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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泥頭閑話三題

2015-07-18 23:58于洪濤
滿族文學 2015年4期
關鍵詞:瘋女人開春麻花

于洪濤

彩 ?虹

大寶考上大學了,亂泥頭的人突然想起那個叫彩虹的姑娘。

彩虹,是北村啞巴撿來的媳婦。

那年啞巴二十八。一天傍晚,在國道邊上,他碰見一個瘋女人。瘋女人躲在一棵大樹后,偷偷瞅他。他看了瘋女人一眼,沒理會,急著回家。走了一段路,卻發現瘋女人跟上了他。他揮揮手,示意她別跟。瘋女人住了腳。

啞巴到了家門口,無意間回頭,發現瘋顛顛的女人還跟在身后。

啞巴站住,手背朝瘋女人擺了擺。那意思是說,你走吧,別跟我了,我到家了。

瘋女人不動。啞巴準備進院,瘋女人又跟上一步,靠得很近,看架式也要進院。啞巴急了,上前推了她一把,瘋女人竟然抓住他的手,不放。啞巴急得哇哇叫了兩聲。

啞巴媽聽見了,從屋里跑出來。咋了咋了?這是誰?

啞巴面紅耳赤,比比劃劃,哇哇亂叫,瘋女人卻繞在他身后,只露半個腦袋,半張臉,大氣不敢出。

啞巴媽細細打量女人,瓜子臉,大眼睛,彎眉毛,模樣不丑。啞巴媽說,別在外頭嚷嚷,進來說,進來說。

進了屋,借燈光,啞巴媽才發現,女人是個瘋子,衣服褲子臟兮兮的。她是誰?你從哪領來的?啞巴媽蒙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啞巴哇哇比劃,啞巴媽聽明白了。啞巴是說,他在路上碰見這個女人,她總跟著他,攆也攆不走。

啞巴媽瞅瞅窗外,天已經黑下來了,把一個瘋女人趕走,于心不忍??善桨谉o故留宿一個來路不明的瘋女人,又顯然不妥。

吃了飯再說吧。一直沉默的啞巴爸說話了。吃了飯,把這事報告給王隊長,讓他拿主意,讓他領走,咱家可不能留。

那年月,啞巴一家因成分高,屬于被管制對象。其實,即便是貧農成分,他們也不想留個瘋女人。

啞巴媽把飯端上來,瘋女人突然動手抓飯,狼吞虎咽。啞巴爸對啞巴媽說,你去吧,去和隊長說說,讓他們想辦法。

等啞巴媽領王隊長來家,發現啞巴和瘋女人一個坐在炕沿頭,一個坐在炕沿梢,安安靜靜。啞巴爸坐在炕里頭,閉目養神。

王隊長瞅瞅瘋女人,問,你是哪兒的?叫什么?

瘋女人驚怯怯,往炕頭挪屁股,不說話。

王隊長說,老嬸子,這樣吧,天這么晚了,我也沒地方安置她,要是個男的,我就領回家了。就在你這住一宿,明天,我讓隊里的馬車,給她送到國道上,就沒咱的事了。

雖說啞巴一家被管制,可在王隊長眼里,那只是個形式,在亂泥頭,都沾親帶故。所以,王隊長對啞巴一家一直很客氣。

王隊長走后,啞巴媽把西屋簡單收拾一下,把瘋女人領過去,說,你就在這住一晚吧。

瘋女人一把抓住啞巴媽的手,不放。啞巴媽想,瘋女人是不是害怕?就說,你害怕,我也怕你呀。半夜你瘋大了,掐死我咋辦?

