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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
——悼念一棵楓樹?——細讀《悼念一棵楓樹》,并紀念牛漢

2015-04-18 02:49段從學
江漢學術 2015年3期
關鍵詞:牛漢悼念楓樹

段從學

為什么
——悼念一棵楓樹?——細讀《悼念一棵楓樹》,并紀念牛漢

段從學

(西南交通大學藝術與傳播學院,成都600031)

關于牛漢《悼念一棵楓樹》的通行解讀,不僅與作者牛漢的詩學理念相悖,也很難說清楚《悼念一棵楓樹》的意義和價值之所在。將牛漢的“悼念”行為放置在現代人與大自然互為主客體的敵對性關系結構中,以文本細讀的方式,可揭開牛漢“悼念一棵楓樹”的現代性內涵。作為客體的大自然和楓樹,實際上是以死亡的特殊方式喚醒了詩人,使詩人從單一可控的主體復活為自由生動的生命個體,因此,《悼念一棵楓樹》表達的是一個被拯救了的生命向自己的拯救者發出的致敬和感謝。

牛漢;《悼念一棵楓樹》;細讀;符號性主體;死亡

一、一首“透明”的詩?

牛漢的《悼念一棵楓樹》(以下或簡稱《楓樹》),是近乎完全“透明”的一首詩。一方面,是詩本身的“透明”:通篇上下沒有隱晦曲折的表達,詞語、意象和詩行,無不以最原始的樣態和含義,一目了然地裸露在那里,沒有歧義,無需解釋。它就是這樣。另一方面,是作者本人已經不止一次站出來,對創作背景、寫作動因等問題做了詳細交代和說明,把這首詩放置在了眾所周知的透視裝置里。所以詩歌的主題思想,藝術特色之一二三,很快就被總結和歸納出來,成為了文學史的常識。剩下的,就是在不同的場合——尤其是學校課堂上——重復其主題思想和藝術成就,最終讓它從一首詩,變成“詩知識”,消失在無休止的人類知識增長鏈中??傊?,《悼念一棵楓樹》就是悼念一棵楓樹,一切都已經被“看透”,沒有什么需要解釋的了。我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只有根據既有結論和常識,一次又一次地重復《楓樹》之為“好詩”的理由和根據了。

但這樣一個問題,卻一直困擾著我:牛漢為什么——要悼念一棵楓樹?

正常情況下,悼念的對象不言而喻應該是人。而且,還不能是隨隨便便的任何一個人,而必須是某個做出了重大或較為重大貢獻的人。通俗地說,就是“人物”,或者“重要人物”。村上的阿貓阿狗死了,也要開個追悼會的習俗,雖經領袖大力提倡,但至今仍未形成風氣,就是這個道理。把植物,把一棵楓樹當作悼念對象,確實難以理喻。

再說了,統計學數據無可置疑地表明,我們這個世界上隨時都有人在死去。對絕大部分人來說,死亡因此早已經成了不再會引起任何關注的符號和數據。動物的死亡,植物的死亡,那就更無需關心,根本就是不可能被我們留心與看見的事。牛漢為什么要“悼念一棵楓樹”的死亡呢?為什么只有牛漢,才為這棵楓樹寫下了悼詞?

二、“這首詩”的結構與節奏

關于一首詩的知識,只能描述性地告訴我們“這首詩”有什么樣的一些特征,而不能告訴我們“這首詩”是什么。存在不等于存在者。關于一株小草的知識不等于一株小草。擁有關于一首詩的知識也絕不等于理解了“這首詩”。關于《楓樹》的“詩知識”,可能恰好阻礙了我們對《楓樹》這首詩的閱讀和理解。

理由很簡單。關于一首詩的知識,只能在“這首詩”已經在我們面前擺出來、成為對象之后,才能被我們抽象和歸納出來。而理解一首詩,卻不能停留在結果上,不能站在“這首詩”面前來作抽象而冷靜的觀察、分析和歸納。我們必須進入內部,從源頭開始,在詞語、意象和氣息的引導下,體會和觸摸“這首詩”從無到有,從開始到終結的過程。只有在這種“入乎其內”的過程中,才能讓一首詩從僵死的結果,復活為一個鮮活的生命過程。理解,就是放棄自我固有的位置,進入并體驗另一種生命過程,在突破自我中尋找豐富自我、改變自我的可能。面對牛漢這樣的詩人,面對《楓樹》這樣“透明”的作品時,更是如此。

