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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與花·王蓮

2015-05-30 22:47璃砂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7期
關鍵詞:兄長

璃砂

夜燃星斗時,龍河神女出現了。

她赤著雙足,一步步自華舟邁入水中,在碧波與蓮葉上翩翩起舞。舉手投足間雪舞回風,美不勝收。

岸邊所有人都被那舞姿迷惑,失去心智般緩緩涉水向她走去。

沈葉藏身在河邊葦叢之中,驚恐瞪視著那舞于繁星和倒影之間的絕美身姿。

快逃,那是妖鬼,取人性命的妖鬼!她想大喊,但聲音卻卡在喉間。

隨著舞姿,雪白的蓮花次第盛開。神女繼續舞蹈,回眸,折腰,手指與足尖在月光下晶瑩透明。然而沒有人覺察,一縷近黑的暗紅正逆蓮莖而起,悄然滲上花瓣。觀舞人群中有人倒了下去,口鼻噴出黑紅的血液,在水中折轉掙扎幾下,沒了聲息。

其他觀望者視若無睹,渾渾追隨著波瀾間旋舞的身影。

沈葉被巨大的恐懼攥緊了心臟。不能再等了,必須通知附近城鎮的人。她爬過淺水灘,向荒野逃去。

樂聲漸遠,人們在樂聲中栽倒,像朽木一樣砸向稀泥。

沈葉不敢回頭。她明白,朝陽升起之時,雪白的蓮池將被染成深紅血海。

“客房?!鼻逍闵倌牝v出一只手,將碎銀拍在柜臺,“發什么愣,沒看見老夫骨頭都要散了!還不幫忙把這頭豬扛到客房去?”

店小二這才從驚駭中醒過來,從少年右肩上卸下睡得死沉死沉的青年,架進后院的房間。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床鋪中的青年,時下疫病橫行,這家伙不會是染了什么病吧?

“公子昏睡不醒,要不我去請個郎中過來?”

“要你多事,老夫就是醫生!”少年把店小二踹出去,一腳踢合上門。

床上的人躺得筆直,聽店家走了,悄悄睜開眼:“荊南,荊大人,荊神醫,卸掉我的麻針吧。我以人品保證絕對不逃了?!?/p>

“不要妄想用同一句話騙人兩次?!鼻G南怒道,“鈞塵,你兄長放你出來野了幾年,按理說就算找不到墨毒解藥,起碼能長點江湖歷練。結果呢?你見面就跟老夫叨叨怪力亂神的東西!”

“我這幾年訪遍了神農典籍提到的所有神醫后人?!扁x塵委屈道,“現在終于查出線索,給你寫信,你竟然跑來捉我……”

“因為你找到的根本不是辦法!”荊南怒道,“‘十方城?那是什么鬼地方?哪張地圖上有標出來過?老夫是怕你這劍都握不穩的家伙被深山野豬拱死才出來尋你!”

“十方歸統,違逆生死。兄長體內的烈毒難解,但如果能找到十方城……”

“狗屁!”荊南厲聲打斷他,“真有那么好的地方,我們做醫師的早餓死了!你給我聽好,現在陳國雖滅,但你兄長并沒有輕松半分。我辭別他時,他剛和南方義軍結盟,接著就馬不停蹄地去尋治國賢君。且不說生死不明的秦淵,就連身邊盟友什么玄丞青焱之輩,都統統不是什么好鳥!你與其這么道聽途說地閑逛,不如跟我回去當廚子能助力些!”

鈞塵脖子動不了,歪著頭不緊不慢說:“以前不管我尋找的方法多不靠譜,你都沒有責令我回去,這次竟然親自跑來抓我,可見這‘十方城并不是不存在的。荊大神醫見多識廣,莫不是知道什么?”

“問我不如回去問你兄長,他當丞相久了落下了職業病,不管什么窮山惡水的犄角旮旯都記得清清楚楚?!?/p>

出門這么久,荊南也著實擔心原澗病情,不論如何得要早歸。想到這里,他把鈞塵塞進棉被:“給我老老實實睡覺。明早我們就啟程回舊陳國都?!?/p>

荊南不理會鈞塵悲憤抗議,推門出去。臨河鎮的山參很是有名,既然來了,不如去集市尋些回去補充藥材庫。

鈞塵被拋棄在被窩中動彈不得,回想從前與兄長聯袂殺入萬軍敵營的崢嶸歲月,今日竟被一介醫師所囚,心中不禁凄涼滾滾,正懊悔得恨不得吐血時,窗格子“吱呀”了一下。

窗戶給整個推了起來,一個小賊翻身鉆進屋。

的確是個小賊,襤褸衣衫下的身形纖細,從背后看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而且他進屋后不尋財寶不尋金銀,而是極沒出息地摸到荊南中午沒吃完的餅胡亂往嘴里塞。

鈞塵躺在床上看了半天,好心提醒:“慢點別噎著?!?/p>

這一聲嚇得笨賊實實噎住了,滿手餅渣都掉在地上,咳得滿臉通紅,分分鐘要背過氣去。鈞塵著急喊道:“快過來,拔掉我胸前的銀針!”

笨賊淚眼婆娑地爬過去,拼上性命拔掉銀針,鈞塵翻身躍起,抓起對方對著后背一陣猛揍。笨賊痛得哭爹喊娘。這么一喊,卡在喉間的餅也就順著氣息沖了出來。鈞塵見沒事了便放他下地,順手倒了杯茶。

小賊驚恐抬頭,不敢去接,亂發黑泥掩沒的臉纖小玲瓏,卻掩不住眉目間涌動的靈氣,活脫脫的美人胚子。鈞塵看得心頭一跳——時下澤中疫災,流離赤貧者眾多,女子為防賊匪扮成男子很是常見。他不禁有些后悔剛才下手重了,他把茶杯放在小賊旁邊地板上,又碼上幾兩碎銀,背過身說:“喝完就哪里來哪里去吧。這點銀子算幫我解開惡醫師毒手的謝禮?!?/p>

沒想到背后傳來“咚咚”的磕頭聲,小賊跪地涕淚縱橫:“少俠,請救救這座鎮子!妖船來了,天一亮……天一亮它就要吃掉所有人!它吃掉了春華村,但官府卻沒有人信我的話!”

