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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賽珍珠小說的“中國經驗”

2015-05-21 01:38韓傳喜
求是學刊 2015年3期
關鍵詞:中國經驗賽珍珠諾貝爾文學獎

摘 要:美國作家賽珍珠以《大地》等中國題材小說獲得了193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在以“中國小說”為題的授獎演說中,賽珍珠系統論述了自己小說創作的“中國經驗”:“為了讓平民高興”的寫作觀念、“故事的天才之水”的敘事風格、“人物高于一切”的形象塑造。這些“中國經驗”構成了賽珍珠小說創作的重要精神資源與藝術儲備,并在作品中以多種審美樣態呈現出來。賽珍珠的“中國經驗”與莫言等中國本土作家的“中國經驗”同中有異,互為參照,相映成趣,共同成就了中國小說異彩紛呈的藝術表現。

關鍵詞:賽珍珠;《中國小說》;中國經驗;諾貝爾文學獎;小說

作者簡介:韓傳喜,男,文學博士,東北財經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遼寧省社會科學規劃基金項目“賽珍珠與莫言小說創作的中國經驗比較研究”,項目編號:L13DZW028;東北財經大學優秀科研創新人才項目,項目編號:DUFE2014R33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5)03-0119-07

近些年來,在文學領域伴隨著中國社會變革和文化轉型的持續深入,尤其是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如何表達“中國經驗”、講述“中國故事”越來越受到重視,無論是作家還是評論家,都在進一步思索與探求中國小說所獨具的“經驗”及其傳達方式、審美特征等共同合成的文學特質對于中國文學以及世界文學所具有的價值與影響力。值得注意的是,對“中國經驗”的這些思索與探求更主要集中于莫言等中國本土作家,而對賽珍珠這樣的非中國本土作家的觀照仍顯不夠。1938年賽珍珠因其中國題材小說而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其小說的“中國經驗”為講述“中國故事”提供了一種外部視角的可能性,這種“中國經驗”的差異性表述,與中國本土作家互為參照和補充。因此,對賽珍珠小說“中國經驗”的全新審視與深廣整理,在中國文學日益融入世界文壇整體格局的今天,似乎具有了更為獨特與重大的現實意義。

作為一個在中國土生土長卻又擁有美國白人特殊身份、兼具中西雙重文化背景的現代作家,在同時代中國作家大多以批判性的審視目光與否定式的揚棄態度對待中國文學傳統之時,賽珍珠于1938年12月12日在瑞典學院諾貝爾獎授獎儀式上的演說中,以“中國小說”為題,向全世界推介中國的小說傳統及其藝術特征,并大力言及其對自己創作的影響,開宗明義地強調:“恰恰是中國小說而不是美國小說決定了我在寫作上的成就?!盵1](P65)她的長篇小說《大地》(三部曲),正是由于她對中國農民生活史詩般的描述而獲得評委與讀者的一致認同與贊譽。對于文學研究而言,作家的創作實踐與寫作經驗,無論何時,均是研究其作品特色與藝術理念的基本依據與重要路徑。從其小說觀念與創作結晶中進行全面探究,才能真正窺斑知豹,探驪得珠。

一、“為了讓平民高興”:寫作觀念的浸潤養成

在《中國小說》這篇獲獎演說中,賽珍珠以大量篇幅,系統闡述了中國傳統小說的歷史文化地位,梳理了中國小說的發生發展脈絡,并對其中的代表性篇章進行了精到點評,對中國小說的藝術特征做出了扼要概括。其對于中國文化特別是中國文學的熟稔與透徹把握,甚至超出了許多中國本土作家。賽珍珠自承雖然是美國人,但“我最早的小說知識,關于怎樣敘述故事和怎樣寫故事,都是在中國學到的”[1](P65)。這種言出由衷的表述,道出了在賽珍珠成長為一個偉大小說家的過程中,中國文學與東方文化的深遠影響與獨特作用。

