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在沉默時旅行

2015-09-10 07:22
中國國家旅游 2015年10期
關鍵詞:旅行事物

威廉·哈茲里特(1778-1830),英國散文家、評論家、畫家。他的隨筆風趣、親切,開創了一個時代的散文風格;代表作是散文集《席間閑談》和《時代精神》

我看不出一面走路一面又談話有什么明智之處。當我在鄉村的時候,我希望過簡單樸素的寧靜生活,就像這鄉村一樣。我不贊成評論那些灌木樹籬與菜牛。我走出鬧市是為了忘卻那座城市與其中的一切。有些人,為了這一目的而去海濱勝地,同時把大城市的那一套也帶去了。我喜歡有更多自由活動的空間而較少累贅。我喜歡離群索居,當我沉溺于其中之時,完全是為了獨居的緣故,也不愿找一位朋友分享。

旅行的靈魂是自由,完全的自由,是思考,感覺與行動,怎么高興就怎么做。我們旅行主要是為了擺脫所有的累贅與一切的麻煩,把自己遠遠地拋在身后以擺脫其他人的糾纏。這是因為我想有一塊小小的活動空間,思考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在那里沉思會整理她的羽毛又讓她的翅膀生長變強。

因此我常離開城市一段時間,在由我自己決定離開的那一刻,我一點也不會感到迷惑。我不是與一位朋友同坐在一輛輕便雙輪馬車里或一輛郵遞馬車里彼此交換著什么有趣的消息,或將同樣陳舊的話題重翻花樣,這一次就讓我與無禮傲慢達成一次停戰的協議吧。給我頭上那明亮的藍天,讓我享有腳下那綠綠的草地,還有呈現在我眼前的那條彎彎曲曲的路,再讓我跑上三個小時的路程,享受一頓美餐——然后是思索!在這寂寞的石楠叢生的荒野上如果我不能搞一些消遣娛樂,旅程將是非常艱難的。我大笑、奔跑、蹦跳,我由于高興而歌唱。然后是久被遺忘的事物,像“沉沒的失事船只的殘骸與無數的珍寶”一樣突然出現在我急切的目光前,于是我開始有了感覺,有了思維,重又變成了現在的我。

這不是一種試圖用妙語或陳詞濫調打破的尷尬的沉默,我的沉默是一種未受干擾的心靈的沉默,只有這種沉默才是完美的雄辯。沒有人比我更喜歡雙關語、頭韻、對偶、辯論與分析了;但有時我寧可不要這些東西?!叭グ?,讓我休息!”我此刻正忙著其他的事呢,這事對你來說也許是無關緊要的,但對我來說它可是“事關良心的大事”。不加評論,這朵野薔薇難道就不可愛了嗎?那有著祖母綠般表皮的雛菊就不會突然出現在我的心中了嗎?然而,如果我向你解釋它如此受我喜愛的原委,你也許只會一笑了之。難道我最好不是保守秘密、讓它滿足我默默思索的愿望,從此地到那遠處陡峭的峰頂,再從那兒移向遠處的地平線?我要是一路都這樣做的話,我只能是一個不能相處得極好的伙伴,因此我寧可獨自一人出游。我曾聽說,當一陣悶悶不樂的情緒襲來之時,你最好是獨自步行或騎馬,讓自己陷于沉思之中。然而這看起來好像是違背了慣例,是對別人的輕視,而你又一直在想你應該重新回到你的伙伴中去?!斑€是從這種半心半意的友誼中脫身出來吧?!蔽艺f。我喜歡要么自己完完全全地獨處,要么徹底地聽別人擺布,要么講個痛快,要么徹底保持沉默,要么走路,要么靜靜地坐著,要么愛交際,要么獨自一人。

有人說:“邊喝酒邊吃飯是一個很壞的法國習慣,一個英國人同時應該只做一件事?!蔽铱催@話很有道理。我不能一會兒說得上勁兒,一會兒又想得入神,一會兒又沉浸在憂郁的沉思中,一會兒又加入到愉快的談話中。不斷討論與留在心中的對事物的無意識的印象是相抵觸的,而且還破壞了情緒。如果你僅僅只是用類似啞劇表演的方法暗示你所感覺到的,那么這是乏味的。如果你不得不說明它的含義,那么它就把一件樂事弄成了一件苦差事。

比起分析法來,我寧愿在旅途中用綜合的方法。因此我滿足于將各種想法貯藏起來,然后再檢驗分析它們。我愿意看到我的那些模糊的想法與見解飄飛,如微風吹送的種子的冠毛,而不愿讓它們被爭論的荊棘纏繞。