瘋女人不放手,啞巴媽心軟了,就說,好好,我陪你。

夜里,瘋女人睡的安安靜靜,睡覺的模樣,和好人一個樣。啞巴媽早晨起來,仔細看,這個瘋女人也就二十一二歲,心突然動了一下。啞巴,因為是啞巴,因為家庭成分高,快三十了,還沒相過親。不行,沒相親,也不能找個來路不明的瘋女人,讓人笑話。

瘋女人一直睡到太陽升起,才醒。啞巴媽給她打了洗臉的水。

正要去上工的啞巴,看見洗完臉的瘋女人,呆了,兩眼直勾勾的。啞巴爸看在眼里,略有所思,之后,擺擺手,示意啞巴趕緊跟他上工。

王隊長來的時候,臨近中午,進門就發現瘋女人安安靜靜坐在墻根,曬太陽。啞巴媽在一旁,剁豬食。

王隊長說,老嬸子,我把她弄走吧,馬車都套好了。

啞巴媽沒馬上說好,而是瞅瞅瘋女人。

不舍得?王隊長問。

這是啥話。啞巴媽淡淡說。

嘿,老嬸子,我想過了。王隊長說,啞巴老大不小了,我看哪,這個女人你先養著,看看以后能不能養好。不瘋,你就留給啞巴當媳婦,一旦有人來找,咱就給人家,權當積德了。依我看,她不是個鬧事的瘋子,先養著,多雙筷子唄。

其實,啞巴媽就等隊長這句話了。那時,隊長的話就是一言九鼎。出了事,總得有個撐腰的。

啞巴和啞巴爸回來吃午飯,啞巴見瘋女人沒走,露出了笑臉。

啞巴媽把啞巴領進屋,囑咐啞巴,先把瘋女人當妹妹看,不準和她親近。并嚴格規定,不準進瘋女人房間。之后,領著瘋女人,也不知她能不能聽懂,連比劃帶說,提出要求:想在這住,就得注意衛生,天天洗臉,不能隨地大小便,等等。瘋女人似乎聽得懂,不言不語,安安靜靜。

可第二天一早,瘋女人拉開房門,就地尿尿,尿騷味撲鼻。

啞巴媽趕緊把她扯去外面的茅坑,輕輕拍打她的屁股,說,再在屋里尿,就把你轟走。并用手比劃,往遠處指。

瘋女人顯然明白了。臉上露出怕的表情。

瘋女人身上有股異味,啞巴媽在老頭子和兒子上工后,給她洗澡,換了衣服。但那種氣味仿佛長在身上,洗不凈,去不掉。偶爾,瘋女人晚上睡覺時,發出一種奇怪的喊叫,聽起來瘆人,并且,她極不愿意脫衣服,身上又逐漸爬滿了虱子。

很快,啞巴家收養一個瘋女人的消息,漸漸被亂泥頭的人知道了。來看的人絡繹不絕,時間一長,也就把瘋女人當做是啞巴家的人了。

河還沒開化的時候,啞巴隨隊里的男勞力出民工修河。走后第三天,瘋女人突然狂躁不安,把窗玻璃都打碎了,啞巴媽氣急之下,打了她一巴掌,她馬上跑出了院子,一溜煙就不見了。啞巴媽攆也沒攆上。

到了晚上天黑了,還不見瘋女人的影子,啞巴媽擔心了。當真走了,她倒是不會想,瘋女人總是個累贅。只是,啞巴回來,會怎樣,她不托底。

瘋女人失蹤的消息,不知怎么,傳到了工地,啞巴聽說后,請假跑了回來。見屋里沒了瘋女人,對啞巴媽哇哇大叫。之后,整個亂泥頭轉了個遍。再之后,跑來家,躺在炕上就不起來了。

