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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雨

2015-05-18 12:59子夜守
新青年 2015年4期

子夜守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已經過了六點半,表盤上的時針與分針剛剛匯聚,又以不同的步調進行各自的旅程。

她思考著明天下午與對方老總洽談的事宜,直到電梯門再次合攏才反應過來。暖色的大堂空無一人,只有前臺的小姑娘被高跟鞋的聲音驚到,拘謹地起身向她道別。

丈夫來了短信,說女兒已經接到了,但高架堵車估計會晚幾分鐘。

她一邊回著“嗯嗯,等你們哦”,一邊在為訪客準備的沙發上落座,翻閱起審查過好幾遍的文件。

但她似乎不太確定剛才看到第幾段,干脆將文件收回包里——那落地窗無法阻擋的雨聲分散了注意,就像女兒的啼哭那樣令人煩憂又異常溫馨。

她托起茶杯走到窗前,茶味的甘苦提點了被咖啡慣壞的味蕾,以從未設想的清爽融入咽喉,余香繞舌。

雨滴攀沿玻璃,像是玩著“紅燈綠燈小白燈”的孩童,趁人不注意便偷偷滑落些許。一道強光為這些晶瑩的液體鍍上白玉光澤,也穿透了落地窗,被這塊透明硬板分隔的兩個世界由此緊密相連。

鏡面的重影后那輛恰巧經過的轎車勾人般媚紅的尾燈很快消失,被比它貪婪更多的黑暗吞沒。

這仿佛無法前行的雨夜只是不曾得到挽留的過客,這座城市在她的第一次踏足就以熱情洋溢的晴朗擁抱了每一位懷揣夢想的年輕人。折射琉璃光影的高樓大廈,精力充沛的人群奔波于大街小巷,每天下午三點準時敲響的自鳴鐘,廣場白鴿猶如隨風起舞的白紗。

那時她莽莽撞撞,以為清晨埋下的種子下午就能收獲,直到看慣黃昏后仍然空無一物的土壤的時候才算安定下來,進了一家還不錯的外貿公司朝九晚五,一點點生根,支撐小小的嫩芽。

她只是個助理,沒有從堆積如山的文件里抬起頭的余地,甚至不知道隔壁辦公桌笑容甜美的短發女孩叫什么名字。打卡、上班、下班、回家,那填滿夢想的內心所憧憬的閑適生活早已入土為安。她暴露在父母作為茶余飯后談資的真正現實中,卻還未取得那份從容,強烈的自尊心又不允許自己后悔當初的一意孤行,就像入了虎穴,腐爛發臭的洞窟里只有那頭橫亙出口前的饑餓野獸,先前幻想的什么也得不到,但已經無路可退。

唯一的暫停是離公司兩條街、蜷縮街角的一家小咖啡館,和租借的單身公寓也剛好兩條街的距離。碰上星期四公司領導們的例行會議,她只需趁著午休先準備好所有材料,大可以他們進行會議時去那里享受片刻的休憩。

那天,她悄然的走進。最靠內的空位靜候她的到來,像是最后一位不出于利益而堅守約定的騎士,它左側年久失修的同伴保持沒有座墊的姿態很長時間了;另一側是木紋清晰的墻面,一盞恰巧安裝頭頂的小燈仿佛這個角落的專屬天使,柔光暖色,步履漸緩。

“愛爾蘭?!彼c了和平時一樣的東西。

老板應著,因為身形圓潤而幾乎與胳膊融為一體的肩膀也像往常那樣聳了聳。

他端著一個高腳杯返回,杯子里棕褐液體沉淀奶油雪頂之下,精妙調配的威士忌和咖啡將會穿透冰雪,入胃,依然溫熱。

她停下正在手機鍵盤上運動的手指,老板卻也停下了腳步,還未走到她跟前,而是將這杯愛爾蘭咖啡放在另一位比她先到的顧客支起下巴的手臂旁。

那是個很年輕的男人,不算俊朗,干凈的襯衫領口是妻子賢淑的最好體現——既然他手上沒有象征婚姻或愛情的戒指——那就是他經常光顧的洗衣店最好的招牌,可惜那樣的店鋪無法將名號印在每一件清洗過的衣物上,在即使收下的傳單也立馬進入垃圾桶的時代,發展的方式無非只剩下口口相傳,也許花費一場浪漫得不可思議的邂逅的運氣才能迎來一位新的顧客。

