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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 血

2015-10-22 05:50短篇小說
廣西文學 2015年12期
關鍵詞:股長二嬸辦公室

短篇小說·鐘 欣 /著

本來只想擤鼻涕的,卻把鼻血擤了出來,紅紅的,像涂棺材用不完的油漆。黃俊不由得罵了一句,踹了一腳沖水摁鈕,走出廁所。

天已經大亮了,太陽早已升起,照進來,有些刺眼??戳艘幌率謾C,七點十九分,鬧鐘還沒有響。他又躺回床上,剛躺下,就響了。是成龍的歌: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鐘,全力以赴我們心中的夢……還在上大學的時候,他就開始使用這首歌作為鬧鐘鈴聲了。那會兒,他報名了研究生考試,每天早晨,只要鬧鐘一響,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從床上一躍而起,隨便洗漱一把,就往圖書館跑去,渾身充滿了斗志?,F在,聽到這個聲音,他反而感到厭煩了,舉起手機掐停鬧鐘,用被單把腦袋蒙住。但又怕睡著了,始終不敢再閉上眼睛,在被單里躲了一會兒,還是探出了腦袋,把被單掀過一邊,很不情愿地從床上爬起來。

稍微洗漱一下,他就扛自行車下樓了。每旬的三、六、九,是縣城的圩日。今天是十九日,從鄉下來的人們老早就在路邊搶占了攤位。尤其是賣菜的,擔子橫在道路中間,把路堵得水泄不通,連自行車都沒辦法騎過去。黃俊不停地摁車鈴,還是沒有用。他又罵了一句:“肏他媽的!”有個老頭兒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老頭兒戴著個草帽,臉色焦黑,有些面熟,好像經常把簸箕擺在這個地方,和黃俊對視了一下,依然紋絲不動,對著天空大聲吆喝著:“辣椒,正宗的指天椒,一塊錢一兩!”黃俊剎了車,跨下來,從旁邊慢慢走過。

早餐是在政府辦樓下的小攤買的,三塊錢的粉餃。辦公室在三樓,走路上來,正好八點整。門是虛掩的,裂著一條小縫兒。燈卻還沒開,推開門,里頭一片黑暗,雙層的窗簾把窗戶重重遮擋。辦公室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煙味,撲面而來,很嗆鼻。他忍不住屏住呼吸,止步不前。和煙味一起撲來的,還有寒氣,很冷,讓人一下子起雞皮疙瘩。他往后退了一步,卻冷不防撞上了從背后走過來的楊老師。楊老師托著他的后背,問:“來了?”他回過頭,喊了一聲楊老師。楊老師走進去開了燈。陳股長不由得嚇一跳,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他睡眼惺忪,被子已經掉到了地上。他揉了揉眼睛,問幾點了。黃俊說:“八點了?!?/p>

陳股長從辦公室斜對面的小會議室洗漱回來,黃俊已經吃完早餐,開著電腦繼續整理昨天晚上的錄音材料。是昨天下午的會議錄音。開會時,他坐在最后一排,縣長和其他部門領導的普通話說得磕磕絆絆,加上周圍有些嘈雜,錄音效果不是很理想,他昨晚整理到子夜一點,都還沒能完全整理成文字材料。陳股長和楊老師則不知道加班到什么時候。陳股長總是責備楊老師文章哪里哪里不合格。他也被嚇著了,一整個晚上都不敢說話,只顧戴著耳機聽錄音。從十一點鐘開始,他就一個勁地打哈欠了,眼睛也疼得難以睜開。直到子夜一點,陳股長才發話:“你先回去休息吧?!?/p>

陳股長還是沒有完全睡醒,懶洋洋地坐在辦公椅上,點燃一根煙,擺出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滿臉都是疲憊,黑眼圈十分明顯。坐在他對面的楊老師臉色也有些暗淡,但是腰坐得很直,顯得十分認真。把煙抽到一半,他問楊老師吃早餐沒有。楊老師突然把腰坐得更直,說:“你不問我還忘了?!标惞砷L罵了一句他媽的,然后把臉轉向黃俊,讓黃俊去幫他們打兩碗粉回來,老友粉。

上午九點,還有一個會要開。是一個合同的審議會議,一家公司要在城南的一個鄉鎮建廠,廠址初步選在縣道邊。黃俊買了兩份老友粉回來,已經是八點半鐘了。陳股長又在責備楊老師:“你進來也有一年了,別總拿自己當新手!你說你這樣的文章叫我怎么拿給周主任看?”啪的一聲,把稿子扔向楊老師。是一份關于昨天的會議的新聞稿,楊老師昨天晚上就開始寫了。陳股長坐回去,又點燃一支煙,說:“多看看我以前的稿子,看看我是怎么寫的!你到底是211大學畢業的,還當過兩三年的高中老師,總不至于要我手把手去教吧?!肏他媽的!”把煙叼到嘴上,猛地吸了一口,卻被嗆著了,一個勁地咳嗽,把淚水都咳了出來。楊老師垂著頭沒有回嘴,一張一張地拾起散落的稿子。