就此而言,我們可以把《楓樹》理解為一個由遠及近,再由近入遠的過程?!霸谇锾斓囊粋€早晨”,詩人首先在遠離楓樹的地方,和“幾個村莊”、周圍的山野、山野中的草木等等,同時“聽到了,感覺到了/楓樹倒下的聲響”。一種巨大的震顫和悲哀,驅使著詩人向著這棵已經倒下了的楓樹急切、但卻又沉重而遲緩地奔過去。急切,當然是出于對楓樹命運的焦慮和關心。沉重和遲緩,則是不愿意相信楓樹已經被伐倒的事實,不忍心看見楓樹被伐倒的樣子。這種不愿,也不忍的心情,讓詩人把急切的焦灼變成了沉重的傷痛,變成了走近那已經倒下了的楓樹時的疑慮、緩慢和沉重。

焦慮和關心,讓詩人迅速拋開一切,把所有的感覺都集中在了楓樹上。而因不愿和不忍而來的遲緩,則讓詩人在奔向楓樹的過程中,敏銳而又痛苦地注視著與之有關的一切:

家家的門窗和屋瓦

每棵樹,每根草

每一朵野花

樹上的鳥,花上的蜂

湖邊停泊的小船

都顫顫地哆嗦起來……

一個以楓樹為中心,關聯著周圍每棵樹、每根草、每一朵野花的世界,由此而被呈現出來,構成了一個親密的生存整體。但令人痛心的是,這個親密的生存整體卻是以楓樹被伐倒,以死亡和消失的方式,才第一次呈現在我們的面前。唯其如此,它曾經的親密性也就更令人痛惜,更加顯示為一個巨大的悲劇性存在。

——這里順便說一句,我認為“是由于悲哀嗎?”這行詩,其實是多余的敗筆。最初的版本,將它單獨作為一節,尤其顯得刺眼。從語義上看,事實就擺在那里,它提出的問題根本就不需要回答。這個預先設定了答案的問題,其實是把這個親密生存整體“顫顫地哆嗦起來”多樣而豐富的含義單一化了。它如此明顯地從詩人的角度來要求和推測一切,其實是把剛剛以死亡和消失的方式呈現出來的親密整體,再一次壓縮到了人的世界里。從整首詩的感情節奏上看,它其實非常突兀地跳出來,打斷了由急切和遲緩兩種反應交織而形成的厚實而強大的情緒流。牛漢曾經說過,馮雪峰、曾卓等都批評過他不少詩作總是“差那么一點”而難以再往前跨一步,進入“完美的境地”的問題,承認自己有時候確實對技巧和形式存在偏見,對詩意錘煉不夠,存在“沒有去盡非詩的雜質”[1]的問題?!笆怯捎诒??”這突兀而多余的一問,在我看來就屬于《楓樹》“非詩的雜質”。

回到《楓樹》上來。在急切和沉重的遲緩兩種情緒交織而成的復雜心情的推動下,越來越接近楓樹的詩人,首先嗅到了楓樹散發出來的清香。這飄忽的清香,證實了詩人不愿、也不忍承認的殘酷事實:楓樹已經被伐倒,生命氣息正在消散。芬芳的清香,袒露了楓樹貯蓄在生命內部令人意想不到的美。這種在死亡中才袒露出來的美,反過來進一步強化了這棵楓樹之死的悲劇性。正因為這棵楓樹比我們通常認為的還要美,它的死亡也就越加令人悲傷?!胺曳?使人悲傷”的理由,就在這里。

循著令人悲傷的芬芳,詩人最終來到被伐倒的楓樹面前,近距離憑吊這美麗的生命:

躺在草叢和荊棘上

那么龐大,那么青翠

看上去比它站立的時候

還要雄偉和美麗

正如芬芳的清香更加凸顯出楓樹之死的悲劇性一樣,被伐倒的楓樹以它的龐大、它的青翠,它的雄偉和美麗,再一次為自己的死亡,增添了濃厚的悲劇性。而我們的詩人,也最終完成了由遠及近地感受和觀察楓樹之死的過程,最終站在了被伐倒的楓樹面前。