啞巴夜里醒來,看見窗上有個頭影,就急忙跑出去,發現正是瘋女人。就又哇哇喊,把啞巴媽喊了出來。

把瘋女人扯進屋,見瘋女人的身上沾滿了干草,頭發凌亂,啞巴媽突然心疼了,扯住瘋女人的手,流出了眼淚。這一回,瘋女人不肯離開啞巴,也不回原來的西屋了。

啞巴坐在炕梢,默默無語。

王隊長從工地撤回來,對啞巴媽和啞巴爸說,就讓他倆那個吧。

能行?啞巴媽問。

王隊長說,你家要是不嫌棄就行。我看了,啞巴對她蠻好的,她看見啞巴就老老實實。命呀。不用張羅,搬一起,順其自然吧。

三個月后,瘋女人懷孕了。

啞巴爸說,辦了吧。意思說,總得有個儀式。

由于家庭成分高,這種事自己拿不準,或不敢拿主意。啞巴媽就想起王隊長的話,想請王隊長給做主,請幾個人吃頓飯。

王隊長一口答應,這事簡單,我給你請幾個長輩和頂事的,炒幾個菜,喝點小酒,讓他們給證明一下不就得了。別張揚。

于是,啞巴媽做了四個菜,豬肉燉粉條、韭菜炒雞蛋、小雞燉蘑菇、炒蜆子,還買了一瓶高梁酒。

王隊長請來北村年齡最長的郭爺爺,學校張老師,大隊婦女主任。王隊長醉醺醺說,你們放心,咱一起給做個證,出了事我兜著。

張老師,你給新媳婦起個名吧。郭爺爺說。也好叫著方便。

張老師說,叫彩虹怎么樣?

大伙都說好。

他們之間的對話,啞巴聽得八九不離十,抿嘴一樂。

瘋女人好像也聽懂了,一個勁地照鏡子,挖一塊雪花膏,往臉上擦,又往啞巴媽臉上涂。啞巴媽哭笑不得,聽話,別鬧了,啊。

半年后,彩虹生了個小子。取名曲大寶。

啞巴媽樂得合不攏嘴,提著雞蛋,去感謝王隊長。王隊長說,好呀,你們家的煙火續上了。

孩子過百天那天,亂泥頭突然開進來一輛吉普車,停在小隊部。

下午,王隊長來到啞巴家,告訴他們一個消息,說彩虹的家人找來了。說彩虹是鄰縣的知青,后來突然精神失常,跑丟了。他們沒說為什么精神失常,只說他們找了一年多,幾乎認為她已經死了。最近才意外得知,她跑到了亂泥頭,還生了個孩子。家里人想通過隊里和啞巴家人協商,把彩虹領走。孩子嗎,就給留在啞巴家。

啞巴一家全蔫了。啞巴爸說,能不能和彩虹家人說說,成全他們倆。

王隊長說,我已經和他們說過了,說了好幾個方案,都是為你們家想??扇思也桓?。

啞巴媽說,能不能等孩子再大一點領走彩虹。

王隊長說,我能不好好說嗎,都沒用。人家說了,他們不追究啞巴就不錯了。

若干年后,王隊長吐露,這后一句話是他編的。說彩虹的家人很厚道,沒說格外的話,只要求領走彩虹。偷偷領走,就得了。

車開來的時候,彩虹好像明白什么,盯住前來接她的女人。據說,這個女人是彩虹的姨。彩虹先拉她的手。之后,摟住啞巴胳膊,頭歪在肩膀上,做親昵狀。

臨走,啞巴媽想讓彩虹看一眼大寶,彩虹好像對孩子漠不關心。

那位姨對啞巴一家說,你們放心,回了城,一切辦妥當了,再讓她回來。

彩虹上車走了,竟然沒有一點悲傷。

從那以后,人們發現,啞巴幾乎再也沒哇哇叫過。一心一意照顧大寶,再也沒看過對象。

大寶長大后問過奶奶,他怎么沒媽媽,別人為什么有媽媽。

奶奶解釋說,你媽媽得病,早就去世了。

亂泥頭也沒人提大寶媽媽是個瘋女人,都在保守這個秘密。

大寶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天,學校領導找到大寶,說城里有人,點名要資助他,讓大寶把家人領來,簽個字,把一個包和五百元錢拿回去。當時,學校被資助的孩子有幾個,所以,大寶并沒往深里想。

