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坦侗寨邂逅鄉愁

寒 云/著

一個地方如果不把它跟別的地方比較，是很難說出它的好壞的。離開三江侗族自治縣平坦寨已經有一個月了，在城市里穿梭晃蕩，被車流人流物流欲流浸泡，身心俱疲，就突然記起平坦寨的好處來了。那里的山坡蔥蘢，那里的溪水清澈，那里的鳥依然在飛，花依然在香，人們的生活純凈、踏實。

其實懷念最深切的，還是平坦寨的寧靜。

木樓在夜晚是看不出其婀娜身姿的，但美麗的姑娘踩著木梯子上樓時的聲音，足以讓木樓產生一種宛如仙境的情懷來。跟我同住一戶的兩個美女作家，南南和月兒，都喜歡穿長裙子，當她們裙裾輕擺，循著木梯子娉娉婷婷而上的時候，時光似乎倒流到遙遠的漢唐時代，古老的詩情溢滿小樓。是的，那些逼仄的光線，木樓特有的清香，以及美人如蘭的嬌喘，在靜謐的夜色中，足以構成一首詩，無比曼妙的詩！你能想象在古老的侗族木樓里，兩個一襲長裙的姑娘宛如羞澀的新娘，正一步步地穿過時光倥傯的樓道，走向她們建在高處、夜色迷離的洞房花燭夜，那種浪漫的情懷，足以讓喜歡浮想聯翩的男人們在無數夜晚輾轉反側了吧。

這樣的場景在別處，也應該是有詩意的。然而我如此大費筆墨，不是為了贊美木樓的美麗，也不是為了滿足內心里那份營造浪漫的小情調，而是要說明平坦寨的靜。古語有云，寧靜以致遠。當周遭一片闃寂，想象的翅膀便開始撲棱，帶著我們在無限浩瀚的空間里任意飛翔。這種飛翔，只隸屬靈魂，輕盈，透徹，美麗。當然，有時也會有感傷，也會有淡若無痕的愁緒伴隨。但，心靈受用。這種靈魂的飛翔，并非每天可得，必須有安靜的時光，才能催生。平坦的寂靜，真真難得。在入住平坦的幾天時間里，我盡情享受著這難得的靜。

平坦侗寨的夜晚比我所住的金城的夜晚要長好多。夜幕降臨之后不久，燈光影影綽綽的侗寨很快就歇了她的鳥雀，安了她的牛羊，收起人們的聲響，用一張寧靜祥和的蠶絲被輕輕給村莊蓋上，說，睡吧。就這樣一聲母親般的召喚，還沒有到九點，整個寨子就已經靜謐無聲了。我住在三樓，窗外即是半山坡，侗寨木樓沒有安紗窗，打開電燈翻閱一本書，總有一些小蟲子飛進來，在書面上輕盈調皮地舞蹈。它們是這個寂靜夜晚里最不安分的精靈，身形微小，行跡飄忽，在字里行間飛馳而過，以為它走了，翻開另一頁來，卻又倏地在那里，翅片輕盈，舞姿裊娜，仿佛一枚破紙而出的文字，逼你露出訝異的神情。蟲子的數量不是很多，就三五個，燈光無聲，它們的飛翔也無聲。它們在燈光下不停劃著優美的弧線，力圖讓夜晚更熱鬧一些，然而適得其反，夜晚卻因它們的飛舞顯得更加寧靜起來。

這是我熟悉的夜晚，在遙遠的拉仁中學，這樣的夜晚陪伴了我十年時間；在比拉仁中學更遙遠一些的故鄉，這樣的夜晚陪伴了我二十年時間。靜夜里的閱讀，總是因為這些飛翔的精靈的參與，讓記憶得以牢固，讓情感找到寄托，離開鄉村到城市生活以后，紗窗把小蟲子都擋在了閱讀之外，偶爾有一兩只進來，也沒有鄉村的小蟲子這樣可愛，它們不喜歡在書本上滑翔，而是喜歡沖擊我的眼睛和鼻子，讓人無限厭煩，到最后，不得不痛下殺手，既毀了它們的性命，又讓夜讀變得血腥和煩躁，情趣盡無。往往這些時候，我就懷念鄉下靜夜里的閱讀時光，心中升騰起來的那種隱隱作痛又令人悵惘的情愫，我后來把它叫作“鄉愁”。