兩人把粉吃完,開會的時間也快到了。陳股長率先走出辦公室,楊老師和黃俊也拿著合同稿與筆記本以及錄音筆尾隨走了出去。會址也在三樓,是個可以坐下百余人的大會議室。財政局、國土局等部門的領導都來齊了,各就各位,就差縣長沒有來。楊老師和黃俊依然是坐在最后一排,并且是最角落的地方。會議室還有些吵鬧,聊天的聊天,打電話的打電話,有兩個看起來和楊老師年齡差不多的青年男子還公然要挾一個剛入職的小姑娘,說:“都是這樣的。我們剛進來的時候,也請辦公室的人吃了一頓。你看什么時候方便,也意思意思一下?不用很講究的,一般的大排檔就可以了?!?/p>

小姑娘剛抬起頭想說話,縣長就走進來了。他腆著個大肚子,西裝革履的,皮鞋跟額頭一樣光亮。所有人都停止了說話,不約而同地望向他,像向他行注目禮似的。他在最中間的位置坐下,一坐下,會議就開始了。

父親帶了些油和米來。油是自家的花生油,剛榨出來的;米則是今年的早稻,剛收割回來的。他下午五點左右就到了,獨自坐在門前等候。他好像很累的樣子,倚靠在門框上,用草帽蓋著臉,似乎想偷偷睡一覺。

黃俊沒有加班,但是很晚都沒有回來,在外面和同事一起吃飯。一個原來也是在縣政府辦當秘書的人,后來調到了鄉鎮,如今已經當上副書記,來縣里辦事。事情辦完了,要請他們辦公室的人吃飯。黃俊不認識他,原本不想去的,但是陳股長說:“難得張副書記瞧得起我們,是我們的榮幸啊,怎么能不去呢?”他就去了。

吃完飯回到家,已經是將近九點了。喝了點酒,他的頭有些暈暈的,一時沒發現門前坐著個人。掏出鑰匙準備開門,一個黑影突然爬動了一下,踢到了他,冷不防把他嚇一跳,叫了一聲,鑰匙掉到了地上,與此同時本能地往后退好幾步,舉起近旁的掃把,做出自衛的姿勢。父親慢慢站起來,喊了一聲黃俊。他又嚇了一跳,渾身都軟了,慢慢放下掃把,往前走了兩步,沖父親上下打量,好一會,才喊出一聲爸?!澳阍趺磥砹??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不事先打個電話給我?不是給你配了個手機嗎?”

父親說:“手機沒帶,怕丟了?!?/p>

他卻更加理直氣壯了,說:“怕丟?那手機值幾個錢?我原本晚上還要加班的,想吃完飯就直接回辦公室,說不定一晚上都不會回來?!备赣H沒有再說話,垂著頭,像個知錯的孩子。

父親還沒有吃飯,黃俊把他帶到了最近的小餐館,點了幾個小菜,還要了一瓶一斤裝的三花酒。父親好像餓壞了,只顧埋頭喝酒吃飯,一句話也不再說。黃俊沒吃多少,就放下碗筷,打了個電話給陳股長,說今晚怕是不能再去辦公室加班了。陳股長罵了一句他媽的,就把電話掛了。他心中有些忐忑,又給楊老師打了個電話。楊老師說:“沒什么要緊的,我幫你跟陳股長說說話,你跟你爸好好聊聊天吧?!备赣H抬起眉毛看了看他,想說什么,猶豫了一下,又沒有說,埋下頭去繼續吃。

黃俊沒有再吃,坐在一旁玩手機,把手機玩得叮咚作響。父親幾度抬起頭看他,幾度想開口說話,但都沒有說,直到黃俊放下手機,望向他和桌上的酒菜,他才終于說出話來,問:“在里面——做得怎么樣?”問話時,不看他的臉。

黃俊說:“能怎么樣?還不是那樣?沒日沒夜地加班,累得像條狗?!?/p>

他哦了一聲,抿了一口酒,又過了很久,才問:“在里面,認識個把女孩子了嗎?”

黃俊瞪著他,顯得有些不耐煩,很干脆地說:“沒有,辦公室就三個人,三個都是和尚?!?/p>

他又哦了一聲,埋下頭,直到吃飽,都沒有再說話。

回到住所,已經是十點多鐘了。父子倆先后簡單地洗了一下澡,就上床準備睡覺。屋里只有一張床,他們只能睡在同一張床上。父親點了一根煙,咂巴咂巴地抽,像吃一樣。黃俊看了看他紅色的煙頭,和由煙頭照出的模糊的臉,也從枕邊摸過手機,登錄Q Q和微信,進入Q Q空間和微信朋友圈,翻看好友們的最新動態。

“你怎么還不睡?”是父親的聲音。

“睡不著?!秉S俊回答,沒有望向他,繼續劃手機屏幕。

“你每天晚上——都這樣嗎?”