第二天,啞巴來了,把東西取走了。啞巴讓大寶問,那人有地址嗎,他要感謝人家。領導搖頭,說人家不留姓名。

從那以后,大寶每個月都能接到五百元匯款。

一天,大寶發現學校門口有個女人在關注他。他很害羞,扭頭走了。再回頭,他看見那個女人在擦眼淚。他回家和奶奶說了,那天,他發現奶奶和爸爸都沒吃飯,什么也不說。

大寶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問,他有了自己的打算,等再見到那個女人,他要問問,你是不是我的媽媽。

一年后,大寶又見到這個女人,是在班主任辦公室。老師告訴他,她就是捐助人,想請大寶去飯店吃飯。他同意了。老師沒有陪,這正合大寶心意。

吃飯的時候,大寶終于說了一句,謝謝阿姨。

那個女人突然流淚了。

大寶小聲問,你是我媽媽嗎?

女人一愣,矢口否認。說,不是,我資助很多孩子。你只是其中一個。女人又說,你沒媽媽嗎?沒有的話,可以認我 。你好好學習,以后考上大學,我都資助你。

遺憾的是,大寶上到高二,再也沒有收到女人的匯款。

亂泥頭對此有很多猜測,說,等吧,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出現奇跡。

可惜,直到大寶離家去大學報到那天,奇跡也沒出現。

麻 ?花

亂泥頭北村靠山。那時叫北村小隊。以種田為主。

這閑話早,早在學大寨時。

生產隊有塊場院地,十畝大小,專用于脫谷曬糧。秋后,糧食歸倉,場院也就閑了。莊家人惜地,閑場不能閑地,轉過年谷雨,便破垅種地,種的是青麻。選擇種青麻,是因為它早熟,好為來年秋收騰場院。

立秋,青麻割走,先用犁杖剝開土層,再用牲口拉著扒犁破碎土塊,然后挑來清水,潑在散開的土塊上,待土塊泡軟,就開始平場院了。

平場院,用馬拉帶溝槽的石磙子,像溜冰似的,一圈一圈溜。帶溝槽的石磙子卡在地上,卡出一道道印,類似鏈軌車壓過的印跡,所以也叫卡場院。除了石磙子壓,也需要社員拿鍬平。

干這種活要慢要細,看似磨磨蹭蹭,全磨蹭在工夫上。慢性子的人適合干。人不多,有男有女,基本上屬于出不了大力的人。張興德算一個。

張興德三十多歲,身強力壯。派他來,是因為他性子慢,慢得邪乎,用老百姓的話,腦子少根弦,缺心眼。結幫的力氣活,都不愿意要他。所以,他只能干點散活。比如平場院。

這活不累,嘴里也就不閑,男的講葷,女的講家,不但講,還互相看,講講看看,看看干干,嘻嘻哈哈。

趕馬車的老劉,突然想找個樂,指石磙子,沖張興德說,你能把它舉起來,我就叫你一聲小哥。老劉比張興德大十多歲呢。

大伙興趣來了,巴不得看戲,嚷嚷張興德,舉,舉,說老劉小瞧你,讓他叫你哥。

張興德木訥,沒什么表情。大伙以為他不感興趣。突然,他哈腰,一撅腚,抓住石磙兩頭的槽,一挺身,脖粗臉紅,吭吭哧哧舉起了石磙子。隨后扔下,險些砸了腳。

大伙拍起了巴掌,巴掌聲像打在瓦檐上的冰雹。

老劉拱手說,小哥,服了。

這時,趙老六加碼了,說,你要再舉起來,我叫你大爺。

這個趙老六,年齡比張興德小不了幾歲,好吃懶做,喜歡混在出工不出力的堆里。所以,和張興德一樣,娶不上媳婦。

張興德瞥一眼趙老六。

這時,叫麻花的姑娘,多一嘴,說,你別聽他的,傻呀,叫爹也別舉,害人!