這與賽珍珠獨特的成長經歷和對中國文化的由衷認同與深切熱愛密切相關。賽珍珠自襁褓中被攜至遙遠的東方國度,除了中途短暫的回美國求學經歷,在中國度過了三十多年的時光——其人生成長與成熟過程中最重要的時光。一方面,由于父母的獨特觀念,賽珍珠童年便隨中國塾師學習中國歷史文化典籍,甚至大學畢業回到中國,于南京金陵大學和東南大學任教期間,已開始文學創作并發表小說,她還專門請國學造詣很深的龍墨鄉先生輔導自己學習中國小說史,并輔以大量古典小說和現代作品的閱讀。這些專門的學習與長期的熏陶,于賽珍珠而言,決不僅僅意味著知識的積累、作品的賞讀與文化的了解,特別是于一個對人生與文學有著超于常人的敏感與熱愛的創作者而言,這種學習,深入地融注并積淀于其內心深處,成為其文化品格與文學品位最重要的核心質素,構成其日后文學創作的基本理念與主導風格。

賽珍珠認為,與西方小說作為“藝術”不同,在中國則是“人民創造了小說”[1](P66),正因為其缺乏在藝術中的正統地位,所以“中國小說是自由的”[1](P68),少受了諸多的批評、干擾與限制。賽珍珠甚至將普通人民比喻為供小說“隨意成長的土地”,而“民眾的贊同”于小說發展而言,是“最充沛的陽光的撫育”。[1](P68)這與其說是梳理中國小說的源頭與流變,莫如說是在溯流探源中發現與把握中國小說最為本質的藝術特征,即賽珍珠所言“中國小說主要是為了讓平民高興而寫的”[1](P70),而此種“高興”,除了淺層的“讓他們發笑”的意思外,更主要的是指“通過生活的畫面和那種生活的意義來啟發人們的思想”,“鼓舞人們的志氣”,而這一切目標的達成,不是通過任何主觀的藝術規則與意圖,“而是通過關于每個時代的人的故事”[1](P70)加以傳達的——賽珍珠的文學創作,一直秉持的最基本理念及其呈現的藝術風格,恰恰是與此完全諧適的素樸自然的本色敘寫,其所表現的內容,均為特定時代普通人的生活故事。而恰恰是這些最普通又最本真、最自然又最生動的記錄,形成了賽珍珠小說獨具特色的關于中國農村的鄉土“史詩”般的描述——甚至在某些方面,遠遠超出了中國本土作家的創作與努力。

無論當時和現今的諸多作家與評論家怎樣不愿承認,賽珍珠的文學創作,特別是其前中期關于中國題材的小說,確乎對于“中國經驗”的文學表達具有特別的啟發甚至示范作用。以其代表作《大地》為例,賽珍珠看似隨意地選取了一個普通的中國農民王龍及其妻、子、孫為表現對象,卻在此三部曲中演繹了中國現代農村數十年政治文化的歷史變遷,表現了廣袤鄉村長期因襲卻又浸染變化的世風民俗,塑造了時代遷延中進退變化的不同類型的“農民”典型,描繪了現代中國鄉村風云變幻的生活畫卷——特別是時至今日平心靜氣地回頭品讀,其此方面的獨特成就更加昭然。比起同時代更重批判性與反思性的中國作家的“鄉土小說”,從《大地》客觀冷靜而又豐富全面的敘寫中,當代的讀者似乎更容易觸摸到歷史原有的生動肌理與鮮活質感。

