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夢影》

孫淑芳

《幽夢影》主要著眼于以優雅的心胸、眼光去發現美的事物，可以說是求美的著作。書中沒有強烈的、尖銳的批評，只有不失風度的冷嘲熱諷。而這些不平、諷刺，其表現形式也都是溫和的?！队膲粲啊愤@樣的書絕不是匕首投槍，而更像中藥里的清涼散。為《幽夢影》作序的石龐說張潮此書“以風流為道學，寓教化于詼諧”。

《幽夢影》作者張潮，成書于康熙年間。該書的文體形式是格言式精辟論段，所論內容無所不包：讀書、交友，修身、養性、論史、諷世，為人處事的經驗、態度，甚而是小小的心愿，恨事等等，不一而足。松溪王啅稱張潮：“家積縹緗，胸羅興宿，筆花繚繞，墨瀋淋漓?！痹摃艿紧斞?、林語堂、梁實秋、朱自清等人的喜愛，林語堂更是將“張潮的警句”在他的《生活的藝術》中介紹到歐美，轟動過西方，被譽為東方人的智慧書。

但這還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每條論段后都有朋友的三五條“神回復”。這些人有的用真名字，有的用筆名，大約有十幾個，其中包括把《金瓶梅》從“淫邪小說”定義為“天下第一奇書”的張竹坡；寫下《影梅庵記》記錄和董小宛動人纏綿愛情故事的冒辟疆等。他們這群人對作者的論斷或贊同、或反對、或補充、或調侃，有時點到為止，有時出語尖銳，有時略顯低沉，有時微微沉醉。有的見聞廣博，有的幽默風趣，有的深沉含蓄，有的多情似情癡，有的冷靜如寒梅。但他們又有著共同的志趣、高雅的格調、深邃的哲思。

他們談到讀書的境界。張潮說：“讀書最樂，若讀史書則喜少怒多，究之，怒處亦樂處也?！边@就是告訴人們，如果你能因為讀歷史而憤怒，那么這說明你還是有是非判斷，因為這個就應該高興?？墒菑堉衿律晕⒂悬c不同意，他回復說：“讀到喜怒俱忘，是大樂處?！弊x書的大境界是忘掉喜怒，感覺上更高了一層，但陸云士又有一大段話回復：“余嘗有句云：‘讀《三國志》無人不為劉，讀《南宋書》無人不冤岳，庸人不知其怒處亦樂處耳。怒而能樂，惟善讀史者知之?！蓖ㄟ^擺事實支持張潮的觀點，大多數人不知道怎么去讀書，只是一味傾向表面的事物，以此判定張潮真“善讀史者”，含蓄否定了張竹坡的意見，認為那太高蹈。一個論段，兩條回復，有一波三折之效，然而讀書應該達到怎樣的境界畢現。

他們談到處世。張潮：“少年人須有老成之識見，老成人須有少年之襟懷?！币馑己苊黠@，少年人容易沖動，最好老成一些，可以避免很多彎路；老年人容易保守，最好具有接受新事物的襟懷，可以避免很多遺憾。這確實是處世良言。但江含徵偏要諷刺一下那些納妾的老頭，感嘆一下少年老成的少，他回復說：“今之鐘鳴漏盡，白發盈頭者，多收幾斛麥，便欲置側室，豈非有少年襟懷耶！獨是少年老成者少耳?！贝嗽捒芍^諷世毒辣。但張竹坡補充回復說：“十七八歲便有妾，亦居然少年老成?！笨芍^神補刀。李若金認同張潮的說法：“老而腐板，定非豪杰?！蓖跛局币舱J同說：“如此，方不使歲月弄人?！睂ν痪湓捇貜?，江含徵、張竹坡兩人比較逞才，偏要舉出不同例子，后面兩位則比較憨厚，但一個從反面說，一個從正面說，又是不同角度，如此討論，如何處世便多方呈現。

當然，他們也談女人，遺憾女人之間的相互嫉妒。張潮說：“才子遇才子，每有憐才之心；美人遇美人，必無惜美之意。我愿來世托生為絕代佳人，一反其局而后快?！币馑际?，我希望來生是個絕代佳人，但我一定不會嫉妒其他的美人。 陳鶴山表示對此種現象無可奈何，他回復說：“諺云‘鮑老當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大郎當。若教鮑老當筵舞，轉更郎當舞袖長。則為之奈何？”鄭蕃修則對張潮不抱太大希望：“俟心齋（張潮的號）來世為佳人時再議?！逼鋵嵰彩菬o可奈何的意思。余湘客則強調美女之間也有互相憐惜的，他回復說：“古亦有‘我見猶憐者?！边@是不同的聲音，可惜沒有引起下面的注意。倪永清只囑咐張潮說：“再來時不可忘卻！”一個關于美女之間相互嫉妒的話題在多數男人無可奈何的嘆息聲中結束，又給人無盡的回味，尤其是女讀者。

當然還有很多很多，限于篇幅，先舉三個?？此麄兊哪切吧窕貜汀?，就像坐在他們中間，但只能眼巴巴聽他們高談闊論，卻又一面欽佩他們的眼光和修養，一面又羨慕他們志同道合，言語無禁，互相取笑，其樂融融。他們的見解不亞于作者張潮，且有張潮思考不及的地方。打開這本書就像參加一個峰會，它會一次次掀起熱議的高潮，讓你歡樂無比，卻又受益無窮。

精彩摘錄

1.張潮：一恨書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臺易漏，四恨菊葉多焦，五恨松多大蟻，六恨竹多落葉，七恨桂荷易謝，八恨薜蘿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江菂庵曰：黃山松并無大蟻，可以不恨。

張竹坡曰：安得諸恨物盡有黃山乎？

石天外曰：予另有二恨，一曰才人無行，二曰佳人薄命。

2.張潮：以松花為糧，以松實為香，以松枝為麈尾，以松陰為步障，以松濤為鼓吹。山居得喬松百余章，真乃受用不盡。

施愚山曰：君獨不記曾有“松多大蟻”之恨耶？

江含徵曰：松多大蟻，不妨便為蟻王。

石天外曰：坐喬松下，如在水晶宮中，見萬頃波濤，總在頭上。真仙境也。

3.張潮：《水滸傳》武松詰蔣門神云：“為何不姓李？”此語殊妙。蓋姓實有佳有劣，如華、如柳、如云、如蘇、如喬，皆極風韻；若夫毛也、賴也、焦也、牛也，則皆塵于目而棘于耳者也。

先渭求曰：然則君為何不姓李耶？

張竹坡曰：止聞今張昔李，不聞今李昔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