張興德瞅了一眼麻花,眼珠子直了。麻花害羞,趕緊扭過頭。麻花能混在這個堆里,是因為體弱,弱到幾乎干不了大田的活。

有人讓張興德舉,有人不讓他舉。

張興德的傻勁又上來了,像個大英雄,哈下腰,手指摳進石磙兩頭的石窩里,然后下蹲,嘶地一聲,褲襠開線了,露出一截紅褲衩。

眾人哈哈大笑,可張興德似乎沒意識到褲襠開線,一挺身,磙子上了前懷,又一挺胸,石磙子顫顫悠悠過了頭頂,隨后踉踉蹌蹌退了兩步,石磙子從頭后重重砸在了地上。

看門道的清楚,這一舉,挺險的,弄不好玩命。

張興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褲襠露出的紅褲衩,鮮鮮亮亮。再看,大拇腳趾也從破解放鞋里探出頭來湊熱鬧。大伙又是哈哈大笑,男的上前去掏紅褲衩,女的扭過頭去,偷著樂。

張興德并不知道褲襠開線,臉色煞白,呼呼大喘氣。對伸進褲襠的手,也沒了力氣阻擋。

笑聲過后,老劉突然想起什么,說,趙老六,你喊爹呀!

對,你喊爹呀!

趙老六說,不是爹,是大爺。

那就喊大爺!

趙老六不肯喊,撒腿跑了。

張興德憨憨笑,并不計較。那個叫麻花的姑娘氣不憤,說你傻你就傻!真是缺心眼!老六也太缺德了!

張興德的爹在隊里喂牲口,聽說有人虎他兒子,趕緊跑過來。見兒子坐在地上,滿臉大汗,臉掛不住了,說,有個三長兩短,你們養活呀!又對坐在地上的兒子說,不嫌丟人??!起來。

張興德動了一下身,沒站起來,手捂腰。

幾個人一起動手,才把他扶起來。

張興德家哥五個,兩個弟弟都結婚了,只有他,仍是光棍。半吊子,傻了吧嘰,怕是打一輩子光棍了。這不,這一舉,在家躺了七八天。

場院平完了,那些收割的青麻,被捆成捆,漚在水泡里。漚過的麻,經脫皮晾曬,便成了可以搓繩的麻。麻曬在飼養所的院子里,搭在繩子上,一道道的,白白亮亮,飄著清香。

張興德上工后,又被派來曬麻。

干活的時候,張興德的眼睛總盯著麻花,準確說,盯麻花姑娘腰間那兩根像大麻花一樣的粗辮子,咧著嘴直樂。

雖說張興德缺心眼,但他不發賤。這是眾所周知的。他之所以對麻花發傻,是因為麻花為他說過話,好壞話他是聽得懂的。他的表現是,你越對他好,他才對你發賤。缺心眼么。麻花伸手打了張興德一下,看什么看!

張興德說,你辮子不像麻花,像兩根麻繩。

麻花說,像什么不用你管!你看你,黑得像麻皮。

恰逢趙老六聽到,把張興德拽到一旁,低聲說,你說她是麻繩,她說你是麻皮,不稀里外。聽明白沒有?麻花是在暗示你,想給你當媳婦,你這個呆子,咋不懂呢!

張興德雖然傻,知道這是拿他開涮,紅著臉不答話。人家可是黃花大姑娘,精明著呢。

趙老六繼續使壞,說,你當著大伙的面,親她一下,我立馬獎你一包餅干。她要不翻臉,就是想嫁給你,一舉兩得。

那個年代,餅干對鄉下人,是稀罕物。別說吃,看都看不見。趙老六憑借老爹在供銷社當主任,弄包餅干,不費吹灰之力。物以稀為貴,一包餅干在當時,確有很強的誘惑力。趙老六繼續說,不就親一下嘛,她也不少什么,沒準還巴不得呢。

趕車的老劉插話說,我再獎你十個小鞭。

張興德的傻勁又上來了,夾在兩個人中間,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才說,說話不算拉鉤算。