黃俊沒有回答,放下手機,望向他,依舊只能看到他的煙頭,和由煙頭照出的模糊的臉。他想按亮燈,卻剛摸到開關,又把手縮回來。他聽見父親繼續說:“別想那么多,好好干下去。到目前為止,你是村里唯一一個能夠在縣政府工作的人?!?/p>

黃俊隨即打斷了他:“得了,別說了!”把手機扔到一邊,躺下去。

父親卻仍在繼續:“我今天來,其實是想跟你說一件事的?!?/p>

“什么事?”

“你堂弟——黃寅——在廣東——砍了人?!?/p>

“什么?!”黃俊從床上跳起來。

黃寅是一個星期前從廣東逃回家的。最初,他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肯說,逼問了兩天,才將事情交代出來。被他砍的是他的同事,也是舍友。他在廣州一家酒店當保安,看上了酒店的一個女服務員。女服務員和他很聊得來,他就以為她看上了自己,在宿舍里跟所有人說她是自己的女朋友。他的舍友和這個女服務員是老鄉,都是湖南益陽人,平時喜歡說家鄉話,也經常在酒店里追逐打鬧,不相信她就這么成了黃寅的女朋友,問他:“你和她拉過手嗎?”

黃寅說:“拉過?!?/p>

“那你知道她的手是涼的還是熱的?”

“廢話,當然是熱的啦?!?/p>

“錯,是涼的?!?/p>

“放你媽的狗屁,你妹的手才是涼的?!?/p>

舍友卻不以為意,輕蔑地笑了笑,說:“好的女人,手都是涼的,你知道個卵!沒拉過就別亂說。我告訴你吧,她才是我的女朋友,我才拉過她的手。上個星期五,正好我跟她一起休息,我就約她去了北京路,一路上拉著她的手走到珠江邊,又從天字碼頭乘船去了中山大學。你知道中山大學嗎?那是我這輩子最向往的地方,我從小學就夢想能考進去。在中山大學里面,我也一直拉著她的手,人們都以為我們是里面的學生。那是我第一次拉女孩子的手,她的手是冰涼冰涼的,我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詞,就是冰清玉潔。你知道冰清玉潔是什么意思嗎?你連小學都沒畢業,猜你也不知道?!?/p>

黃寅頭皮都發癢了,咬著牙說:“你放屁!”

“你才放屁!她會看上你?跟我搶女人,再等十八輩子吧,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個卵樣,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吃屎都沒你的份!”

黃寅的頭皮更癢了,又咬著牙喊道:“你他媽的說什么?有種再說一遍!”

“老子說,你他媽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連吃屎也不會有你的份!怎么?不服氣?不服氣就盡管放馬過來?!?/p>

黃寅抖了抖身子,操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就走過去。對方臨危不懼,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斜著眼睛看著他笑。黃寅卻始終只是咬著牙瞪他,把他都瞪得不耐煩了。他說:“砍啊,有種你就砍啊,像條卵似的!”黃寅再瞪他最后一眼,就舉起刀捅了過去。他說,捅了五刀,對方倒下來了,地上全是血。

“死了沒有?”

“我怎么知道死沒死?!”

他的父親一個耳光扇過去,把他的嘴角扇出了血來。隨后,又舉起門角的扁擔,要繼續教訓他,卻被他的母親攔住了。

“事情都這樣了,你打死他也沒有用!”

“我打死他,讓他去償命!”

卻依然被他的母親攔住了:“你要打,就先打死我好了?!?/p>

他的父親氣得臉都黑了,吼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這么護著他,難怪會做出這種事來!”去派出所報了案,民警當即就趕來了。

對方流了很多血,內臟也部分受損了,躺在重癥監護室,生死未卜。父親對黃俊說:“你二嬸要我讓你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盡量減輕量刑?!?/p>

黃俊說:“讓我想辦法?讓我幫她想辦法?”聲音很大,嚇著了他。

父親不慌不忙地摁了一下打火機,又點燃了一根煙,說:“你在政府辦工作也有兩個多月了,應該認識一些人了吧?她給我塞了一萬塊錢?!?/p>

“什么?你說什么?你拿了她一萬塊錢?!”

父親沒有說話,繼續抽煙。

黃俊說:“你拿她錢做什么?我告訴你,她找錯人了。她應該去找律師,我可沒那個本事。你趕緊把錢還給她,明天回家就還給她!”

父親這才說:“這點忙你都幫不了?”

