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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先發的詩(15首)

2015-06-10 23:17
詩歌月刊 2015年1期
關鍵詞:油鍋金黃麻雀

老藤頌

候車室外。老藤垂下白花像

未剪的長發

正好覆蓋了

輪椅上的老婦人

覆蓋她癟下去的嘴巴,

奶子,

眼眶,

她干凈、老練的繡花鞋

和這場無人打擾的假寐

而我正淪為除我之外,所有人的犧牲品。

玻璃那一側

旅行者拖著笨重的行李行走

有人焦躁地在看鐘表

我想,他們絕不會認為玻璃這一側奇異的安寧

這一側我肢解語言的某種動力,

我對看上去毫不相干的兩個詞(譬如雪花和扇子)

之間神秘關系不斷追索的癖好

來源于他們。

來源于我與他們之間的隔離。

他們把這老婦人像一張輪椅

那樣

制造出來,

他們把她虛構出來。

在這里。彌漫著純白的安寧

在所有白花中她是

局部的白花耀眼,

一如當年我

在徐渭畫下的老藤上

為兩顆碩大的葡萄取名為“善有善報”和

“惡有惡報”時,覺得

一切終是那么分明

該干的事都干掉了

而這些該死的語言經驗一無所用。

她罕見的蒼白,她罕見的安寧

像幾縷微風

吹拂著

葡萄中“含糖的神性”。

如果此刻她醒來,我會告訴她

我來源于你

我來源于你們

箜篌頌

在旋轉的光束上,在他們的舞步里

從我腦中一閃而去的是些什么

是我們久居的語言的宮殿?還是

別的什么,我記得一些斷斷續續的句子

我記得舊時的箜篌。年輕時

也曾以邀舞之名獲得一兩次倉促的性愛

而我至今不會跳舞,不會唱歌

我知道她們多么需要這樣的瞬間

她們的美貌需要恒定的讀者,她們的舞步

需要與之契合的緘默——

而此刻。除了記憶

除了勃拉姆斯像扎入眼球的粗大砂粒

還有一些別的什么?

不,不。什么都沒有了

在這個唱和聽已經割裂的時代

只有聽,還依然需要一顆仁心

我多么喜歡這聽的緘默

香樟樹下,我遠古的舌頭只用來告別

夜間的一切

我時常覺得自己枯竭了。正如此刻

一家人圍著桌子分食的菠蘿——

菠蘿轉眼就消失了。

而我們的嘴唇仍在半空中,吮吸著

母親就坐在桌子那邊。父親死后她幾近失明

在夜里,點燃灰白的頭撞著墻壁

我們從不同的世界伸出舌頭。但我永不知道

菠蘿在她牙齒上裂出什么樣的味道

就像幼時的游戲中我們永不知她藏身何處。

在柜子里找她

在鐘擺上找她

在淅淅瀝瀝滴著雨的葵葉的背面找她

事實上,她藏在一支舊鋼筆中等著我們前去擰開。

沒人知道,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夜間的一切盡可刪除

包括白熾燈下這場對飲

我們像菠蘿一樣被切開,離去

像杯子一樣深深地碰上

嗅著對方,又被走廊盡頭什么東西撞著墻壁的

“咚、咚、咚”的聲音永恒地隔開

稀粥頌

多年來我每日一頓稀粥。在它的清淡與

嶙峋之間,在若有若無的餐中低語之間

我埋頭坐在桌邊。聽雨點擊打玻璃和桉葉

這只是一個習慣。是的,一個漫無目的的習慣

小時候在稀粥中我們滾鐵環

看飛轉的陀螺發呆,躲避曠野的悶雷

我們冒雨在荒岡筑起

父親的墳頭,我們繼承他的習慣又

重回這餐桌邊。像溪水提在桶中

已無當年之怒——是的,我們為這種清淡而發抖。

這里面再無秘訣可言了?我聽到雨點

擊打到桉葉之前,一些東西正起身離去

它映著我碗中的寬袍大袖,和

漸已灰白的雙鬢。我的臉。我們的臉

在裂帛中在晚霞下彌漫著的

偏街和小巷。我坐在這里。這清淡遠在拒絕之先

活埋頌

早晨寫一封信。

我寫道,我們應當對絕望

表達深深的謝意————

譬如雨中騎自行車的女中學生

應當對她們寂靜的肢體

青筍般的胸部

表達深深謝意

作為旁觀者,我們能看到些什么?

又譬如觀魚。

覺醒來自被雨點打翻的荷葉

游來游去的小魚兒

轉眼就不見了

我們應當對看不見的東西表達謝意。

這么多年,惟有

這魚兒知道

惟有這荷葉知道

我一直懷著被活埋的渴望

在不安的自行車漸從耳畔消失之際。

在我們不斷出出入入卻

從未真正占據過的世界的兩端

秋鹮頌

暮色——在街角修鞋的老頭那里。

舊鞋在他手中,正化作燃燒的向日葵

誰認得這變化中良知的張惶?在暮光遮蔽之下

街巷正步入一個旁觀者的口袋——

他站立很久了。偶爾抬一抬頭

聽著從樹冠深處傳來三兩聲鳥鳴

在工具箱的傾覆中找到我們

潰爛的膝蓋。這漫長而烏有的行走

——誰?誰還記得?