是的，我如此切切地懷念平坦寨的靜，其實是因為我在這里與蟄伏在心底的鄉愁異地重逢。那份傷感的欣喜，無以言表，遂化為想象，化為懷想。

平坦侗寨的生活，也如我故鄉一樣寧靜恬淡。人們躬耕于山野，種稻牧牛，養蠶采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循規蹈矩。每個人看過去，都是一臉平和，沒有城市人的焦慮和戾氣。淳樸的鄉風依然吹拂著古老的寨子，百家宴和侗族大歌延續千年而不變。侗寨里的新娘，依然穿戴從祖母那里繼承下來的銀飾嫁妝，在人們的祝福聲中走進另一個寨子，與她們相愛的男人喜結連理在天比翼，而為她們失戀的情哥哥，卻依然在山坡上彈著四弦琴，日夜不停地唱著令人憂傷的情歌：

哈咿——正月迎春花片片，哥想阿妹心里面；哥想阿妹妹不知，只有花香在心間……

哈咿——十二月來雪花飄，哥想阿妹心里面；哥想阿妹妹不知，只有雪花落滿天……

無可否認，我喜歡平坦侗寨，喜歡她的寧靜，喜歡她的淳樸，喜歡她的古老的憂傷。我喜歡她沒有被世俗污染，依然堅貞純美；喜歡她的熱情，喜歡她脫口而出的動人的山歌，喜歡她蟄居世界的一隅獨享自由無憂的狀態。我喜歡她，熱愛她，就如同喜歡和熱愛我的故鄉。

然而，一個地方一旦給人故鄉的感覺，人們最終離她而去，也就成了一種必然。對于志在四方的人來說，故鄉雖好，卻不是久居之所。沒有一個人不渴望遠方的生活，也沒有一個人不想著有朝一日衣錦還鄉。自古以來，走不出故鄉的人，將以草木形式被故鄉遺忘，那些離開故鄉去闖蕩，建功立業回來的人，故鄉的歷史里永遠為他們留一塊碑。這就是為什么，盡管心中盛滿鄉愁，但人們依然還要紛紛遠離故鄉四處漂泊的原因。

侗寨的生活，寧靜、安逸而休閑，和故鄉如此相似，和我生活了十年的拉仁中學如此相似，然而我不會留戀這里，也不會長久居住下來，正如當年我毅然離開故鄉那樣，我有更重要的人生要去追求，有更重要的事業要去完成。在我認為，太悠閑和平靜的生活，對人生其實是一種傷害，它容易使人沉淪，使人怠惰，使人無所作為。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方式，也不是我追求的生命存在形式。我渴望跋涉千里，我渴望波瀾起伏，我渴望在比故鄉廣袤千百倍的遠方挑戰風雨，絢麗此生。故鄉太小，無法承載我馳騁天涯的夢想。

盡管如此，但每個游子的心里，始終都有一份鄉愁縈懷。離開，并不代表背叛。離開，有時是為了更榮耀的回歸。每天穿越城市的車水馬龍，半夜三更夜宵攤的喧鬧依然在窗外鼓噪，惱人的飛蟲依然在夜讀時沖擊我的眼睛和鼻子，越來越淡薄的人情依然主宰著城市的生活。每逢此刻，我會深切懷念平坦侗寨靜謐無垠的夜晚，懷念木樓里踏著木梯子款款而上的美麗姑娘，懷念侗族大叔大媽們的熱誠和樸實，懷念風雨橋頭風中吹拂的油菜花的清香，懷念百家宴上醉人的米酒和侗族姑娘迷人的笑靨……是的，我會懷念平坦侗寨，有時間，我也會再回去看看她，如同懷抱一腔鄉愁重返故鄉的游子那樣。但愿那時，平坦依然是我心中寧靜祥和不染世俗的平坦，一個屬于靈魂獨有的詩意、自由、寧靜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