接下來,我們分明看見詩人失魂落魄地徘徊在被伐倒的楓樹周圍,整整三天,看著這美麗的生命被一點一點地肢解,痛入心扉地感受著一個生命無可奈何的消失。在詩的后半部分,詩人一方面繼續追蹤著楓樹本身,關注著這個美麗的生命如何用“億萬只含淚的眼睛/向大自然告別”,用它“凝固的淚珠”和“還沒有死亡的血球”,向世界發出最后的抗議、最后的吶喊。令人痛心而無奈的是:這告別,這抗議,這吶喊,本身卻又是楓樹的生命走向死亡,走向消失的見證。

一方面,詩人自始至終緊緊扣住在消失和死亡中呈現的楓樹的美麗。楓樹以美麗昭示消失和死亡的悲劇性這個張力結構,把視野從遠處的山野,一點一點地最終推進到了只有近距離的凝視才能看見,才能體會到的楓樹“還沒有死亡的血球”。這個由遠及近的過程,也是一個由外部一點一點滲到楓樹內部,細致入微地展示其所有的美麗,用生命的美昭示其消失和死亡之巨大悲劇性的過程。

為了加強高職英語混合式學習方法的應用,使其作用得以充分發揮,教師必須要做到以下幾個方面:一是課前的準備工作,做好充分的課前準備,可以使教學活動更加完善,教師要對學生的水平、理解能力與接受能力進行調查了解,以此制定具有教學目標,同時了解學生的學習興趣,制定完善的微課內容,且要與學生的日常實際結合。二是課中的應用,教師在課堂中要積極的應用該學習方法,發揮其優勢與作用。三是課后工作,在教學結束后,教師可以利用微課平臺了解學生的學習進度、學習興趣、登陸頻率、在線時間等,據此掌握學生的實際學習情況,并據此對教學內容進行改善;與此同時,教師可以利用該平臺與學生進行積極的交流,解決學生的問題和疑問。

另一方面,在緊緊抓住楓樹本身,以其生命之美昭示消失和死亡的巨大悲劇性的同時,詩人又反過來以楓樹為中心向外拓展,揭示了這棵楓樹與周圍世界的親密關聯。楓樹被伐倒,湖邊的白鶴失去了棲息之所,遠方的老鷹失去了家園。在《楓樹》之前,牛漢寫過一首《鷹的誕生》,其中描述鷹筑巢習慣說,“江南的平原和丘陵地帶/鷹的窠筑在最高的大樹上,/(哪棵最高就筑在哪棵上)”。據此,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棵被伐倒的楓樹既然是湖邊山丘上最高大的一棵,鷹的巢穴必定會筑在上面?!斑€朝著楓樹這里飛翔”的老鷹,必定是來憑吊它消失了的家園?!踔?,是懷著巨大的憤怒和痛苦,前來尋找失散了的親人。

這一點,我們可以從牛漢在咸寧向陽湖“五七干?!睍r期留下的一則詩學筆記中得到印證。這則名叫《長頸鶴為什么沉默地飛》的筆記寫道:

黎明前后,常常聽到嗖嗖的聲音,劃過靜穆的天空。出門仰望,就會看見一只只雪白的長頸鶴急速地從遠方飛回來,村邊幾棵楓樹上有它們的窠,雛鶴呱呱地叫個不停。天空急飛的白頸鶴一聲不叫,只顧奮飛,我最初不明白,它們為什么一聲不叫,沉默地飛多么寂寞。后來曉得它們的嘴里都噙著小魚,還有幾滴湖水。[2]

楓樹已經被伐倒之后,還習慣性地“朝著楓樹這里飛翔”的白鶴,無疑就是曾經在楓樹上筑巢,哺育過一代又一代幼小的生命的白鶴,就是在這棵楓樹的巢穴里長大,長大成為母親、成為父親的白鶴。它們的家園,它們的生命記憶,隨著楓樹倒下而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