我不反對與任何人爭論一個觀點以消磨二十英里的有限路程,但決不是為了快樂。如果你闖到了豆田飄過道路的芬芳,你的旅伴也許毫無嗅覺。假如你指向遠處的某一物體,他也許是近視眼,不得不掏出眼鏡來才能看到它。天空中存在著某種感情,云朵的色彩中有著某種心境,這一切激發著你的想象力,其中的效果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此就不會有同情,而只有一種焦躁地想得到它的渴望,一種旅途中糾纏著你的不滿,最終也許會招致心情不佳。這樣一來我決不會和自己爭吵,并認為我自己的結論理所當然是正確的,直到我覺得有必要為遭受異議的這些結論做辯護。這不完全是由于你與將自身呈現于你眼前的事物與環境不相協調——這些也許會使你想起許多事物,引起聯想,這些聯想太微妙,以至于你不能將它們傳達給別人。然而這些我卻極為珍視,而且有時我仍充滿深情地緊抓住它們,當我能離群獨處而可以這樣做的時候。

假如我能自如支配言詞與形象,我就會試圖喚醒休眠于晚霞中的金色山脊上的思緒;但一見到自然,我那本來就貧乏的想象,垂下了頭,合上了葉子,像落日時的花一樣。在現場我竟然什么也描繪不出來,我必須得有時間使自己鎮定下來。一般來說,一件有趣的事會使戶外的風景變得興味索然,它應該留作席間的談資。

美的事物一旦消失,便不再回返。我愿意在將來某個時候重游這令人陶醉的地方;但我要獨自一人重游。我找不到其他任何人能與我分享這如涌的思潮,無限的惆悵,無比的喜悅,這些連我自己都幾乎想不起來的片斷,已在很大程度上變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了。

幾乎沒有任何東西能比旅行更能顯示出想象的缺乏預見性與多變性。隨著地點的變化,我們的思想也隨之發生變化。不僅如此,我們的看法與感情也發生變化。通過努力,我們確實能把自己帶到久遠的、長期被人遺忘的景致中去,心靈的圖畫也隨之再次復活;但我們忘記了我們剛剛離開的地方。似乎我們一次只能想象一個地方。而想象的畫布只有一定的面積,如果我們在上面畫了一組物體,它們立刻就會把其他的一切擦掉。我們不能擴大我們的構想,我們只能變換我們的角度。風景向迷醉的眼睛敞開胸膛,我們在飽覽之余,似乎不能再塑造出其他美麗與壯觀的形象。我們繼續前進,不再去想它,將它排斥于我們目光之外的地平線,也將它像夢一樣從我們的記憶中抹掉。

在穿越一片荒無人煙的不毛之地時,我真想象不出一片樹林繁茂的耕作中的土地會是什么樣子。在我看來,整個世界都是荒蕪的不毛之地,就像我所看到的這一片那樣。在鄉村我們忘記了城鎮,在城鎮我們又看不起鄉村?!俺撕5鹿珗@,”托普靈·弗勒特爵士說,“所有的地方都無非荒漠?!痹谖覀兠媲?,我們在地圖上看不見的所有部分都是一片空白。我們所構想的世界比一個堅果的外殼大不了多少。它并非是一個景觀延伸到另一個景觀中去,并非是郡連著郡,王國連著王國,陸地連著大海,形成一個龐大廣闊的形象——大腦所能構想出的空間與眼睛一次所能收入的空間差不多一樣大小。其余的只是寫在地圖上的一個名稱, 一種數學計算而已。例如,我們所知道的那個叫中國的國家,其疆域遼闊、人口眾多的真正意義是什么?只不過是地球儀上的一英寸紙板,并不比一個中國的鋪子有更多的意義!靠近我們身邊的事物看上去與真實生活中的尺寸一樣大小,遠處的事物則縮小到理解的尺寸。我們按照自己的標準測量宇宙,甚至在理解我們自己存在的結構時也是非常零碎的。然而,通過這種方法,我們記住了無數的事物與地方。大腦就像一架演奏各種不同曲調的機械樂器,但它必須將這些曲調連續地演奏出來。一個想法會回憶起另一個想法,但同時它又把其他的想法排斥在外。

在試圖復活回憶起來的事物或景象時,我們好像不能打開我們的存在之網;我們必須抽出一根一根的線絲。因此如果我們來到以前住過并有著密切聯系的一個地方時,每個人一定會發現,由于預感到了將會得到的實際印象,我們越接近這個地方,這種感情就越強烈:我們記起了多年來我們未曾想起的環境、感情、人物、臉龐與名字;而此時世上其余的一切都被暫時遺忘了!