鈞塵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妖船吃掉了整個村子的人?這么大的事,官府敢不派人去查?”

“他們去了,但是那些尸體都不見了!那妖船連尸體都吃掉了!”

鈞塵皺眉:“你是不是餓昏了頭了?整個村子的人不見,多半是舉家逃難去了吧?”

“不,不是!”小賊掩面,指間淚如雨下,“我親眼看到他們死了,一個接著一個倒在水里……那些人逃過了戰亂、疫病,卻終究死在妖鬼口中……”

她沒說下去,因為一只手拍在她頭頂。鈞塵蹲下身:“你叫什么名字?”

“沈葉?!?/p>

“別哭了,我陪你去看一眼那妖船便是?!?/p>

荊南溜達上街,一連問了幾家藥鋪,店主紛紛表示他來晚一步,山參全部售罄賣光。

現在應該不是東江藥坊的大主顧來收貨的季節。荊南一把揪住藥材鋪的伙計:“別唬人了。你們肯定囤著好貨,還不趕快給我拿出來!”

伙計正在掙扎,一只手卻從荊南肩頭伸過來,握住了他握人衣領的手。荊南頓覺一股暗沉的力道傳來,手不覺一松,伙計直接跌坐在地上。

荊南驚怒回頭,發現身后來者高出他兩個頭,肩寬也抵他兩個,臂膀筋肉虬結,直接扔他出店綽綽有余,只是握住手腕已經算客氣了。

那高大的漢子卻沒什么敵意,拱手客氣道:“荊南醫師,失禮了。這事不怪店家,確實是在下買走了所有的山參藥材?!?/p>

荊南疑惑地盯著他:“你是誰?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漢子微微一笑:“醫師忘記了,五年前衛國與陳國決戰前夕,我路過戰地,被流矢射中倒在路邊,是荊南醫師你妙手回春救了我的性命?!?/p>

荊南想了想,終于記起來了。五年前他曾隨陳軍混入戰局去援助原澗,當時衛國敗局已定仍在困獸一搏,軍民疲敝戰火綿延,他隨軍行進時常常撿到些傷瓜病瓜,也就順手給治了。一夜撿到個背心中箭的大塊頭,于是給挖了箭鏃堵了傷口,不想那人第二天就不告而別,他還感嘆此人恢復力堪比守宮蛇。

昔日的大號守宮蛇又一拱手:“當時確有要事在身,不得已不辭而別。然而受荊南醫師救命之恩,夏侯彪總有一日將會償報?!?/p>

荊南尋思夏侯彪這名字有點耳熟,嘴里卻說:“買空我要的藥材就是你的報恩?我朋友病勢沉重,現在正等著它補身,你知恩圖報的話就吐一些出來勻我!”

“自然沒有問題。此行我受命沿途收集名貴藥材,也是為體虛者補身用。其中很多想必對荊南醫師來說都會有用,只不過現在沒帶在身上。醫師如果不是太忙,不妨隨我回暫住地自行挑選?!毕暮畋牍Ь吹?,“必會覺得不虛此行?!?/p>

荊南咧嘴:“呵,哈哈哈,你當老夫是三歲孩童,用糖就能騙走?老夫好歹也行走江湖多年,豈容你等小輩動劫財劫色的念頭!”

他正哈哈仰天大笑著出門,頸邊一涼,懸在胸前的甘草玉石鏈跌落下地。荊南斂起笑容,用兩指夾住劍刃冷冷道:“怎么,剛剛還叨叨報恩什么的,這就起了殺心?看來路邊的野蛇真不能救呢?!?/p>

“我是為醫師著想才出劍攔你。彪雖然對藥材所知不多,但卻能肯定——如果此番荊南醫師拒絕同去,必會抱恨終身?!?/p>

荊南蹙眉,轉身正視背后的男人。刀疤橫貫面頰,神色坦然,身形高大威猛,表情不怒自威,如果身披的不是布衣而是鎧甲,只怕單憑樣貌就能于戰場震懾敵人。夏侯彪向著荊南舉劍,用的是左手。

他幡然醒悟——夏侯家族是守護衛王堅盾與利矢,前代夏侯家主曾于觴水之役中與原澗和鈞塵對決。然而五年前衛國與陳國決戰前夜,駐守城防的本代家主卻臨陣脫逃。無人料到被亂兵追殺的逃將竟然像野蛇一樣被路人醫師隨手救起。此后,隨著衛國隨末代君主消失于歷史,夏侯家族也就銷聲匿跡。此人算是原澗的敵人,出現于此,到底是什么用意?

“好,我跟你去?!鼻G南道。

夏侯彪頷首,收劍,握著荊南的手臂。一陣力道傳來,荊南只覺腳下一輕,就被帶著掠上了屋頂。

屋頂上休憩著一只黑獸,兩人多長,膚表隱現出木紋的肌理。夏侯彪指了指它:“路途稍遠不通車馬,請乘此物代步?!?/p>

荊南猶豫片刻跨上它,還未坐穩,那東西陡然后足蹬地飛躍而起,在房頂上交錯跳躍,直向荒野。

“這什么鬼東西!”荊南大叫。夏侯彪叉手立在他身后,簡直像雙腳被貼在黑豹后背上,絲毫不受上躥下躍的影響。

“你怎么會不記得這種東西呢?”高大的將軍在荊南身后頂風而語,“我聽說類似的偃獸曾在你眼前橫掃周朝軍隊,啜飲萬人血海?!彼D了頓,“是不是?荊南醫師……不,羲皇御史,司命大人?!?/p>

沈葉拽著鈞塵飛奔,一路穿過人群,直奔向城中龍河。估計是近日忍饑挨餓久了的緣故,她跑著跑著就上氣不接下氣,就差把肺喘出來。

鈞塵緩下腳步,抓住小賊的肩膀:“喂喂,你不要緊吧?也不用跑這么著急吧?”

