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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大山舊事之“戰爭奇緣”

2015-09-30 02:33栗志強王愛平
雪花 2015年4期
關鍵詞:桂枝蘇軍小林

栗志強+王愛平

1945年8月9日,蘇聯根據《波茨坦公告》和《雅爾塔》協定對日宣戰。這一天清晨,撫遠縣東安鎮的老百姓并不知情,他們像往常一樣,鎮子上家家炊煙繚繞,處處雞鳴狗吠。

而此時烏蘇里江右岸密林叢中蘇軍的數十門榴彈炮,炮口直指這座小鎮上的日本關東軍國境守備隊和警察署的各個軍營、據點、哨卡。但人們并沒有聽到槍炮聲。當江上輕紗般的晨霧漸漸散開之時,起早到江邊挑水的居民冷丁看到了遠處數十艘沖鋒舟載著全副武裝的蘇軍士兵急速朝鎮子駛來。

蘇軍沒有遇到抵抗。因為東安鎮后山國境守備隊的日本兵,自己放火點著了軍營,約有一小隊的日軍已向寶清縣方向逃匿,其它各據點、哨卡的日本邊防警察看大勢已去也不知倉惶潛往何處了。

當地居民醒過腔來,驚喜之余有的撕扯下自家的紅被面,有的不知從哪兒找來些紅布,拼湊成式樣不一的旗幟,他們歡慶解放、歡呼勝利,相互吆喝著到江沿迎接蘇聯紅軍去了。

之后的一天上午,街上傳來“日本娘們被打死了”的消息,我拽著姐姐急忙出門隨街坊去看光景,在鎮北,看見一輛花轱轆牛車上拉著三、四具日本警察的尸首,還有個日本女人。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二十年后,我竟然和這個日本女人在虎林不期而遇,還聽她親口講自己的故事,這真是一件奇事!

原來,這個日本女人名叫喜菊子,1922年出生在日本新瀉縣松野尾村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叫山賀豐作,高級工程師,從事建筑業。母親是小學教員。喜菊子10歲那年,也就是日本侵華戰爭爆發的第二年,父親被征召到黑龍江省方正縣搞軍事建筑。父親離開家鄉不久,母親難產去世了,她成了孤兒,外婆和姨媽收養了她。后來喜菊子在姨媽的資助下得已在東京高等女子學校畢業。曾到中國東北短暫工作,由于外婆思念喜菊子,便于1940年10月退職回日本國了?;貒?,考慮到難產給母親一樣的婦女造成的悲劇,喜菊子下決心去學助產,于1940年11月考入東京市產婦??茖W校。畢業后她在產院工作。

1943年冬,喜菊子接到父親要她來方正探親的書信,喜菊子也很想父親,便請假來到父親身邊。

一天,山賀對女兒說道:“孩子,你今年20歲了,該成家了,爸爸給你物色個對象,他是方正警察大隊的警察,小伙子長得挺標致,大學生,年歲也相仿,比你大一歲,我想讓你們成婚。我把他叫家來你倆見見面,同意了就訂婚。

喜菊子聽了忙說:“爸爸使不得?!?/p>

山賀急問:“怎么使不得?”

喜菊子低下頭喃喃地說:“我已有了意中人,也是大學生,去年應召來滿洲,一年多失去了聯系?!?/p>

山賀聽了嘆息道:“戰時世事難料,我看你就放棄他吧”

“不,爸爸,我一定要等他?!毕簿兆颖阆虬职种v述了她的戀愛經過。

喜菊子在東京女高讀書時,結識了在中學讀書的中島幸吉,朝夕相處,情投意合。中島中學畢業考進東京一所大學,學建筑。全家人像有福星降臨,個個喜笑顏開。特別是喜菊子在心靈深處默默地為她和中島勾畫著幸福美好的藍圖。她與中島青梅竹馬,共同學習,互相幫助,多年如一日,現已步入青春期,互相愛慕之情油然而生,喜菊子已把中島看成終身寄托了。

正在兩個青年人體味愛情,憧憬幸福的未來之際,日本發動的太平洋戰爭陷入危機,急征大學生補充兵源,中島于1942年冬被派往滿洲,從此失去了音訊。

山賀聽女兒說到這里怕傷了女兒的心,不再說了。

過了幾天,山賀在街上遇到中島警察,便說:“中島先生,到家喝酒去。我的女兒從日本來了,到家喝兩盅?!?/p>

中島平素和山賀交往親密,聽說他女兒從日本來了,便隨山賀到家來了。中島一進門還沒等山賀引見喜菊子,二人就親密地緊緊擁抱在了一起。山賀站在一邊愣愣地看著,不知所措。二人急忙分開手,中島向山賀歉意地說:“對不起,太沖動了!”

喜菊子趕忙介紹:“爸爸,這就是我向您說的中島幸吉先生?!?/p>

山賀聽了高興地拍手道:“哎呀!太好了,我為你們祝賀!”

