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香

王子

1

袁小寧已經完全融入到這個城市了，或者說這個城市毫無保留地接納了他。

接納這個詞用在這個城市最恰當不過了，它像一個面帶笑容、激情四射的少婦，張開雙臂擁抱所有的人。毫不夸張地說，在這里可以找到來自全國任何地方的人。這個不斷奔跑的城市，就像一個造夢工廠，不但制造各種各樣的產品，還為那些追逐夢想的人創造著機會。但前不久轟動全國的掃黃風暴，雖然讓這個城市進行了一次洗心革面，但也讓這個城市有些蒙羞。袁小寧雖然是個外來者，但他已經把這里當成了家，他不希望別人對這個家指指點點，說三道四。袁小寧也是為夢而來的，8年前他懷揣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和一年的學費生活費來到這里。錄取通知書來自東北老家的一所普通學校，袁小寧考慮再三，背著父母放棄上大學的機會，到這里闖世界。這期間他干過很多行當，只要能掙錢，再苦再累的活他都能咬牙堅持。這些年他沒回過一次家，也沒再要父母一分錢。去年春天，他把自己攢下的錢寄給父母，讓父母翻蓋了破舊不堪的房子，父母高興得逢人便講，說兒子上了大學出息了，掙大錢了，在村子里腰桿一下就挺了起來。除了夢想，袁小寧還懷揣著一個秘密。袁小寧在念初中時，家鄉突發大水，那條看似溫順的嫩江突然變得狂躁不安，肆意橫流。那次水災，讓幾十萬人無家可歸，也牽動了全國人民的心。在一次領取救災物品時，袁小寧領到了一件款式新穎的夾克衫，穿上那件夾克衫，袁小寧一下變得帥氣起來。他舍不得穿那件夾克衫，都是學校有什么活動才穿它。這樣一來，衣服就很久沒有洗。袁小寧第一次洗那件夾克衫時已是秋天。當袁小寧無意中摸到衣服里面的口袋時，他還很疑惑。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個紙包，其實是一封信包裹著兩百元錢。信寫得很簡單，說當你穿上這件衣服，我們就是朋友了，困難不可怕，只要堅持，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如果需要幫助，可以聯系她。然后是詳細的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袁小寧當時還不認識那個莞字，但他深信那兒一定是個好地方，因為地方好，才能養出好人。捧著那封信，袁小寧幾乎一夜沒有合眼，他當然也舍不得花掉那兩百元錢，即使在家里最困難的時候?，F在，袁小寧已經有了一間自己的書店，既賣書，也租書，為來這里淘金的幾百萬年輕人留一塊精神綠地，讓他們在疲憊的奔跑中放慢腳步，讓心靈得到慰藉和滋養。

袁小寧來到花店，韓陽已經開門納客。坐在輪椅上的韓陽正在整理新進的花卉。那些花卉或姹紫嫣紅，盡情開放，或含苞待放，鮮艷欲滴，整個花店被濃濃的花香包裹著，人也就被陶醉著。

“小寧好?！表n姐笑著打招呼。

“韓姐好。今天又是一個好天，就像卓別林說的：陽光燦爛，水壺灌滿，房租付完。又是一個讓人高興的日子?！?/p>

韓姐笑著說：“是啊，人的心情好，才會來買花，送父母，送朋友，也會把好心情傳遞下去?！?/p>

袁小寧說：“況且送人玫瑰，手有余香——韓姐，你今天也像花兒一樣美麗?！?/p>

韓姐說：“可不敢把我比作花，要說花，也是往日黃花，我現在是殘枝敗葉?！?/p>

袁小寧坐下來，拿起剪刀一邊整理花卉一邊說：“韓姐，你在我心中永遠是最美的?！?/p>

韓姐笑了：“謝謝你小寧，也謝謝你這些年一直在幫我?！?/p>

“舉手之勞，不用謝?！痹幷f：“再過幾天就是七夕節了，店里得多進一些玫瑰。我想了一個點子，店里多印一些小卡片，免費送給情人們，讓他們寫上最甜蜜的話，拴在玫瑰花上一同送給心愛的人。玫瑰花有枯萎的那一天，寫滿愛意的卡片卻可以永遠保留?！?/p>