沈葉急喘著抬頭,眼中焦慮:“快入夜了!一到晚上,妖鬼就出來,所有人就會……”

“這個城鎮里可有你在乎的人?”

“沒有,但是……”沈葉的聲音戛然而止,鈞塵擋住她的去路,迫使她停下腳步。青年背后披著恢宏霞光,映得臉孔俊朗明晰。她頓了頓,繼續說了下去,“我村中的所有人,都死在這次澤中疫情里。你不會明白……自尸堆里爬過來的人,自然不會想再看到尸橫遍野的慘局……不論是否是我認識的人?!?/p>

鈞塵一笑:“顧及別人生死尤勝自己,明明不舒服還咬牙硬撐,你這一點倒是很像我兄長,讓人少不得操心?!?/p>

沈葉只覺手腕被人握住,未及出聲身子便騰空而起,像片落葉一樣飄伏到鈞塵背上。

鈞塵齜牙一笑:“背起來走最快。指路!”

鈞塵背著她到達龍河岸邊時,正好入夜。

龍河在這里匯積成平湖,從另一側緩緩流出。湖水寬廣平靜,覆著初夏的亭亭蓮葉。一艘青篷船靜浮在水中央,內艙被碧玉色的垂簾覆蓋,素雅而精致。

鈞塵感到背上單薄的身體顫抖起來。

“就是那艘船!”沈葉的牙齒止不住磕打,“她來了,那個妖女,她來收魂索命了……”

鈞塵完全看不出這條人畜無害的船有什么兇險:“你確定?就這小破船,就算運了滿船炸藥也殺不了一村人嘛?!?/p>

“不是用炸藥,是妖術!”沈葉握緊鈞塵的肩骨,指甲幾乎嵌入皮肉,“我記得清清楚楚,一開始,是不知從哪傳來的笛音……”

簡直像被她的話音喚醒,悠遠的笛音自平湖升起,環繞蓮苞綠葉,如看不見的絲線升盤入云間。

鈞塵不通音律,正四處張望笛音的來源,一抹緋紅的身影自水中船艙扶碧帳而出,杳杳立于船頭。

鈞塵從未見過這么美的女子。冰肌生潤,玉骨勻停,指間絹扇飄拂,眉目光華綻放。她向水中一躍,穩穩地落在層疊的蓮葉上。然后她開始舞蹈。如此輕盈,如此舒展,像一縷紅綢無拘無束地飄拂在天地間。

她在干什么?鈞塵訝然,回頭竟發現河岸邊不知何時站滿了人,竟都鴉雀無聲,男男女女似乎都被這宛若驚鴻的舞姿迷惑,一步步向她走去。

“你們在干什么?”鈞塵抓住身邊一人,未及問話,卻見最先邁入水中的一排人被崎嶇水底絆到,腳步踉踉蹌蹌差點摔進水中。

“喂喂,你們打算溺死自己嗎?”鈞塵大喊。

沒人理會。那些人走到水及腰身的時候,突然全身顫抖呻吟,就像水底有什么東西拖住他們,一個接一個向水中倒去。倒下者,再也沒有起來。

“水鬼!那妖女喚來了水鬼!”沈葉尖叫。

鈞塵瞬間警醒,他拉得住一人,卻何能阻止這么多人入水!他們為妖術所迷,能解困的方法,只有阻止那女子的舞蹈。他放沈葉下地,一把推入葦叢,低聲囑咐:“在這躲好,我去阻止那妖人!”說罷拔劍飛身躍上蓮葉,直向紅衣女子掠去。

緋衣舞者遠遠看見了他,卻舞姿不緩,優雅地抬手,沉目,揚足,抖腕,一排尖刃自手中絹扇骨中刺出?;▓F錦簇的流蘇絹扇,瞬間變為蝶舞繽紛的兵器。劍氣與扇骨交錯,女子舞出的每個姿勢都帶著凌厲的殺意。

“住手!你為何要屠戮這些人?”交手間鈞塵向她喊道,她卻毫無表情。他與她糾纏錯身,嗅到她的胭脂清香,卻覺察不出絲毫溫度,如同一塊完美的冰。

然而纏斗間,不斷有人墜入水中。鈞塵焦急,卻怎么也破不了對方的扇舞。

岸邊傳來尖叫。一個高大的失神男子抓起沈葉的前襟提了起來,邁步前行。纖瘦女孩不斷踢打,卻毫無掙脫的可能,眼見兩人即將踏入深水。

“沈葉!”鈞塵脫口而出,不料扇刃一閃堪堪擦過左耳,阻住他去路。

火從他眼底深處燃起。他緩下身形,長劍換置于左手,昂首,展臂。似有霞光自天邊溯返時光而來,將一縷熾赤侵注入劍脈。

“執劍九式——第一式,閻焚!”劍氣挾攜紅蓮之火呼嘯而出,與扇刃正面相抵,絹絲與刃骨轟然碎裂。閻焚再進,直逼紅衣女子胸前。

咔嚓一聲,長劍自她雪白的胸酥中穿過,斬斷肋骨脊柱,從背后穿出。

鈞塵大驚。他并沒打算殺她,這一劍她明明、明明可以躲開的!茫然間他伸手去接對方軟倒的身體,手臂又是一僵。

輕,硬,冷……劍刃捅出的傷口中,沒有一滴血滲出來。唯有碎裂的木屑和鐵片,紛紛揚滑落紅紗,墜落到湖水里。

和他戰的……是一具偃偶!他駭然抬頭,看到失神的人們停止了動作,眼神茫然地站在水中。無論這妖孽是什么,起碼這駭人的奪魂舞可以停下來,那么沈葉她——

他愣住了。沈葉自視野中消失了。

一雙冰涼的手環過他頸項,柔軟的身體輕如羽毛,伏在他背上。

“啊,傳說中的執劍九式果然美得讓人神迷……”那微微沙啞的聲音說,依舊婉轉悅耳,只是帶上了絲絲誘惑,“而且實在讓人喜出望外,這煌煌令天地為之失色的一劍,居然是為救我而刺出。不知師尊看到,會作何感想呢……”