兩個人點點頭,分別和張興德拉了鉤。

和煦的陽光照在一道道的麻上,麻折出的光,烘熱了人的臉,麻花那張俊俏的臉龐,像開在麻上的花骨朵。

張興德直接來到麻花身邊,見麻花的纖手正在梳理麻絲,就傻傻看。麻花抬頭,發現他近乎異常的眼神,心頭未免一怔。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張興德突然抱她的頭,說了聲,你真好。就在臉蛋上親了一口,之后撒腿就跑。

麻花的一聲尖叫,驚了干活的人。麻花的眼里閃著委曲的淚花,臉蛋紅紅彤彤的。當大家弄清了事情的緣由,又是一片笑。麻花抓起一根棍子,追張興德一陣敲打,罵道,你這個該死的!惡心我呀!

張興德一動不動,任憑麻花打。

麻花住手了,眼里的淚流了出來。張興德跑到趙老六和老劉跟前,要餅干和小鞭。拿到餅干和小鞭,又回到麻花身邊,把餅干和小鞭遞給麻花,麻花一把將這些東西打落在地。

張興德真傻了,笑容沒了。

麻花家院墻外有一堆豬糞。第二天一大早,人們發現,張興德扛著鎬頭,吭哧吭哧刨了起來。麻花媽攆他走,他擦著額頭上的汗,假裝沒聽見,依然吭哧吭哧刨個不停,一連刨了三天早晨,又用土籃子挑到麻花家的自留地里。

大家伙說,張興德真傻了。

張興德的爹聽說兒子傻了吧唧給人家干活,就罵他,不讓他去??蓮埮d德不聽,悶悶地繼續干。

等把那堆豬糞都挑到了地里,張興德傻傻的笑才回到臉上。他振展雙臂,沖著天空干吼幾聲,引得樹上的喜鵲,啾啾地叫,歡快地飛來飛去。

麻花媽候在大門口,客氣地把張興德讓進屋。麻花端來一碗開水,黑著臉遞給他。從此,張興德三天兩頭去麻花家,見活就干,麻花擋都擋不住。

冬去春來。一場春雨過后,亂泥頭就出閑話了,說麻花想嫁給張興德。

怎么可能?一個缺心眼的大男人和一個黃花大姑娘?相差小十歲呢!

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張興德的爹一天天合不攏嘴,反正張興德有一回穿上了新衣服。人們問,哪來的?張興德說,麻花做的。

這回輪到趙老六傻了。他一直暗戀麻花,張興德的條件和他沒有可比性,是麻花傻還是他傻?他腸子都悔青了。是他使壞,才促成了一段不可思議的姻緣。

菊 子

亂泥頭南村,靠海。那時叫南村漁業隊。

雞叫頭遍,隊長周滿囤就醒了,剛點上一支煙,就聽到有人敲門,拉開門一看,是東院的王嬸。

周隊長,出事了,菊子早產,大流血,還生了個怪胎,毛刺刺的,像個狼孩。

周滿囤一愣,急切切問,菊子怎樣?

王嬸帶著哭腔說,還在流血,喊一圈,也沒喊到一個合適的老爺們,俺拿不了主意,你快去看看吧。

周滿囤趕緊套上衣服,一路小跑,奔菊子家。

一進屋,周滿囤就聞到一股奶香、血腥和尿臊的混合氣味。

接生婆滿臉驚恐,一把抓住周滿囤的手,像抓住了主心骨,嚇死人了,俺接生了一輩子,沒、沒……你看咋辦。

菊子不是沒男人,男人劉開春和隊里的男勞力出海了。

這個菊子,怎么說呢。當初劉開春娶她時,村里就風言風語。菊子模樣好,細皮嫩肉,鼓囔囔的雙乳,讓花心男人蠢蠢欲動。介紹人說,她老家在北大荒。那年月吃不飽,人都往北大荒跑,她竟從北大荒來。關鍵是,結婚當天,沒一個娘家人陪著。那時的劉開春可不管這些,有個女人摟進被窩,就成。何況菊子豐滿可人。