一棵楓樹不是孤零零的一棵楓樹,它是白鶴的家,鷹的家,無數生命賴以棲息的生活世界。它的死亡,因此也就不單單是一棵樹的死亡,而是一個世界的死亡。詩人對楓樹之死的痛惜,和對伐樹之舉的控訴,最終被同時推向了頂峰:

村邊的山丘

縮小了許多

仿佛低下了頭顱

伐倒了

一棵楓樹

伐倒了

一個與大地相連的生命

詩人既是在悼念一棵楓樹,一棵青翠、雄偉而美麗的楓樹,更是在悼念一個美麗而鮮活的生命的死亡,一個親密生活世界的毀滅。

三、詩人的復活

楓樹已經被伐倒,被肢解成寬闊的木板,永遠地消失了。詩人痛心疾首的悼念,在某種意義上也就變成了自言自語,變成了只有對人類來說才有意義的行為。這就是說,牛漢之所以悼念這棵被伐倒了的楓樹,想要“寫幾頁小詩,把你最后的綠葉保留下幾片來”,其實是為了喚醒自我,把生命中的某種感情復活并保存下來。問題,因此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牛漢,究竟為什么——要悼念一棵楓樹?《悼念一棵楓樹》究竟喚醒了詩人怎樣的情感體驗?

對此,我們必須遵循詩人的指引,徹底拋棄“通過X表現了Y”的流行思路。詩人牛漢最討厭的就是“通過(某首)詩表現了什么”的邏輯,“它把詩的語言降低到奴隸的地位,僅僅當成一種工具”,活生生地扼殺了語言和詩人的平等互動關系[3]。寫詩不是表達一個已經擺在那里了的觀念或世界,而是創造一個新的生命,新的世界。詩人與詩相互發明,相互給對方以生命。他再三強調說:“談我的詩,須談談我這個人。我的詩和我這個人,可以說是同體共生的。沒有我,沒有我的特殊的人生經歷,就沒有我的詩?!薄叭绻麤]有碰到詩,或者說,詩沒有找尋到我,我多半早已被厄運吞沒,不在這個世界上了。詩在拯救我的同時,也找到了它自己的一個真身(詩至少有一千個自己)。于是,我與我的詩相依為命?!保?]

詩人說得很清楚,《悼念一棵楓樹》就是悼念一棵楓樹:“我當時并沒有想要象征什么,更不是立意通過這棵樹的悲劇命運去影射什么,抨擊什么。我悼念的僅僅是天地間一棵高大的楓樹。我確實沒有象征的意圖,我寫的是實實在在的感觸。這棵楓樹的命運,在我的心目中,是巨大而神圣的一個形象,什么象征的詞語對于它都是無力的,它也不是為了象征什么才存在的?!睏鳂涞乃劳?,本身就是獨立自足的事件,一個應該為之哀悼,為之“寫幾行詩”,把它“最后的綠葉保留下幾片來”的事件。

個中原因,首先當然是牛漢不止一次在回憶中談到過的這一棵楓樹,和詩人在特殊歷史時期發生的血肉關聯。從1969年9月到1974年12月,詩人被迫在咸寧向陽湖從事最繁重的勞役,“渾身的骨頭(特別是背脊)嚴重勞損,睡覺翻身都困難”。為了減輕身體勞損的痛苦:

那幾年,只要有一點屬于自己的時間,我總要到一片沒有路的叢林中去徜徉,一座小山丘的頂端立著一棵高大的楓樹,我常常背靠它久久地坐著。我的疼痛的背脊貼著它結實而挺拔的軀干,弓形的背脊才得以慢慢地豎直起來。生命得到了支持。我的背脊所以到現在(年近七十)仍然沒有彎曲,我血肉地覺得是這棵被伐倒了20年的楓樹挺拔的軀干一直在支持著我,我的骨骼里樹立著它永恒的姿態,血液里流淌著楓葉的火焰。

特殊歷史關聯鑄造成的生命感,讓牛漢在楓樹被伐倒之后,“幾乎失魂落魄,生命像被連根拔起”。寫詩悼念這一棵楓樹,就是為了不讓“它的偉大的形象從天地間消失”,“把它重新樹立在天地間”[5]。