鈞塵腦海一片混沌,直覺地轉身揮劍。沈葉松開他向后躍去,落在一丈外的蓮葉上。胸前系帶被劍氣沖破,襤褸的領口綻開,露出潔白平整的鎖骨。

鈞塵怔然,喃喃道:“你……是男人……”

少年傾目一笑,滿湖瀲滟盡在眼中。他抬指撥弄頸中玉墜:“少俠你……該不會想和沈家小姐結下佳緣吧?本來也許真有可能,但可惜,她拼死想來報信,逃過了死亡之舞,卻沒逃過偃偶的追殺。我也算代她傳訊……”

鈞塵瞪著她,只覺羞愧和憤怒從胸腔沖進顱腦,拔劍向少年撲身而去。少年自腰間抽出一物抵擋,“嘩”地展開,居然是與剛才紅衣偃偶使用的一模一樣的絹扇。他大笑著且戰且退,身法輕盈如花間流螢:“哈哈哈哈,沒想到師尊看中之人,竟然長著顆榆木腦瓜。城中人分散各處,怎可能被遙不可視的舞姿吸引而來。能幻惑他們的明明是另一樣東西?!彼愠秮砥~,按在唇上,悠揚似笛的哨音隨風而起。

千里傳音。鈞塵這才明白過來,操縱眾人的并不是紅衣偃偶,而是那無孔不入的,自他背后傳出的草笛之音。

然而已經晚了。少年一手執葉,一手拂扇,身形折轉,步履翩躚,在蓮葉之海中應天而舞。僵立的人群也隨他動了起來,再次開始邁入水中。

“住手!”鈞塵舉劍連刺,但就像在與鬼魅戰斗,劍劍都被閃過。

少年輕笑:“怎么了,為什么不使出執劍九式?”

“你是誰?為什么知道執劍九式?”鈞塵詫異,未及思考,腳下突然遲滯。他低頭,發現蓮葉下的湖水沸騰般擾動,幾枝粗壯葉莖從水下穿鑿而來,游蛇一樣纏住了他的雙腳。

那清秀如女子的少年竟欺身上前,一手握住他手腕,一手托起他側頰,幽幽嘆了口氣:“就算你笨得像頭驢,有件事還是非得你來做不可……你不覺得奇怪嗎,被誘入湖中的人們為什么轉眼就死掉了?”

撫在鈞塵頰側的手突然施力,未曾預料的強大力道將他生生向后按倒。與此同時,數十條蓮莖暴然出水,在空中交織編繞成紡錘形的網籠,將鈞塵纏繞其中。網籠囚禁著鈞塵,轟然向湖底墜落。

鈞塵奮力掙扎,卻被籠索拖著下沉,少年立于水面彼端的蓮葉上,靜靜俯視,神色竟掠過一縷幽怨:“去吧,水下有你最想看的東西?!?/p>

“啊啊啊啊啊——”荊南發出撕肝裂肺的慘叫。

夏侯彪嘆了口氣,拍拍身旁抱著黑豹脖子閉目慘叫的人:“荊南醫師,不用驚慌,我們到了?!?/p>

荊南悻悻然睜開眼,腳下果然有了堅實可踩的石地,他與那個外表貌似靠譜的大個子將軍正身處在一四五米高的洞穴里。洞的一側透進些微光線,那是入夜不久的星光。另一側,則是深不可探的漆黑。

荊南沉下臉,但他也斷然不敢有獨自轉身瀟灑離去的念頭——洞穴之外,是百丈深淵。龍河從渺遠的峽谷底怒吼奔騰而過,巨河在夾河峭壁間看起來簡直像是一脈溪流。

而那黑豹剛才帶著他縱橫跳躍在峽谷之間,半步閃失就尸骨無存,完全不顧“畏水”是荊南最大的弱點。

“你這不是邀請,是挾持!”看到夏侯彪仍然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荊南怒從心起,“把我弄到這鬼地方來,到底是想報恩還是想還怨!有話快說,老夫還要——”話沒說完,腳下“咔嚓”一聲,正正踩塌一具枯骨。

荊南緩緩挪開腳,緩緩退到洞口。對面懸崖壁上,密密麻麻布滿四五米見方的孔洞,簡直就像一雙巨手鑿出的蜂窩。不用看也知道,他所在的這扇巖壁也是相同的情況,而他所站的地方就是眾多孔洞之一。

他遠眺那一壁枯骨,喃喃問身后人:“你到底把我帶到了哪里?”

“懸棺?!彼⒓吹玫搅艘饬现械幕卮?。

“……我又沒死!”

“你早該死了?!绷硪粋€的聲音答道,“常言道‘老而不死謂之賊,而你比這里的任一具枯骨都要老,賊到極致還有什么好怕的?!?/p>

一具輪椅從洞穴黑暗處緩緩駛了出來,年輕女子坐在其中,白衣素髻,略施粉脂,卻有著深谷幽蘭般動人心魄的靜美:“久違了,御史司命?!?/p>

“你你你——”荊南反射地后退,一步踩空,幸好黑豹躍出,及時叼住衣角把他扯了回來。

“怎么了?數年沒見而已,何必驚訝?!迸由裆鬓D,黛目中星辰明滅,生生能勾人魂魄,“你不曾想念我么,夫君?”

她聲音清甜軟糯,卻激得荊南一頭冷汗,就連夏侯彪也意外地揚了揚眉:“珀霖大人,您從未提過,司命大人是您的……”

“夫君。不,應該說前夫。這男人把我休了。因為他決心要好好去當羲皇御史,救世間于水火,解萬民于倒懸?!迸永湫?。

“瘋女人,你……你又回來禍害中原做什么!”荊南終于壯起膽子出聲。

“身為一弱質女子,身體欠佳時,便愈加想念夫君?!辩炅剌p輕一笑,挽起絹袖子,整只手臂烏黑枯萎,如同焦炭,“不知夫君樂不思蜀時有沒有片刻想起奴家?”

荊南抑不住驚訝,跨前一步蹲身細看:“你中了墨毒?強行將毒逼至一臂,雖然能保體內臟器,但這只手恐怕難?!?/p>

“夫君不會見死不救吧?”女子輕笑,竟看不出痛苦與焦慮的神色,“這些年,你不是能保住一個天天浸沾墨毒的人不死嗎?”

