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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后

2015-05-14 09:47天真無邪
飛魔幻B 2015年9期
關鍵詞:慕容太后陛下

天真無邪

有時候趙燊一度會感覺不到慕容寧的存在,就好像他的世界根本不存在這個人一樣。

甚至坐在龍椅上,他也需要時刻提醒自己,提醒自己身后坐了一個人,那個人是他的妻,他的皇后。

她叫慕容寧。

印象中她瘦弱又安靜,永遠都以某個人的影子出現,從前她的父親,之后的慕容安,再以后的他,她就那樣靜默地站在某人的背后,低頭斂眉,無聲無息。

趙燊只見她笑過一回,是某天去太后宮中請安,她來遲了,提著裙子的下擺匆匆小跑過來,這才露出該有的小女孩姿態,不妨他就立在門口等她,臉上登時通紅,連耳垂都紅透了,像冬日一塊凍得半透明的冰,讓人覺得這樣可憐。他便悄悄安慰道:“不礙事,你先進去,我再晚一點進來,這樣子母后就不會以為是我先來?!?/p>

慕容寧抬起頭感激地沖他笑,臉頰兩團稚氣的紅暈,像年紀很小的孩子。

他們一直沒有圓房。

慕容一門忠烈,上自家主下至幼弟,只留了慕容安慕容寧兩兄妹,其余通通戰死沙場,這因此成了太后當年選她為后的理由,不必擔心外戚獨大,因為她孤立無援。

趙燊一度希望這不是他的皇后,倘若這是他的妹妹或者女兒,他就可以給她找一門好的親事,她未來的丈夫不見得有權有勢,只需愛她一個就夠了,那該多好。

那時候他有喜歡的人,喜歡的人叫秦九兒,是虎賁將軍家中第九位姑娘。

一、

秦九兒是頂著秀女的頭銜入宮,一入宮便是貴人,趙燊的后宮除了皇后便只幾位采人答應,貴人品階不算高,但因緊挨皇后之下,竟有了風頭無兩的錯覺,在皇后不管事的前提下。太后輕拍著她的手背,推心置腹地安撫:“就算她得了寵,生了一兒半女,皇帝一時高興封她做了妃子,娘跟你保證,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她壓在你頭上?!?/p>

她只是呆呆的,太后勸她九句,她應個一聲也算不錯了,倒像一個小孩兒,被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呆了的小孩兒。伺候太后多年的老嬤嬤嘆了口氣,在慕容寧走后安撫這個憂心忡忡的老人:“皇后娘娘是個實誠的孩子?!?/p>

“我就怕她太過實誠,將來反倒傷心?!?/p>

“不是說傻人有傻福嗎?”

太后只是搖頭:“她哪是傻,你看她那對眸子,清得跟鏡子似的,她心里明白著呢,什么都不說罷了。這孩子,看著太讓人可憐了些?!?/p>

秦九兒入宮第二天去慕容寧閣中請安,跪了許久卻不見她免禮,心中頓時一沉,遂大著膽子朝主位看去,正撞見她呆呆看著自己,目光一錯,慕容寧先慌張地移開了目光,習慣性地低下頸子。

秦氏順她的視線望去,看見她把玩在手中的一只玩偶,壓在心頭的千鈞重石頓時卸了下去,她一哂,這哪是一國之母,壓根就是個什么都做不了主的小孩子。

在身旁女官暗示下,她才倉促道:“請起?!?/p>

她的話不多,哪怕秦九兒長袖善舞,爽快活潑,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局面,說到后來漸漸詞窮,閣中一時陷入尷尬的沉默,于是慕容寧輕輕問:“姐姐是怎么跟陛下認識的呢?”