后來,劉開春經常出海,菊子就到隊里干活,風言風語又出來了。菊子性格開朗,喜歡瘋,喜歡鬧。男人不在家,女人瘋鬧自然讓村里人看不上了。有人就下了結論,說菊子天生騷。

騷女人,總是吸引男人的。第一個,就是隊長周滿囤。別人大概猜不到,讓劉開春出海,算是他的計謀。明面看,出海掙工分多,回來總能帶些自家用的魚蝦,和不出海的人家比,富裕。也讓人羨慕。那么,劉開春和菊子就有了感恩的意思。

據說,劉開春出海的時候,周滿囤隔三差五,偷偷去菊子家,偷腥。偷沒偷到,只有菊子清楚,大家只能猜,沒證據。周滿囤的老婆可是個潑婦,潑婦沒發潑,說明這個事還有待觀察。

從海上回來的劉開春,自然也聽到了風言風語,心里別扭,又不能明問,臉子和態度上,就起了變化。加上菊子模模糊糊的來路,疙瘩越積越厚。最終發展到了菊子做錯事或說話不妥,他偶爾會動手,扇個耳光,或踹一腳。身在他鄉,菊子不敢爭辯,忍,就忍成了習慣。何況自己做事或說話,的確不十全十美。為了看住菊子,劉開春不再出海??蓵r間一長,出海的利益誘惑又太大,他又想出海了。

這回,周隊長不答應了,你想上船就上船,你想下就下,這船是你家的呀!

上不了船的劉開春,郁悶,尤其看到出海的回來,往家里拎一桶桶的海鮮,心癢不已,就把脾氣往菊花身上撒。菊花說,我去求求周隊長。

周滿囤見菊子出頭說情,吐口答應了。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關于菊子和周滿囤的風言風語,還只是個傳說。再次上了船的劉開春,忽然覺得,傳說可能是真的,不然為什么菊子出頭,周滿囤就答應了?

心里的疙瘩,就又多了一結。

都說做女人難,做男人也是挺難的。

再次上岸的劉開春,逼問菊子,是不是和周滿囤有一腿。菊子斷然否認。

劉開春犯傻了,想用體罰讓菊子承認。

菊子堅強,打也不承認。于是,臉上身上,留下許多傷痕。

風言風語,借機又豐滿了。

好在,菊子性格決定,不以為然,繼續出工,嘻嘻哈哈照舊。

問題出在黑木出獄后。黑木是因為盜竊被判刑的。

那天下午,社員們三人一幫,兩人一簇,打情罵俏,嘮閑嗑,等候周隊長派工。剛出獄的黑木,發現隊里多出一個新人,小媳婦,挺漂亮,一邊斜睨菊子胸口,一邊笑說,大,好大喲。

菊子張開粉盈盈的嘴唇,罵他流氓。罵也就罵了,可菊子有個習慣,罵的時候往往配合手,伸手打,黑木接過她的胖手,一拉,貼上了身,菊子尖聲尖叫,那張臉,白里透著紅,像只大蘋果,奮力掙脫。黑木一松手,菊子眼看就要仰倒在地,黑木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又將她拉起。說了聲,對不起!

周滿囤看不下去了,上前把兩人扯開,罵黑木,你想再進去呀!