黃俊說:“幫不了,沒那個能耐?!甭曇魶]有那么大了,但是語氣很生硬,“你把錢還給她,以后別動不動就收別人的錢!”

父親也沒有再說話,丟掉尚未抽完的煙,躺了下去。

翌晨,父親一大早就坐在床頭抽煙了,整個屋子烏煙瘴氣。黃俊是被他的煙味嗆醒的,咳咳咳地咳了幾下,就醒了。他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連忙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天氣一如既往的好,天空藍得深不可測,望眼欲穿都望不到底端。

“你明知道我不喜歡聞煙味,還這么抽。在辦公室里天天聞,我都受夠了!”

父親抬起眉毛瞪著他,吸了最后一口,就把煙扔到地上。黃俊穿上衣服,要走下床開門出去。父親的聲音卻突然從背后傳來:“你到底愿不愿意幫?”黃俊一時還聽不明白,緩了一下神,才反應過來,說:“不愿意,也幫不了?!?/p>

父親說:“連這點小事你都幫不了,你說你在里面是怎么混的?傳出去都丟人!你是村里唯一一個在縣里的人,以后還會有更多的人來找你。你說你不把最開始的事情做好,不把自己的本事使出來給別人看看,別人會瞧得起你?你在里面干也是白干,也干不長久?!鄙らT一下比一下高。

黃俊把嗓門提得更高:“瞧不起就瞧不起,干不長久就干不長久。我還不想在里面干了呢,大不了今天就不去上班了!”連門也不去開了,走了回來。

父親跳起身沖過來,掄起腳一踹,恰好踹到他的大腿。他往后踉蹌了幾步,靠在門上。父親說:“就算她不給我錢,黃寅也是你堂弟。他從小跟你一起長大,現在你進了政府工作,他有事求你,你反而說出這種話,你這么多年的書都是怎么念的?我告訴你,你不幫也得幫,不干也得繼續干下去,我可丟不起這人!”黃俊摸著腿,一動不動地靠在門上,瞪著他,快要流下淚來。

父親是黃俊去上班后離開的。黃俊中午回來,就不見人了,門也上了鎖,除了從家里帶來的那些東西,什么也沒有留下。黃俊想給家里打個電話,摸出手機,卻剛劃到家里的號碼,手機就先響了。打電話來的,是二嬸。他猶豫著,電話響了很久,才接。二嬸很客氣,對他噓寒問暖,好一陣才切入主題:“黃寅這孩子是調皮了一點,但他的本性其實并不壞……”他打斷了對方,說:“對不起二嬸,你還是去找律師吧?!闭f完就掛了,并關了機。

就要開年中經濟報告會了,陳股長要黃俊校對縣長的講話稿。講話稿很長,三號字體的A 4紙,總共二十五頁。陳股長說:“最好給我逐字逐句地看,不然到時候縣長念了,發現有錯誤,后果你是知道的?!秉S俊一個上午下來,才總共看了兩遍。眼睛花了,頭也有些脹痛。兩遍看下來,除了第一次校對時發現文中的一個“地”字錯寫成“的”字,他什么錯誤都沒有再發現。陳股長說:“不可能只有這么一個簡單的錯誤,你再看幾遍。認真點看,別看幾行就走神了!”他又繼續從頭看。

楊老師叼著煙,對著電腦噼里啪啦地打字,好不容易打了一行,想了想,又刪掉繼續打。黃俊看了看他,想和他說些什么,周主任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楊老師很警醒,一聽到電話鈴聲,馬上把頭扭過來??吹绞侵苤魅蔚奶柎a,舉起話筒,喊了一聲周主任,正襟危坐,然后說了一聲馬上過去,就放下電話。但他沒有過去,而是把臉轉向黃俊,對黃俊說:“你過去幫周主任倒一下水?!秉S俊望向他,二話不說,就走出了門,走到周主任的辦公室。

是空調的水滿了。辦公大樓的建筑使得這一排一至五樓的辦公室空調水不能往外排,只能用桶裝著。周主任的辦公室有位客人,是個中年男人,站在沙發前,雙手攥著拳頭,面對著周主任。周主任卻好像對他愛搭不理,正在埋頭寫著什么東西,筆在紙上沙沙響。他還不到四十歲,前額就已經光禿一片了。他特意把四周的頭發留得很長,將它們梳到光禿的地方,以達到掩蓋的目的,卻由于光禿的面積太大,四周的頭發又過于稀疏,無法達到掩蓋的目的,這樣做反而顯得欲蓋彌彰。