女官對視一眼,心中微異,秦氏臉上飛紅,低頭不語,遷延許久才悄聲道:“我跟陛下從小一塊兒長大,打小就認識,那時候他還是太子,某年除夕先帝帶他去我們家里玩,我們一塊兒堆雪人,猜燈謎,逛廟會,就是,就是從那時……”說到最后她聲如蚊蚋,下頜已低得貼住了胸,似是再往下說就要紅破這一張臉方可。

慕容寧道:“真好?!?/p>

以這種方式壓制青梅竹馬的原配,哪怕對方貴為皇后,心中也不免飛起一絲得意,她瞥了慕容寧一眼,卻見她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布制玩偶,像是思索這個故事。一時之間從頭至腳竟是說不出的暢快淋漓。

秦氏一走,女官提醒慕容寧:“皇后娘娘不該這樣問的,有辱您自個兒身份?!?/p>

“我知道,”她悵然地點了點頭,目光望向窗外,一枝梅花斜斜搭在半格窗欞上,“可我就是想知道??!”

即便秦氏入了宮,也沒令趙燊色令智昏到對她專寵。奉行雨露均沾的原則,各個閣位他仍舊到處走動,去的最多的仍舊是慕容寧宮中。大概覺得她小,去的時候不像別處總是帶些賞賜,有時候是一個空竹,有時候是一只鴛鴦眼貓,有時候是別處聽來的一個奇談異聞,在睡覺之前講給慕容寧聽,待她睡著后自己便回上書房繼續批閱白天未完的奏折。

他們一直不曾圓房,他甚至無法在心理上讓自己接受這是他的皇后。他一度有種感覺這是他的骨肉。

秦氏并不甚介意,慕容寧也很少出來走動,真正在肉體上陪伴這個年輕帝王的是她秦九兒,令她覺得痛苦的是皇室祖制,帝王的頭一胎必須要是嫡子,連生個公主都不行。

面對每晚侍寢前必服的避子湯,秦氏由痛恨到麻木終于轉至絕望。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難不成真的要讓那個女人先生下趙燊的皇子,這輩子都要屈居她以下?她每日每夜都被同一個問題折磨,因為這根本無從求解。

某次云雨過后,她似不經意地隨口勸他多去皇后宮中走走。趙燊下意識便問:“怎么,你也覺得我去看她太少了?”

她料不到他竟是這種反應,心中浮起的不知是酸還是澀,倒好像他也以為自己看那個女人不夠多,心中愧疚,故有此問。秦氏輕聲道:“皇后至今膝下無子,您也該替皇后考慮考慮?!?/p>

趙燊笑了:“阿寧還小,哪能照顧得了另一個孩子?”

“陛下這樣覺得,怕是皇后不這么想?!?/p>

趙燊笑了:“那孩子是最樂得清靜的,我去多了,她反倒嫌我啰唆?!?/p>

她從來不知道趙燊私底下竟是這樣喚當朝的皇后,他的妻子,無意識的親密彌漫在那特殊但又熟稔的兩個字里。秦氏一酸,低下頸子貼在他胳膊內側:“皇后遲遲不孕,宮中怕是會有人說閑話?!?/p>

她明顯感覺到他肌肉瞬間繃緊,怯生生地抬頭。他沉下臉的樣子十分可怕,他似笑非笑的樣子比他沉下臉還可怕,他抬起她的下巴,淡淡問:“誰在說皇后的閑話?”秦氏便不吭聲,原本已有十分委屈,專等趙燊來哄,趙燊最愛的就是她出身將門喜怒由心的小性兒。眼下他非但沒有哄人的打算,扔了一句好好想想后起身就走。

出了宮門遭冷風一激,隱約的怒氣獲得一絲緩解的涼意。他并不覺得自己反應過激,對,他是寵著秦氏,他是挺喜歡這個女人的身體,她的笑意逢迎她的善解人意,但有些規矩該立則立,凡事該有個限度?;屎笫悄饺輰幍?,就該是她的??蔀槭裁催@個位置該是慕容寧的,趙燊從來沒有深想過。

舉目無親四面楚歌的,大概也覺得她可憐吧。

二、

最后趙燊去了中宮,并不意外慕容寧沒有睡,看著他進來竟反應過來,急得身側女官連聲催促才惶然回神。跪下之前趙燊伸手將她扶住,低頭看見她潔白玉足,怯怯地從裙裾里探出一個尖兒,鞋襪盡出,還濕漉漉的。

他皺了皺眉:“這是怎么了?”