這一棵楓樹長成了牛漢的骨骼,化成了牛漢的血液。它被伐倒了,詩人生命的一部分就死亡了,消失了。寫詩悼念這一棵楓樹,保存它的偉大形象——請注意“偉大形象”這四個字的質量感——,“把它重新樹立在天地間”,就是讓死亡的骨骼重生,讓消失的血液復活,把它們重新樹立在天地間。這是我們理解牛漢何以要鄭重地“悼念一棵楓樹”,感受汩汩流淌在詩里的沉痛感的入口和起點。

這個理由,足夠讓牛漢悼念這一棵楓樹嗎?夠了。但問題,似乎不止這么簡單。

四、自然之死的生命意蘊

停留在牛漢特殊歷史情境中的個人經驗層面上,實際上等于把詩人降格成了生活在個人有限的喜怒得失里的自私之徒,一具被個人經驗和情感束縛起來了的僵尸。詩歌,也相應地,變成了傳達個人生命情感的工具?!巴ㄟ^(某首)詩表現了什么”的死亡邏輯,仍然是詩人、詩歌,和正在閱讀《楓樹》這首詩的我們的主語。

我們已經看到,即便在詩與詩人的關系維度上,牛漢也極力反對把詩歌和語言當作工具,自始至終在強調詩歌拯救詩人,給詩人帶來新生命的積極意義。一首詩之所以能夠從作者轉移到讀者,從誕生的歷史語境轉移到閱讀的歷史語境,恰好就在于它超越作者有限的個人情感,創造了一個更為闊大的生活世界。為此,我們必須超越詩與詩人情感經驗這個入口和起點,追問這樣一個問題:在當時特殊的中國社會歷史語境中,《悼念一棵楓樹》究竟創造出怎樣一個新的生活世界而“拯救”了詩人。

為了避免重復文學史的老生常談,這里不再詳述《楓樹》的創作背景,而只是立足于理解問題的必須性,把當時中國的社會歷史語境提煉為這樣兩點。第一,以對待政治敵人的“革命態度”,把整個世界當作改造和征服的對象,肆無忌憚地把人類的暴力施加到大自然身上,從而造成了自然生命大規模的死亡。第二,活生生的人被要求成為“革命事業”的馴服工具,以便切實保證改造世界和征服世界的“革命事業”能夠按照權力的指令有條不紊地持續展開。包括牛漢在內的大批文化人,被當作“牛鬼蛇神”,強行送到咸寧向陽湖“五七干?!睆氖路敝貏谝?,身心飽受折磨,其目的就是為了改造其思想,使之成為“革命事業”的馴服工具。用我們熟悉的話來說,前者是對待客觀世界,后者則是對待人類自身的基本態度。

通常情況下,人們都會根據它所涉及的對象,把這兩種基本態度割裂成互不相干的兩個領域。而事實上,這兩種基本態度乃是同一回事。人類自古以來就生活在地球上,生活在我們“這個世界”里,但把自己當作改造世界和征服世界的主體來看待,卻是近代以來才逐漸明確起來的現代性態度。人類并非天生就是改造世界和征服世界的主體。相應地,世界也并不是天生就是客體,就是人類改造和征服的客觀對象。只有在對世界采取改造和征服性的“革命態度”的地方,人類才變成了主體。同理,也只有在人類成為改造世界和征服世界的主體的地方,世界才變成了客體,變成了客觀世界。作為主體的人類,和作為客體的客觀世界,事實上都是同一種“革命態度”的產物。主觀和客觀的統一,其實就統一在這種“革命態度”里。

“革命態度”籠罩一切,支配一切。這,就是《楓樹》誕生的歷史語境。在這歷史語境中,對自然的改造和征服越徹底,也就越是要求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變成改造自然和征服自然的主體,變成單一可控的行動功能?!皠趧痈脑臁?,乃是改造世界和改造人的統一體。延安時期轟轟烈烈的大生產運動,早已經無可辯駁地“證明改造自然也同時即改造人性”[6]。在改造自然和征服自然的勞動中,人變成了“勞動力”,變成了“勞動價值”,變成了單一且可計算和交換的功能性符號。

