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選擇

湯為斌

中午值班，我走進教室，看見展拓、悅穎等人的課桌上擺放著相同的碳酸飲料。造型別致的玻璃瓶里裝著的液體呈現出淡淡的琥珀色，似乎顯示出價值不菲。我一時好奇，問：“怎么都喝一樣的？貴嗎？”展拓告訴我，是治文午飯時請客，買了好幾瓶。悅穎說：“不貴，就幾元錢一瓶?！?/p>

已是夏季，這樣的飲料很多學生一天要喝好幾瓶。錢嘛，自然是父母給的。他們，只管用。

我想到了班里另一個女生夢。

夢是孤兒。她才幾個月大時，父親離她而去，母親隨即也不知所蹤。她的幼年、童年是怎么生活的，我不太了解，只知道最近幾年是小姨在撫養她。小姨的家境并不如意，只能在學校附近為她租了間小屋，每月給她一百元生活費。有一天傍晚，班主任散步時遇見夢行色匆匆地去菜場，問她為何這么晚才買菜。夢回答說，這時候去買，菜最便宜。得知這些情況，老師們紛紛送衣送物，還幫夢申請各種補貼。為了讓夢不用每天中午奔波回家做飯吃，這學期，部分老師出資給她辦了張飯卡。

幾天前的中午，我在夢的班上值班?？焐险n時，夢大汗淋漓地站在門口喊“報告”，胸腔一起一伏的。

夏日的正午，太陽火辣辣的，空氣里沒有一絲風。夢回到座位后，我走過去，輕聲問：“不是有飯卡嗎？怎么還要回去呢？”

夢笑得實在無奈，嘴唇翕動著，似乎在絞盡腦汁地斟詞酌句。最后，她囁嚅道：“老師……我不想在食堂吃?！?/p>

我怕她是口味不習慣，就說：“有好多窗口，挑喜歡的吃就是了?！?/p>

她很迅速地說出“不是”，接著似乎又不知怎么解釋才好……

是不是擔心錢不夠用呢？我趕緊寬慰道：“你中午盡管在學校吃。錢用完了，老師會及時充進去的?！?/p>

她還是欲言又止。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也沒太在意。上課鈴聲響起，我便離開了教室?？墒?，下課鈴聲剛響過，夢便來到我的辦公室。辦公室只有我一人，她說話一點兒也不吞吐。她算了一筆賬：“在學校吃一頓飯，至少要五元錢?？墒?，用五元錢買一筒面條，可以吃好幾餐呢。老師，我舍不得在學校吃午飯?！?/p>

她還一邊鞠躬一邊說，是因為先前沒說清楚，怕我誤解，特意來道歉的。說完，她的笑靨輕松多了?？墒?，她這么簡單的一筆賬，竟讓我震在那里，半天無言以對。五元錢，算是最便宜的伙食了?，F如今，還有幾個十三歲的少年花五元錢時會這樣去算賬呢？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對我而言，恐怕此時此刻，平生才第一次體味出這句話的辛酸與沉重！

我的童年過得也貧困至極。貧困到什么程度呢？喝米糊。富貴人家的飯菜，當然少不了魚肉；小康之家，米飯有保障；再差點的，喝稀飯。我家有時連稀飯都吃不起。煮稀飯，米粒太少了，被先盛的孩子撈光，后面的人怎么吃呢？父母摸索出經驗，將米粒碾碎，加些青菜和鹽，熬米糊。天天喝米糊，越喝肚子撐得越大，越喝臉色越難看。古人用“面有菜色”形容營養不良，真是入木三分?？墒?，是因為日子中所有的捉襟見肘都有父母扛著嗎？我像夢這么大的時候，全然是懵懂無知的。以喝米糊為例吧，我年少的心智并沒有因此而生出為父母分憂的想法。相反，天天喝米糊的過程中，我在探索著投機的秘密。我發現，米糊煮熟后，時間久了，鍋底會粘上一層。將鍋鏟貼著鍋底鏟去，撈到自己碗里，就是一塊一塊略帶焦香的米羹。

這么說，夢的不幸，根本的地方不在于貧困，而在于當貧困如泰山般壓來時，沒有能和她一起扛起一切不幸的堅強的肩膀。歷經磨難到現在，如果說她那顆羸弱的跳動的心，加上那租來的小小的空間，也算是支撐起了一個家，那么，她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這個家里大大小小的一切，她都得扛起？扛著扛著，當家方知柴米貴，小小年紀的她就學會精打細算，選擇在傍晚去買菜，也舍不得花五元錢在學校吃一頓飯了？

果真如此，她，又算不幸嗎？我跟展拓他們聊完這件事情后，他們注視著我的眼光垂下去了，仿佛不勝哀傷?？晌覠o意引誘他們去哀傷。我問道：“假定有一個主宰人生的上帝吧，他手上拿著兩樣人生，讓我們挑選：一樣是現成的富有生活，可以盡情揮霍；另一樣是眼前的也可能是一生的清貧生活，你懂得珍惜每一筆財富、每一份幸福。請問，你選哪一樣？”

沒有人給我答案?；蛟S，無憂無慮的展拓、悅穎們，一切都被父母安排得好好的，從來沒思考，也不需要思考這個有些可惡的問題。倒是有人機靈地問：“老師，換作你，你會怎么選擇？”

是啊，換作我，我會怎么選擇呢？沉思片刻，我講述了一個故事：一位古代的賢士，身居高位，衣食無憂。有人好禮相送，他斷然拒絕。問他，他說：我很珍惜當下的生活，如果我接受這些禮物，從此享樂成性，萬一哪一天丟了官職，沒人送禮了，我將怎么活？

夢還太小，根本不能拒絕好心的幫助，但她可以選擇接受的方式。師生悅談之后，她決定利用每天的課間，把老師的辦公室打掃干凈。她多內向啊，無聲無息地走進辦公室，低頭工作，認真細致?？粗纳碛?，我不禁樂觀地想：這孩子，日后有沒有錢我說不準，但是，她的日子一定會被她經營得穩當。展拓、悅穎也可以選擇喝水的方式，他們不是接受我的建議，每天帶一杯水來，喝完了，就來我的辦公室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