她低著頭,紅暈一路逶迤到她耳垂,雙手只是捻著衣帶,羞得一句話都不敢說。

女官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約而同地笑了,其中有個年紀最長,曾服侍過太后的女官含笑解釋:“這事兒還得怪慕容大公子,說送了一缸魚給咱們娘娘解悶。沒等娘娘見著,就做主把魚倒進池子里,娘娘聽說后難過得不得了,奴婢們左勸右勸,以為好不容易勸住了,沒想到娘娘一直惦記著,到了晚上自己悄悄跑到池邊……”

話未說完,趙燊便笑了,宮人們見陛下笑也跟著一齊微笑?!斑@可不是小姐淑女做的事,”他這樣說,卻伸出了手,“阿寧,住這么大一個殿,會不會無聊?”

“不無聊,”她輕輕地答,以脈脈溫順的姿態伏在他手臂上,“有陛下陪著呢?!?/p>

他的心又清又靜,有一只溫柔的小手撫摸他的心,靜到可以聽見他自己的呼吸。那一刻,是他史無前例的安寧。

時間對宮里的女人來說是最貪婪的怪物,它們一年又一年地消逝。

趙燊不是個重欲的人,但這不能阻止,阻止更美的身體更動聽的歌喉更曼妙的舞姿進入這個圍城。他漸漸變得忙碌,忙于捭闔朝臣跟佳麗,這使他分配給秦氏的時間逐日遞減,她感覺到危險。

入宮一年她還是沒有子嗣,換句話說,宮里的女人尚未獲得生育的準許。

不光是她,連太后都開始憂慮,二月一次料峭春寒誘發她一場大病,這使她意識到自己是個上了歲數的老人,死亡在來路虎視眈眈。她把趙燊叫到跟前,推心置腹地暗示,皇后該有一個孩子了。

太后笑起來:“她多大?皇帝,你有多久沒去看過她了?下個月她就十七了?!?/p>

他驚了一驚,才回憶起上次見到慕容寧是淳熙二年的上元節,至今為止已有將近八個月,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茫然還是內疚。當夜硬是推了政務,去慕容寧宮中。一進殿才發覺四下無聲,門口當值的宮人見他進來,忘了請安一下愣在那兒——他太久沒有來過。趙燊揮手屏退前往通傳的宮人,啟步進了內門,卻見她枕著手臂趴在桌上,已經睡熟,手里握著還未看完的一卷書,他的心霎時軟成稀泥,因為此情此景。展臂將她抱起,行動間有個玩偶從她懷中滑落,他定睛細看,心中驟然一痛。

她十四歲入宮成了他的皇后。人前端莊雍容,沒人見到她在夜里哭,除了他。他去看她,耐心擦掉她的眼淚,哄著她睡,她睡著以后手里還緊緊抓著他的衣袖,再后來,他就命人做了這一個玩偶。

趙燊將她剛放到床上她就醒了,睜開眼睛見是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只是肆無忌憚地打量著他。太后說得沒有錯,她長大了,從前的稚氣退至眉梢眼角,只在她目不轉睛凝視自己的剎那閃現,時間在她身上悄然施下魔咒,她比從前更美。

他笑了:“怎么,這樣看著我,是不認識我了?”

阿寧揉了揉眼睛,反問:“我在做夢嗎?”

他的心又一痛,卻漸漸溫柔起來,俯身吻她的額頭:“沒有?!?/p>

想必太后已經交代過她什么,這一吻過后她的臉悄然轉紅,側身向隅,如何不肯再看他。

有許多人想要這個孩子,延續皇室或者僅僅改變她們自己的命運,但其中是否包括阿寧,他無從研究。

他以為事情很簡單,當看見阿寧才明白這將改變一切,他的,還有她的命運。在慕容寧幾乎羞怯的暗示下,他并未就此屈從于誘惑,他猛地一搖頭,務必使自己保持清醒,然后毅然決然抽身離開。

