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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么熬過來的

2015-06-10 06:31梁小斌
詩歌月刊 2015年1期
關鍵詞:作家

梁小斌,山東榮成人。1954年生,1972年畢業于合肥市第三十二中學。朦朧詩代表詩人。詩作被選入中學和大學教材。2005年中央電視臺新年新詩會上,梁小斌被評為年度推薦詩人。著有詩集《少女軍鼓隊》、隨筆《翻皮球》《地洞筆記》等。

1.

當你問我是怎么熬過來的,也許讀者好奇,我也覺得好奇。我還得定神想想,我是怎么熬過來的。詩歌的確給我帶來了聲譽,國務院辦公室編了一本書《較量》,里面分明說到梁小斌的詩《中國,我的鑰匙丟了》“具有震聾發聵的力量”。但是,力量歸力量,中國社會體制只認識梁小斌的詩,并不認識梁小斌這一個人。

大約在1982年,我對什么叫做作家有了一個初步感知。我進京領獎,有解放軍戰士向我敬禮,當時,我土里土氣的樣子,大概不配享受敬意,還有紅色地毯不知通向何處,我老實地踏著它走,就會找到輝煌大廳。在某研討會上,有一位作家掏出一個糠菜窩頭,在與會者中傳遞并品嘗,但沒有傳遞到我面前,即被發現人民苦難者當作珍寶一樣收去了。那情景我感到陌生,深陷在沙發里的知名作家們在討論老百姓是怎么苦,我當時對人民是怎么苦一無所知。因此,我沒有資格進入作家體制內。

靠“階段性打工”為生,是安徽的朋友力夫給我的定論。我細數我曾經做過的工種,有綠化工、電臺編輯、計劃生育宣傳干事、石虎詩會主持人、廣告人等。人靠打工生活,現在看是很正常的事,我主持電臺的“文學剪影欄目”,我做得很好,我起草計劃生育文件,計生委主任也很滿意。我就是不懂,我為什么就干不好“作家”這個活。原來,在中國,干什么都可以叫做打工,唯有作家這個名分,不是自由職業。

實事求是地說,有省委書記、宣傳部長、市委書記也曾經關心過我的。我獲獎之后,我請朋友吃飯,有朋友悄悄告知,市委丁書記要找我談談。談什么呢?我在家里趕緊翻書,擔心丁書記說我不像作家。我在家等了一個星期,也沒見丁書記上門找我談談。有好幾次,相關領導都放話找我談談,但都未果。機會被我一次次地錯過了,這是我天然的笨拙,因此只得煎熬。

2.

所謂“挫折”,大概也就是生活的變故。大約是1984年,我因長期不上班,合肥制藥廠下文將我除名,文件上特別注明:通知梁小斌“本人和家長”。人事工勞科科長在春節前夕,冒雪將通知親自送到我家里,我很過意不去,說“麻煩你們跑一趟,我本來應該親自去取的”。失去工作意味什么,我并不清楚,我心想,再也不用每天擠公交車去上班了。但我的父母卻認為廠里處理不公,就話里有話地說:“我這個孩子,自從鄧穎超接見之后,就越來越不像話了?!惫诳崎L大吃一驚,說是回去再議議。我反正關起門蒙頭大睡,甚至幾天不吃飯,也不開門,渴了,就抓窗臺上的雪吃。我吃雪時還在探索問題,我想:人不走運時,連水都在外面。我的父母在走廊探頭探腦,他們害怕我自殺,另一方面,也想看看,按照他們的話來說,我這個沒有工作的怪物。在卡夫卡那里,人有工作叫異化,在中國卻相反,人無工作就是甲殼蟲。

3.

