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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視生命 俯察生存
——黃惠波詩歌解析

2015-10-27 16:35展鋒
參花(下) 2015年2期
關鍵詞:故鄉心靈詩歌

◎展鋒

仰視生命 俯察生存
——黃惠波詩歌解析

◎展鋒

當下詩歌的景象很悲壯,正在被物質與欲望、消費與娛樂吞沒,就好像被吞沒的一只桃子,大眾在吃下艷麗的肉質包裹層后,隨手把孕育生命的種子扔了。其悲壯的情景,令人心酸。我們大致應該問這么一個問題,到底是社會出了問題,還是詩歌本身出了問題?往深處說,應該是大眾的生命體驗發生了偏移,在熱衷減肥時,缺失了生命中涉及生與死的饑餓體驗。這就使得當下的文學正在與生命漸行漸遠,而好的文學偏偏就是生命的文學,是對生命本身的探究,表現生命形態與生存體驗。從這個意義上審視黃惠波詩歌寫作的努力,能夠發現一種好的詩歌氣質與意象,除了本身所具有的較高的藝術修養,而多重的生命體驗,使心靈維度有著枝繁葉茂的張力;飽滿的情感,使靈魂的敘述有著質的力度與穿透力,坦誠的表述,使語言形式更適應心靈的對話與交流,展示了詩意的情懷與精神。

黃惠波這一詩歌寫作特征,著重體現在《禾火集》和《知秋集》中。這兩本詩集剔除了世俗的喧囂與嘈雜,維持著純凈與本真的生命體驗,堅守著文學的良知與擔當,延續著獨立而誠實的寫作姿態,于豪邁中不失溫情,于浪漫中不失厚重,正如在《真理之歌》里寫的:“我是個卑微的人/在這粗俗而浮躁的世界/我甚至誠惶誠恐地過每一天/可是,真理啊/為何你總讓我窺見你的影子/有時候還讓我握住你的手/而就在今天/你竟然展開雙臂擁抱我/莫非你是悲憫我的遍體鱗傷/抑或欣賞我的良知未泯?”這就是他固守的既“遍體鱗傷”又“良知未泯”的寫作立場,既是人類的良知與正義,又是文學的良知與正義。而這正是文學的本源,維系文學生命的紐帶。用這樣的立場去仰觀生命,俯察生存,實則是用柔軟的心去撫摸“我們的日子”,正如他在《我們的日子》里說的:“這就是我們的日子/永遠不緊不慢/不悲不喜/緊慢的是凡夫的腳步/悲喜的是俗子的思緒//沒有人不珍愛自己的生命/卻鮮有人珍惜構成生命的日子/昨天我們所經歷的/今天已成了‘往事’/昨天我們所期待的/今天已成了‘現在’/而在我說著‘現在’時/它已悄然成了‘過去’/當你讀到這些詩句時/這些已經變成了‘歷史’//在我們的日子里/你或許不知我的歡樂/當然更不必知道我的憂愁/我的歡樂可以與你分享/我的憂愁就讓我獨自承受/我只想叩動你這根弦/這根弦已閑置許久/它連接著你的心靈/愿你的心還能顫抖”。他對生命與生存的基本視角,在這首詩里,已經說得明明白白。生命的時間,構成了生存境況的長度,不管是“憂愁”,還是“歡樂”,對此的關注,即是對生命體驗的關注,用心去“叩動你這根弦/這根弦已閑置許久/它連接著你的心靈/愿你的心還能顫抖”。