就這樣,喜菊子與中島在遙遠的滿洲久別重逢。

沒過幾天,山賀便選了個良辰吉日,為喜菊子和中島在方正縣舉辦了結婚典禮,蜜月剛過被調到撫遠縣東安鎮邊防警察隊。

中島被調走后,喜菊子天天都為他的安危擔心。1944年春,喜菊子不顧家人的勸阻,執意去看望中島。她買了船票從哈爾濱乘船沿松花江順流而下,經兩天到達撫遠,在東安鎮找到了中島。

中島歉意地說:工作很忙,有時到鎮里去,有時在哨所,累的筋疲力盡。這些日子全力在邊防哨所工作,很緊張。

中島駐守的東安鎮,與蘇聯一江之隔。他們這個小分隊離鎮子還有六七十里。駐地依山傍水,在江岸柳樹叢中有一屏障,是監視哨,整日從這里窺視蘇軍的動向。偏僻荒涼的曠野,是蚊蟲的世界,一年四季與世隔絕,連一個生人也看不見,生活艱苦而單調。喜菊子的到來無疑給這里平添了生氣。

然而,相聚是暫短的,由于部隊有紀律約束,一周后喜菊子和中島不得不匆匆分手,乘船回哈爾濱了。

5月初的一個夜晚,中島和兩個同伴沿江巡邏,江風送來了對岸隱隱的音樂旋律。他們在低洼的草叢中走走停停,側耳傾聽,似有手風琴在伴奏。一向沉寂的前沿陣地出現這樣反常的現象,讓他們很是納悶。

中島沉默了一會喃喃地說:“蘇聯在開慶祝會吧,莫非是德國戰敗了?”

果然被中島猜中了。他是從蘇聯通過西伯利亞鐵路大規模集結兵力得出的結論——歐洲戰事已經結束。這里不會有幾天平靜的日子了。

第二天,中島立即給仍在哈爾濱的喜菊子寫信,期望鏖戰前夕,能和喜菊子再相會一次。

喜菊子接到中島的信,馬上整裝告別了父親,乘船來到中島身邊,中島把她安排在鎮上一家日本人開的旅館暫住。

大戰在即。據觀察哨記載,蘇聯在大規模調動軍隊,一天至少十列火車,通過西伯利亞鐵路運送部隊和軍用物資。邊界上蘇軍的高射炮、坦克、飛機的數量顯著增加。要打仗了!endprint

一天下班回來,憂心忡忡的中島正想叫喜菊子趕快回哈爾濱到爸爸身邊,喜菊子先說了:

“咱倆回哈爾濱吧!今天就走?!?/p>

中島沮喪地說:“我是這里的邊防警察,臨陣逃脫,這怎么行啊?!?/p>

喜菊子眼睛濕潤了,憐愛而懇切地說:

“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你回哈爾濱,離這遠些,安全,快走吧?!?/p>

“我堅決不走,和你在一起。明天,我給爸爸寫信?!毕簿兆討B度執拗堅決。

“也好,如果形勢突變,上級會通知的。那時,再做打算也不遲?!敝袓u讓步了。就這樣,喜菊子在這戰云密布的邊境重地繼續住了下來。

1945年8月上旬的一個黎明,中島隱約發現蘇軍正乘船渡江,他怕急了,不顧一切地拼命向鎮子跑去。見到正在驚慌的喜菊子,慌張地說:

“不好了,蘇軍過江了,我們是擋不住的,快跑吧!”

“往哪里逃???這里交通又不便,走又走不動?!毕簿兆蛹钡目拗f。

“總得逃出去活著回日本??!”中島說著把喜菊子摟在懷里,兩人感到生離死別在即,相互抱頭痛哭。

就這樣,中島和喜菊子慌不擇路地拉荒向寶清方向逃命。他們白天在林子里摸索著前進,夜晚倚在大樹底下打盹休息,渴了喝幾口山水,餓了胡亂墊吧幾口干糧,這三、四天來他們又累又餓,無時不在擔驚受怕,精神幾近崩潰。他們實在走不動了,這時路遇六個潰逃的日本士兵,于是會同他們一塊向完達山逃命。

一行人走了一個上午,在山崗上見一村莊,村角有炮臺,炮臺里影影綽綽,似有人在活動。他們沒敢進村,就在山崗上暫時休息。突然槍聲大作,六個日本兵被搜山的蘇軍當場擊斃,中島負重傷,喜菊子也負傷了。中島有氣無力地喊道:

“喜,喜菊子,你怎么樣?”

喜菊子一邊按著傷口一邊說:“我右腿負傷了,你呢?”

“我胸部打穿了,不行了?!?/p>

“你不行了,我也不活,你打死我吧?!?/p>

喜菊子悲痛地要求中島結束她的生命。

“好,咱倆死在一起!”中島用顫抖的手朝喜菊子打了一槍。

告訴她:

“你躺著,慢慢地就死了?!?/p>

子彈穿過喜菊子的胳膊,血順著袖管流了出來,她恨不得馬上死去。中島摸著喜菊子的手腕,疼惜地說:

“我對不起你,向你開槍了,痛嗎?”

