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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向那地

2015-10-22 03:12南/著
廣西文學 2015年10期
關鍵詞:蘆笙鼓樓寨子

羅 南/著

那雙眼睛穿過人群向我尋來。她一定等了很久了。

就像我等那地的鼓樓。

那地叫平坦。我抬頭在牌匾里尋到它名字時,我的心顫了顫,我的眼睛很快被忙碌的腳步晃亂。那些腳步的主人,她們提著竹編的籃,柳編的籃,藤編的籃,穿梭在我們之間。她們的眼神,她們的笑容,她們的聲音,都像她們手里提著的器具,悠遠而安靜,像遠離塵囂的一灣湖泊,只屬于千百年前的悠長時光。

是百家宴。寨子里每一戶的拿手菜都被那些手工編制的精致籃子帶到我們面前來了。我們的雙腳一踏上平坦,迎頭就遇上了家的味道。

那雙眼睛就在這時穿過人群向我尋來。她穿越無數的背影、無數的面孔,終于站到我面前。我又看到那種悠遠安靜的笑,像一灣湖泊,從千百年前的悠長時光,舒緩地向我流來。

我叫她阿姨。她笑笑,卷起舌頭艱難地想吐出幾句普通話,結果,卻只是悠遠安靜地笑。我改說桂柳話。她跟著用桂柳話說,你住我家。她接著補充說,我能聽懂你的話,我只會說一點點。她的桂柳話摻雜著大量侗語??墒?,夠了。只需那灣湖泊一樣安靜的笑流進我眼里,我便能讀懂那些仍舊滯留在她心里,無法用相同語言表達出來的另一半話。

像是一灣湖泊流進了另一灣湖泊。像是從千百年前一起走來的失散的兩個人,一個微笑,我們便認出了彼此。

我喜歡在她家樓上走來走去。我的腳步踩過那些平展展的木板時像施了魔法,在別人聽來篤篤篤的聲音,在我聽來卻是咿呀咿呀的叫聲,像外婆在呼喚我的乳名。

外婆已經很多年不叫我乳名了。外婆睡在離她家不遠的楓樹下,沉默安靜地注視著她和外公共同建起的吊腳樓。每年楓樹綠得像一捧捧翠玉的時候,我和媽媽翻越很多很多座山,來到楓樹下看她。我們從外婆的吊腳樓走過,走完那條長長的廊,就能看到楓樹綠瑩瑩地挺立在山腳下。外婆聽見她家木板咿呀咿呀地一路叫過來,就知道她的女兒和她的外孫女來看她了。

木板在她頭頂來來回回咿呀咿呀地叫,她從樓梯口伸出頭,微笑地看著我。她的笑柔軟得能吸納一切,帶著洞悉一個孩子全部秘密的狡黠。她知道外婆家的吊腳樓嗎?在離她一千公里遠的地方,那座壯家人的吊腳樓,它正從我記憶深處走出來,與眼前這座侗家人的木樓接通重合。正如她的柔軟與外婆的柔軟一樣,在她的眼睛穿越人群向我尋來的瞬間,在她從樓梯口伸出頭狡黠微笑的瞬間,驀然接通重合了。我看見三歲的我、五歲的我、六歲的我從一千公里遠的那座吊腳樓跑過,木板咿呀咿呀的聲音像只活蹦亂跳的小狗追在我的笑聲和腳步聲后。媽媽和外婆坐在木欄桿邊,午后的陽光暖暖地從山頭打過來,她們面前是一大籮筐金燦燦的玉米棒。媽媽和外婆輕聲交談,她們雙手不停歇地剝著玉米粒,眼睛卻柔柔軟軟地跟著我快活奔跑的身影,一直跟到現在,跟到我一聽見木板咿呀咿呀的叫聲,就會不由自主地跌回過去,跌回那個有著暖暖陽光和暖暖目光的午后。

住到她家來的一共是三個人。我,明媚,還有老鳥。我們在廚房做飯菜的時候,她像個孩子在我們身后圍轉,她的桂柳話生硬艱澀,她伸出手指點向我們,一個一個叫我們的名字,你是羅南,你是明媚,你是老鳥。

她害怕記不住我們,每天都這樣點叫我們的名字。我眼睛沒來由地潮濕。我想起九十三歲的外公,他的背彎得像一張弓,他說,我記不住你們了。他指著我和姐姐,說,你是依呀,你是應花。我們便拖著聲音甜甜地應,是呀,外公。沒過多久,他又指著我和姐姐說,你是依呀,你是應花。我們又拖著聲音甜甜地應,是呀,外公。