荊南微怔,盯住她的臉:“你是如何中毒的?”

珀霖也看定他:“這身上攜有墨毒又有能力傷我者,你以為世間能有幾人?”

水面下一片漆黑,星光被波紋折斬,很快就消逝無形。

然而鈞塵卻看見了,水下鋪展著一張巨網。它覆蓋著河底,卻又順水飄游。無數蓮莖像聯結水面與水底的長柱,飄搖于水下空間。那些被笛音誘入水中的人們踏上蓮根的一剎那,就會被水蛇一樣的蓮莖纏繞,小小的紅霧自纏裹之處騰起,很快變得漆黑。那些人就栽倒在水里,抽搐直到毫無生息。

這是什么吃人怪蓮!鈞塵怒從心起。還好墜水時長劍仍在手中,于是毫不猶豫斬向網籠。

水流阻力下,劍力削減不少,而網籠莖條粗壯如鐵,一斬下去,只勉強劈斷一根。然而撤劍的一剎那,另一脈蓮莖又穿插進斷處空缺,牢籠完好如初。

再斬。再補。無論鈞塵如何下力去劈,整個蓮池網絡都會源源不斷地抽補入同樣數目的莖條。

然而他在水下能堅持的時間越是有限的,每次揮刀都會耗費胸中所剩無幾的氣息。他在與蓮網的纏斗中漸漸下沉,心下漸亂。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那個人倚靠在滿是尖刺的殼壁上,長發散落披于白衣,長衫袖襪上盡染墨色血跡。

“兄長!”他大喊,水登時猛灌入口,神志也隨著模糊——兄長他、他不是該在舊陳國都養病嗎?怎么會……會在這漆黑冰冷的水底?!

定睛一看,他更是倒抽冷氣。囚禁兄長的是枚中空藕色“琥珀”,其上聯結疏??諝獾纳徢o。琥珀就像枚心臟,懸浮于千萬縷縱橫交織的蓮莖之中緩緩跳動,將囚禁之人的血吸收筋脈,將墨毒效力在植莖中放大,再扎入被引誘入水的獵物體內,但求一擊斃命。

琥珀頂端的蓮莖,正連著漂浮水面的那艘“碧篷船”。

鈞塵瞬間明白了。這船、環船的蓮葉、糾纏的莖、莖端的根脈,全都是這水下龐然大物的肢體末端。這個莫名的生物隨河游走,沿途吸食人命。而剛才那個虛假的“沈葉”、那個于蓮葉間應樂而舞的人,則如同這巨物開于肢端的花朵。

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兄長為何會被囚禁在暗無天日的水底,且傷成這個樣子,再失血下去的話……他心中焦急,拼盡全力劈斬,卻仍舊被死死束縛。

似乎被水波攪擾的震動喚醒,琥珀中的人睜開眼睛。透過琉璃壁和蓮織網,原澗迅速認出了鈞塵。驚異之下,他似乎勉力想要坐起,卻身子一折,又嘔出口血。滴落的血瞬間被洞壁吸收,黑色沿脈游走。

兄長……鈞塵心急如焚,胸口卻被水壓緊,手腳漸漸喪失氣力。

被封在琥珀中的人不再徒勞掙扎。原澗面色回歸平靜,倚著洞壁,將手指蘸入不斷縮小的墨色血泊。他抬腕,在透明的壁上繪出了囚禁鈞塵的網籠。他畫得不快,但條縷清晰,將千纏百結剖析開,拆解出牽引所有莖條的心軸。

再魯鈍的人也能明白他的用意。鈞塵按他所繪的圖解一劍刺入,將心軸一刀兩斷。

蓮籠瞬間瓦解。鈞塵沖開斷莖,下潛直撲向蓮林心臟,發瘋一樣捶打珀壁。然而琥珀卻堅硬無比,連一絲裂痕都未出現。壁內的原澗眉目微蹙,抬手寫下一個“走”字。

最后的氣縷自鈞塵口中逸出,他只得向上浮游,沖出水面。

水面之上一片寧靜。聚至湖邊的人群不見了,只留下蓮海中浮浮沉沉的一池尸體。

刃扇悄無聲息地靠在他頸邊。有人低聲呢喃如在耳邊:“怎么樣,鈞塵公子,水下所見果沒有讓你失望吧?”

鈞塵頭腦被憤怒炙烤,想也沒想就反手一劍。對方卻一腳把他的頭踩入水中,又輕飄飄地躍起:“這就是你的感謝?粗蠻之人,你還是再清醒一下的好?!?/p>

“混蛋,你到底是誰!”鈞塵冒出水面掙扎喊道。

少年落在另一片荷葉上,淺笑:“怎么自我介紹好呢?我叫幽篁,是本代執劍原澗大人的學生?!?/p>

“什么‘油黃,你這娘娘腔不要信口胡言,我從沒聽說兄長收過徒弟!”鈞塵抹了把臉,“為什么把我兄長關在水底,還用他的血殺人?”

“呵,我怎么忍心將師尊囚禁水下受蛭林吸血之苦呢?只不過我勢單力薄,救不出他而已。榆木腦你竟然還沒看出我帶你來的用意。你眼前的這株‘王蓮,極盡格物之機巧,一般的劍術無法在水下擊破它核心,除了一種方法——”他輕輕淺淺地笑道,像在點撥愚魯的徒弟,“執劍九式?!?/p>

荊南盯著眼前的女人。對方對他微微笑著,眼中一抹明媚流轉,如冬陽中的素梅。

“你找原澗交過手?”荊南一字一句地問。

“執劍九式為劍術之尊,掌功過善惡,定生死枯榮。我一介弱質女流,哪有膽子去和本代執劍去拼死活?呵,就算他已經是個半死不活的藥罐子?!辩炅匮诳谛Φ?,“我是被人家生生追殺上門,不得已倉促應戰而已?!?/p>

這女人還是和以前一樣,手段毒辣,嘴里又沒有半句實話。荊南怒從心起:“胡說!既然他病得半死不活,追殺你做什么?”