對于賽珍珠的諸多評論,毀譽參半者,完全否定者,兼而有之。其焦點多集中于賽珍珠對于中國鄉村愚昧落后狀況的描寫,對于“王龍式”中國農民及其妻子愚昧麻木性格的展現等。其中影響最大也最持久的,當數影響中國現當代文學批評至巨的魯迅之評語:“中國的事情,總是中國人做來,才可以見真相,即如布克夫人,上海曾大歡迎,她亦自謂視中國如祖國,然而看她的作品,畢竟是一位生長中國的美國女教士的立場而已……她所覺得的,還不過一點浮面的情形。只有我們做起來,方能留下一個真相?!盵2](P496)胡風等人亦批評其并沒有真正懂得中國的農村以至中國社會。其實究其細里,這些批評或各有其理據,但也不免各有其誤差。在當時國外文學作品及各種宣傳中,關于“中國”的文字多是尋畸獵奇甚至污蔑侮辱的,因而對于外國人所寫的關于中國的相關內容,特別是自認為落后、蒙昧的生活習俗、文化觀念與思維方式,當時的讀者和批評家會格外敏感些;其次也是最為主要的,是批評者與賽珍珠所持的文學理念與觀察視域、表現視角的巨大差異,導致了小說評價的多元性與爭議性。當時的許多中國作家,對于中國鄉村落后乃至愚昧狀況的揭露,相較于賽珍珠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們更多的是持“先進”的西化觀念,對照、檢討與批判中國農村的各種弊端,其對于中國鄉土文化本質的透徹了解,其“衷悲而疾視”[3](P82)的情感體驗與觀照視角,其內省之中的理性解剖及對所謂本質真實的追求,以及其“文以載道”、“文以救國”的啟蒙者姿態,使他們的文學創作與審美風格呈現出迥異于賽珍珠所推崇的中國古典小說的獨特樣貌。而賽珍珠則力圖發揚中國小說的“民間”傳統,以“人民”視域觀察鄉村實況,力圖真實全面地敘寫一個普通農民家庭的故事,以此來還原中國社會的本真面貌。在她看來,“對于小說家來說,唯一的要素是他在自身之內或自身之外所發現的人類的生活。檢驗他工作的唯一標準就是看他的能量是不是創造出更多的那種生活。他創造的東西有沒有生命力?這是最主要的問題。但誰來告訴他呢?只能是人民,是那些活著的人。這些人并不怎么關心什么是藝術或藝術怎樣創造出來——實際上,他們對任何非常高深的東西都不關心,不管那些東西多好。真的,他們只關心自己,關心他們自己的饑餓、失望和歡樂,而最重要的也許是關心他們的理想。這些是真正能判斷小說家作品的人,因為他們通過對現實的獨特檢驗來進行判斷。而且檢驗的標準并不靠藝術的方法來決定,而是靠把他們讀到的現實與他們自己的現實進行簡單的比較”[1](P85-86)。如果就此點而言,她成功了?!洞蟮亍芬园不账拗轂樵?,通過對落后封閉的農村現實的書寫,為我們呈現了一幅幅真切的中國現代農村的風俗畫、風景畫和風情畫,王龍祖孫三代的生活,像一面鏡子,映現出中國農村的原始樣貌與風俗人情,真實地再現了“民—匪—兵—官”各階層糾纏共生的社會全景。從“民俗生態學”的意義來看,從社會歷史學的角度而言,賽珍珠得到并表現了“真相”。作家畢竟不是高明的社會學家,也不是高瞻遠矚的政治家,更不是一個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因而其觀察世界與思考問題的角度均會各有其特點與局限性,如為魯迅所批評的“浮面的情形”,甚或片面化、概念化的傾向,在作品中確有存在。但其作為一個中國文化的“他者”,卻能以一種相對客觀、冷靜的審視目光與省察態度面對其日常耳濡目染的人情世故,因而其對中國社會的各種人物、風俗、文化及其深層心理與特有基因的把握及其表現,可謂基本準確并傳神到位,并多了旁觀者的“細致清晰”與“客觀冷靜”。如《大地》中對于中國農村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飲食住行、耕種收藏乃至宗教信仰均進行了全景式的圖畫;對于中國農民根深蒂固的各種觀念及生活方式的傳承與變遷亦進行了精確的記錄與深刻的表現。其中最具代表性與說服力的表達,當屬其對于中國數千年農業文明傳承下來的“戀鄉重土”觀念的傳神表現:主人公王龍終其一生,無論其年輕還是年老,貧窮還是富有,無論是固守故土還是流離他鄉,風調雨順還是天災人禍,無論是健康能干還是體弱瀕死,土地,永遠是其心中最深切的渴望與牽念,是其身體與靈魂的立命之本與最終歸宿,只要在土地上躺躺,和土地無距離地親近,“嗅到了小麥壟溝里散發出的泥土芳香”[4](P127),他就會感到莫大的滿足,“他累了的時候,就躺到土地上睡一覺。土壤的養分滲透到他的肌膚里,他的創傷得到癒合”[4](P127)。甚至在臨終前,所有正常的欲望都已消泯,可是聽到兒子說要賣掉土地,他竟失聲痛哭,拼盡最后的力氣告誡兒子:“當人們開始賣地……就是一個家庭的末日……”“我們從莊稼地來……一定要回到莊稼地去……你們守得住土地,你們就能活下去……誰也不能把你們的土地搶走……”[4](P210)——此種根深蒂固的“土地”觀念,在當時的鄉土文學中,更多的是作為批判的對象,而賽珍珠如此真切自然地將其傳達出來,其對于中國鄉土及其文化根基的了解誰謂不深刻?其關于中國農民及其性格基因的把握何謂不精準?