坦露胸襟,直面現實,用真切的生命體驗,用良知去敘述自身的感受,是黃惠波詩歌寫作的另一特色。我們知道,好的詩歌,給人展示的應該是豐富的、復雜的心靈世界,是用心的寫作,是靈魂的敘事。而敘事者,除了必須要有性情,有血肉,有擔當,還必須有解析人心與社會的能力,恰如他在《祈禱——獻給我生命的主宰》里所沉吟:“感謝您——我生命的主宰/……/感謝你賜予我的一切/讓我成為頂天立地的人類//……我生命的主宰啊/請還給我奇大的腦袋吧/讓我回歸原始的純憨/請還給我平坦的額頭吧/讓我的心靈重回正直平坦/請還給我尖而扁的嘴唇吧/哪怕我因此只能咿咿呀呀/假如這‘文明’的世界回歸從前/我愿意用我的一雙天足/在大自然的蠻荒中跋涉/我也愿意用我毛茸茸的雙手/在美妙的大森林里攀援/攀援!”生命形態,在這里得到了很明晰的解析,所有令“我迷惑了”的問題,直指“我是誰”這一終極疑問,這當然是觸及靈魂的敘事,是有性情的擔當,是生命的體驗。

這些年,詩歌逐漸轉入對自身感受的闡述與描繪,陶醉于內心的呢喃自語,而由于黃惠波所秉承的寫作姿態,最后決定了必須堅守生命,堅守對人和自然的敬畏,對人的生存環境與生命的體驗,予以切膚之痛的關注。由于他始終維系著對生命的叩拜,即使處于極度無奈與困惑之中,除了發出類似《斯人獨羞愧》中所表述的:“在這個充滿‘秩序’的世界/我時常感到羞愧/……/我終于走投無路了/跑到了大海之濱/對著黃昏的落日/撕裂著喉嚨吼叫/太陽在我的吼聲中沉下去了/在日落與日出之間/我感到莫名的羞愧/……”他的心靈維度依然是溫暖的人性與人情,因為“時常感到羞愧”的人,他的心靈是溫暖的。文學作品只要具備了人性與人情,就會整體升發出一種直達心靈的力量,并借此而升騰出人性與倫理的光芒,引領他和讀者回歸精神家園。這是黃惠波多年來無論生活與寫作的重要經驗,以此形成了無論是為人與為文的顯著特色:敬畏生命。也正是這種敬畏,使我能從他的詩歌中看到他的根,深深地扎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土壤中,用北宋儒學家張載的四句名言,能很好地予以概括:“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边@樣的寫作,無疑是溫潤而扎實的,有根可尋的,充滿了生命力的。正如他在《大雪·心路》里述說的:“于是乎,我又一次毅然決然/重回往昔、魂歸原始/讓我們的古圣先賢/重新主宰我的心靈/讓我們世世代代堅守的哲學/重回我們高高的殿堂/在我心靈最深處的角落里/我的祖先仿佛在告誡我:/這個美麗的世界上/沒有是非,只有對錯/這個美好的人世間/沒有恩怨,只有功過?!庇写蟮氐呢S饒,有根的滋養,其生命的蓬勃與茁壯,其景象的耀眼奪目,那是自然而然的??v觀中外所有優秀的文學作品,在這一點上,均概莫能外。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他對生命個體的關注,與許多人不同,他是被動的,事先不持立場與觀點,不事先設定預想,對他人生命形態的了解不是一知半解的,片面的,局部性的,而是全部的,甚至是陪伴一生一世的。為什么這么說,因為當下充斥了太多的標注為底層和草根的文學,都是表現人的生命形態,寫作者在動筆之前,是持有特定的立場的,堅持著固執的觀念與設定的預想去描繪。問題在于他們對個體生命的描繪,是主觀的,片面的,局部的,即使有被描繪的真實主體,對其當下的生命形態也是有選擇的,是按需索取的,在這樣的作品中,很難看到生命中的歡樂,能看到的只是苦難,而苦難,正是他們認為的主要生命形態。至于對生命形態的理解,他在《生命的形態》里是這么說的:“生命是什么/不過是一種形態/活著的和死去的/——形態/仁者說——/活著有歡樂/死了無痛苦/智者說——/活著少一點痛苦/死了多一些歡樂?!痹谒磥?,歡樂與苦難,無論你是誰,均是生命形態的整體,至于應該互為多少,這要看你到底是“仁者”還是“智者”。這就決定了他對生命的立場:對生命形態的描繪,即使是苦難,也應該具有色彩與溫情。比如《傷逝》一詩:“從來也沒見過/你們年輕時的模樣/直到2012年的秋天/我輾轉得到這幀照片/才知道遙遠的1959年/你們艱難的日子其實也有溫馨/凝視著你們我長淚如線/……”這后一句的分量在于“艱難的日子其實也有溫馨”,揉合了前面提到的“仁者”與“智者”對生命的理解。