男人的公文包整整齊齊平行吧臺邊緣,呈現一種介于皮草和塑料之間的質地,這樣模糊的風格似乎有違主人嚴謹的原則,所以它被很嫌棄地丟棄一旁,成為沒有座墊的那個位子的客人。

老板再次返回放下的第二杯停住了她對陌生人的小小臆測,他還好像貼心地把高腳杯有缺口的邊緣轉到背后,而絲毫不介意自己這令人哭笑不得的行為。

“你想要加點眼淚嗎?”

她聽見男人的自言自語,又用眼角余光重新確認了那確實不是向某人提出的問題——他的眼神聚焦著杯身里漫不經心越過上緣標線的棕褐,沒有下文,好像將整整一段故事藏了進去。

這想必也不符合他的原則吧?她對此也不介意,喝下一口,在胃部感受熱度的同時雙眼繼續瀏覽手機的屏幕,感受數據連通技術帶來的歡愉與麻痹;愛爾蘭咖啡進入她的世界僅僅因為它在菜單的最下行,而她又恰好想在這難得的閑暇里奢侈一番。

閱讀著明星八卦,從復雜得堪比推理劇的事件里理出一條判斷對錯的基準,又在下一頁各種爆料的粉紅大號字體轟炸下土崩瓦解,卻樂此不疲,時間也從滑動的拇指間不知不覺流逝。

直到感到唇舌干燥,頓時發現更加昏暗的環境幾乎讓她不能一下子找到高腳杯的位置。店里所有的臉都抬起來望向窗外——有些也被手里冰冷的白光映得慘白。

窗外烏黑如墨,陡然濃密的雨云打了每個人個措手不及,不知誰吹了聲戲謔的口哨,豆大的雨點便不管不顧地落下,一滴滴無情抽打早上那個天氣預報員振振有詞的嘴臉。

她是虛驚一場,本以為忽略了時間已然入夜,原來只是百年難遇的驟雨硬生生澆滅了這座城市引以為傲的晴朗。

稍縱即逝的興奮后接踵而至的抱怨逼迫咖啡店老板極不情愿地打開了全部的燈,好幾個早已損壞的燈泡也在此時暴露無遺。濫竽充數的家伙無處不在,濫竽充數的家伙卻也總能得到寬恕。

這樣的驟雨不會持續太久,根本比不上例行會議的冗長。

然而她結束了手機里離之甚遠而又如臨其境的一段段愛恨情仇和剩下的咖啡的時候,大雨則由半小時的執著轉入第三十一分鐘的頑固。

她開始有些焦慮,店里面的客人出人意料得所剩無幾,最后一位女孩等來了送傘的男友,這對甜蜜的小情侶在門口旁若無人地親昵許久,仿佛那是遮羞的衣物,必須好好穿上才敢手挽著手擠在一把傘下走出店門。

老板終究還是關掉了三分之二的燈,趴在吧臺后面,空蕩的店面遠不比愜意的小盹來得有吸引力。

身旁同樣喝愛爾蘭的男人坐到了靠窗的位置,閉目養神,估計也在與大雨鏖戰。

手機驚慌失措地震動起來,她對著屏幕上聯系人的姓名遲疑了一秒才接聽。耳朵里響徹共事的另一位助理焦急的聲音:沒有營銷計劃的副本。領導們只好討論下一個議題,要她必須在二十分鐘內送到。

她答應道,回想著明明早上還特地把那疊十幾頁的副本放在床頭柜上清點了一遍……

床頭柜……

在一聲不大不小的驚呼后她沖動地拉開風雨前僅有的城門,雨滴的墜落從低沉怨念的賭咒瞬間變成劈頭蓋臉的咆哮,水花夸張的圓弧仿佛激起它的不是液滴而是一顆顆來自星河的隕石,打碎了周遭的景物,絲毫不如詩如畫的煙雨水幕就像捆綁傷口的紗布般粗糙冰涼。

“怎么了?”