文革時期,我父親所藏的書大約是聯共黨史和魯迅全集之類,但大都被我論斤秤賣掉了。后來,我家門口來了一個爆米花的英俊男孩,他從煤堆里摸出一本臟乎乎的書,憑我的記憶,可能是《安娜·卡列蓮娜》,但他并沒有借給我看,而是提出了交換條件,我從自家廚房門后偷了一塊咸肉遞上,他又摸出了一本拜倫的《唐璜》。在連續送上了幾塊咸肉之后,他答應代我引見一位著名作家,他的名字叫綏民。綏民先生對一個文學青年的引導真是如沐春風,他在談到古詩意境,枯藤、老樹、昏鴉時,他女兒的鋼琴聲在院內回蕩,真是震聾發聵和美妙極了。原來,英俊青年手中的書,都是綏民先生的女兒偷出來給他的,而綏民先生出于謹慎,只借給我一本《中國新詩選》,這上面匯集了中國五、六十年代中國新詩的成就。

當時,閱讀是一種禁區,我父親為避我到外面闖禍,

逼迫我沒完沒了地抄寫毛主席語錄,而且還要背誦,但這不是閱讀。真正的閱讀,只得鬼鬼祟祟,只得躲進廁所,只能是神思恍惚。半夜里,一本《唐璜》象沉重的磚頭從雙人床上不小心掉到地下,父親聞聲擰亮電燈,做過公安工作的父親從來未見過這種書,接著審訊開始,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趕快到農村去,接受改造。

4.

在閱讀生涯里,俄羅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對我心靈形成了撞擊,當時這本書還是群眾出版社的內部讀物。我現在仍在回想,我從這本書里學到了什么呢?平心而論,假如思想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話,我從中學到了什么叫做“思想”。譬如:一個囚犯躲在廚房里吃土豆,作家如何評價這個景象呢?囚犯知道,土豆如果燒熟了,就沒有他的份了。我很激動,并不是為了囚犯的苦難,而是發現了一種思辨:土豆有一種從生到熟的過程,囚犯掌握這個過程,他非常懂得他應該和什么樣的土豆打交道。囚犯的本能意識屬于已卜先知,而我對此非常著迷。

5.

我的父親曾長期從事公安保衛工作,他有一天對我說:“我也沒有什么遺產給你們兄弟幾個,我所掌握的破案技術,你們也用不著去掌握,就是掌握了也沒什么用”。這話聽起來頗感奇怪,原來父親在想一個重大問題,這就是,讓后代究竟繼承什么,既然沒什么錢,又沒什么精神和技術給后人。父親瞬間有些迷茫,為此,我深深地痛惜父親的一顆心。父親打我的時候,一時氣急,竟找不到木棍,我不忍心讓他發急,怕他血壓升高,就告訴他,木棍在床底下,父親找到木棍就說算了,算了,下次不允許了,去玩吧。我與父親的隔閡不值一提,倒是父親那一輩人其心路歷程何其悲愴。父親病重的時候,我曾寫信道,我的父親一定有好幾塊脊背。他將最好的那塊,帶槍傷的脊背送給大哥去擦,而我只能看見沒有槍傷的那一塊。

6.

因為知青生活太清苦,我曾偷了農民的一只雞,放在小提琴盒子里,拎到另一個知青點去燒,黑燈瞎火,煤油爐在床底下燉著雞,我們全裝睡著了,老鄉伸頭看我們,沒見到什么動靜。但是,雞的香味我躺在床上卻聞到了,我忽然躍起,攔住老鄉,想擋住那風。這是徒勞的,這情景我寫到了詩里:

“雞的芬芳在大步疾走,猶如戴著紅色羽冠的翩翩少年,騎著白馬,將它被殺害的消息,在天亮之前,通知千家萬戶?!蔽也荒芩?,與老鄉在打谷場聊天,他大抵也看出了我的劣跡,老鄉和善,只是沒有說穿。就這么閑聊,正是村莊月光朗照的時候,我蹲在碾盤上想:“該放鹽啦?!?/p>

7.

我沒有寫過真正的情詩,就是在我嚎啕后也沒有寫。有一個女友曾每天給我送飯到我租住的小屋,她并幫我整理文稿,那情景讓我相信,同舟共濟,相濡以沫的存在。她突然消失了,我魂不守舍,滿城尋她,在她曾住的地方,只見有風衣飄搖。后來,她給我來了信,說是她承受不住了。我在朋友圈里嚎啕,邊哭邊思索,這是什么道理。天下所有愛情都是站在輝煌的屋頂,演繹難忘一幕后,提前收筆的。她幫我整出文稿后,期盼我站在世界領獎臺上,每天送飯才有意義,但文稿卻看似廢紙,實在是吃不準我的底細。這不怪對方,這是愛情自身的規律,十二月黨人的妻女們陪送丈夫去流放,與女友雪天送飯道理相同,前者壯觀,后者如同沙礫。但我的確失戀了,我在《斷裂》里自我解嘲,所謂失戀就是她提前一步將我拋棄。