邏輯上,只有首先將人改造成主體,改造成單一可控的行動功能之后,才有可能展開改造自然和征服自然的“革命行動”。對人的改造因此而占據優先地位,變成了先于改造自然和征服自然而展開的“革命行動”。時間上,牛漢等大批“牛鬼蛇神”,就是在被這樣那樣的“革命行動”打入另冊,從活生生的人變成各式各樣的“分子”之后,才被發送到向陽湖,在“革命群眾”的監督下從事改造自然和征服自然的繁重勞役,以此“改造思想”的。

牛漢從改造世界的革命者變成了被改造的“分子”。向陽湖從自然性存在,變成了被改造和被征服的客觀世界。作為“分子”的牛漢來到了向陽湖。作為“客觀世界”的向陽湖進入了牛漢的生活。向陽湖在毫無節制的主體性暴力肆虐下的死亡,觸動了牛漢的詩思。詩人回憶在咸寧向陽湖從事改造自然和征服自然之“革命”時的情形說:

大自然的創傷與痛苦觸動了我的心靈。由于圩湖造田,向陽湖從一九七〇年起就名存實亡,成為一個沒有水的湖。我們在過去的湖底、今天的草澤泥沼里造田。炎炎似火的陽光下,我看見一個熱透了的小小的湖沼(這是一個方圓幾十里的湖最后一點水域)吐著泡沫,蒸騰著死亡的腐爛氣味,湖面上漂起一層蒼白的死魚,成百的水蛇耐不住悶熱,棕色的頭探出水面,大張著嘴巴喘氣,吸血的螞蟥逃到蘆葦稈上縮成核桃大小的球體。一片嘎嘎的鳴叫聲,千百只水鳥朝這個剛剛死亡的湖沼飛來,除去人之外,已死的和垂死的生物,都成為它們爭奪的食物。向陽湖最后閉上了眼睛……,十幾年來,我第一次感到詩在心中沖動。[7]

向陽湖的死亡,魚類、水蛇等自然生命大規模的死亡,觸動了牛漢的詩思。這種詩思的真實含義是:以死亡的形式,向陽湖將自身從作為被改造和被征服對象的“客觀世界”呈現為鮮活豐富的有機生命,呈現為魚的生活世界、水蛇的家園、螞蟥和水鳥的棲居之地?!跋蜿柡詈箝]上了眼睛”,恰好是它之為生命世界的見證。

向陽湖之死,讓牛漢從“革命態度”的束縛中掙脫出來,開始以人,而不是以“勞動力”的主體性眼光來看待大自然。向陽湖從被征服和被改造的“客觀世界”,轉化為有誕生和有死亡的“生命世界”,牛漢也就從符號性的“勞動力”和可計算、可交換的“勞動價值”轉化成了“人”,——鮮活生動且獨一無二的個體生命。對楓樹之死的沉痛悼念,就是在這種把大自然當作生命世界來對待的奠基性態度中生發出來的。

但是,我們決不能由此而把《悼念一棵楓樹》理解為對那棵被伐倒了的楓樹居高臨下的憐憫,把詩人當作大自然的拯救者和解放者。

前面說過,改造自然和征服自然的前提是對人的改造和控制,大自然成為“客觀世界”的前提是人類成為主體。只有在預先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了“革命態度”的支配和束縛,從活生生的個體生命變成了單一可控的主體的地方,大自然才從鮮活的生命世界變成了有待改造和征服的“客觀世界”。世界成為“客觀世界”,和人類成為主體,乃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F代人通過把世界設置為“客觀世界”而建構了人類之于“客觀世界”的主體性神話,以此掩蓋自身同樣處于現代性“革命態度”的支配和束縛之中,同樣生活在有待改造和征服的“客觀世界”里的事實。世界越是成為“客觀世界”,人類也就越是成為主體,越是更深地陷入到“革命態度”的支配和束縛之中,越是從活生生的個體生命變成單一可控的主體?!斑@也就是說,對世界作為被征服的世界的支配越是廣泛和深入,客體之顯現越是客觀,則主體也就越主觀地,亦即越迫切地突現出來,世界觀和世界學說也就越無保留地變成一種關于人的學說,變成人類學”[8],人類也就越是被牢牢地束縛在單一可控的主體性地位上,越是與鮮活的生命世界相隔絕。