用溫情詮釋苦難,其實是一種寫作境界,是需要長期的修煉才能進入的,正如他在《尋找》里表現的:“我在人群中尋找什么/五彩繽紛的人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我像做了錯事的小孩/心跳 臉紅 尷尬至極/善良的人們都在幫我尋找/可我知道他們怎么找也找不到/其實,我并沒有失去什么/我只是在尋找:/一個失落的笑容?!弊x到這兒,誰都會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頭。用“一個失落的笑容”去詮釋苦難,盡管不是直面,但其手段不能不說是很高明的,因為描繪苦難中的笑容,其難度要比直接描繪苦難大很多很多。公允地說,當下能夠關注生命形態的詩人真的不多,能把寫作沉入自然,熨帖心靈,更加稀少,把生命形態的韻味傳達得如此悠長,就少之又少。

長詩《大雪·心路》,是他自寫作詩歌以來的重要收獲,也是他詩歌寫作的一個重要標桿。在這首詩里,他把多年來的積累和沉淀,借了自然界的大雪節氣,作了一個井噴似的傾瀉?!靶⊙﹦倓傠x去/大雪便接踵而至/在我的世界里/大雪過后常常會有冰冷的雨/也許就在一個叫做冬至的清晨/綿綿密密,悄然而至/……”他之所以選擇2013年的大雪,是因為在大雪前后幾天發生的事,恰好吻合了他對生命的整體思考。前兩天是曼德拉去世,后十四天是瑪雅傳說的世界末日。選擇這個切入點敞開心扉,他自然是很有想頭的,其想頭的核心是對人類生命自身,或者說對人類的命運作一個審視。曼德拉精神是什么,平等自由;瑪雅傳說是什么,世界末日。在這樣的交合點,自然可以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如果說在這個交合點上,又注入了寫作者本人的交合點:不惑與知天命的交合。那么,外在與內在,又會展示出怎樣波瀾壯闊的心路?這就是他構思的巧妙之處,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感嘆出這樣的詩句,是多么蕩氣回腸:“在邂逅了‘知天命’的日子里/我固執地依然懷著‘不惑’的夢想/只因不惑之年有太多迷惑/我甚至抱怨孔老夫子有意弄作/待到這個知天命的年頭/卻發現自己對天命不知所措/猛然醒悟滄海桑田世事變幻/此刻的老夫子或許也在抱怨?!笔裁词侵烀?,明代學儒顧憲成說:“四十而不惑,是修境。五十知天命,是悟境。六十耳順,至七十從心,是證境?!彼麖男蘧尺^渡到悟境,偏偏趕上了這么一個大雪節氣,已經發生和即將發生的事情,讓他的不惑與知天命,就像風吹麥浪,一片金黃,起伏搖曳:“只有我純潔高傲的靈魂/還在我孤獨的世界里游蕩/游蕩的落寞讓我又一次回到美麗人間/在人間,孤獨的煎熬滋味喲/很苦很苦,也很甘很甘”。心靈是多么的純凈,形態又是多么的怡然自得。在這樣的心理與生理狀態下展示大雪節氣下的心路,無疑會有這樣的坦蕩與豁然。