震耳欲聾的雨聲里夾雜進男人的友善。

“沒什么……我得回家,馬上……”她的回答細弱蚊語。

男人卻立馬轉身去叫醒了吧臺的老板,詢問是否有可以借用的雨傘。大叔迷迷糊糊抬頭,起身摸向收銀機,在男人重復了一遍問題后擺擺手又把頭埋了下去,好像除了收錢沒什么該需要操心的事。

角落里原本放置愛心雨傘的塑料架袒露著一個個再也沒被填上的空槽,默默支持原判。

雨勢沒有任何弱減的跡象,自顧自滂沱著,全然不考慮她的心情。

“你很急嗎?”男人問道。

很急么?明天公司與外商會談,所以今天必須馬上做下決定。她的工作內容已經夠簡單了,只是整理復印幾頁紙,裝訂成冊,準備好足夠的數量,任何一個剛畢業的求職者都能做到,任何一個。

而這些又怎么可能三言兩語跟這個只是喝了一次同樣咖啡的男人解釋得清楚,她垂著頭,因為不知從何說起而沉默?;剡^神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經流下臉頰。

她急忙往前走一步,試圖用雨掩飾淚痕,但門外的屋檐出賣了她,雨簾還是有一步之遙。

男人的西裝突然披到頭上,殘存的體溫令她的意識空白了一秒,這短暫的空白里她的手腕被牽起,拉出了店門。

“我陪你去?!?/p>

明明傾瀉的雨水卻好像全部背逆前進的方向,沖刷著污穢般沖刷著逆流而上的自己。男人不時用衣袖擦拭額頭流下的水滴,濕透的襯衫暈出曖昧的肉色。

她躲在他的衣服下,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尚存的熱量來自他握緊她的手心,其余隨著雨水幾乎流逝殆盡。

但那一瞬間的空白偷偷膨脹,超越了冷靜覆蓋的范圍,好像只要跟上他稍稍有些急快的步伐,下一步就能穿過這瓢潑大雨的邊緣。

他在街口放緩腳步,向她詢問方位。雨聲太大,他低下頭,淡薄的須后水清香令她也低下了頭,只是伸手指了指公寓的方向。

門房阿姨熱情地遞給他們干毛巾,他隨手擦了幾下,隨即又返回雨中——他的公文包還落在咖啡店里。

她連忙叫住他,要他的號碼。沒有紙筆,沒有重復,雨聲依舊聒噪,然而那是她一生中記得最清晰的十一位數字。

在最壞的天氣里遇見了最美好的未來。

但他們的運氣全部耗費在了這場邂逅里,現實總是斤斤計較得苛刻,愛情的甜蜜逐漸舉步維艱,那家咖啡店在拆遷的鐵錘下淪為廢墟時,一同埋葬了她的初戀。

她已經不記得分手的理由,就像自然而然流逝的體溫,只是驟雨太急。

姍姍來遲的丈夫一邊聽著她對糟糕天氣的不滿,一邊撐著傘把她送進車。女兒睡得正香,攥緊小小的拳頭,即使被從車載搖籃抱到懷里也依舊繼續美夢。

交通狀況還未改善,他們又成為了高架里赤紅長龍的一環,除了靜候別無他擇。

丈夫低頭親吻她的額頭,襯衫的領口有一點老舊的污跡,似乎是水筆的點印,屬于那種無論在洗衣機里翻滾多少遍都愛莫能助的類型,無傷大雅,她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敲打著車窗的雨滴被這城市里最令人煩躁的止步不前漸漸磨去了淅淅瀝瀝的優雅,成為急而亂的鼓點。

小家伙不安地動了一下,她柔聲輕拍,朦朧中的車鳴此起彼伏,訴諸著共同的心情,卻不知其中會否有人希望這大雨,從未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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