“大概是奴家太過美貌,打招呼時把他驚艷到了……夫君若是不信,就隨我來?!迸訐u動輪椅,驅使那架楠木輪椅向穴棺深處的暗地駛去。

對荊南來說,現在但凡有一點辦法,都不會去理會她。然而此刻身后是幽幽深淵滾滾急湍,身邊是腰圓膀粗的大號守宮蛇,實在沒有退路。而且,如果原澗真與這女人交過手,以他現在的狀況未必能全身而退,該不會……

荊南咽了口唾沫,跟隨輪椅一步步走入洞穴。

漆黑無聲地蔓延。原本以為至多三五丈的洞窟竟然越來越廣闊。高峻石壁上的石棺洞口僅是窄小的咽喉,他們經過幽深喉管躑躅進入山脈深處,直至步入碩大無朋的胃袋。

荊南停下腳步。這些年來,他為采藥游遍九州南北大川,見過的異景不下萬千,然而如此之大的石中穴廳,卻是第一次看到——

隧道盡頭,萬頃石壁平展出去,又在遠處陡然直上,在百丈之外的天頂交匯,形成巨大的穹窿。然而,深埋于山石之中的洞穴卻絲毫不覺陰暗,七道光束自穹頂灑落,在高空交錯融合,均勻鋪向洞底,為洞壁覆上薄暈微醺的羅緞。

一些閃光的粉末自光中幽然飄落。荊南伸手接住,竟是山頂晚櫻的墜瓣。

“這山洞不可能是自然天成,更不可能是當世人所造?!鼻G南握緊手中花瓣,抬頭看前方輪椅中的背影,“是你造的?”

“區區洞穴,造之何難?與筑建十方城相比,簡直像鑿個沙坑一樣簡單?!?珀霖嘆了口氣,“難得夫君對我的造物有興趣,只可惜,如果現在你讓我當面再開一個,卻是不能夠了?!?/p>

她手指穴底中央一堆看不清是何的雜物,委屈道:“造這個洞的孩子,被你那虛弱的寶貝病人給生生肢解掉啦?!?/p>

荊南走過去。光暈撒下,將洞底那堆碎屑映照成一片方圓百米的雪白小丘。他踩著七零八落的碎屑一路行向丘心,周身寒冷。她說“肢解”,的確不假。這一地碎物不僅有碩大的木鐵零件,更有……雪白的骨骸和皮膚。那些東西在光照的暖意下已在慢慢腐化,將若有若無的尸臭散播空中。碎件的數量如此巨大,雖不知組合起來為何形態,必然是不下十米高的龐然大物。

而這鋼鐵與膚骨黏合組接的巨獸,竟然被人用劍,一塊一塊切削、一片一片卸落,拔鱗剔骨,一寸寸拆解到了核心。黑血沾染在散落的部件上,先是零星幾點,越近中心越成血跡,直至殘骸中央跌落的鐵骨核心前,一片墨黑的血泊已然干涸。

荊南在骨骸廢墟的中央站定,默默俯視著廢棄的核心和黑血。他陡然轉身怒吼:“你這個瘋子,竟然用開巖偃獸對付一個血肉之軀的人!這樣殘暴地濫用羲皇御史之力,你不怕遭天塹嗎!血跡至少是三日之前留下的,這樣的出血量……原澗必然受了極重的傷。他是不是已經——”

“如果他死了,我現在求你解毒還領你來看這里,豈不是自討沒趣?”珀霖仍在笑,但笑顏卻有些凄楚。她輕撫衣袖下的手臂,“我自然知道這個人在夫君心中的分量,不然即便是受上代執劍之托,你也不可能耗費幾年時間只幫一人續命殘喘。你對自己妻子的關心,尚不及一個無瓜葛的后輩……我的確動用了羲皇御史之力,只因為我的對手——同樣是羲皇御史。那夜他攜長劍而來,步步緊逼,招招殺機。當時若有半分大意,散骨于這山穹之中,大概百年也不會有人來收殮吧……”

荊南聽聞原澗沒事松了口氣,有點吃不消女子眉間的幽怨,口氣軟下來:“可、可是,原澗他又不是多管閑事的人,現在自顧不暇,怎會上門來招惹你?是不是你對他做了什么?”

“我沒做什么過分的事?!?珀霖看了眼荊南身后的夏侯彪,又拍了拍身邊的黑豹,“只是有事想請他幫忙,盲目拜訪覺得冒昧,就差了幾個他的熟識去請。知道他身體虛弱行走不便,甚至連轎輿都準備好了。他倒是應邀前來,只是相談間一言不合,他就怒而拔劍。而我,也只有喚起‘陵鯉倉促應戰了?!?/p>

荊南心想一個久病的人,哪有多余精神和你一言不合就開打。但想想這女人成天胡思亂想、胡說八道的德性,保不準真能惹惱那位首輔。不過現在不是爭論曲直糾結是非的時候:“既然原澗沒死,他現在人在哪里?回去了?”

珀霖的輪椅緩緩搖向他,俯視地上的殘血:“你也看到了,這一戰對執劍也不輕松。擊殺陵鯉后他就倒下了下去,躺在這堆白骨殘骸中血氣竭盡、脈息全無。我雖然被他所傷,但想想他到底是我請來的客人,這種情況下讓黑豹送他回去,他朋友接到的必會只是一具尸骨,總不太禮貌??蓢@自己雖有一位身為神醫的夫君,又已棄我而去,我只好竭盡所能自己為他療傷??偹愕锰炀祛?,勉強將他救了回來。不過我技藝不精,至今他仍是命懸一線?!?/p>

荊南大驚,四顧洞壁上多如蟻穴的分支隧道,“你把他關在這里了?”