二、“故事的天才之水”:敘述風格的隨性流暢

在《中國小說》中,賽珍珠以“泉水”形象地比擬創作的靈感,她將中國古代文人所謂的純文藝創作比喻為把水注入“塑定的形式”,但卻強調,“源自生活深處的靈感是放蕩不羈的野泉”,“故事的天才之水隨意奔流,任憑天然的巖石阻攔,林木勸阻”。[1](P69)與之相諧適,好的小說應是“一種流暢通俗、清晰易懂的風格,也就是運用他們日常使用的簡短語言,除了一些描寫之外不用任何技巧,而且這些描寫也只是為了使地點或人物逼真生動,而決不能多到使故事情節拖沓延宕。一定不能有任何東西拖延故事。故事是他們的需要”[1](P71)。因而,賽珍珠將中國現代作家所寫的東西文化與藝術觀念嫁接而生的所謂小說稱為“雜牌產品”,認為他們過多地受到外來影響,而對“自己國家的文化財富卻相當無知”[1](P65);同時,她也向美國本土的作家推介中國小說的敘事方式與審美風格。

《大地》三部曲的敘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最典型的“無技巧”敘事的范本?!斑@天是王龍結婚的日子?!盵4](P3)——第一部開篇的第一句話,確定了小說整體的敘述風格與基調?;榧薇臼侨松囊患笫?,對于男人來說,“成家”與“立業”密不可分,其為男人成熟的根本標志,可是賽珍珠寫來,波瀾不驚,如日常衣食住行般淡然鋪開:照常起床、侍候老父、進城接親、宴請親朋、新婚之夜、早起下地……直至生育子女、收獲買地、忍饑逃荒、流離失所、發財置地、納妾生孫……無論是世間的天災人禍,還是家人的生老病死,在賽珍珠的筆下,這個家庭的故事均如泱泱流水,順勢而動,散漫溢開,輕巧流轉,不追求情節的跌宕起伏,也無心故事的驚心動魄,更無意于結構的奇聯妙結、技巧的精雕細琢,一切情節皆隨自然鋪展的敘述不疾不徐而又流暢裕如地展開,如節奏緩緩地打開一幅清晰勾勒的風俗人情繪本。如敘寫王龍年老體衰、返回故土靜靜等待生命終結之段落:“春天過去了,接著夏天也很快地轉入了收獲的季節。冬天到來之前,在秋天溫暖的陽光下,王龍坐在從前他父親靠墻坐著的地方?,F在,除了吃喝和土地,他再也不想什么新的事情。但是他只想土地本身,不再想地里的收成怎樣,也不再想該播什么種子或別的事情。他有時彎下身,從地里抓些土放在手里。他握著土,感到心滿意足。他想著土地,想著他絕好的棺材。仁慈的土地不慌不忙地等著他,一直等到他應該回到土里的時候?!盵4](P209-210)——生老病死于普通農人而言,如這四季運行,非常自然,在生命的最后時光,依然有眷戀,有不舍,卻沒有驚慌抗拒,一切都化為順應自然的寧靜與靜默柔順的等待。正如賽珍珠自言:“一個優秀的小說家——或者說在中國,人們是這樣教給我的——最重要的應該是‘自然,就是說絲毫不矯揉造作,非常靈活多變,完全聽憑流過他頭腦的素材的支配。他的全部責任只是把他想到的生活加以整理,在時間、空間和事件的片斷中,找出本質的和內在的順序、節奏和形式?!盵1](P74)因而對于人物故事的敘述,作者寫來也與其主人公一樣不動聲色而順應自然,但其表面平靜的敘述之中卻貫注著潛流暗涌的詩意,融匯著心同感應的共情,因而整部作品自然和順的敘述層面之下蘊蓄著一種特別的情感張力。