回到上面我放下的那個問題:我并不反對與一位朋友或一群人去參觀遺跡、溝渠與繪畫,恰恰相反,這是因為與先前相反的理由。它們是可以理解的事物,而且是可供人談論的話資。這里的情感不是心照不宣的,而是可以交流與公開的。索爾茲伯里平原沒有什么好評論的,而其附近的巨石陣卻是一個富于畫趣的、研究文物的、富于哲理的討論題目。

在觀光的一群人出發時,首先要考慮的總是我們要去哪里;在獨自一人漫游時,問題是我們在路上會經歷什么?!靶撵`是它自己的地方?!蔽覀円膊幌爰庇诘竭_旅途的終點。我自己就能不帶偏見地評論藝術品和奇物珍品。我曾經頗為炫耀地帶著一群人去牛津——指給他們看繆斯女神的住地,大談從長滿青草的四方院與各教學大樓與學院的石墻之間吹來的學術之風——在博德利圖書館我真是輕車熟路;在布倫海姆我完全取代了接待我們的向導,他徒然地舉起手中的棍子指點著絕妙繪畫中那些平庸的美女。前面提到的理由當然還有另一個例外,那就是我冒險在異國旅行而無人相伴時,會感到信心不足。我不時地希望聽到自己國家語言的聲音。在一個英國人的心中,對于需要社會同情的幫助才能被接受的異國風俗與觀念,存在著某種并非出自本意的反感。隨著與家鄉之間距離的增大,這種慰藉,起初是一種給人享樂的事物,卻變成了一種酷愛, 一種欲望。發現在阿拉伯的沙漠中沒有朋友與同胞相伴, 一定會讓人感到窒息;在看到雅典與古羅馬的時候,必須允許有一些需要表達的感想存在; 而我則承認金字塔太偉大非凡了,僅靠一次的思索冥想是遠遠不夠的。

在這種處境下,與一個人所有平常一系列的想法相反,他似乎是單獨的一個種類,是從社會扯下來的一支,除非他能即時遇到伙伴并得到支持。然而當我的雙腳剛踏上充滿笑聲的法國海岸時,我一度并未感覺到這種需要或渴望的迫切性。加來港充滿了新奇與歡樂。該地忙亂連續的模糊之聲像灌進我耳朵里的油與酒;太陽西沉時,從港中一艘又舊又破的船的頂部由水手們唱出來的圣歌,在我的心靈聽來并不像異國之音。我呼吸的只是普通人類的空氣。我走過“藤蔓覆蓋的小山與法蘭西快樂的區域”,身子筆挺,滿意非常;因為人的形象未現愁苦之相,也未束縛于恣意專橫的御座的基部,語言并未讓我不知所措,因為我能懂得所有偉大的繪畫學派的語言。整體像幽靈一般地消失了。繪畫、英雄、光榮、自由,一切都遁逃了,除了波旁皇族的成員與法國人民,什么也沒有留下!

毫無疑問,進入到異國他鄉旅行,必定會有一種在其他地方所沒有的激動;但它給人的愉悅是暫時的而非長遠的。它離我們習慣的聯想太遙遠了,以至于它不能成為我們普通談話或言及的題目,而且,它像一個夢,或像另外一種存在狀態,不會進入我們日常的生活狀態。它是一種活生生的然而卻是短暫的幻覺。它需要某種努力才能用我們當前的實際身份換取理想中的身份。為了非常敏銳地感覺到我們舊時狂喜復活的激情,我們必須“躍過”一切現有的舒適和現存的關系。我們的浪漫與變化流動的性格不應受到馴服。大學者約翰遜博士曾評論過,對那些去過異國的人來說,異國旅行很少能提高他們談話的能力與技巧。事實上,我們在國外度過的時光是既愉快,在某種意義上說,又是有教益的;但它似乎是從我們實實在在、完完全全的存在中被剪取的一段,永遠不會自然地與我們整體的存在相結合。在我們離開自己國家的那一段時間里,我們不是同一個人,而是另外一個人,也許是更令人羨慕的那個人。對朋友,對我們自己,我們已不是原先的我們。因此詩人有些古怪地唱道:“我走出國門,離開自己?!蹦切┫M浟钊送纯嗟膽n慮的人,最好能在一段時間內擺脫那些能使他們想起憂慮的聯系與事物;但只有在給予了我們生命的地方,我們才可以說達到了目的。

猜你喜歡
旅行事物
美好的事物
另一種事物(組詩)
對生活中的事物的聯想
小黑的旅行
奇妙事物用心看
夏日旅行
TINY TIMES 3: A REAL HIT
春天來啦(2則)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