對故鄉與大地的贊嘆,在黃惠波的詩歌寫作中,占據了很重要的比例,甚至選用這種色調,構建詩歌寫作的底色:蒼茫中透著明亮,歡快中透著哀傷,平靜中透著悲壯,表達出了一個現代人的復雜心緒:既對自己在路上行走充滿了憧憬,又對腳下走過的路懷著無法割舍的眷戀。往前走,有希望與幻想,還有很浪漫的想象;往后看,睹物思人,隨之生發物是人非的感慨。其心緒之惆悵,猶如宋代詩人晏幾道所吟:“落花猶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處?”因此,其中不乏鄉愁的失落,鄉情的感傷。而現實的嚴峻,又令他有發自內心的緊張與不安,情緒的跌宕起伏,靈魂與現實的碰撞,引導他生發出了不愿臣服的精神抗爭。所以,與故鄉和大地相對應的寫作,是他對都市生活的迷茫與緊張,壓抑于內心深處的抗爭。

就黃惠波來說,他的生命歷程是不斷地遷徙,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雌饋砜偸窃谙蚯靶凶?,一直處在行進的路上,停不下腳步。他內在的精神歷程,與他現實意義上的行走同步,總是處在行進的路上,如在《再無題》里說的:“我毅然選擇離開/不是因為絕望/而是看到了遠方的一線曙光/我拼命地瘋跑/只為擁抱那一線曙光/我終于沐浴在曙光里/感到光的存在/卻無法握住她/只有眼巴巴地看著曙光/暗淡下去,直至幻滅/……”他的行走,是因為“看到了遠方的一線曙光”,有高遠的心靈,有渴求實現的希望和夢想,“為了擁抱那一線曙光”,才“拼命地瘋跑”。他的困惑在于,當“我終于沐浴在曙光里/感到光的存在/卻無法握住她/只有眼巴巴地看著曙光/暗淡下去,直至幻滅”,這應該是他在路上的常態:是否臣服于當下的某種現實。當然,這種臣服不是行為上的,而是在心靈深處“曙光”與“暗淡”的抗爭,“幻滅”與“尋找”的互換。他的行走,事實上更為重要的是精神的行走,心靈的行走,始終在路上,是他的一種精神狀態的表現形式。

任何人,只要身處遠方,和故鄉有了一種地圖上的距離,回家和歸來,就成了他的生命常態,其中的體驗,對誰都是刻骨銘心的。這是一種寶貴的創作資源,往深處挖掘,能夠探入到人的內心最原始的部位,追溯到他的情感最微妙處,深究到他生命形成的原始基因和生命密碼,將于此發現的人心細微處,付諸詩歌寫作。其故鄉,就是他的精神故鄉;回家,就是回到心靈的家;歸來,就是靈魂的回去。恰如他在《中秋之夜》里所描繪的:“九萬里歸來/我的故鄉/今夜/我終于依偎在你身旁/你的面容依舊慈祥/你的身后還是那茫茫大洋//孤獨的我/此刻不再激蕩/悄悄地 怯怯地/只想聆聽你的呢喃/……故鄉啊/我多想把你裝進我的衣裳/連這冷清的海灘/和清冷的月光/還有/故鄉的呢喃?!惫枢l在他的人生中,已經由具象故鄉,轉化成了心靈故鄉,是“裝進我的衣裳”里的故鄉,是故鄉在他身上,他裹著故鄉在行走。這種很貼切的,甚至是入木三分的描繪,塑造的不僅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肉體,重要的是寄存于肉體里的靈魂與精神。盡管身裹故鄉這件“衣裳”的腳步是向前的,但他“靈魂孤單”的內心世界,卻是往后退的,退回到他的精神腹地——故鄉,退回到童年記憶中的天空、大地和曠野,在那里重溫他的理想和歡樂,乃至苦難,重釋人與故鄉的血緣關系,闡述人與自然這一永恒母題。