現在,我們也這樣一遍遍甜甜地應她,是呀,阿姨。她便又笑。依然是那種悠遠安靜的笑。

她跟我們說起家事。她的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出嫁了,四個兒子,兩個在廣東,一個在柳州,一個在南寧。她掰著指頭,給我們數他們一家十五口人。這是一個大家庭,只是現在,家里只守著她和老伴還有一個四歲的小孫女。

十五口人從她嘴里走出來,屋里立刻滿滿當當。她的目光伸得很遠很遠,伸進完結已有一個多月的春節里不舍得拔出來。她說,那幾天真熱鬧呀,全家人圍坐在一起。

我的目光順著她的目光爬進她內心深處,我看見那里虛掩著一扇門,只需伸手輕輕一推,門就會吱呀應聲打開,門之外的與平坦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就會立刻涌進來。

我不敢推開那扇門,我害怕門之外的東西。我逗著四歲的小女孩,把從她嘴里走出來的十五口人趕回她嘴里去。我伸手想要抱抱小女孩,小女孩小嘴往下一撇,做出要哭的樣子,扭頭鉆進她奶奶的懷里。

我等這鼓樓等了很多年。

這之前,它們待在不同的畫面里,是一種神秘和安寧。它們層層疊疊飛翹的檐像載著一個遠古的夢,這個夢長久地佇立在每一個侗寨,立成了歲月和符號。

現在這個夢就在我夢里。它每天早晚兩次透過窗戶流進來,一聲,一聲,又一聲。是鑼聲。有人用侗語在大聲喊著什么。

她告訴我,有人在鼓樓敲鑼,提醒全寨人注意防火。此后,我每每走過鼓樓,便會抬頭,對著巍然挺立的鼓樓發呆,鼓樓飛翹的檐角和尖頂從一寨子黛色的木樓層層拔起,直沖云霄,那鑼聲就從很高很遠的地方落下來密密匝匝包圍我,我看見一輩又一輩侗族先祖,他們站在鼓樓下高喊,小心火燭啰!

剎那間,我恍然不知身之所在。

我一次也沒見到敲鑼的人。他像一個謎隱在清晨和傍晚后,在某一個我看不到的時間皺褶里,敲響密碼,與族人對話。我只看到他走進鼓樓的痕跡,曲曲折折,通向千百年前的光陰。當他走出來的時候,那些光陰的安靜和悠遠便沾得他滿頭滿臉,沾得平坦滿頭滿臉。

阿叔走進家來,他是蘆笙手,前些日子一直在柳州吹蘆笙,他沒見過我們。我剛想向他解釋我們這三個入侵者,看到他的目光,便知道解釋是多余的。想必阿叔和她一樣,等我們等了很久。

阿叔說,我給你們吹蘆笙吧。阿叔興致勃勃,他的腳甚至都沒跨完門檻。我們勸他先歇歇,阿叔卻已在逼仄的過道里吹起了蘆笙舞起了腳步。光的線從阿叔身后的窗外探進來,阿叔的舞步在光線里搖曳。我想起那位唱十二月情歌的侗族漢子,他的年輕和俊朗,他的歌深情得讓人想掉淚。

她坐在我們身邊,對著舞動在光線里的他微笑。我們說,阿姨也唱個歌唄!她搖頭躲閃。像個少女。阿叔含笑的眼睛望向她,像共同醞釀一個秘密。

我知道她會唱。我知道她娘家離他家不遠。順著他和她對視的目光,我能看到很多年前那些個月色如水的夜晚,他走到她窗前,他的歌聲穿透她的窗戶。她的窗戶還曾擠進過很多青年男子的歌聲,可她只認他的歌。他的歌是魅,他一開口,便攝走她的魂。她便也唱,歌聲流淌在如水的月光里,所有的人都聽出來了,她的歌唱的全是他。

我沒向她打聽侗族“坐妹”的習俗細節。有關她和他的往事,在目光與目光對視中,已像清凌凌的溪流朝著我們輕淌而來,溪流所經之處,我們看到萬物生長。

像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或是,我們本來就是一滴水。晚上圍坐在火盆邊聊天的時候,我常常會驀然想到這樣的問題。他們給我們說寨子里的事,那些人和事流經他們的嘴,鮮活地立在我們面前,像很多年以前就已熟悉,像我們從來就生活在這個寨子里。我看看她,又看看他,感覺我是他們孩子中的一個,明媚與老鳥,是他們孩子中的另幾個。我們一起從千百年前走來,走到平坦。我們把時光藏匿在鼓樓的某一個地方,只等清晨和傍晚的鑼聲響起,那些時光的記憶才輕盈盈地從很高很遠的地方落下來,落到平坦這座木樓里,落在我們身上。

我喜歡漫無目的地游蕩,穿過狹長的巷子走到某一戶人家里,坐坐,聊聊。我總能遇上那些悠遠和安靜,這讓我疑心在很多很多年前,它們跟隨時光流淌,流經平坦,突然停下來不走了。

