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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準的絕望之望

2015-05-14 13:38易中天
雜文選刊 2015年9期
關鍵詞:假話知識分子子女

1974年11月11日,顧準被確診為癌癥晚期,癌腫大如雞卵,卡在心臟與氣管之間,并已擴散,實際上已無法醫治。這時的顧準,可真如批判他的那些人所言,只有“死路一條”了。對于顧準這樣的革命者來說,死原本不足畏。甚至,由于他多年來受盡苦難受盡折磨,死亡于他,可能還是一種解脫,至少不比生來得沉重。然而顧準卻死不暝目。

因為直到臨終那一刻,他的五個子女也沒有一個人來看他。

顧準的子女和他正式斷絕關系,大約是在1967年底。此前,同年1月18日陰歷小年夜,妻子汪璧已提出離婚,在家的孩子也開始不再理他。這當然是因為顧準第二次被打成“右派”,并且成了“極右派”,而文化大革命已全面展開,政治形勢變得更加嚴峻。在這個人人朝不保夕的日子里,顧準繼續留在家中,只會給這個家庭帶來更大的災難??紤]到“1957年以來我欠下這個家庭這么多債,以后不應該再害親人”,顧準同意了妻子和子女的要求。而且,說實在的,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但,藕雖斷,絲相連;人還在,心不死。離開家庭孤身一人過著形影相吊生活的顧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妻兒。他甚至癡情到這種程度:剛剛挨完批斗,擦一把臉,便抓緊時間搞翻譯,還天真地幻想著今后能用這些稿費補貼子女。至于一次次的找尋,一次次的聯絡,一次次的托人傳話,就更不在話下?,F在,他已經病入膏肓,行將就木,就是想“害人”也害不了啦!在這人生的最后日子里,他多想看看自己的子女呀!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被老友陳易稱為“英雄肝膽,兒女心腸”的顧準,此刻幾乎只剩下這唯一的一個心愿了。他的另一個心愿——完成宏大的研究計劃,已無法實現。但不能再寫作,是沒有法子的。再見子女一面,總是可以想辦法的吧?這個念頭如此強烈,以至于顧準咬緊牙關,又做了一件違心的事。

在顧準被確診為癌癥晚期后,在他朋友們的強烈呼吁下,經濟研究所決定給他摘掉“右派”帽子,但前提條件或者說必須履行的手續,則是在一張預先寫好“我承認,我犯了以下錯誤……”的認錯書上簽字。這對顧準來說,無異于奇恥大辱,同樣將死不瞑目。因此,盡管來人反復說明,他們完全出于好意,顧準仍倔強地表示,承認錯誤是萬萬不能接受的。他不需要、也不在乎摘什么帽子。但是,當他聽朋友們說,“如果你摘了帽,子女們就會來看你”,顧準忍痛含淚用顫抖的手簽下了這個死都不肯簽署的文件。他流著淚對駱耕漠、吳敬璉說:“我簽這個字,既是為了最后見見我的子女,也是想,這樣也許多少能夠改善一點子女的處境?!边@可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顧準的這份癡情實在感天動地,就連經濟所“革委會”的負責人也動了惻隱之心,去信給顧準的幼子,要他們來醫院護理。

然而得到的答復是:不來,就是不來!

他們終于一個都沒來。恩斷義絕,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顧準的家庭悲劇,無疑是當時千萬個家庭悲劇之一例,與“有問題”的父母“劃清界線”,也是當時帶有普遍性的一種行為,而且受到肯定和鼓勵。問題是,并非所有“黑幫”、“走資派”、“三反分子”、“牛鬼蛇神”的子女和配偶,都跟他們斷絕關系。