徒留錯愕震驚的阿寧默默流了一夜的眼淚。

三、

秦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哭訴,委婉地暗示她想要一個孩子。

趙燊見過許多女人流淚,但他第一次見到一個女人為了子嗣哭泣,這也使他驚心動魄地意識到,如果后宮再未有孩子誕生,怨恨的火焰將會對準誰。

他扶起了秦氏,柔情繾綣地把她眼淚擦干,安慰道:“不要哭了,我會給你一個孩子?!?/p>

他臨幸中宮,時隔四年以后,他主動想要改變他跟她相處的關系。

她那樣羞怯,低頭坐在床畔燈火的邊緣,不敢抬頭看他一眼,潑墨似的長發垂落半身,成了這素面朝天的容顏中最動魄驚心的點綴。他只著中單,在她身側坐下,在他的生活中,寵幸不算罕見,而他此刻的緊張不亞于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

這是阿寧,他照看著長大的小姑娘。

他尷尬地解釋:“如果你不愿意,我會跟母后稟明……”

她環住他的腰身,奉上她的雙唇。

他清淺地與她回吻。

她有個毛病,一緊張就愛抓點什么東西。趙燊翻身在她上方,手肘撐在她的頭兩側,她下意識便抓住他的中單衣襟,知道逾矩,便立時撒手松開,轉頭面沖里側,卻有一脈溫柔宜人的紅沿脖頸悄然爬至她兩頰邊,那樣旖旎柔美的場景,他一陣悸動,俯身去吻那紅紋的源頭——她的脖頸。

“可以嗎?”沉浸在這美色的邀約中,他仍鍥而不舍要一個請求的準許。

她的回答是她的吻。

是夜星辰萬里,當有銀漢迢迢。與中宮此刻的繾綣濃情不同,秦氏閣中她獨守孤燈,昏暗的光影照見她臉上斑駁淚珠,指甲因用力而陷入皮肉,霎時間鮮血淋漓。

那一夜之后,趙燊常去中宮走動,這讓宮中的女子一半喜來一半憂,喜的是這代表中宮不日將要好消息傳出,憂的是她們王的態度。兩個月后,中宮不負所望終于傳出了皇后有喜。

自此他更加親近這個小妻子,與她一道游冶,一道制書,一道習翰墨,一道賞花燈。尋常宮妃還能借頭胎的緣故安慰自己,可秦氏不同,自入宮起就她最受寵,從未將皇后放在眼中,眼下從前輕視的對手反倒壓了自己一頭,于秦氏來講,并不僅僅關乎嫉妒。

有沒有一種可能,他會愛上她的皇后?

她不能放任事情壞下去。

當夜趙燊陪著阿寧在中宮聊天,她做了一件小衣裳,在他身上比了又比,他含笑任她擺布,此時此刻,他們只是齊國最尋常的一對夫妻。他問:“累不累?”她笑而不語,低頭繼續縫手上的衣服。殿外有人急促地拍門,他蹙眉擱下書:“何事?”

消息層層傳遞到跟前:“秦貴人,秦貴人跌了一跤,疼痛難忍,想見您一面?!?/p>

他心中一驚,站起來又回身跟阿寧解釋:“我去去就回?!?/p>

他沒有再回來過。

因此時隔四年,他無緣與她的眼淚重逢。

第二天她迎來了他的寵妃秦九兒。她盛裝而至,來向她道歉,因為昨夜事出意外將陛下召走,阿寧下意識便問:“出了什么事?”

秦氏低頭不語,雙頰微紅,服侍她的嬤嬤笑著解釋:“這有什么可害羞的,貴人為陛下為齊國開枝散葉,皇后豈有不高興的道理?”老婦觍著一張老臉,咄咄逼人問到阿寧面前,非要迫她贊同自己,“皇后娘娘您說是不是?”