師姐和小碗的家在鼓樓旁——我們喜歡把房東家稱為自己家。我去找師姐和小碗的時候,長時間賴在他們家不走。房東夫婦和他們的兒子女兒圍坐在一張小桌子邊,細聲慢氣地聊天。那兒子白凈修長,他坐在桌子一角,安靜傾聽,他笑起來的時候,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一臉陽光帥氣。

我和師姐還有小碗走進來,坐在他們身邊,加入他們的話題,或是站起身離開,去做別的事。小桌子邊的氛圍從來不會因為我們的加入或離開生硬渙散。我的目光常常會不由自主越過他們停落到窗外,那些精致木窗欞外,鼓樓無聲堅守在毛茸茸的細雨中。那些游移不去的悠遠安靜,它們凝成一種氣韻,氤氳在這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讓我流連歡喜。

一直有雨。從我們雙腳落到平坦,這雨一直紛紛揚揚。細無聲息,悄無聲息。像薄紗,籠罩我們卻不會淋濕我們。

春天的平坦,到處是翠瑩瑩的綠。綠得惹眼惹心。師姐挎起籃子,說去找野艾。我們一起走進霧氣一樣的毛毛細雨中。我喜歡這雨,它們落在我發膚上,只清涼一下就倏然不見了。似乎不是雨,而是一種感覺,它們緲緲漫無邊際,似乎生來便是平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仍然穿過狹長的小巷,我們遇上三三兩兩的鄉親。她們挎著籃子,籃子里裝著剛剛采摘下來的茶葉。我們對著她們微笑,她們還以微笑,像我們最初見到的悠遠安靜。我知道那些茶,它們生長在后山上,離人家戶很近,綠云一般向山頂纏繞。我的家鄉也種茶,它們生長在云霧繚繞的高山上,與人保持冷峻的距離。我從來不知道,茶原來可以這么親切,充滿人間煙火。

寨子里的路,狹窄曲折,往上延伸,往下延伸,往寨子外延伸。這些路,我們走了無數次。白天,夜晚。我們走來走去,走得寨子里的大狗小狗聞到我們的氣息全然沒有興趣伸出頭來假裝吠一吠。

小剛老師遠遠向我們走來。他身旁是一大片黃澄澄的油菜花。小剛老師獨自一人走在開滿油菜花的小路上,路的一頭是平坦,另一頭是平坦外遙不知處的遠方,像一幀意味深長的畫。

我們向他招手。師姐大聲問,小剛老師,您看見野艾沒?小剛老師朝我們笑,他走近我們的時候,仰頭看了看天空,說,我喜歡這樣的雨。

我也仰頭,雨點飄進我眼里,涼絲絲的。我在心里說,真好,原來不止我一個人喜歡這雨。

我不知道阿叔什么時候站到車邊的,她站在阿叔身后,兩人沉默不語。我想走過去抱抱他,抱抱她,卻只是笑笑。

阿叔木訥訥的,一點也不像他原來的樣子。我想起植樹節那天,老鳥在家的壩院坎下種桂花樹。阿叔快活地說,你們種樹,我吹蘆笙給你們聽。停了停,又奔進屋子里,很快換上一套漂亮的侗族服裝。阿叔說,我穿漂亮的衣服吹蘆笙給你們聽。

那天,阿叔在坎上跳舞吹蘆笙,老鳥在坎下種桂花樹。我在一旁舉起相機,我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飛進了霧,怎么也看不清眼前這兩個男人。不,兩個大男孩。

我還想起那天,我在寨子里游蕩。她從身后拍拍我的肩。我扭頭,看見笑臉盈盈的她。她挎著一只籃子,嫩鮮鮮的春茶芽從籃口冒出來。我說,阿姨,您不是說下雨天不采茶嗎?在家的時候我們就說好的,要跟她一起上山采茶。

她笑笑,歪著頭,眉心豆大的痣隨著她的眉毛動了動,像一個陰謀得逞的頑皮孩子。她心疼我們,像一個母親心疼她的孩子。她不知道我們從小生長在農村,皮實,這絲絲雨根本奈何不了我們;她不知道,在我的家鄉凌云也生長著一大片茶樹林。

那時候的他和她,像兩個快樂的孩子?,F在,他們仍然像孩子,像兩個不快樂的孩子。

我害怕離別。不管什么樣的離別都叫我傷感。離開那晚,我故意不告訴他們,我不想讓他們來送我??伤麄兊降走€是來了,一言不發地站在我身邊。也不知道是誰的憂傷感染了誰,我們集體憂傷著,神色木然。

我不敢與他們的眼睛對視,我把目光伸向他們身后高高的鼓樓,尖的塔頂似乎刺進夜幕里,像立著一個高遠的夢。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擁抱他,擁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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