人在異鄉為異客,走得越遠,回家的路就越長;離家越遠,回家的渴望就越強烈;身在異鄉,對自我的認定也就更明晰。這恰如他在《我的夢》里感悟的:“這是我孩兒時的夢/變成一只鳥兒/在蒼穹翱翔/歡快地歌唱/或者化作一片白云/在藍天悠游/俯瞰蔚藍的海洋//長大后/我執著地實現我的夢/我的足跡遍及海角天涯/我小小的心兒/終于裝下了整個宇宙/可這時/我卻回到我兒時的村莊/因為,我終于知道/我不是鳥,亦不是云//我只是一棵樹/深深地迷戀著腳下的泥土/且根兒已扎著太深太遠/這才是我真正的夢啊/如果你把我的根拔起/我將會肝腸寸斷/這泥土的名字喲/就叫做‘故鄉’!”表達了現代人的復雜心緒:既被“我孩兒時的夢”所牽制,又對“我執著地實現我的夢”充滿想象,即使最后“我小小的心兒/終于裝下了整個宇宙”,復又發現“我真正的夢”是什么,那就是“回到我兒時的村莊”,“我只是一棵樹”,“如果你將我的根拔起/我將會肝腸寸斷?!边@其實就是對自我的認定與對故鄉的認知。于此可以看出,在黃惠波身上有一個心靈標記:精神故鄉。在他的一系列描繪故鄉的詩歌中,很強烈地體現了詩歌的精神性,即對童年記憶的美好回想,對現實各種弊端的精神抗爭。依然是在《故園的月光》里:“可是今夜的月光/卻格外苦寒/且格外悲壯/我在草原上追著月光一直到亙古蠻荒/冷冷的月你冷冷地與我熱切的目光相望/莫非你已讀懂了我么/鐵馬金戈秦時月/驚天動地漢時光?!?/p>

然而,個人在現實面前是渺小與孤獨的,再頑強的精神抗爭,除了悲愴,得到的只能是凄涼的退守,因為童年記憶中的故園,已不是原來的面貌,其退守,只是很無奈地把心靈安放在精神故園。在《故鄉何處》中那個可以安放心靈的地方,正在歲月的滄桑中一點一點地消失:“故鄉在哪里/一株古老的芒果樹/幾間年邁的老祖屋/遠方破敗的古塔/除此之外——/我的故鄉已無處尋覓/道路寬了,河變窄了/人多了,人情淡了/我多想逃回從前/大山大河大片田/小街小巷小窗前/我趴在窗臺望藍天/夜里數星星/還有隱約的蛙聲催人眠/……”“我的故鄉已無處可尋覓”,他能夠“逃回從前”的,只能是精神故園。這當然是悲愴與凄涼的,別無選擇的,而他也只有退守到精神故園,才能給靈魂一個明確的指引。盡管顯得虛無與縹緲,但與其讓心靈飄蕩,無處安放,還畢竟是一個能夠藉此找到慰藉的精神出路。

這也正是他的可貴之處,因為他心靈的振動,與精神的呼吸,都是有根底的,是有方向感的。在這一點上,一點都不迷惘與彷徨,正如他走在回鄉的路上,眼光是堅定的,步伐是扎實的,內心是溫暖的。他在《返鄉謁山后古塔》中寫道:“我降臨人間時/你已垂垂老矣/小時候我們常常/在你的體內捉著迷藏/也總是調皮地/一層層剝下你的衣衫/你也總是微笑著撫摸我們/充滿愛憐地展示你粗糙的臉龐/如今,我老了/你則巍峨依然/不知是我來拜謁你呢/還是你一直在等著我成長/故鄉的風啊/溫柔地吹開我的心房/讓我仿佛回到了從前/可是我再也聞不到/砂礫里青草的芳香/只有我們兒時的歡笑聲/仿佛還在故鄉的山谷里/回蕩——回蕩……”古塔雖在,可周遭的一切已不是原來的模樣,內心的悲壯,令人生的蒼涼無以復加地纏繞于心頭。古塔是他精神歸宿的象征,無論是回蕩還是流浪,其精神的指向與根底,均糾結于此。正如他在《故鄉·故園》里追述的:“我的玉浦村喲/我的芒果樹/你不是我的旅舍/我也不是你的過客/你還會是我的歸宿么/我終將是你的歸人/我虔誠地乞求/當城市化蠶食著我們的鄉村老宅時/能否對這株蒼涼的芒果樹手下留情呢/它的虬枝鐫刻著我們村古老的歷史/它的綠葉還跳動著我們兒時無限的歡樂/它讓所有漂泊異鄉的靈魂不感孤獨/它不忍倒下,莫非在等著我們老來歸去/……”說具象點,他的根底就是“我的玉浦村”里的那棵“我的芒果樹”,那兒才是“我的歸宿”,“我終將是你的歸人”。這就是他的精神退守。他在詩里表述的那棵芒果樹,不是虛擬,在明朝時就有了,村里人都視為神樹。它高聳入云,遮天蔽日,即使遭雷擊后,仍然有五層樓高。他相信此樹日后即使枯死,也會千年不倒。