“不痛?!?/p>

“你靠近點,就像擁抱那樣?!?/p>

喜菊子爬近中島,一手把著他的肩膀,望著他胸前殷紅的血跡。

中島無力地說:“現在都完了,一個也回不去了,再也見不到媽媽和姐姐了?!?/p>

接著,他的嘴唇翕動了兩下,似乎在說:“渴,渴?!备浇鼪]水,喜菊子掙扎著從身旁捋了一把榛樹葉子塞到他的嘴里,中島還沒來的及嚼,頭一歪,死了。

后來,昏迷的喜菊子被搜山打掃戰場的老百姓發現,用牛車拉了回來。由于傷勢較重,喜菊子被蘇軍送到饒河對面的比金市治療。

傷愈喜菊子被送回饒河。當時,有30多個日本遺孀,都一個心思快回日本和親人團聚。她們從饒河到虎林,準備去密山乘火車到大連乘船回國。當時,虎林已組建了共產黨領導的獨立團,團領導接見了她們。聽說她們要回日本,勸阻說:“現在還有戰爭,路上很危險,等到太平了,你們是一定能回國的,暫時不要走?!?/p>

就這樣她們被分在虎林獨立團供應部當工人。喜菊子到獨立團,常和團長的勤務員林治國接觸,團長看他們挺要好,又匹配,就從中撮合,兩人都同意。于是,1946年春,在團部舉行了婚禮。喜菊子改中國名字叫吳桂枝。一年后,她生了一個漂亮的男孩。三年后,又生了一個俊俏的女孩。

婚后第六個春秋,1952年,政府號召日僑回國,街道辦事處召集日僑開動員會,吳桂枝也去了。其實小林早就知道日僑歸國的消息,只是沒告訴吳桂枝罷了。這回真的行動了,小林發起悶來,不上班,在家蒙著被子睡大覺。

吳桂枝也在做著思想斗爭。在回家的路上,她想:是回國,還是留在中國?回國,只能她一個人回去,丈夫孩子都得拋棄。那樣太讓人傷心了。自己年幼喪母,在戰爭中又失去了家庭?,F在,在我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時刻,怎能忍心使這個中國家庭妻離子散呢!再說,中國人善良,對那些曾使他們無數家庭家破人亡的日本人,也都能夠給予最大的寬容。

吳桂枝一邊走著,一邊想著,不知不覺到了家。開門見兩個孩子在炕上玩,小林蒙著被躺在炕上不動彈。她揭開被子叫小林起來。小林懶洋洋地坐起,滿面淚痕,兩眼通紅,盯著她囁嚅未語。那種神情分明充滿疑惑和期待。吳桂枝一陣心酸,親切而同情地安慰說:

“別難過,我不走了?!?/p>

“不走了?”小林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流著眼淚問道。

“真的不走了。我舍不得你和孩子,也不能讓孩子沒有媽,讓丈夫離開妻子!”吳桂枝邊說邊用手給小林擦淚,又溫情地說:

“傻樣子,哭什么,這里有我的愛情,有我的親骨肉,懂嗎?”

小林聽了,激動地一頭扎進她的懷里,嗚嗚地哭起來。

獨立團移防后,小林留在當地。吳桂枝也不上班了??伤吹疆數氐慕由?,迷信守舊,方法落后,不講衛生。產婦大多憑天由命,一遇難產,很難保證母子平安,就為之痛心,想把自己的專長發揮出來,以回饋這里的人們。

偶然的一次機會,吳桂枝遇到一個難產的病人,三天孩子還沒生下來,縣里的婦科大夫不得已讓她們去牡丹江,虎林不通火車,也不通汽車,得先坐爬犁到密山,才能上火車,得兩三天,這么一折騰,產婦還能保住命嗎?

吳桂枝想到這里說:“躺到炕上去,我來看看?!?/p>

一檢查,胎兒已經死在肚子里了。如果不馬上引產,要不了一天,產婦也沒命了。于是對產婦果斷說;

“去牡丹江來不及了,救人要緊?!?/p>

產婦聽了,趴在地上就給她磕頭,叫聲“媽!”因為年齡都差不多,吳桂枝難為情地馬上扶起產婦說:

“走,我和你上醫院去!”

吳桂枝利用縣醫院僅有的簡單設備,把已死了的胎兒取出,使產婦脫離了危險。

吳桂枝處理產婦難產的事,在虎林小鎮傳開了。登門求她接生的一天比一天多,她一天到晚應接不暇,她的名聲也傳開了,都說她接生技術高,態度認真,怎樣的難產都能處理的好,只要及時,都能保證母子的安全。于是引起縣衛生科的關注,動員她參加工作。1959年,吳桂枝進入縣醫院婦產科,經組織認定為助產士。30多年,她始終如一,把產婦當親人,她一手接生的孩子逾萬例,沒有一次疏漏,沒出過一次事故。她通過帶徒弟,辦學習班,傳播現代接生科學技術,為邊陲虎林培養了一大批助產人員。讓吳桂枝倍感欣慰的是:自己能把在日本學到的本事奉獻給第二故鄉——中國,為中國人民造福,這是她最大的愿望。

吳桂枝老人如今已回日本定居了,她若活著今年該93歲了。

愿這位飽經磨難的吳桂枝大姐能安享晚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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