黃俊走進去,喊了一聲周主任。周主任沒聽見似的,沒有應他,也沒有抬起頭。倒是中年男人把頭回過來了,看到他,有些緊張,拳頭攥得更緊,身子抖了一下。黃俊愣了愣,從頭到腳大致打量了他一番。他穿著雙排扣西裝,白色襯衣,腳下還穿黑色皮鞋。只是沒打領帶,襯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皮鞋也有些臟了,沾上了黃泥土。黃俊看了看他,走到空調前,剛彎下腰準備提桶,就聽到男人說:“我再相信你一次。如果下個星期沒拿到錢,你就試試看!”黃俊略微直起身回過頭想看看他,他卻已經轉過身,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大步流星地走出辦公室。黃俊又看了看周主任。周主任頭也不抬,仍在埋頭寫著什么,沙沙沙的。

黃俊再次彎下腰提桶。水快要溢出來了,很沉。但他不敢表現出很難提的樣子,把桶提得很高,幾乎是直著身體走路的,并且故意走得很快,好讓人覺得他并沒有使出多少力氣。然而,還沒有走到門口,一邊的桶耳朵就突然咔的一聲,桶頓時往一邊傾斜,水也迅速傾了出來。傾出了一些,桶再次咔的一聲,裂成兩半。幾乎只是一瞬間,所有的水就都傾了出來。黃俊嚇了一跳,拎著提手,木然地站在原地。周主任也嚇了一跳,當即從座位上站起來,吼道:“你是怎么辦事的?卵毛用都沒有!”

黃俊望向他,看到他滿臉的怒氣,渾身都發抖了。他扔下提手,連忙跑回辦公室拿拖把。他的褲腳和鞋子都濕了,一路是水。陳股長和楊老師看到他這副模樣,猜到發生了什么事,也拿著拖把跑了過來。水已經幾乎蔓延到了整個辦公室,周主任把辦公桌下的插座拿了起來,彎著腰往桌子底下看,好像在尋找什么還應該注意的東西。水漫到了他的腳邊。他穿的是一雙紅蜻蜓皮鞋,很黑,很亮,嚇得水都不敢往他這邊走了,轉了個小彎,往其他地方漫去。陳股長、楊老師和黃俊都不敢看他,彎著腰、埋著頭慌慌張張地拖地板。他們聽到他說:“什么叫辦事不力?這就叫辦事不力!你說留你們在這里有什么卵用?!”

三個大男人費了老半天的工夫,才勉強把水拖干。周主任再也沒有心情坐在辦公桌前寫東西,浮躁得像只發春的貓,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邊走邊大聲叫罵。黃俊垂著腦袋站在他跟前,偶爾抬起睫毛偷看他一下。周主任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愿意讓你到我這里來嗎?要不是你的大學老師馮教授向我極力推薦你,我才懶得鳥你。還以為你真是個人才呢!這些活我要一個女孩子干也比你強得多。女孩子我還可以賞心悅目,何樂而不為?馮教授也曾是我的老師,我是看了他的面子才讓你進來,你卻這么令人失望。還想去考編制,現在沒編制都干成這樣,是人都不敢要你!回去給我好好檢討一下!”

回到辦公室,黃俊呆坐在辦公椅上,脖子漲得紅紅的,下巴不停地顫抖,整張臉灰暗如泥。陳股長沒有理睬他,對著電腦,自顧自地抽煙。楊老師也抽著煙,對著電腦,但是抽了一兩口,還是把臉轉過來望向了他,說:“沒事吧?誰都會犯些小錯誤的,別想那么多,啊?!毕駛€長者似的。黃俊也把臉轉過去望向他,想說什么,鼻子卻突然酸了,還沒來得及說出話,眼淚就先流了出來。

依然要校對縣長的講話稿,十一點之前要將定稿交付另外一個秘書股,讓他們打印成冊,分發給每一個與會人員。下午三點,會議就進行了。昨天晚上,他頭有些脹痛,原本想不來了,但是陳股長說:“犯了這么大的錯誤,你要更加好好表現才行。再說,我們都是這么過來的,你也要慢慢適應,習慣就好了。我在這里干了這么多年,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辦公室里過的?!弊詈筮€是來了,和楊老師一同在小會議室里校對了兩遍。他們關緊門,一個大聲朗讀,一個仔細聽看。讀了兩遍,也聽看了兩遍,還是沒有什么發現。

黃俊說:“可以不看了嗎?都已經看了不知多少遍了,不會有錯的?!?/p>

楊老師卻說:“你還是再看一遍吧,萬一真的還有什么錯別字沒被發現呢?這可不是鬧著玩的?!?/p>

黃俊沒有開電腦,拿過講話稿埋頭看。他不再像之前那樣逐字逐句地看了,而是一目一行。慢慢地,又變成了一目數行。怎么也沒有新的發現,到后來就一目十行了。差不多看完時,電話突然響了,振動,在辦公桌上嗡嗡叫。他拿起來,望向屏幕。打電話來的,是父親。他看了看楊老師,又望向屏幕。備注只有一個字:爸。他遲遲沒有接,手機震得他手都發麻了。嗡嗡聲最終停止了。他把手機放回原處,要繼續校對,卻忘記了剛才看到了哪里。往回翻了一頁,感覺不對。又往回翻了一頁,感覺還是不對。他更加沒有心情看了,望向手機,好像期待它再次響起。但是,它再也沒有反應。