韓姐說：“太好啦，你就幫我辦吧。到時我請你吃東莞最好的菜?！比缓笙袷亲匝宰哉Z地說：“又要到七夕節了，時間過得真快。今年那個人還會送我玫瑰花嗎……”

袁小寧問：“韓姐你說什么？”

韓姐急忙掩飾道：“沒什么——你幫我把這些整理好的花放到架子上，方便客人挑選?！?/p>

韓姐已經連續三年在七夕節收到陌生人送來的玫瑰花，還有寫滿祝福的卡片。坐在輪椅上，看著匆匆過往的行人，她時常在想象送花的人是什么樣子，高大健壯，還是秀氣英俊……6年前的變故，讓韓姐一下失去了幸福的家庭，也讓她失去了右腿。在她徹底絕望的時候，她讀到了一本手工編輯裝訂的詩集，樸實無華的詩句，對生活的向往，和永不放棄與命運抗爭的堅守，直抵人心，讓韓姐倍感溫暖，也增強了活下去的勇氣。后來她見到了詩集的作者，就是眼前這個眼神有些憂郁的袁小寧。兩人相識后，袁小寧每天都到花店幫助她，這讓韓姐特別感動。但韓姐并不知道，已經連續三年給她送玫瑰花的，其實就是袁小寧。

袁小寧是在來東莞三年后才尋找當年那個好心人的，他要當面致謝，完成一個心底的夙愿。當他按圖索驥，找到那個地址時，得到的答復讓他大吃一驚：那個幫助過他的好心人，因為一次車禍，弄得家破人亡，幸存下來的她，失去了右腿，靠一間花店維持生計。袁小寧找到那間花店，發現當年幫助過自己的好心人是那么端莊秀氣。相由心生，這是袁小寧第一次見到韓姐時心里冒出的一句話。袁小寧經常去花店買花，有一次還特意把自己的詩集落在花店。袁小寧決定幫助這個曾經幫助過自己但卻不幸的女人，但他卻沒有把當年的事告訴韓姐，那樣一來，韓姐會有想法，會覺得他是在報恩。

2

回到書店，廖靜茹已經把書店打掃得整潔有序。廖靜茹過去是書店的雇員，現在既是雇員又是老板娘。袁小寧當初之所以選擇廖靜茹，一是東北老鄉，最主要的還是廖靜茹畢業的大學，正是自己當年放棄的大學。廖靜茹是典型的東北姑娘，身材高挑，性格活潑開朗，一下就成了袁小寧的得力幫手。當然也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從雇員到老板娘身份的轉變。書店的店面不大，除了賣書，業務最多的還是租書?，F在每人手里都有手機，雖然腳步匆匆，但卻低頭不語，陽光、笑臉、鮮花這些讓人賞心悅目的東西與他們擦肩而過。袁小寧想改變這些，因為他發現還是有一些人喜歡看書的，他要讓那些背井離鄉在流水線上忙碌了一天的青年人們，停下奔跑的腳步，在書中得到一絲寧靜，和一些慰藉。袁小寧用會員制租書，一次性付費，隨時隨地可以來租書，這樣可以快速回籠資金，也使讀者得到實惠。袁小寧還把自己的詩集和發表自己作品的期刊放在書架顯眼的位置，免費借閱。這樣一來，就結識了好多喜歡文學的人，他們經常聚在書店，談文學，談人生，偶爾酒到酣處，便會有淚水飛揚。

袁小寧中學時就喜歡寫作，作文經常被老師當做范文向同學展示。來到東莞后，袁小寧一邊打工一邊堅持寫作，哪怕干完活渾身像散了架一樣。并且他很快有作品發表在文學期刊上。第一首詩歌發表時，袁小寧手捧刊有自己詩歌的期刊興奮不已，反反復復看了好多遍。那首詩寫道：這個城市在奔跑，這個世界在奔跑，而我請你停下來，至少放慢腳步……有一天他突發奇想，偷偷把刊有自己詩歌的期刊帶進市圖書館期刊閱覽室，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詩。幾天以后，當他偷偷把那本期刊藏在懷里，準備離開閱覽室時，被管理員發現。袁小寧成了盜書賊，引來讀者一片斥責聲，又被館長好一頓批評教育。真相大白后，人們投來贊許的目光，館長當場決定，特批袁小寧可以隨時來看書借書，并聘袁小寧為名譽館員。這件事在東莞文化圈曾轟動一時。

