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吹過田野

微笑的草

春日遲遲的中午，麻三奶奶和三個孩子坐在門口喝粥，稀溜溜的（cǎn）子粥。麻三奶奶家面朝田野，春暖花開。抬頭遠望，有風吹過，麥浪滾滾，再過幾天蠶豆就可以吃了。麻三奶奶家的討債鬼一到蠶豆場就養胖了——這話是瘸子衛紅說的。衛紅認為麻三奶奶偷隊里的蠶豆，并且堅信不疑，因為麻三奶奶家周圍全是田，孤島似的一戶人家立在大田中間。但他沒有證據，不知道麻三奶奶偷的蠶豆殼子在哪兒“毀尸滅跡”。

衛紅是隊里看青（看莊稼）的。衛紅腿是瘸的，兩只手臂也彎曲不了，貼在身子兩邊，兩只手只能像秤鉤一樣鉤東西。衛紅靠奶奶照應，吃飯穿衣洗臉洗腳。隊里讓衛紅看青，算他一個勞力工分。衛紅盡心盡力看著青，經常站在田頭大嗓門叫喊，一來嚇唬村里的孩子，二來也喊給別人聽：他沒有白拿工分。有些禾苗不能踐踏和觸碰，比如剛出的花生豆子，剛生根的山芋苗。麥子出來的時候，衛紅也和男孩子們在麥田里玩狗屎樂子，只有麥田不怕踩。

一

小翠紅是麻三奶奶的小女兒，長到六歲的時候，小嘴薄舌，刮鍋雀子似的。小翠紅挖豬草比別人挖得快。雨后的山芋壟上，山芋藤往前爬了，細密的野草鋪了一層，狗尾巴草、野莧菜、馬齒、灰灰條、貓耳朵——小翠紅轉一圈，籃子就滿了。衛紅在田頭上攔住小翠紅：“你籃子底下有山芋藤？”小翠紅說：“你放屁！”衛紅一腳踢翻籃子，狗尾巴草、野莧菜、馬齒、灰灰條、貓耳朵撒了一地，一根山芋藤子也沒有。麻三奶奶就和衛紅吵了一架。

再過一年小翠紅七歲，和鄰居一個叫圣民的孩子到小樹林里挖豬草，小樹林旁邊是塊花生地，有長勢正好的花生。小翠紅和圣民挖著挖著就丟開竹籃，往遠處挖去。他們挖出去很遠，突然聽見一個恐怖的聲音：“偷花生了！”他們驚恐地回頭，看見幾個人站在他們的竹籃旁邊?？辞嗟男l紅、隊長、會計，還有麻三奶奶。他們走過去，隊長問小翠紅：“你偷花生了？”指著旁邊剛被扯出土的花生藤蔓。小翠紅說沒有。衛紅二話不說，上前一腳踢翻小翠紅的竹籃。在竹籃底部豬草的下面，有幾顆剛從土里挖出來的嫩花生。小翠紅傻眼了，圣民也傻眼了。

人贓俱獲。麻三奶奶氣極了，拎起小翠紅“噼里啪啦”就打，打得小翠紅驚天動地地哭起來，嘴里卻一直喊“沒偷”。作為監護人，麻三奶奶因此受到嚴厲批評，年底隊里扣去他們家70斤花生，那年小翠紅家沒有花生過年。那個圣民什么事也沒有，因為他爸爸是會計，但是他不能證明小翠紅不是小偷，他嚇得在旁邊大哭。麻三奶奶一直爭辯說小翠紅不會偷，是有人故意把花生拔了藏進籃子里的，但沒人相信麻三奶奶的話。

二

從此，麻三奶奶看見衛紅就像看見鬼。麻三奶奶禱告衛紅有一天走路會摔死，吃飯噎死，被雷打死。禱告了好幾年，衛紅還是好好地活著。

小翠紅八歲上學，麻三奶奶說：“我給你上學，再苦再累也讓你上，你要好好讀書，將來不要被人欺！”小翠紅成績好，成為村里第一個女大學生。小翠紅去上大學時，村里的田開始承包到戶，麻三奶奶忙得高高興興。衛紅家的田里全是荒草。麻三奶奶說，活該。

這一年夏天，很熱的午后，孩子們睡午覺了，貓和狗也睡午覺了，麻三奶奶坐在門口銀杏樹下打盹。麻三奶奶隱隱約約聽見屋后水溝里傳來“咕嚕咕?！钡穆曇?。麻三奶奶跑過去一看，衛紅正在水里掙扎。原來，衛紅放著自家的幾只鵝，鵝過了水溝，衛紅也想蹚過水溝，腳下一滑，跌在淺水溝里。衛紅跌倒了就無法自己爬起來，一口一口喝水。麻三奶奶一刻沒有猶豫，沖下去拉他上岸。

幾天以后，衛紅像秤鉤一樣的手上掛著一只漂亮的竹籃來到麻三奶奶家，衛紅的弟弟是個篾匠。麻三奶奶接下，沒有說謝。后來麻三奶奶卻跟小翠紅說，我當時恨不得用竹竿再搗他幾下，讓他滑到深水溝里去！小翠紅說，算了，也是可憐人。

三

小翠紅大學畢業后到外地工作，一年里回一兩趟家，一回來麻三奶奶就和她說村里的故事。有一年麻三奶奶說，衛紅的奶奶死了，他沒了人照應，被送進村里的養老院里去了?！翱蓱z兮兮的，沒有手，吃飯都成問題?！甭槿棠陶f。

小翠紅抬頭看了一眼田野。田野里是一片快要收割的水稻，有風吹過，帶來陣陣清香。小翠紅說，我下午去養老院。麻三奶奶什么也沒有說。養老院是小翠紅從前上學的地方，小學撤并到鎮里去了。養老院里晚飯吃得早，小翠紅去時看見衛紅坐在桌前，面前一碗米飯，飯上幾塊蘿卜炒肉，一個工人用勺子挖了飯放進他的嘴里。

“還好，養老院里有人喂飯，”小翠紅回來告訴麻三奶奶，“我丟下了一點錢，跟工人說，他是我的鄰居，好好照應他?！?/p>

麻三奶奶什么也沒有說。

麻三奶奶死的時候，衛紅還好好地活著。衛紅和兄弟都來給麻三奶奶送葬。衛紅的弟弟說：“三奶奶，對不起，當年那花生是我放進小翠紅籃子里的，您好人有好報，姑娘這么有出息，相信您老也會升天！”

（選自《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