陳股長來了,叼著煙,挎著包,西裝革履,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但是滿臉疲倦,仿佛還沒有完全睡醒。黃俊回過頭,喊了一聲陳股長。他沒有應,徑直走向自己的辦公桌,啪的一聲坐下,微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好像快要死了。黃俊沒有再看他,拿起手機,摁亮,翻看通話記錄。在他的記憶中,父親從來不會一大清早就給他打電話來的。他和家人的通話,一般是在傍晚時分,相互寒暄吃飯沒有,最近怎么樣,好一會才進入正題,并且每次說完事就會掛,每次通話都不會很久。從大學開始,就是這樣。但是每次看到家里的未接電話,他都會第一時間回過去。他盯著那串號碼,目不轉睛。這串數字他已經很熟悉了,就像印刻在腦子里,無法擦去。他猶豫了一會,想回過去,剛要點,后面就傳來了周主任的聲音:

“楊堅冰你說你這是專門找抽還是怎么的,???弄個標題都給我弄錯,細心一點會死嗎?”聲音很粗獷,從身后直貫雙耳,冷不防嚇他一跳,像丟燙手的山芋一樣,隨即把手機丟到桌上。

陳股長也嚇了一跳,以為被吼的人是自己,眼睛沒來得及睜開,就從椅子上跳起來。但是,身子被辦公桌和椅子卡住了,他還沒能完全跳起,就又不得不坐下去。然而,椅子在他跳起時受力往后移了一下,他再往下坐時,只能坐到最前端的邊沿了。椅子受力不均衡,又往后移了一下。結果,他一屁股就滑倒在地,椅子也翻過來蓋住了他。周主任原本是沒有注意到他的,怒目一直瞪著楊老師。這會兒卻不由得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怒目瞪得更圓,快要從眼眶跳出來了。黃俊聽到了他從身后吼道:“肏你娘的說句話都能把你嚇成這樣?真是廢物,趁早找塊豆腐碰死算了,在這里丟人!”

陳股長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站在一邊。周主任把責備的范圍進一步擴大,說:“白養你們這幫人了!你們整天都是干什么吃的,???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所有人都不說話,都垂著腦袋,或看自己的腳下,或看自己的辦公桌,好像只要一聲不吭,就能夠挨過去了。事情也果然是這樣的,周主任沒有再說話,只是再瞪他們一下,就將手中的稿子扔向楊老師。他或許是想扔到楊老師的辦公桌上的,但是稿子太輕了,掉在了楊老師的肩膀,又從楊老師的肩膀掉到地上。

中午,他們都沒有回去,打電話到內招叫的快餐。黃俊將講話稿校對了最后一次,依然沒發現有什么錯誤,再經過楊老師的大致瀏覽,就把U盤交付給另外一個秘書股打印了。吃過午飯,他們已經打印并裝訂好了。三臺打印機同時工作,噼里啪啦的,打出的稿子疊起來,有半個人高。他們把稿子搬到會堂。會堂在辦公大樓的北側,可以坐下幾百號人。整個中午的工作,就是把講話稿放到每一把椅子上,好在開會的時候,與會人員一到來就可以拿到資料。除了縣長的講話稿,還有各鄉鎮負責人的講話稿。這些講話稿分別放在兩個透明的塑料文件袋里,把文件袋擠得鼓鼓的。

黃俊和楊老師仍然只能坐在最后面,拿著錄音筆錄音,同時還得用簽字筆在講話稿上圈圈畫畫,特別是一些補充,要及時記上去。黃俊覺得很枯燥,一直想瞇眼睛,或者取出手機玩玩。但是會議還沒開始,陳股長就有言在先了:“會堂到處都是攝像頭,你們千萬別給我搞什么小動作!”他什么都不敢做。

電話又響了,在大腿的口袋里,不停地振動,連楊老師都聽見了,扭過頭看了看他。他摸出手機看了看,打來的人還是父親。他想請示一下楊老師,但是楊老師馬上就把腦袋扭回去了,看著主席臺上的演講者,一副癡迷的樣子。他等手機振停,就塞回口袋。

父親又來到了黃俊的住所,電話是他打來的。和他一起來的,還有黃寅的母親。開完會走出會堂,黃俊才給他回電話。他顯得有些緊張,聲音微微顫抖,好像和自己通話的是什么高官領導。他沒有先說自己已經來到了黃俊的住所,而是一如既往地寒暄,問黃俊工作是不是很忙。黃俊有些不耐煩,說:“你給我打那么多電話,就是為了問這個?”