她面色霎時白透,雙唇殊無血色,她扶著桌子慢慢坐下去。

秦氏只用余光飛快地掃了她一眼,仿佛忐忑到極點:“陛下一直想要個孩子,心里著急,可是皇后娘娘也知道齊宮的規矩,陛下這么做,真是勉為其難……你一定要原諒陛下的迫不得已?!毙匆庾R到說錯了什么,秦氏哎呀了一聲,作勢掌摑自己,“您看臣妾,明明是件高興的事,可偏偏妾這張嘴實在笨?!?/p>

阿寧在笑,虛無的笑像煙波一樣浮在她臉上,她一點異樣也沒有:“我知道了,你走吧?!?/p>

秦氏尚未死心,只想再尋一些刺激的話題激她一激,牽起衣裙正欲上前,阿寧早已轉身回殿,游魂似的穿過一道道輕紗帷幕往深處行去。晚間太后使了人過來瞧她,她陷于層層裀褥中,面容蒼白,虛弱得仿佛一口氣就能將她吹化,“嬤嬤,”她顫聲,兩行眼淚輕輕滑下她的頰,“嬤嬤,我的心好苦?!?/p>

嬤嬤眼圈登時發紅,連聲相勸:“娘娘別哭,您是有身子的人,您千萬保重身體?!?/p>

四年后的今天,她十八歲,他二十四歲,她有了他的孩子,因為太后要這個孩子,因為他要這個孩子,有了這個孩子,他愛的女子才可以名正言順地給他生下一個皇子。

四、

一夜之間,阿寧回到了四年前,少有表情少有笑容,像最安靜的影子,讓試圖親近的趙燊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敗感。帝后相見,從來只有相顧無言,她的腹部漸漸隆起,而他們的距離開始越拉越遠。

與秦氏相對,聽著她巧笑倩兮,思緒時常飛去別處,秦氏嘴一嘟,頗不滿:“陛下到底有沒有在聽人家講話?”

趙燊回過神,似想起什么,歉意地對她一笑:“我有點事積著要處理,你先睡吧,不用等我?!?/p>

離了秦氏處,并不急著處理那所謂的政務,于宮中隨意漫步,但覺夜涼如水,心緒卻如湯煮,燥郁難平,不自知這一路走到了皇后宮前。廊下長門燈已滅,他是欲進又止,幾次三番,他不知自己為何掙扎得這樣苦。

最后他還是退卻了,立在宮前,低頭望見自腳底延伸的影子,那仿佛自心底釋放出來的另一個自己,懦弱遲疑,無法求證,怯于解釋。

而從何解釋,于他是個難題。

秦氏生子比預估的時間早了整整兩個月,她失足從臺階上跌下,驚動了胎氣,情況一時異常危機。產婆從閣中奔出,惶然道:“不成了,貴人一定要生了?!?/p>

可是此時此刻,中宮悄無動靜,距離皇后的生產還有十數日,宮門外朝臣虎視眈眈,再者慕容一家忠烈,倘若有中宮外的皇子早產,必會給秦氏冠以狐媚的罵名,推至風口浪尖,她甚至可能為此而死。他五臟俱焚,來回踱步,閣中秦氏的每一聲痛呼宛如石擊水面,終成駭浪滔天。侍奉秦貴人的老婦淚流滿面跪在趙燊足前,哀哀道:“陛下,求您了,您快點拿個主意?!?/p>

滴答,滴答,容給他猶豫的時間如水流逝,他必須做一個選擇,一條人命,或者她的怨恨,他頭痛欲裂,七魂八魄,在掙扎之中已不成形狀,最后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手朝外一揮:“去?!?/p>

老仆喜笑顏開,拔足狂奔去了中宮,一個時辰之后有人來傳,皇后忽犯腹痛,怕是生產在即。

耳邊仿佛響起金戈之音,除此之外,他聽不到任何聲音。單手用力,手中杯子嘩然盡碎,他暴虐地揮開那人,大步往外,一路疾行至中宮。他終于聽見她的痛呼,聲聲凄楚,他渾身發抖,仿佛命就握在那人手中,這當中有多少出于對他的怨恨,他無從得知。

可他是個王,她是他的后,潛意識當中,如果必定有人受到傷害,他只想她跟他一起來承擔。

為了保全秦氏性命,他同意那人催生皇后腹中之子。

這場生產異常艱難,連太后都驚動,顫巍巍趕到中宮。阿寧當即落淚,撐著最后一口氣抓住了太后的手,雙眼通紅如泣血,她那樣苦,她被逼到了這一步,太后的淚亦漣漣:“別哭了孩子,娘的手都哭得冰涼了?!?/p>