珀霖撩起衣袖:“救我。然后我就帶你去救他?!?/p>

這女人行事果然夸張到無所不盡其極。為解墨毒,她派夏侯彪四處收羅藥材,只要找的到看到就全部買下,堆在石洞里壘成座小山。不僅是荊南之前找的野山參,估計將所過之處每個藥鋪每味藥都通通買空了。

荊南撥弄著這座苔蘚漸生的小山,心道自己當年果然瞎了眼才娶了這暴殄天物的敗家子,讓人心痛得折壽。不過夏侯彪也算沒白忙活,用來救命的數十味藥竟都齊備了。

荊南讓大個將軍守著藥水咕嘟的小罐,自己端著研磨藥碗來到珀霖面前,說:“寬衣?!比缓笥终f,“行了行了露出肩上傷口就好?!?/p>

精心調制的藥膏輕柔地抹在女子白如初雪的肩頭,將黑血淋漓的創口掩了進去。

萬籟俱寂,只余落花、垂光、水清、藥香。

珀霖側頭看荊南極認真極靠近的臉,溫潤氣息微拂肩背,不禁想起了他們初婚的時日。她又一笑,明白這所有的溫柔小心,不過因為心系另一人的安危。

荊南包扎好傷,站起來生硬道:“弄好了。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老骨頭保養得跟十幾歲小姑娘似的。不過到底什么鹽都吃過什么毒都受過,竟能把墨毒拘束到一處。我已經挖除了毒源,用這方子調養一陣便無大礙?!?/p>

珀霖掩上領口笑道:“夫君竟然會贊我美貌,奴家真是受寵若驚。說到保養少時容貌,我又怎能及得上夫君?”

荊南想我幾時贊你美貌了:“我倒是做夢都想以老態龍鐘的真面目示人,不至于動不動就被看輕成毛頭小子,半點聲望也立不起來。行了我已經交了贖金。帶我去見你綁票的病人吧?!?/p>

珀霖倒也干脆,手指一磕,黑豹就靠了過來。

“干嗎?”想起剛才騎黑豹飛躍湍流的經歷,荊南連連后退。

“我有說過執劍在我洞中嗎?”

鈞塵浸在湖里,仰頭看那清艷尤勝少女的少年立于蓮海之上,身后是一池沉浮不定的尸體。

“油黃,你到底什么目的?用這蓮花怪殺了這么多無辜者,又稱要幫我救出兄長,叫人如何能相信?”

幽篁決定忽視對方對自己的難聽稱呼,只當是鄉下方言了:“奇怪,殺眾人、救師尊,這兩者有何矛盾?或者在你單線條的腦子里,這是一惡一善,難以相容?呵,可惜,這一惡一善正是同一件事。你剛才在水下也看到了吧,老師在三天前與偃獸一戰中重傷,幾乎喪命。你以為是什么讓他續命至今?”他向鈞塵俯身,悄聲低語,“就是這些無辜者的命啊?!?/p>

鈞塵全身一震,自水下舉劍揮出,怒吼:“混蛋!”

“哈哈哈!”幽篁翩躚后退,連揮起的水珠都沒濺到,“你只想到王蓮用師尊的血殺人,卻沒想到花莖同樣能吸那些人的血!俠者鈞塵,在你看來,兄長該不該救?”

鈞塵怒不可遏,撲騰水花過去,再續一劍:“你竟然……把兄長逼迫到吸食人命的地步!我絕對不會饒過你!”

幽篁也再退一步,閃過劍鋒后立即欺身上前,勾起鈞塵的下巴,臉色瞬間冰冷:“聽著,笨蛋。我知道你討厭我,但我現在不是你的敵人。我帶你來,就是因為現在除了王蓮,已經有了其他方式讓老師活下去——你的同行者,神醫荊南?!?/p>

鈞塵腦中怒火中燒,又說不出對方哪里不對。他不再糾結,深吸口氣潛入水中——畢竟眼下最緊急的,是將兄長自那個蓮花妖獸中救出來。

水下寂靜,光暈在萬千蓮莖間折轉,沉入這蛇紋迷宮的最深處。鈞塵粗暴地扯開它們,一路下潛,直至那枚巨大的琥珀前。

他用盡力量敲擊琥珀表面,但敲不出一絲裂紋。靜臥在琥珀中的白衣者睜開眼睛,看到他在琥珀外窮折騰,嘴唇微翕,眼神竟有些迷蒙。

鈞塵使出全身力氣,一次又一次地重擊珀壁。湖水攪動淤泥,嗆得他兩眼通紅。

原澗唇邊泄出一絲無奈而縱容的笑,緩緩搖了搖頭。他再次抬手,沾血,在珀壁上畫下一個輪廓。

鈞塵一怔,瞬間幡然醒悟——這不正是王蓮的核心嗎?隨著原澗的手指,血痕被一絲一縷地加在琥珀的輪廓上,每一筆都讓畫影更加逼真。更重要的是——這怪物盤根錯節的結構,也隨著血畫漸漸豐滿,呈現。

就像剛才幫助鈞塵擺脫籠網的糾纏一樣,這次,王蓮的整個核心出現在琥珀表面上,厚重處、薄弱點、相互援護的枝櫚,分毫畢現。

笑意浮上鈞塵的嘴角。兄長的智識,加上自己的劍,就是克制這水下妖獸之法!

原澗繪完血圖,撐地喘息了片刻,抬頭在畫

邊寫下了兩個字:蓮冰。

執劍九式第二式——蓮冰。

劍,自鈞塵腕間活了起來。刃光凝徹夜冰寒,堅如磐巖,矯若游龍。蓮冰不若第一式閻焚,沒有那么激烈的克敵之欲,沒有熾灼的熊熊戰意,而只像浮冰送水,至薄無形,隨興無心。然而就是這如獨舞一樣的劍式,在水中卻游刃有余,每一刃劍氣推波而去,都絲毫不差地掃斷一脈蓮莖。

糾纏圍覆在琥珀上的蓮莖就這樣一根根拆解。很快,鈞塵看到了原澗指引他尋找的地方——枝莖掩蓋下整枚琥珀最為薄弱處。

原澗舉袖,在珀壁上再書二字。鈞塵頷首,劍勢折轉:第三式——塵寰。散落于周身的劍氣瞬間收束,凝聚為極專注的一點。塵世紛擾,浮華萬千,執劍者眼之所觀,劍之所向,不過己心所誠的執著致意。心如此,劍亦如此。

