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山
清明回鄉,未提前通知老家的母親。
待到家時,看見一副鎖掛在門上,
田野還是那么安靜。
我估計母親是在后沖摘茶,
于是我站在稻場邊,雙手圍住嘴巴,
對著后沖使勁喊了一聲“媽——”
我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我懷疑后沖的每棵茶樹都聽得清清楚楚。
幾只白鷺也被驚起,它們在山間盤旋,
是不是在幫我尋找母親?
整個山谷回蕩著我呼喚母親的聲音。
我的聲音從山坡上滾落,
經巖石的碰撞、山澗的洗滌,
已然變成了一棵竹筍呼喚泥土的聲音,
一滴露珠呼喚生命的聲音,
一朵生活在別處的白云呼喚炊煙的聲音,
一個不再提起的鬼故事,
呼喚傳說的聲音。
仿佛山谷里的一切,都在呼喚自己的母親。
我們這群找不到母親的孩子,
都在浩大的春天里惶恐不安。
清晨的人是干凈的
清晨的人是干凈的,因為,他還沒從夢中醒來。
在夢中,他到奶奶的墳前哭;
他去童年的溪流里洗臉,洗著洗著臉就不見了。
他挨了老師的教鞭,他因偷看女同學的胸部而羞愧。
他找到丟失的五毛錢,于是消解了仇恨。
他醒了,眼角掛著眼屎,神情木然,
一聲鳥鳴都能讓他顫栗,
一顆遺落的花生,都能讓他滿足。
他去晨練的時候,柿子正慢慢變黃。
遛狗的女人和他打招呼,
看到她笨拙的臀部,他卻想起自己的母親。
蓋屋記
父親蓋過三次房子,第一次是三十年前,
一場大火燒了家里的草屋。
父親挑斷了三根扁擔,
蓋起了全村第一間瓦房。
第二次是十八年前,因為大兒子要結婚,
建造了一座兩層小樓。
父親扛了十一年毛竹,死過很多次,才把欠債還完。
第三次是去年清明,他七十三歲了,怕過不了這坎,
為自己打制了一副棺材。
我感覺這是他最盡心的一次,
刨刀推平他的棱角,刨花像他徒勞的一生。
他小心翼翼地為棺材刷桐油、上土漆;
他失眠時,還走到這未來的歸宿邊,
抽一根煙,摸摸它結實的身子,
和它談一談心。這不禁使我想起了,
當初自己按揭了一套商品房時,
快要入住的心情。
記一次春游
小學時,學校組織去遠方的水庫春游,
清晨五點要到村口集合。
老師說,遲了就不能去了,司機不喜歡等人。
母親戴著借來的一塊手表,
一邊納鞋底,一邊給我煮雞蛋。
她讓我放心,說一定會準時叫醒我,
讓她的小兒子,去見見世面。
后來我卻夢見母親睡著了,她忘了我的春游。
待我趕到村口,墨綠色的大巴已經啟動了。
我徒勞地奔跑,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被自己的夢驚醒,
外面漆黑一片。母親在灶后真的睡著了,
她的鞋底掉在地上,一根針發出微光。
她煮的雞蛋安靜地躺在鍋底,
她腕上的手表,才走到凌晨三點——
她一驚,差點在小板凳上摔倒。
看到我滿臉淚痕后,她非常內疚,
好像真的誤了我的美好行程。
飛機
夏夜乘涼的時候,母親搖著蒲扇,
指著緩慢移動的飛機說,
這上面不知坐著些什么人;
這些人,不知能不能看見我們。
木槿花送來清淡的味道,
夾竹桃又開了,在黑暗中仰望星空。
年少的我花費很長時間,
才發現躲在石榴體內的鬼魂。
母親數著云層背后的飛機,
她要用鄉村暗語,
和高空中的神秘之物取得對話。
多年后我第一次坐飛機,
提前告知了母親。
茫茫夜色下面,
母親一定看見了在云端行走的我,
我也看見了和土地糾纏不清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