她雙唇不住發顫,只是拼著胸口一腔哀怨,才沒能就此死去,她痛哀出聲:“娘,我心里好苦……”

太后伸出枯槁如朽木的手,將她重重握?。骸澳镏滥憧?,娘也是這樣苦過來的,苦了幾十年才明白,人這一世無論富貴貧窮都有不如意,你看窮人家的孩子,吃一口飯就已經滿足,眼下你要生的是大齊第一個子嗣。要是個男孩兒,阿娘保他做太子,要是小公主,阿娘給她尋世界上最出色的夫君?!?/p>

阿寧氣衰力竭,勉力沖她笑:“阿娘,我信阿娘?!?/p>

“傻孩子?!碧蟾杏X握在掌心的她的手漸漸放松,軟軟滑落床畔,失聲道:“阿寧?!?/p>

門應聲撞開,闖進來的趙燊帶進一股屋外的冷風,挾裹著一群宮人大呼小叫的勸阻:“陛下,血房不祥?!?/p>

他面色慘白,接過阿寧的手,在她耳邊咬牙切齒:“如果恨我,就活下來,讓我知道我虧欠你多少,否則你一死,我們之間一筆勾銷?!?/p>

她慢慢睜大眼睛,無神地望著面前這個男子,他心中酸楚難禁,俯身一點點將她抱住。他確信聽見她在說:“我不恨你……從來沒有……恨過……”

二十余年的第一滴淚,就這樣狼狽地落在她眼前。

輾轉一夜,孩子終于降生,是位小公主,產婆喜笑顏開將嬰孩抱到她跟前,并不意外此刻趙燊略顯暗淡的表情,太后從旁勸解:“你們將來的日子長著呢?!?/p>

這樣痛苦的生產,窒息般的恐懼,還要再來一次?不不不,他緊了緊孩子的襁褓,食指輕觸她粉色的頰,淡淡道:“賜名璜?!?/p>

斜玉做旁,是皇子的取名方式。

唯有嫡子降生,秦氏的孩子才能名正言順地出生。床上精疲力竭的阿寧側臉向內,使那滴即將滑下的淚順利滲入枕中。

五、

待秦氏出了月子,便迫不及待抱了小皇子到中宮示威,話未說兩句便滴下淚來,言辭切切,懇請她務必原諒陛下。阿寧一聲不吭,只是淡淡地看著她,看得秦氏漸漸坐立難安起來。

她揮了揮手:“你走吧,我累了?!?/p>

秦氏一怔,只是沒想到她這樣不買賬,訕笑道:“臣妾告退?!?/p>

她回到內殿抱起女兒,緊一緊她的襁褓,再緊一緊,臉貼著女兒的小臉,低聲道:“你爹不要你,娘會好好保護你?!?/p>

太后病重在那一年的秋日,連日的陰雨過后,遲遲未現晴天。趙燊衣不解帶服侍在側,未能更改她去路已定的歸宿,彌留之際她將趙燊叫至跟前,殷殷叮囑:“你哪怕不喜歡那個孩子,也千萬別輕賤她?!?/p>

趙燊跪在榻前,握著她的手仰起臉,迷茫得像個少年:“兒子,兒子沒有不喜歡她?!?/p>

老人以她從來的睿智深遠凝望著趙燊,這個堅毅的,勇敢的,決斷的她的兒子,這樣赤裸地袒露著他的無助以及困惑。

而她已無法多說。

太后的病故對阿寧的打擊尤為巨大,大病一場,鎮日纏綿病榻,卻始終瞞著趙燊。她身邊的女官見她雙頰滾燙,不住說胡話,連夜奔去秦氏閣中,拍門求救,滂沱大雨如箭落,一場秋雨一場寒,趙燊聞聲一躍而起,冒雨沖出門去,恍然驚覺從未感受過的寒意突然在那一刻涌上心頭,他近乎驚怒地回頭斥責那人:“傻站著做什么,快召御醫入宮?!?/p>

