?!拔摇B隊有沒有飯?后面這兩天時間我只吃了一些雪,往回走的路上,那種饑餓的感覺凍麻木了不明顯,現在我的肚子非常餓?!彼哪c胃在肚腹里憤怒地翻騰著,轟鳴著,他覺得眼前直冒金星,覺得饑餓猛然間使他的身體變成了一攤稀泥?!叭绻覜]有一個革命戰士的堅強意志,我早就餓得回不來了?!?/p>

陳向東盯著他,說:“餓?他媽的,你還知道餓!好,那就讓炊事班先給你弄吃的吧?!?/p>

“我想吃碗面條?!?/p>

傅獻君和藹地說:“好,那就給你做碗面條?!?/p>

11

炊事班做的是雪菜雞蛋面條,里面還放了一罐頭紅燒肉。凌五斗覺得那面條真是太好吃了,他吃得汗水“噗噗”直往面盆里掉。汪小朔一邊咽著唾沫,一邊說,你看你都不用加醋了。吃掉一大盆面條,凌五斗撐得都站不起來了。他感到非常滿意。他坐在那里,抹掉汗水,臉上堆滿了幸福的笑容。

接著,炊事班把洗澡水放進洋鐵皮做的浴盆里——連隊一共有五個這樣的洋鐵皮浴盆。他蹲在熱水里,感到特別舒服。身上的泥垢一層一層的,搓了一大盆。他感到身體一下變輕松了。他換了衣服,刮了胡須,理了頭發。他們說他又是原來那個凌五斗了,只是變成了紫黑臉膛。一個戰士還帶他到鏡子前照了照,他看見他的臉黑得像煤,他都認不出自己了。

凌五斗洗了那身滿是馬廄味兒的衣服,文書叫他到連部去。

他走到連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

陳向東和傅獻君坐在辦公桌后面,一臉威嚴。桌前地上放著一個小馬扎。

陳向東厲聲說:“滾進來!”

凌五斗站在陳向東、傅獻君面前。

“坐下!”

凌五斗像個小學生似的在馬扎上坐好。

傅獻君嚴肅地說:“凌五斗,你知道嗎?你可把連隊害苦了,我們三次出去找你都沒有找到,最后驚動了防區。你如果晚回來一天,團里的搜尋部隊就上山了。你從實招來,你這些天都到哪里去了?”

“連長,指導員,哪里有草,我就到哪里去。我跟著馬走,走著走著就走遠了。但我記得回連隊的路,因為即使我走得再遠,也能看到天堂雪峰,我們連隊就在天堂雪峰下面。我去的地方有好幾個湖,有些湖是咸的,那水沒法喝,不過湖水很藍,跟沒有云的天空一樣藍……我聽德吉梅朵說,那里應該是羌塘?!?/p>

“羌塘?你他媽的,你說你叫我們到哪里去找你?”

“連長,我真的不知道不能去那么遠的地方放牧,也的確不知道過上十來天就得回來?!?/p>

“凌五斗,你要記住,以后出去放馬,不準離開十四號河谷。干糧快吃完的時候,就得回來。連里之所以規定放馬的戰士出去只帶二十天的干糧,就是怕時間久了,在外面有什么意外?!?/p>

“指導員,我知道了?!?/p>

“你老實跟我說說你跟德吉梅朵的事?!?/p>

“報告連長,我先是聽到她在唱歌,然后我才看見她,她唱歌的聲音傳得很遠。只有一條叫扎西的狗和她在一起。那些地方,好像只有她一個人,因為那么長的時間,我沒有見到別的人,所以看到她我很高興。我們開始說話,雖然彼此都聽不懂,但我們還是說,好像對方能聽懂似的。后來我就慢慢能聽懂她的話,她也能聽懂我的話,我們彼此就能說話了?!?/p>

“你們這么長時間在一起,沒發生別的事?”

“別的?”凌五斗一臉茫然地望著陳向東。

傅獻君盯著他:“我看你這個傻樣兒,也干不出別的事兒來?!?/p>

“凌五斗,聽好!”連長大聲命令道。

凌五斗還想說說他和德吉梅朵的事,但只得閉了嘴,“嗖”地站了起來。

“鑒于你擅自遠離連隊牧場放牧,長時間脫離集體,經我和指導員研究決定,撤銷你飼養班班長職務!”

“連長,指導員,我接受處分?!?/p>

看著凌五斗出了門,陳向東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然后對傅獻君說:“我們該詳細地問問他跟德吉梅朵的事?!?/p>

“這還用問嗎?”

“這事關軍民關系,部隊紀律,那怎么辦?”