劍勢如虹,自琥珀薄弱口貫穿而入,龜裂紋鋪展的中央,堅不可摧的琥珀裂開了寸許的開口。

成功了!鈞塵心中大喜,拔劍再度揮斬,腕間陡然一滯。薄弱處,不過寸余。無論他再使用多少次塵寰,再無法將破碎處擴大一分。而大股氣泡卻從裂口兇猛流溢出來。湖水倒灌入珀中空間,瞬間浸濕了原澗的衣衫。

糟了!這樣下去整個琥珀很快就會被灌滿湖水,而兄長他仍被困在其中——鈞塵心中方寸大亂,他猛力拍打珀壁,求問下一步提示。然而原澗倚壁而坐,平靜地看著他,不再抬起手指。水流涌入,沒過他的腳踝、雙膝,急速向腰線蔓延。原澗似乎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向鈞塵微微一笑,緩緩閉上了眼睛。

鈞塵全身冰冷。難道……兄長所期望的,是借自己的手結束性命,結束被囚籠中被迫奪人性命的恥辱?他已經……放棄了?憤怒自胸中炸開。他忘記了劍,不顧一切撲上去,用手指、用牙齒瘋狂撕扯王蓮的根系。

天頂的水面陡然破碎。另一個人潛了下來,優雅似飛天降世飄然而落。

幽篁扯住鈞塵的手臂阻止他抓狂,指著他太陽穴繞指畫了幾個圈,又指了指塘底淤泥。配上鄙夷的眼神,他的意思很明顯——你已經蠢到根深蒂固,無藥可解了。然后他放開鈞塵,略略浮升,游至傾斜的琥珀破口,取下別在后腰的刀骨扇,逆著逃逸的氣泡用力橫插嵌入破口。隨著他按動扇柄根部,隱藏在扇骨內的勾刃锃然彈出,牢牢勾鎖在破口邊沿。他回望鈞塵,指指扇子,隔空比畫出一個“攻”字。

鈞塵終于明白了。他拼盡肺中最后一縷氣息,重新舉劍,劍華卓然映亮陰暗的水底。

第三式——塵寰。宏大無朋的劍勢匯集,通過劍尖直貫入鋼鐵扇骨,通過扇骨貫入珀壁中的勾刃。刃尖轟然穿透硬壁,冰裂紋自每個著刃點鋪展蔓延,相互覆蓋連成一片。鈞塵隨之再進一劍,轟然間,劍刃、扇子和琥珀同時破碎,在水中攪出夾冰帶刃的龍卷湍流!

鈞塵最后一口氣吐盡,手腳也不余絲毫力氣,被水流沖攪得天旋地轉。就在這時,他恍惚看到幽篁纖細的身影直向刃流中心潛去,輕輕托起白衣人,向天頂上浮。

少年回過頭,向力竭的鈞塵狡黠一笑。

混賬!鈞塵身體中不知哪里冒出來力氣,咬牙攀住身邊七零八落的蓮葉,好歹將自己扯出了水面。

待他終于在重新涌入的空氣中恢復神志,發現自己正狼狽糾纏于一堆爛荷之中。而坐收漁利者已經立身在蓮海上,單膝跪下,將臂彎中的原澗輕放在柔軟的荷葉上。

幽篁向懷中人俯首,竟然淚盈于睫,柔聲道:“學生無能,讓老師受了這么長時間的苦?!?/p>

“放開我兄長!”鈞塵怒吼,無奈他聲音虛啞得自己都聽不清。

原澗眼睫微顫,緩緩睜開,望向幽篁。

蒼白的嘴唇未吐一言。原澗只是竭盡全力抬起手,輕撫上幽篁的鬢角,慢慢拂下。

萬傾蓮海,晚風微習,月下荷香悠遠,似是飄搖了千年。原澗的手,力竭??吭谟捏蚣珙^。一脈深紅沿著少年白皙濕潤的脖頸淌入領口。鈞塵碎裂在水中的劍刃破片,自原澗指隙展露出來,淺淺切進幽篁的側頸。

“兄長!”鈞塵大喜,沒想到原澗仍然保持著神志。

幽篁任由刃片欠入脖頸,顫聲道:“老師,你就這么厭惡學生么?既然如此,當年你設計滅我宗國、戮我至親時,為什么不也殺了我?魍魎地獄,也應好過這修羅世間!”原澗不動聲色仰目看著他,指間抵住碎刃的力度卻漸漸減了。

幽篁的淚水滴落,他忽然情緒崩潰,像孩子一樣失聲痛哭:“既然如此,你當年為什么自父王遺棄中救我,開啟我的心智,讓我不能渾渾噩噩無憂無懼地活,不知所謂無牽無掛地死!”

似有一陣痛楚貫穿身體,原澗手指一顫,自少年頸邊撤開。他胸口略略起伏,喘息間,血沿著嘴角淌下:“放下我……”原澗的氣息支離破碎,“不要讓血……碰到你的傷口……”

少年背脊一震,更緊地抱住他:“學生不怕!學生的命一開始就是老師給的。即使以命易命,也甘之若飴……適才我行王蓮度血之術,雖是被賊人所迫逼不得已,但也能略略助力老師病體。老師放心,我已經找到能治療你的荊南醫師,此次度血耗盡之前,我一定會帶你找到他!這樣我們……再不用受制于珀霖那只兇殘妖鬼了!”

鈞塵驚訝得無法出聲。待他終于稍稍恢復了些氣力,才獨自連滾帶爬地攀上岸邊。蓮葉上的兩人縹緲俊雅如仙人御童,遙不可及,而他也根本沒有勇氣靠近一步。

是,雖然有過同處的童年,雖然有過共難的白邸,但兄長這一生走過的漫漫長路,他所知曉的不過是斷篇獨章。而在那些未知的時間,他對兄長而言,只是一個笨手笨腳不知云游何處的記憶中人罷了。

他郁悶地搔搔頭,心想兄長危機已解,自己不是應該高興才對,鼻酸個什么勁。然而他暫時忘記了,百余無辜者的尸體仍漂流在溫潤清爽的荷塘中,死不瞑目地面對水底或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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