原因究竟何在?是他的子女不好嗎?不是。顧準曾對他的“小朋友”徐方(咪咪)說:“我的子女,那可是叫花子吃老鴨——個個好哇!”是他們當真來不得嗎?也不是。軍宣隊發了通知,經濟所“革委會”也希望他們來,政治上還能有什么問題?再說顧準的告別儀式,長女顧淑林和長子顧逸東不是也去了么!難道活人見不得,死人就見得?到醫院去護理病人是“劃不清階級界線”,參加告別儀式就是“階級立場堅定”?講不通嘛!那么,是他們和父親沒感情嗎?更不是。參加告別儀式那天,顧淑林和顧逸東特意提早一個半小時趕到協和醫院,等著向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結束后,姐弟兩人抱頭痛哭,“心中的哀傷難以言傳”。

我曾經一遍遍問自己,有些話,有些事,顧準能不能不說、不做?結論是不能。如果他不說出來,天良何在?不能說,又不能不說,這是矛盾所在,也是痛苦的根源。

這種痛苦于知識分子尤甚。因為知識分子非他,乃是社會的良知與良心。如果知識分子發現了社會的錯誤,看見了社會的不公,也裝聾作啞,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甚至昧著良心說假話,那就愧稱“知識分子”,沒臉在世上做人。但是,面對社會的錯誤和不公,知識分子又是最無能為力的。百無一用是書生!他一無權,二無勢,三無財,四無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又能干什么?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眼之所見耳之所聞心之所想說出來吧?叫他不說,哪里做得到?

因此,該說還得說。而且,還得說真話,不說假話。這里說的“真”,不是真誠,而是真實?!拔母铩敝?,有多少人“真誠”地說假話??!以至于事后一想起來就羞愧難言——不僅為“假話”,更為“真誠”。顯然,真實才是更重要的。你可以不把所有的真實都說出來,但說出來的必須真實,這也是一條底線。

至于顧準,對自己的要求就更高了。他不但要求自己所說的全部真實,而且還要把所有的真實都說出來。這就注定了他必定要受苦受難。因為即便只是不說謊,有時也要受罪?!拔母铩敝?,顧準因為不肯按照某些人事先指定的內容或思路交代問題、出具證明,不知挨了多少打。但在顧準看來,無論出賣靈魂還是出賣朋友,都是不可容忍的可恥行為;而實事求是和決不為虎作倀,則是做人的起碼準則。為此,他甚至不愿意對與他有隙、曾經整過他的人落井下石,更不要說把患難與共的同志和朋友出賣了。1965年2月,他被康生下令秘密逮捕。面對威脅利誘,顧準不惜以絕食相抗爭,打死不開口,使張聞天、孫冶方、駱耕漠、狄超白、林里夫、巫寶三、李云等人和各個時期的熟人無一受到政治牽連,自己卻因“態度特別惡劣”而罪加一等,成為“極右派”。

顧準為捍衛人格尊嚴和保護他人吃了不少苦頭,卻也贏得了相當多的尊敬。和他共過事尤其是共患難過的人,都公認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寧折不彎的硬骨頭,也是可以以生死相托的正派人。

人間自有公道,付出總有回報。顧準的俠義贏得了敬重,顧準的真心換來了友情。顧準臨終前,守護在他身邊的,正是這些以心換心的朋友。雙目幾近失明的學部委員(即院士)駱耕漠,拄著拐杖,頂著寒風,四處奔走央告,八方輾轉求人,終于讓顧準住進醫院,延得名醫。年過六旬的林里夫,不顧自己頭上有“帽子”,身上有重病,堅持每天由他為主護理顧準,做飯、喂藥、倒便,一手包下。在最后的歲月里,有如此之多的友情,顧準真是“痛并快樂著”。

的確,顧準是不幸的。直到含冤去世,都沒能見上子女一面,也沒能見到睽違十載的老母親。那時,他的慈母就住在公安部大院,距顧準的住處只有一街之隔,卻彼此望穿雙眼不能一見。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年月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顧準,只能孤身一人在無邊的黑暗中蜷縮著身體舔食自己的鮮血、淚水和恥辱。顧準又是幸運的,他有那么多關心他、愛護他的好人。在他兩次落難之后,是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兩次收留了他……

【選自易中天著《書生傻氣》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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