賽珍珠在小說創作的整體把握中,也沒有忽略“為了使地點或人物逼真生動”[1](P71)的描寫,諸多細膩生動的細節描寫如珠似玉,綴結于平實流暢的敘述中,增添了作品的鮮活蘊味與藝術感染力?!洞蟮亍啡壳芍^囊括了中國現代農村的全部生活習俗,如“婚嫁”、“生育”、“農耕”、“節慶”、“喪葬”乃至“宗教”等,而每一部分習俗都錯綜展現于王家三代人的日常生活中,作者借助于其生活細節的描摹,饒有意味地向讀者展現了中國這片鄉土之上人們獨特的生活方式選擇及其隱含的歷史文化傳承與演進,從而最本真而本質地折射中國農民的生活狀態及其所代表的民族性格與文化基因。如中國人獨特的“生育”觀與習俗,在《大地》中有著諸多細致而生動的描繪與呈示:妻子生第一個兒子時,照常下地做粗重的農活,直到臨產才若無其事地回到家,做好了王龍父子的飯后,一個人鎮定地關在簡陋陰暗的屋子里,自己為自己接生?!八却?,以為她會叫他把葦篾拿進去。但她沒有叫。她走到門口,從門縫里伸出手,把葦篾拿了進去。她一句話沒說,但他聽見她沉重地喘著氣,像一個跑了很多路的動物那樣喘息?!薄暗觚埲匀徽驹陂T口,聽著她沉重的、動物般的喘息。從門縫里透出一股熱血的腥味,難聞得叫他害怕。女人的喘息聲變得又急又粗,像在低聲喊叫,但她忍著沒發出叫聲。他再也忍不住,正要沖進屋里時,一陣尖細有力的哭聲傳了出來,他忘記了一切?!盵4](P22)其后王龍告訴產后的妻子阿蘭:“明天我到城里去買一斤紅糖,沖紅糖水給你喝?!苯又终f:“我們要買一大籃鴨蛋,把它們染紅然后分給村里的人。人人都會知道我有了兒子!”[4](P23)——凡此種種極具當時中國特色的風俗,即使在中國作家的小說中都很難讀到??梢哉f賽珍珠對中國社會觀察的細致與了解的深入及其獨到的細節選取與摹寫功力,是其小說成功的根本緣由之一。此后阿蘭在一次次生育中過著一年年的辛苦日子,直到因為嚴重旱災,全家準備南下逃荒前夕,她又面臨著生育的關口,丈夫王龍得知孩子生下即死之后,“他站在那里,端詳著孩子的巴掌大的尸體——一張皮和骨頭——一個女孩。他正想說:‘我聽見她哭了——是個活的——他看見了他女人的臉。她閉著眼,顏色紫灰,骨頭從皮下突起——一張可憐、毫無表情的臉躺在那里,她已經耗盡了一切。他還有什么可說的呢!……這個女人,肚里饑餓的東西渴望自己的生命,也從內部消耗著她,她忍受了怎么樣的饑餓痛苦呀!”[4](P49)“他沒有說話,只是把死嬰拿到另一個屋里,放在地上,然后找了一塊破席子,把它卷了起來。死嬰那只圓腦袋轉來轉去,他發現她脖子上有兩塊深色的瘀傷,但他還是做完了該做的一切?!盵4](P50)賽珍珠對生活原貌的真實可靠的描繪在讀者心里產生了強烈的真實感與永恒感,而這種真實感和永恒感有相當多的部分出自這種極具沖擊力的典型細節,它所映現的,除了阿蘭這樣的個體生命及其日常生活,還包蘊著人類面對各種苦難時的不同姿態與痛苦抉擇,命運的殘酷、人生的無奈中又透露著生命的堅韌與頑強。

此方面的生活積累,賽珍珠有著天然的優勢。她自小隨傳教士父母進入中國鄉鎮與普通百姓毗鄰而居,操中英文兩種語言,同中國小孩一起玩耍,從保姆和廚師的口中聽講各種神話故事、民間傳說及民風習俗……在《我的中國世界》中,她說:“我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成長——一個屬于我父母,狹小的、白人的、清潔的、長老會的美國人的世界;另一個是廣大的、溫馨的、歡樂的、不太干凈的中國人的世界。兩者之間并不相通。在中國人的世界里,我說中國話,舉止像中國人,和他們吃一樣的東西,分享他們的感情世界?!盵5](P10)婚后她又隨丈夫在安徽宿縣地區生活了很長時間,在最富裕和最貧困的人群里過著中國鄉鎮最真切的日子。而這一切讓賽珍珠對于普通中國人日常的情感觀念乃至生活細節眼觀耳聽,身受心感,為她在小說中進行細膩逼真、生動形象的生活再現提供了源源不斷、用之不竭的豐富貯藏。