情詩是中國抒情詩最薄弱的一章,也是我的不足。愛情宏觀起源于所愛之人是在敵人營壘內,打又打不得,搶也搶不到,只有心曲彈唱,以死相拼,情詩即是克服一切障礙。中國情詩大多起源于表妹之類,這是什么道理呢?因為他身邊沒有別的女人,只有表妹(或是表哥)。因此,中國情愛起源于“容易”,起源于鄉里鄉親們近親交融,尚未真正抵達“在那遙遠的地方”,我深感內疚。

9.

獨自成俑,是我生造的成語。我沒有說“成蛹”,即是我并不想化蝶,飛舞在繁花似錦叢中。我在屋子里寫稿,害怕敲雞蛋的聲音打擾鄰居老太太,就曾將雞蛋在枕頭下壓碎。有一天,雷聲大作,我趁著雷聲敲碎雞蛋,鄰居老太說昨夜睡得很好。我盡力在獨自成俑中豐富自己的內心回想,這就足夠了,獲得一個內心回想,至少維持我一個禮拜內的精神食糧。

10.

因為視力嚴重不濟,醫生禁止我看電腦,我的腦海里實際上早已虛擬化,并將虛擬看成真的,我在虛擬中自我交流。

11.

實際上我與很多詩友有著親密關系,是詩壇上的朋友接濟我,幫我付房租,幫我刻了很多書法印章,但安徽老鄉海子之死,卻證明他死于文壇對他的冷漠。文壇該是詩人的家園,海明威說過,人生活在此地,卻到異地炸橋,我不希望詩人們在圈子里炸橋。只能說到此為止。

12.

我想靠書法掙錢。這是我余生存活的唯一手段了。學書法必須拜師,我真的拜了一個師傅,我的書法老師名字叫黃以明。他苦口婆心地對我說要學書圣的圣教序,要學會錐立沙。得到心心相授的法傳,我就特別乖。我在研習圣教的日日夜夜,被感動得熱淚盈眶,體察到書法老師用真情給我點拔迷津。王羲之的邪和空靈后人無人可及,我的師傅卻知深義,他在午夜里向我略示書圣真密,令我切勿外傳。在書法筆法已不保密的年代,真密是指心之大密,如同鋼珠,你就是不知是如何入箍的,原來是瞬間壓進去的,但軸承就是不變形。無形可尋,意在有形。我總結了一點書之真理,借貴刊披露一下:垂露雙魚,蚯蚓折骨,用力蹬空,刀背劃紙,鐵砣抱針,立錐成樁,石頭抽絲,鋼珠入箍,鵝頸鼓蕩,英膽縮身。這么多成語,我想說什么呢?書法如同蜷縮的垂露老人,被迫抽絲躍動,露就那么多,靜則凝,動則血珠連綿,或斷或續,不多也不少,我欲究盡,迫圓為方。

13.

我曾將我的10本筆記以贈送方式給了詩壇青年朋友。青年朋友將它裝在錦盒內,意思是代為保管,他在尋適當機會回贈社會。我在回想筆記所錄,不忍卒讀。我是在中國最早寫思想隨筆的人,比什么米沃什詞典引進中國要早得多。大多數人不知道我在筆記里寫了什么。譬如我說:“晚上我看見手上的刺,我就在回想,今天我的手曾經摸過什么”。還有,“我背負著孩子在想自己的問題,漸漸覺得背上已不沉重,但是靈魂稍有進散,背上就是枯骨”。這些零碎,我本打算有時問將它分行變成詩,就這么越積越多,幾乎被它埋沒。

14.

我寫的那兩首詩,我自認為并非上乘之作。人,不可能指望那兩首詩吃一輩子聲譽。我注意到,現在青年人懂它,恍如隔世,青年人的感覺是對的。他們有白已的觀點不僅要對自己說,還要說給自己的后代聽的觀點。

中國寫作至今的通病,說給自己聽還行,但說給后人聽,其道理就是難以持久恒真。說給后人聽,就是當老師,但我仍還是個學生,是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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