“你是真準時啊，而且風雨無阻?！?/p>

袁小寧笑了，他聽出廖靜茹的弦外之音。袁小寧說：“她需要幫助?！?/p>

廖靜茹說：“你別忙著幫助別人，荒了自己的地?！?/p>

袁小寧從后面摟住廖靜茹的腰：“你不要瞎想，我在做我應該做的事?！?/p>

袁小寧沒有把韓姐曾幫助過自己的事告訴廖靜茹。兩個人同居以來，感情一直很好，像今天這樣的醋意廖靜茹還是第一次表露。女人可能都是這樣，一種本能，保護自己的本能。書店的生意很一般，廖靜茹曾提出改弦易張，處理掉圖書做其它生意。但袁小寧卻堅決不同意，只要能維持下去，他就會堅持，堅守這點寧靜，堅守這點溫馨。因為他相信書店就是一個港灣，可以讓疲憊的心得到舒緩和放松。人這一生總是在奔跑，當你停下來時，會發現在奔跑中看不到的景色是那么美好。

袁小寧有了反應，兩只手就有些肆無忌憚起來。

廖靜茹掙脫著：“你瘋了，大白天的……”

袁小寧嬉皮笑臉地：“為愛而瘋狂，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

恰好有下夜班的人來還書，袁小寧放開了廖靜茹。

和廖靜茹同居，讓袁小寧體會到了愛情的幸福。他覺得兩個心儀的人在一起，談情說愛是遠遠不夠的，應該是談情做愛，愛情是做出來的，是兩個如饑似渴的人用行動做出來的。相比那些別妻離子或單身一人的打工者，袁小寧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

“小寧，我想回家看看?！绷戊o茹說：“我哥前幾天讓四輪拖拉機把腿壓斷了……”

袁小寧焦急地：“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訴我？你現在就去買票，趕快回家去看看?！?/p>

廖靜茹說：“我也是剛知道，我媽怕我擔心?！?/p>

袁小寧從鋪下拿出一張卡塞到廖靜茹的手里，那里面存的是這些年攢下的稿費，每次二百三百的，最多的一筆只有一千多一點。

袁小寧說：“這里面有幾千塊錢你帶著，等你哥的病好了再回來?！?/p>

廖靜茹的眼睛有些濕潤，囁嚅著：“小寧……謝謝你……”

袁小寧說：“謝什么？一起做過愛的人不言謝。你快去買票，晚上我約幾個人為你餞行。

3

袁小寧知道廖靜茹不會再回來了。

那天為廖靜茹送行，袁小寧約了幾個要好的文友，四川的良子，河南的大張，湖北的九頭鳥，陜西的秦川，但吳嘉龍沒有來。吳嘉龍是江蘇人，長得白白凈凈，很討女孩子喜歡，也經常到書店來。有人說吳嘉龍買彩票中了獎，連行李都沒要就消失了。對于這里數百萬的淘金者來說，買彩票已經成了他們最后一根稻草，一旦中獎，他們的命運就會徹底改變。那天他們喝了很多酒，滿屋子都是空酒瓶子?？腿俗吆?，袁小寧和廖靜茹就開始瘋狂做愛，像世界末日來臨一樣，直到兩個人精疲力盡。不久，袁小寧收到廖靜茹發來的短信，說她現在和吳嘉龍在一起，還說謝謝這些年對她的照顧。袁小寧一遍一遍翻看著短信，眼淚慢慢流了下來……

袁小寧決定回東北老家，他要完成一個藏在心底的愿望。書店要動遷了，這個不斷奔跑的城市每天都在發生著改變。韓姐聽說后，讓袁小寧把書店搬到花店來，袁小寧欣然接受了。這樣一來，書店得以保留，他也可以更加方便地照顧韓姐。用一生一世照顧她。袁小寧懷揣那張入學通知書來到那所大學，他說他只有一個愿望，就是能讓他在這所本該是他的母校上一天學，袁小寧實現了他的愿望?；氐綎|莞，袁小寧把書搬到花店。一面是一架架琳瑯滿目的書，一面是芳香四溢的鮮花。

袁小寧說：“韓姐，只要這個城市的人喜歡讀書，喜歡鮮花，這個城市就有希望?！?/p>

韓姐笑著說：“是啊，肯定有希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