賽珍珠小說創作的基本理念又促使她不斷地整理、加工、開掘各種生活的有用細節;此外,必須承認的一點是,賽珍珠的小說用英文寫成,其預設的讀者對象應該是對中國并不熟悉甚至相當陌生的美國讀者的。此種寫作目的的特殊性反而會促使其注重被“本土化”寫作忽視的日常細節,并開掘其獨特的趣味與生動的細部,甚或可以說,正是賽珍珠的“他者視角”,為其小說帶來了“異質化”的表達的同時,亦為其細節表現增添了特別的意味。

三、“人物高于一切”:形象塑造的獨特成就

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真正意義上的藝術的書寫,‘即作為文學敘事的中國經驗,還要還原到個體生命與個體形象的主體之上,也就是要寫出具體的‘人物形象,落實到‘藝術的主體上,才會產生出更具有現實和歷史載力的敘事”[6]。因此,在《中國小說》中,賽珍珠特別強調,中國小說的故事并非“無意義的活動”,亦非“單指赤裸裸的情節”,“人物高于一切”是中國小說的重要藝術特征,并舉其曾譯介的《水滸傳》這一傳統名著作為佐證:“《水滸傳》被認為是他們最偉大的三部小說之一,并不是因為它充滿了刀光劍影的情節,而是因為它生動地描繪了108個人物,這些人物各不相同,每個都有其獨特的地方。我曾常常聽到人們津津樂道地談那部小說:‘在一百零八人當中,不論是誰說話,不用告訴我們他的名字,只憑他說話的方式我們就知道他是誰。因此,人物描繪的生動逼真,是中國人對小說質量的第一要求?!钡琴愓渲橥瑫r指出,“這種描繪是由人物自身的行為和語言來實現的,而不是靠作者進行解釋”[1](P71)。因此她的小說寫作中看不到當時流行的西方現代派的寫作手法與技巧,也棄置了注重人物心理開掘的“意識流”等細膩直接的心理鋪寫,不重情緒渲染與情感宣泄,而將人物的形象建構于其日常的言行舉止之上。

女性形象在賽珍珠小說中更為獨特傳神,阿蘭即其中之代表。作為王龍的第一個妻子,她整日沉默寡言,悶頭操勞,卻是《大地》中最具藝術特色的典型形象之一。作者在開篇借助于迎親的王龍之眼描繪了其特別的形容:“她的臉方方的,顯得很誠實,鼻子短而寬,有兩只鼻孔很大,她的嘴也有點大,就像臉上的一條又深又長的傷口,兩眼細小,暗淡無光,充滿了某種說不清楚的悲凄。這是一副慣于沉默的面容,好像想說什么但又說不出來。她耐心地讓王龍端詳自己,既沒有不好意思,也沒有什么反應,一直等到王龍把她看了個夠。他看見她的臉確實一點也不漂亮,——一張平凡、耐心、黑乎乎的臉。不過她的黑皮膚上沒有麻子,嘴唇也不缺。在她的耳朵上,他看到了他給她買的那副鍍金耳環——她的手上戴著他給她的戒指?!盵4](P12-13)從“相由心生”這一古老的東方觀念而觀之,阿蘭的性情與命運在此都有了昭示,而賽珍珠通過其在不同時期并不多的言語及其生活行為表現了普通的中國農婦所共同具備的性格特征:吃苦耐勞、隱忍順從、頑強堅韌……同時又以其個性化的舉止強化了其類型化特征:如其在逃荒前夕親手扼死剛出生的女兒,在商量返回家鄉的路費時暗示賣掉女兒,這些與其童年被賣的心靈創傷和陰影、心中積郁的作為女傭挨打受辱的痛苦的交織展示,以及其向丈夫乞求在一堆珠寶中只留下一對小珍珠,每日珍藏于胸口,偶爾偷偷欣賞的女人性征流露及被丈夫強討去送給小妾時的心痛難忍,但只是“大顆的淚珠從她的眼里沉重地慢慢滴下”,“用棒槌更使勁地搗著攤在石頭上的衣服”[4](P111)時表現出的隱忍順從等,細膩地活畫了一個表面無聲無色的女人悸動鮮活的靈魂。