她渾身發燙,他不顧身上濕淋淋抱住她,急切地喚她小名,只聽她斷斷續續叫著阿娘,還有大哥,他屏息等了很久,當中沒有他。

趙燊心中一片空白茫然,手一點點松開,最后將她交給趕來的御醫。

即便只是恨,也沒能在這個安靜的女孩子身上留下一點痕跡。他想起很多年前他耐心擦掉她的眼淚,在那一刻他終于意識到,他歷歷緬懷的點滴于她而言是稀疏平常的回憶,她的沉默只是不快樂,與他無關。

她的病漸漸有了起色,只是身體越來越弱。

大哥慕容安時時入宮探望,她將小公主托付給他照顧:“這孩子跟別的人不同,她只有舅舅?!?/p>

慕容安惻然道:“皇后這是何苦?”

秦氏閣中又傳出貴人有喜的好消息,大齊宮中一連發生三件喜事,據說趙燊異常高興,擢升秦氏階位為妃。慕容安嘆道:“這是皇后娘娘無法回避的事,遲早會發生,又何苦自尋煩惱?”

阿寧略一笑:“哥哥怎知我避免不了?”

說這話時她的表情恬淡安詳,宛如世間任何一位母親,逗弄著懷中小小嬰孩。而他的心卻無端沉了沉。

這一生她沒有選擇的權利,父母早逝,手足相繼離開自己,入宮做了趙燊的妻子,她的一生都在被迫前行,唯有一件事她牢牢握在手中。

阿寧越來越安靜,比她剛入宮時還要安靜,秦氏生了,又是個皇子,兩子傍身,這一次她不必急著從昔日的對手中尋求優越感,那一年的萬壽節,阿寧因身體抱恙并未出席,趙燊身邊的位置坐著志得意滿的秦氏。

有好事者轉述給皇后慕容寧聽,她彎腰抱起三歲的幼女,并不當一回事。

秦氏長子跟公主差了不過一日,受其母影響對中宮及那邊的“嫡子”分外嫉妒,面上卻已經懂得如何流露不屑跟蔑視,小小的年紀儼然有了貴胄目下無塵的氣質,務必處處要壓“她”一頭。但父親不知為何緣故,總對那個孩子施以過多的關注,致使四歲的小皇子嫉恨于心。一日父親賞了“她”一些小玩意兒,小皇子眼饞,趁人走開便去搶,爭奪間不小心就將“她”推入湖中,心中怕極,怕父親怪罪一聲不吭地悄悄地走了。

小皇子回到閣中慌慌張張地把事情來龍去脈跟母親講了,唬得秦氏一把捂住他的嘴,連聲道:“這事兒跟你沒關系,你沒跟她一塊兒玩,你也沒見過她,知道嗎?要是你父皇問起來,你就說你什么都不知道?!币粫r坐立難安,起身好幾次遣人去打探消息,不顧落水孩子或許尚有一線之機,直到晚間傳來皇長子薨的消息時,竟長長松了一口氣。

等到下人發現,孩子的小身體已被水泡得發白發脹,阿寧呆呆地抱著她坐了一夜,直到天際破曉,孩子仍未蘇醒,她便抱著女兒在庭院中來回踱步,嘴里哼著歌謠,仿佛她還在世的樣子。趙燊心中一慟,從背后將她抱住,她幽幽回頭,郁積于心的一口瘀血自口中噴出,濺了他半幅衣襟。

她昏迷的這段時間他一直守在她床邊,寸步不離,柔聲喚她阿寧,哄著她,他的勸慰更像哄一個人丟失了某件寶物,那樣無關痛癢的撫慰,隔著靴子搔不到痛處,他吻著她,不住地吻她的額頭,喃喃道:“總會有的,孩子總會有的?!?/p>

不會有了,慕容寧知道,她看著趙燊,眼中的淚簌簌而落。

他不屬于她,所以他也幫不了她。

六、

自女兒死后,她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起先只是胸悶咳嗽,到后來連起身都沒有力氣,鎮日昏昏欲睡,某日午后聽見外邊當值的下人竊竊私語,心中一時發冷一時冰涼:“據說是殺人滅口?”