他忽然想起一種鳥的名字:秋鸚。

誰見過它真正的面目

誰見過能裝下它的任何一種容器

像那些炙熱的舊作。

一片接一片在晚風中卷曲的房頂。

惟這三兩聲如此清越。在那不存在的

走廊里。在觀看焚燒而無人講話的密集的人群之上

卷柏頌

當一群古柏蜷曲,摹寫我們的終老。

懂得它的人駐扎在它昨天的垂直里,呼吸仍急促

短裙黑履的蝴蝶在葉上打盹。

仿佛我們曾年輕的歌喉正由云入泥

僅僅一小會兒。在這陰翳旁結中我們站立;

在這清流灌耳中我們站立——

而一邊的寺頂倒映在我們腳底水洼里。

我們蹚過它:這永難填平的匱乏本身。

僅僅占據它一小會兒。從它的蜷曲中擦干

我們嘈雜生活里不可思議的淚水

沒人知道真正的不幸來自哪里。仍恍在昨日,

當我們指著不遠處說:瞧!

那在壩上一字排開,油鍋鼎騰的小吃攤多美妙。

嘴里塞著橙子,兩腳泥巴的孩子們,多么美妙

捂腹奔赴自我的晚餐

讓我們設想在每一條河中

在不同的時代躍出水面的魚

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而將它在平底鍋上烤焦

是多么乏味的事啊。

這光潔的瓷盤中,我們曾燒死過布魯諾

讓我們設想這條魚游弋在我的每一首詩里。

寫獨裁者的詩

寫寂靜的邊境修道院的詩

寫一個黑人女歌手午夜穿過小巷被扼住喉嚨的詩

寫我父親癌癥手術后

踉蹌著去小便的詩

寫雨中的老花園的詩

我往它切開的腹中撒下鹽

和古怪的花椒。

不再是一小把、一小把的泥土和噼噼啪啪的泡沫

而將剖開我腹部像扒開河面奪路而去的

又是怎樣一個神經質的、

疲倦不堪的孩子?

我說過死神也不能讓我喪失語言。

誰能真正猜到一條

魚在那火中的回憶——

它油膩膩的皮肉是本時代的文學,卻不是我的。

我有一份破釜沉舟的晚餐:

正如此刻在沙發下打盹的貓

和任何一片干涸的河床

曾經拒絕的那樣

注①:(ciordano Bruno,1548-1600),意大利人,殉道者。

因批判經院哲學和反對地心說,1592年被捕入獄,最后被宗教裁判所判為異端燒死在羅馬廣場。

麻雀金黃

給藍角、李三林

我嘴中含著一個即將爆破的國度。

誰的輕風?在吹著

這城市的偏街小巷

早晨的人們,沖掉馬桶就來圍著這一爐大火

又是誰的神秘配方

扒開胸膛后將一群群麻雀投入油鍋

油鍋果然是一首最古老的詩

沒有什么能在它的酸液中復活

除了麻雀。它在沸騰的鍋中將目睹一個新世界

在那里

官吏是金黃的,制度是金黃的,赤腳是金黃的。

老麻雀們被撒上鹽仍忘不了說聲謝謝

柳堤是金黃的

曠野是金黃的

小時候,我縱身躍上穿堂而過的電線

跟麻雀們呆呆地蹲在一起。

暴雨來了也不知躲閃。

我們默默數著油鍋中噼噼啪啪的未來的詞句

那些看不起病的麻雀。

煤氣燈下通宵扎著鞋底的麻雀。

為了女兒上學,夜里去鎮上賣血的麻雀。

被打斷了腿在公園兜售氣球的麻雀。

烤山芋的麻雀。

青筋凸起的養老金的麻雀。

每晚給不懂事的弟弟寫信的妓女的麻雀。

霓虹燈下旋轉的麻雀。

現在是一個國家的早晨了。

在油鍋中仍緊緊捂著這封信的麻雀。

誰的輕風?吹著這一切。誰的靜脈?。

郵差是金黃的。忘不了的一聲謝謝是金黃的。早餐是金黃的

注①:斯洛文尼亞詩人阿萊西-希德戈的句子。

滑輪頌

我有個從未謀面的姑姑

不到八歲就死掉了

她畢生站在別人的門檻外唱歌,乞討。

這畢生不足八歲,是啊,她那么小

那么愛笑

她畢生沒穿過一雙鞋子。

我見過那個時代的遺照:鋼青色遠空下,貨架空空如也。

人們在地下嘴叼著手電筒,挖掘出獄的通道。

而她在地面上

那么小,又那么愛笑

死的時候吃飽了松樹下潮濕的黏土

一雙小手捂著臉

我也有雙深藏多年的手

我也有一副長眠的喉嚨:

在那個時代從未完工的通道里

在低低的,有金剛怒目的門檻上

在我體內的她能否從這人世的松樹下

再次找到她自己?哦。她那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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