“過上一段時間,我來處理?!?/p>

12

解放牌汽車在藏北高原顛簸著。天地空闊得可容納無限悲苦、無限神性。

傅獻君帶著翻譯索朗多吉來到了德吉梅朵的帳篷前。

看到軍車,她騎馬遠遠地跑了過來。但看到車上沒有凌五斗,又騎著馬跑開了。這輛車在她家的帳篷前停下,藏獒對著軍車低吼了幾聲,她的父親扎西迎出來,他看上去似乎變矮了。見是連隊指導員,他很恭敬地獻上哈達,然后接過傅獻君送給他的鹽巴、茶葉和面粉。

德吉梅朵騎著馬,站在不遠處的低岡上。藏獒也過去了,守護在她的身旁。一大片白云罩在她的頭頂上。她的身后,無名的鹽湖閃耀著藍色的光芒。

和凌五斗分手后,她就只沿著新藏線放牧了。一見到軍車,就會唱起第一次見到凌五斗時唱的歌。但她沒有等到她要見的人。

高原上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春天,但她覺得她和凌五斗相處的那幾個暴風雪之夜就是。她由此認定,春天只有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的時候才會有。

她爸爸站在帳篷門口,說:“德吉梅朵,天堂灣的金珠瑪米來了?!?/p>

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問了一句:“您說什么?真是天堂灣來的金珠瑪米嗎?”

“我說是天堂灣的金珠瑪米來了,你耳朵不好使了?”

“風把您的聲音吹偏了嘛?!彼f著,騎馬從低岡跑到帳篷跟前,飛身下馬,彎腰進了帳篷。她高興地笑著,忘了自己眼里還有淚花。

“啊,德吉梅朵已經長大了?!备但I君說。

德吉梅朵害羞地低著頭。

“早就是大姑娘了,可就是不懂事??!”

“天堂灣、現在、冷嗎?”德吉梅朵用漢話問傅獻君。

“現在還行,有時也會下雪?!比缓?,傅獻君用宣布重大發現的口吻說,“啊,德吉梅朵會說漢話了?!?/p>

德吉梅朵說:“我、漢話、會說點,但不見著、你們,我、就、不會、說?!?/p>

她爸望著她,對傅獻君說:“她去年放羊回來,突然就會說漢話了?!?/p>

傅獻君“呵呵”一笑,說:“會說漢話好??!”

“別人都說,她前世肯定是漢地的人?!?/p>

“我跟、爸爸說,我的、漢話、是跟天堂灣的、金珠瑪米凌五斗學的,但他、不信?!?/p>

她爸搖了搖頭,跟傅獻君說:“她是跟我說過,說她的漢話是跟你們那里一個放馬的金珠瑪米學的,但我知道,天堂灣的馬從來不會放那么遠,您說她是不是在做夢?”

指導員聽了翻譯,笑了:“這樣的夢很好??!”

“我、就是、跟、金珠瑪米、凌五斗、學的,他、怎么、沒有、再來、放馬???”

“哈哈,我們連隊是有個叫凌五斗的戰士,但他已經復員了?!?/p>

德吉梅朵不知道復員是什么意思,一下緊張起來:“復員?是……是往生了嗎?”

“哦,他沒有死,是離開部隊,回老家了?!?/p>

“他不會、再、回、回來了?”

“不會回來了,他當兵的時間已滿,不再是軍人了,他回去后給連隊來過信,說他馬上要結婚了?!?/p>

德吉梅朵沒有說話,她低著頭沖了出去,然后,馬蹄聲響起,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遠了。

她父親攤了攤手:“她在夢里面,出不來?!?/p>

“慢慢會好起來的,德吉梅朵長大了,你該給她找個好小伙子了?!?/p>

“我們牧業大隊隊長的小兒子看上了她,隊長托人來提親,她就是不愿意,我還不知道怎么跟人家回話呢?!?/p>

“這個……這是新社會,父母不能包辦婚姻了?!?/p>

“她喜歡個摸得著的人也行,但她喜歡的是個夢里的人,你說,咋辦?哎……”

“夢總會醒的,你不用擔心?!?/p>

扎西放心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要去宰羊招待傅獻君,傅獻君站起身來,請他坐下?!拔覀冞^來執行任務,看到您的帳篷,就進來看看您,我們今晚要趕回兵站?!?/p>

“連隊軍務繁忙,你們還來看我,真是……”

“我們是一家人,等您回到了冬牧場,我再到您的帳篷里吃肉?!?/p>

“我會一直等著?!?/p>

傅獻君和翻譯上了車,扎西恭敬地送他們離開。

汽車開出了很遠,傅獻君回頭望去,看見德吉梅朵站在一座高岡上。當汽車開過高岡,傅獻君聽到了她的歌聲:

東山雖然很高,

卻擋不住日月;

父母雖然嚴厲,

卻擋不住緣分。

你像十五明月,

若要為我升起,

不分魚水之情,

姑娘我將答應。

傅獻君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他對翻譯嘀咕了一句:“真造孽啊,你看我他媽的干了件什么鳥事!”

責任編輯 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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