他這才說:“我跟你二嬸,來到了你住的地方?!?/p>

“什么?!”幾乎是叫出來的。

“你什么時候下班?二嬸想跟你說說話?!?/p>

早就到下班時間了,太陽已經快要沉下去,距離西天的山頭,只差不到一拃之遙。黃俊把車騎得很快,鉚足勁蹬,似乎要把車蹬得飛起來。

父親和二嬸站在樓上的走廊憑欄而望,一副殷切等待的樣子。終于看到他騎車的身影,相互望了望,就從樓上跑下來。跑下來,黃俊也把自行車停在樓梯口了。

“黃??!”他們異口同聲地喊道。

黃俊沒有應,怒目望向他們。

二嬸突然跪下來,淚流滿面地說:“被黃寅砍的那個人……沒有熬過來……他的家人聲稱要黃寅償命啊……”泣不成聲。

黃俊依然沒有說話,看了看她就走上樓,打開房門走進去,坐在床上。二嬸在父親的攙扶下,也站起身跟著走進來。二嬸還在抽噎,手忙腳亂地從衣服里頭摸出一個信封塞到黃俊懷里。黃俊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信封也跟著掉到地上。二嬸說:“我沒有太多錢……這已經是我們全家的所有積蓄了……希望你能打通關系……黃寅這孩子……”說得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后語,且說且繼續哭。

黃俊終于說:“對不起二嬸,我幫不了你。你還是去找律師吧,只有律師能夠幫你?!?/p>

二嬸接著說:“我不知道怎么找,你幫我找好不好?你二嬸我什么也不懂,只要黃寅沒事,你說怎樣都成?!睋炱疱X包,再次塞給他,“這就當是找律師的錢,你看看夠不夠?!秉S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信封。信封很厚,像裝著一本筆記本。他猶豫了好一會,再抬起眉毛望了望父親,才把信封接過來。二嬸原本是緊繃著身子的,看到他接過信封,身子好像松了一些,臉上也略微展露了笑容。

那個男人很早就又來了,還沒到上班時間,就守在周主任的辦公室門口。他穿得不再那么有模有樣了,不是很整潔的T恤短袖,短得只能勉強蓋住皮帶。褲子黑色,也顯得有些破舊,腳下穿的甚至是一雙解放鞋,和民工毫無二致。

黃俊是第一個來到辦公室的人。他又流鼻血了,從樓梯走上來時,感覺鼻子有些癢,四下里瞧了瞧,發現沒有人,就把小拇指插入鼻孔,來回摳。結果鼻血倒順著小拇指流了出來。他嚇了一跳,捏住鼻子,踏著大腳步往樓上快步走。一走出樓梯口,就看到了男人。男人沒有跟他打招呼,緊握著拳頭望著他,臉色有些僵硬。黃俊也沒有和他打招呼,站在樓梯口頓了頓,往廁所走去。

還好鼻血流得不是很多,走到廁所的盥洗池前放開手,只有幾滴暫留在鼻腔的血滴下來。他捧了些水,洗了洗鼻子和臉,又對著鏡子看了看。那個人長得不是一般丑,大嘴巴、小眼睛,臉色暗淡,眼窩深陷,眼袋低垂。他沖那個人皺了皺眉,轉過身,走出去。

男人仍舊站在那里,面朝著他,好像是等他回來似的。黃俊沒有和他對視,往左右看,直到走到他跟前,才看他的臉:“你找誰?”

“周主任?!睂Ψ交卮?,干脆利落。

黃俊打開辦公室的門,走進去,問他要不要也進來坐坐,喝杯水。男人沒有客氣,走了進來,坐在沙發上。黃俊打開飲水機,走回辦公桌,忙自己的。男人卻喧賓奪主,沒等水燒熱,就走過去拿杯子接。黃俊回過頭看了看他,沒有說話。

楊老師和陳股長也先后來了,走進門,略微有些吃驚,但都沒有跟那男人打招呼,徑自走到自己的辦公桌。男人可能是覺得自己受到了冷遇,有些心虛,忽然聽到門外有什么動靜,眼神就慌亂地往外看去。陳股長對他視而不見,抽著煙對楊老師大聲說:“你今天上午必須向城投公司問清楚那幾個數據,時間、金額、數目都必須百分百正確?!?/p>

楊老師說:“知道了,我等下就打電話?!?/p>

陳股長一下子把嗓門扯得老高,說:“打電話就行了?還得讓他們傳真過來,得有他們的公章和領導的簽字?!?/p>

楊老師說:“這個我知道?!?/p>

男人望著他們,猶豫了很久,才敢站起身往門外走去??吹礁舯谵k公室門還沒開,他又走回來,自言自語一般說:“這個周主任,到底什么時候來???”說話時,卻是望向陳股長和楊老師。