勃蘭兌斯曾經說過:“怎樣才是一位偉大的作家呢?不過是具有塑造形象和制造氣氛的才能,或是通過氣氛來表現形象,或是通過形象表現氣氛?!盵7](P170)賽珍珠是特別發展了這后一種才能,她的小說震撼人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其精致的情節或嚴密的結構,而是來自于其能夠如此傳神地讓一群男人、女人和他們的孩子站在讀者的眼前,在這些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中國農民的生存狀況,看到了中國農民的掙扎、歡樂與失望。

同樣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在獲獎致辭《講故事的人》中,亦回顧了自己的文學成長歷程。然而在對比中,我們不難發現,莫言講故事的內容是中國的,而其講故事的方式明顯受到了西方文學的影響,而這種影響顯著體現于他的小說創作手法與藝術風格中;而賽珍珠則“在中國小說中尋找到了自己的敘述方式”[8],將虛實結合、懸念設置、首尾圓合、敘述為重等中國傳統小說的敘事技巧圓熟運用,構造了其獨特的小說藝術世界。這些傳承已久卻被本土作家漠視的“中國經驗”,有效轉換為賽珍珠獨特的同時又頗為自由的審美表達。在《大地》、《金花》、《游擊隊的母親》、《一個人的仇敵》、《群芳亭》、《同胞》等小說中,賽珍珠除了塑造出一系列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還以其獨特的敘事筆調,描繪了一幅幅中國農民生活的生動畫卷,展現了“中國傳統式”小說的敘事風景:從容裕如、疾徐得當的敘事節奏,開闔清晰、首尾圓合的敘事結構,起伏有度、自然流暢的敘事風格——凡此種種,也啟示著當代中國作家,如何在面向世界的同時從中國文學的傳統與經驗中汲取更多有益的滋養。

作為一個文化上的“他者”,賽珍珠在感知與提煉文學的“中國經驗”時,有其“與生俱來”的局限,亦有其天然獨到的優勢——她能夠在旁觀中更為清晰而明確地感知中國文學鮮活生動的獨到審美特質,能夠在對比中更為精準而深入地把握中國文學的藝術特征,因而《中國小說》雖為一篇簡短的作家創作談,卻凝練而全面地道出了賽珍珠的創作經驗之“核心”。結合賽珍珠的具體作品,我們更能清晰地看出,中國的歷史文化、時代環境以及文學傳統共同促成了賽珍珠“中國經驗”的生成,這種“中國經驗”直接構成了她小說創作的重要精神資源,并在其作品中以多種藝術樣態呈現出來。[9]賽珍珠的“中國經驗”,與莫言等中國本土作家的“中國經驗”,既有相同和共通之處,亦有相異和錯位之處。莫言等中國本土作家的“中國經驗”,在面向世界的開放與尋求中融入了諸多的世界想象;賽珍珠的“中國經驗”,在“他鄉亦故鄉”的經歷與探索中也匯通了許多的跨國體驗——他們這種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中國經驗”,互為參照、相映成趣,共同成就了中國文學異彩紛呈的藝術表現。

參 考 文 獻

[1] 賽珍珠:《中國小說》,載劉龍主編:《賽珍珠研究》,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

[2] 魯迅:《魯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4] 賽珍珠:《大地三部曲》,王逢振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5] Pearl S. Buck:My Several Worlds-A Personal Record.New York:John Day,1954.

[6] 張清華:《“中國經驗”的道德悲劇與文學宿命》,載《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4期.

[7] 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6分冊,高中甫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8] 李云雷:《賽珍珠:如何講述中國的故事?》,載《南方文壇》2014年第3期.

[9] 韓傳喜:《中國經驗:賽珍珠與莫言研究的一個視角》,載《沈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

[責任編輯 杜桂萍 馬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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