反過來,也只有在世界從“客觀世界”轉變成生命世界的地方,現代人也才會掙脫“革命態度”的支配和束縛,從單一可控的主體轉化為自由生動的生命個體。詩人牛漢也才會由“分子”,復活而為“人”。

這種轉化得以發生的契機,可以從兩方面來說。一方面,是在“革命態度”將自身設定為世界的標準和尺度,“革命戰士”和“正常人”變成了同義詞的特殊歷史語境中,作為“分子”的牛漢卻被從“正常人”的社會秩序里被剝離出來,進入了直接面向大自然,與大自然打交道的生存維度。這種被剝奪的特殊經驗,為牛漢掙脫“革命態度”的支配和束縛提供了可能。

人來到世界上,不可避免地要和大自然、和人類社會、和他自己打交道。任何一個人,都必然要同時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身等多重維度上,以不同的方式綻現為自由生動的生命個體?,F代性“革命態度”的問題,就在于把人與社會的關系準則,而且是僅僅適用于部分特殊人群的關系準則,強行放大為普遍性的生存原則,施加到人與自然、人與自身等完全不同的生存維度上,最終把自由生動的生命個體,扭曲成了單一可控的符號性存在。被剝奪了“革命戰士”資格,從“人”變成了“分子”的牛漢,在直接面對向陽湖的時候,也就是在早已經被嚴重扭曲了的人與社會這個生存維度之外,獲得了重新發現大自然,發現自己的機會。牛漢回憶說:“那時我失去了一切正常的生存條件,也可以說,卸去了一切世俗的因襲負擔,我的身心許多年來沒有如此地單純和素白。我感到難得的自在,對世界的感情完整地只屬于自己,孤獨的周圍是空曠,是生命經過粉身碎骨的沖擊和肢解后獲得的解脫?!痹娙擞纱苏媲械赜|摸到了大自然的生命的脈動,“我覺得一草一木都和我的生命相連,相通。我狂喜,爆發的狂喜!沒人管我,我覺得自己就是天地人間的小小的一分子?!睆纳鐣v史領域的另類“分子”而成為“天地人間的小小的一分子”,牛漢豁然間恢復了個體生命的自由與靈動?!拔业纳性偕小?,他鄭重宣告說。[9]

很顯然,這種解放感和再生感,仍然局限在詩人一端,沒有觸及到大自然對詩人的拯救問題,尚不足以構成“我與我的詩相依為命”的整體生存論關聯。必須將同時發生在大自然一端的變化,即大自然如何將自身展現為鮮活豐富的生命世界而喚醒牛漢,最終引領著牛漢掙脫“革命態度”支配和束縛的問題考慮進來,才能理解牛漢何以要說“我與我的詩相依為命”,才能真正理解牛漢何以要“悼念一棵楓樹”。

那么,大自然究竟以怎樣的方式,將自身展現為鮮活的生命世界的呢?答案是:死亡。向陽湖的死亡。楓樹的死亡。

純粹的大自然本身是匿名的,因而也就談不上“客觀世界”或“生命世界”之分。只有在遭遇到人之處,它才從匿名中顯現而為大自然。進而,也才有了“客觀世界”或“生命世界”之類的劃分。而人類,也才能通過對大自然的劃分,或者把自己確立為單一可控的主體,或者把自己確立為自由生動的生命個體。從“革命戰士”的角度來看,向陽湖的消失乃是圩湖造田的“革命事業”的偉大勝利。向陽湖消失得越快,越徹底,就越能激發“革命戰士”的主體性豪情,越能證明“革命事業”的正當性。

但對牛漢來說,卻完全是另一回事。死亡是生命世界所特有的事件?!翱陀^世界”不會死亡?!跋蜿柡詈箝]上了眼睛”,恰好說明此前的向陽湖是有眼睛的生命?!八劳龅母癄€氣味”,恰好說明這一切并非“革命事業”的偉大勝利,而是生命在肆無忌憚的人類暴力面前的大規模死亡。詩人矚目于自然生命大規模死亡,進入并逗留在死亡陰影中的過程,就是從“革命態度”的支配和束縛中掙脫出來,將自身確立為自由生動的生命個體的過程。自然生命的死亡越是呈現得觸目驚心,詩人距離“客觀世界”也就越遠,也就越深入到生命世界內部,他的生命也就越自由,越豐富,越生動。