可菊子并沒翻臉。雖然衣服不整,頭發零亂,卻有著別樣的艷麗,更是吸引了男人的眼球,有的人甚至埋怨周滿囤,掃了大伙的興,仿佛戲還沒到高潮。

事后,好心的王嬸提醒菊子,離那小子遠一點,五脊六獸,沒爹沒媽,少教。菊子卻不以為然,黑木那句對不起,讓她心里很暖。

就有了新的風言風語。關于黑木和菊子的。

就有了劉開春出?;貋砗蟮幕鹈叭?。把菊花按倒在炕,扒下褲子,拎起褲腰帶,抽打屁股,打出一道道血印。痛打菊子之后,他沒敢去找黑木,他對黑木坐大牢的經歷有些怕,怕黑木混,自己吃虧,而去找周滿囤告狀。按現實說法,他的腦袋進水了。為了周滿囤打過菊子,現在又為黑木打菊子,卻找周滿囤告狀。

我告他流氓罪強奸罪。劉開春嚷。你要給我主持公道。

屁!你看見他強奸了?菊子承認他強奸了?周滿囤嘲笑道。傻帽!流氓,流氓能定個屁罪!也就摸摸手。周滿囤明確告訴劉開春,我不妨礙你告黑木,打官司告狀重證據,你連證據都沒有,不怕他告你誣陷?他死豬不怕開水燙,他怕誰?

劉開春憋屈,又無奈,說,我媳婦承認他耍流氓了,沒承認他強奸。那也不能讓他白耍呀!

周滿囤繼續勸,用不著她承認,我都看見了,那算啥?咱這幫婦女,鬧起了扒褲子的還少呀!活著干啥,圖一樂呵。別光腚推磨,轉圈丟人了。別說沒事,有事也得裝糊涂。這才是男人。

劉開春腦子慢,一時沒領悟周滿囤的一番開導。男人還得裝糊涂?周滿囤的話他明白了一點,黑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少惹他。他恍然,黑木不能惹,周滿囤也是不能惹的。能惹的,就是菊子了。

回到家,無可奈何的劉開春,不分青紅皂白,扒下菊子的褲子,把憋在心里的悶氣,發泄了出去。周滿囤說得對,別光腚推磨,轉圈丟人了。之后,又是一陣打,專打白白的屁股,讓人不易發現。

現在,周滿囤看見了那個怪胎,什么狼孩兒,只是身上的汗毛多了一點,長了一點,濕濕的,一綹一綹的。周滿囤對接生婆說,你是瞎干了這么多年,還不如我,這叫狼孩呀?我聽說,我出生的時候,毛就多。你看。說著,挽起褲腿。真的,汗毛黑黑的,挺多。

菊子咋辦?還流血呢!接生婆沒去關心周滿囤的毛長毛短,她關心菊子的命。周滿囤想了想,忽然說,快去喊黑木,那小子有勁,讓他抬,往醫院抬。

黑木很快到了,到了,木頭樁子似的,戳在那里。他不清楚,女人生孩子,叫他干什么。

周滿囤踢了黑木一腳,黑木握緊了拳頭,剛要回手,周滿囤喊,快卸門板!快往衛生院送。

經搶救,菊子的命保住了。

孩子卻夭折了。

人們都說,菊子的命,沒有黑木的話,是保不住的。黑木抬著菊子往衛生院跑,別人都有個替換,他一直沒用別人,他怕別人耽誤了。到了衛生院,放下門板,他一頭栽在了地上。

劉開春出?;貋砗?,不但不去感謝黑木,還不好好照顧菊子,月子里的菊子甚至還得自己做飯。劉開春卻說,她把我的孩子弄沒了。

不久,菊子突然失蹤了。和她一起失蹤的,還有黑木。

于是,就又起了風言風語,說那個孩子,可能是黑木的。

二十多年后,黑木終于回到了家鄉。已是滿頭白發的周滿囤問,那孩子是你的嗎?黑木搖頭,說,不是。周滿囤問,那你為什么和她去了北大荒。黑木說,菊子說我心眼好,想和我過。

黑木反問,劉開春呢。周滿囤嘆口氣,死了十多年了。這家伙,沒福,沒有女人的命。

黑木透露,菊子當年嫁到亂泥頭,是因為唱歌唱錯了歌詞,怕批斗,才逃到這里的。黑木說,菊子說過,她已經忘了這里的人,忘了這里的事。

周滿囤眨巴眨巴眼,一時無語。

〔責任編輯 ?宋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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