陳股長和楊老師都沒有回答他。黃俊見他們沒有說話,也不敢說話,對著電腦,噼里啪啦地打字。男人沒有坐回原來的位置,在門外來回走,但是走著走著,最終還是走了回來。陳股長看了看他,終于有所表示:“周主任今天下鄉了,怕是不來上班了,我看你還是明天再來找他吧?!?/p>

男人看了看他,突然大聲叫道:“這個挨千刀的貪官污吏,知道我今天要來就躲我了?征了我的地不給我錢,躲得了初一,還躲得了十五?”把他們都嚇了一跳。但是他們都沒有再搭理他,面面相覷地看了看,就繼續忙自己的。

但那男人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仍舊坐到沙發上,繼續等。周主任到底還是讓他等來了,稍晚了一點,就聽到了隔壁辦公室的開門聲。他像突然得到了什么感應似的,馬上從沙發上跳起來,跑出辦公室。

“他娘的,你終于來了!”

“怎么又是你?”是周主任的聲音。

“怎么不能是我?你這個大貪官,我的錢呢?這已經是我第三次來了,你還想忽悠我到什么時候?”嗓門比周主任還大。

周主任沒有回話,坐回辦公桌??照{水又差不多滿了,他拿起電話,給黃俊撥了過去。黃俊馬上就跑了過來。換了一只新桶,比之前的結實了很多。即便如此,把桶提起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走,幾乎讓桶底貼到地面,似乎害怕重蹈覆轍。他只是把水提到斜對面的小會議室,倒進小會議室的廁所里。把水倒掉,他又順便去了小便?;貋頃r,周主任已經跟男人叫罵了起來。周主任說:“你給我滾出去,也不看看這是哪里,這是你撒野的地方嗎?”

男人卻突然從褲腿抽出一把匕首,喊道:“我今天來了,就沒想著回去,大不了跟你這個大貪官同歸于盡?!痹捖?,撲上去。

周主任吃了一驚,舉起桌上的花瓶、書本、文件夾等東西扔向他,最后舉起辦公椅招架。黃俊見勢不妙,大聲喊起來:“來人哪,來人哪!”

陳股長、楊老師跑了過來,其他辦公室的人員也跑了過來。男人不停地揮舞手中的匕首,把周主任嚇得直往最里頭的角落縮。黃俊也有些害怕,猶豫了好一會,才第一個跑過去,趁勢抱住男人。男人一個勁地甩身子。但是,黃俊把他緊緊抱住,并用力往后拖拽,他并不能把黃俊甩開。他突然就急了,手一拐彎,匕首便插向黃俊,從腰部刺進去,沒有遇到任何阻力。黃俊嚇了一跳,身子一下子就軟了。但是手沒有松開,仍舊箍住男人的腰,男人又甩了一下,還是沒能把他甩開。他再次舉起匕首,往黃俊刺去。黃俊又嚇了一跳,血從嘴巴和鼻子噴了出來,下巴磕在了他的肩膀上。

所有人都被嚇住了,愣在一旁,一動不動。男人再次用力甩。這回,終于可以把黃俊甩開了,一甩,黃俊就掉在地上。血奔涌而出,就像決堤的水庫,要以最快的速度流干。黃俊用手捂住決口。他摸到了這些快速流動的液體,熱乎乎的,像燒開了的水。他眼睛瞪得圓圓,嘴巴微張微合,渾身瑟瑟發抖。整個世界都混亂了,天旋地轉。一群人在打斗,在他的周圍跳來跳去,跳上跳下,讓他眼花繚亂。他掙扎著,想爬起來。然而,他發現自己的身體是如此笨重,拼盡全力,都無法達到這樣的目的。他無可奈何,只能打消這樣的念頭。實際上,他感到很累,什么都不想去做,只想閉上眼睛,安安靜靜地睡上一覺。他也果然這么做了,慢慢地、慢慢地合上眼睛。而眼睛剛剛合上,他便發覺,自己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像鴻毛一樣輕了。那是一種如此難以言說的感覺,仿佛身上什么東西都沒有了似的。他想借著這樣的機會再次爬起。果不其然,他稍微用一點力,就爬了起來。只是,爬起來了他才發現,他離開了自己的身體,身體仍舊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這個身體是如此狼狽,衣衫不整、面容憔悴、渾身是血。不過,世界恢復正常了,不再轉來轉去,他也終于看清了周圍的人:男人被楊老師和陳股長以及其他辦公室的人摁住了,匕首也被奪了過來。周主任扔下椅子,往他這邊跑過來,抱住他的身體,大聲叫喊:“黃??!黃??!黃俊……”他想回答,卻怎么也發不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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