具體到《楓樹》一詩,就是:被伐倒的楓樹,以死亡的形式將自身揭示為“一個與大地相連的生命”,一個豐富生動的生命世界——白鶴的家,老鷹的家,無數生命的棲居之所。詩人失魂落魄地徘徊在被伐倒的楓樹周圍,沉浸在他的芬芳之中,查看他的青翠美麗,感受他凝固的眼淚,聆聽沒有死亡的血球的吶喊的過程,就是掙脫“革命態度”的支配和束縛,從“客觀世界”進入生命世界的過程,就是從單一可控的主體復活為自由生動的生命個體的過程。詩人對楓樹之死的體驗越是強烈,在失魂落魄中逗留越久,拯救和復活也就越徹底。寫詩,逗留在楓樹之死的陰影中,進而將這種逗留永久地保存下來。

楓樹以自身的死亡,引領著牛漢完成了從單一可控的主體到自由生動的生命個體的復活。楓樹以自身的死亡,“拯救”了牛漢,讓牛漢從“分子”轉化成了“人”。因此,牛漢之所以悼念這一棵楓樹,絕不是惋惜一個有價值的“客觀世界”之消失,更不是因為自己生命之一部分之死而發出自私的哀嘆。這種悼念,是對大自然的感激,對世界的感激,對“拯救”了自己的另一個生命的感激。也只有在這里,在對楓樹的感激之中,在對世界的感激之中,牛漢才徹底擺脫了將世界當作有待征服和改造的“客觀世界”,擺脫了將世界敵視的現代性“革命態度”的支配和束縛。

世界從“客觀世界”轉化為“生命世界”之處,也正是牛漢從無休止地向他者索取有價值之物的貪婪攫取者復活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第一義的詩人”之時。一個人在多大程度上把世界當作“生命世界”來對待,他就能在多大程度上獲得生命的自由與生動。牛漢當年悼念一棵楓樹,我們今天細讀《悼念一棵楓樹》,意義就在于此。

[1]牛漢.差一點[M]//學詩手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136-137.

[2]牛漢.沒有形成詩的札記·長頸鶴為什么沉默地飛[M]//牛漢.學詩手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157.

[3]曉渡.歷史結出的果子——牛漢訪談錄[M]//劉福春.牛漢詩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901-902.

[4]牛漢.談談我這個人,以及我的詩[M]//牛漢.夢游人說詩.北京:華文出版社,2001:1.

[5]牛漢.一首詩的故鄉[M]//牛漢.夢游人說詩.北京:華文出版社,2001:36-37.

[6]中央財政經濟部關于一九三九年陜甘寧邊區生產運動總結的通報[M]//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9冊.北京:中央黨校出版社,1986:291.

[7]牛漢.對于人生和詩的點滴回顧和斷想·詩又在心中沖動[M]//牛漢.學詩手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23.

[8]馬丁·海德格爾.世界圖像的時代[M]//孫周興,譯.林中路:修訂本.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94-95.

[9]牛漢.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181.

責任編輯:劉潔岷

(Email:jiemin2005@126.com)

Why to Mourn for a Maple?——Reading Niu Han’s PoemMourning for a Mapleand Commemorating Him

DUAN Cong-xue
(School of Arts and Communication,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Chengdu 600031,China)

The prevailing interpretation to Niu Han’s poemMourning for a Maple,not only contrary to the author's poetic idea,but also difficult to tell clearly the meaning and value of the poem.Placing NIU Han’s mourning behavior in hostile relationship structure of modern people and nature,by text close reading,we can uncover the modern connotation of the poem.As the object,nature and maple actually wake the poet with a special way of death,raise him from a single controllable subject to a free vivid life.So,the poem is an expression of tribute and thanks from a saved life to his savior.

Niu Han;Mourning for a Maple;close reading;symbolic body;death

I207.209

A

1006-6152(2015)03-0048-07

10.16388/j.cnki.cn42-1843/c.2015.03.008

2014-12-10本刊網址·在線期刊:http://qks.jhun.edu.cn/jhxs

段從學,男,云南楚雄人,西南交通大學藝術與傳播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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