“怎么會?畢竟是陛下的親生骨肉?!?/p>

一個親生骨肉,一個是寵姬的性命。

她抬起頭來,正對梳妝臺的銅鏡,她從來沒見過這樣明亮的鏡子,鏡中的自己如冰雪一樣迅速消融。

趙燊時時過來探望,坐很長的時間,說很多的話,她偶然會聽,從來不做回應??M繞彼此的更多的是沉默,她的孩子沒了,他的心也有一塊也空了,可就是看到了她,便口拙無言,一句話都不會講了。

翌年開春,趙燊來探望她,告訴她西山宮苑的花開了,問她想不想去看。

這段時間他格外體貼,嚴密防守著中宮外的消息傳到她這里,但怎么能躲得過,幾位宮妃相繼懷孕。她沒了女兒,而他還會有更多的孩子。

她心灰意冷,搖了搖頭。

趙燊一一提議,溫柔款款,呵護得無微不至,入宮伊始,他何曾對她不好過,于是她笑了笑,說:“陛下,我沒事了?!?/p>

他的表情瞬息萬變,深看她一眼,叮囑她好好養病,別胡思亂想,起身走了。

她的身體是在秦氏第三個孩子,第一個女兒降生的那個夜晚突然不行,宮人一下子慌了神,爭相奔走。她死死拽著女官的手,眼淚不住地流,只是拼命搖頭,女官卻懂她,含淚啞聲問:“娘娘,娘娘可有想見的人……”

她不肯說那人的名字,她到死都不肯,她這一生什么都做不了主,這一回,就由她去吧。

她故去的那一夜大雨從天而降,薄霧彌城,整個大齊都城寂寂無聲。天亮以后趙燊才得知這消息,一時只覺得可笑,她怎么可能會死,她怎么可能連死都不肯讓自己知道。

他聽到哭聲,在中宮門前,宮人紛紛讓開一條通往內殿的路,他游魂一樣走進去,先看見的是自床畔逶迤垂下的一把青絲,服侍過她的宮人埋頭跪在床前嚶嚶哭泣。

最后他看見了慕容安,阿寧的大哥,握著她的手跪在床前,他已無淚可流。

動靜驚動了這深陷于悲傷的男子,他回頭,才發現了趙燊的出現。宮人紛紛跪下行禮,朝拜的人群里只有慕容安突兀地站立,與齊國的帝王長久地對視。

他說:“送阿寧進宮,是我慕容安一生犯過最大的錯?!?/p>

他問:“您愛她嗎?”

趙燊走至床邊,以手背輕探她已失溫的頰,目中無限憐意:“她睡得那么好,你們不要吵醒她?!?/p>

慕容安望著這一幕,悲憤拔地而起,他是她的大哥,她在世的時候,他不能說什么,可是她走了,他得替她出頭。

“您不愛她啊,但您知道您是怎么不愛的嗎?您待她好,給她愛護,替她出頭,給她幻想,您給了愛情中應該給的一切呵護,到頭來您卻不肯承認自己愛她。陛下,您這是在欺負我們阿寧,您擺明了就是在欺負她??!”

他的身體劇烈一顫,仿佛不堪重負,一口鮮血隨之噴出。

他愛過她嗎?

年少時的偏愛呵護,長大后的珍之視之,他給了她一個帝王所剩無幾的柔情愛意,對秦氏他是寵,對阿寧,他視為妻子,能夠同甘共苦,一起風雨與共,無形之中卻傷得她最深。

他愛過她嗎?

原來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唯有他一直蒙在鼓里。

他慢慢地俯下身子,以舍己之姿將她緊緊抱住?;秀敝兴肫鹆撕芏嗄昵?,病故的母親以她從來的睿智窺見了這一切,她試過阻止,而她卻不發一言。

因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兒子。

他的膽怯,他的懦弱,他具有媲美星辰的耀眼品德,而他懼怕挫折。

他害怕拒絕,因此他拒絕了一切開始,包括那個女孩子空前寂靜的愛情。

離開之前慕容安回過頭,卻見這個年輕帝王俯身擁抱著阿寧,拼盡一身力氣,仿佛他們彼此深愛,此生此世再無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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