順著他具有濃郁鄉愁的傾訴,可以觸摸到他的精神腹地給予他的是胎盤的滋養,故鄉事實上是連接他的臍帶,精神的滋養是通過這根臍帶來輸送,所以,這樣的退守,事實上是回到溫暖的懷抱,在那里用山泉洗滌靈魂,用山風吹拂疲憊,用陽光打開心靈的天窗。

生活在當下,人們總會有這么一個問題纏繞于心:我們為什么要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了?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困惑,這其實就是精神的退守,一個極其無奈的選擇。這也就是當下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相存的悲劇性,恰如魯迅所說的“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在《中國院落》里,他大致講述了一個有價值的東西在毀滅前所展示的悲劇性:“這是一個普通的中國院落/在都市石屎森林的包圍中/頑強地向人們展示著/鄉村老宅的模樣/很小,很古樸/矮圍墻上爬滿了一層層青苔/有的只留下一道暗痕/有的則正在趾高氣揚/就連砌墻的青磚/也不知來自哪個朝代/門檻上坐著兩個老人/正在逗著幾個小孩/院內的玉蘭樹花蕊未開/墻外面的龍眼糾纏著荔枝/早已肆無忌憚地把頭伸了進來/小孩子踩著大人的肩膀/一手攥緊老人稀疏的頭發/一手努力地前伸想去采摘/只是怎么也夠不著/卻有歡樂的聲音咯咯傳開/天真無邪的小孩喲/你不懂爺爺的無奈/再過幾月以后/這個古老的院落就要被‘舊改’!”這就是黑格爾所說悲劇的特性根源于兩種對立理想和勢力的沖突。有價值的東西的即將毀滅,只有精神的退守,才能使人的精神境界于瞬間得到升華,這是在兩種對立的理想和勢力的沖突中獲得升華。

與故鄉大地相對應的寫作,是都市生活。在對都市生活的描摹中,他完全不是面對故鄉的狀態,其神態是那么自然,心緒是那么平靜,盡管在都市生活了很久,但仍然缺乏融入感,因為他的情感切入點,仍然是他最原始的生命體驗,乃至生存經驗。

于是,在他所有表現都市生活的寫作中,他總是拿都市的景觀與故鄉作比較,并且很執意要甄別出孰好孰壞。這其實就是他精神退守的一種具體表現,是精神指向的使然,因為他看待世界的底色是故鄉。只有有故鄉的人,才會有這種精神表現。如《都市漫步》:“這是一座美得讓人感到內疚的城市/這里有全世界難得的一年到頭滿城的綠/晚飯后我在城市的林蔭道上漫步/溫柔的風吹得人靈魂欲醉/可風吹樹葉傳來沙沙的聲音/嘆息中夾著抽泣/憤怒的斥責何等凄厲/小樹無奈地訴說——/城里人非要把我箍成盆景/我早已落下殘疾/古樹嘆道——這里本不是我的家園/我的家在遙遠的森林/那里莽莽蒼蒼……/自從來到這個‘人間’/從此便棍棒加身/……/我驀地發現腳下不再是平坦的青石板路/而是文明的人類布下的一個個陷阱/……”他觀感都市的參照是“這里本不是我的家園”,“我的家在遙遠的森林”,因此也就可以想象,他與那棵古樹一樣,雖然身處都市的繁華中,“我的家園”卻在“遙遠”的地方,行走在這樣的地方,“我驀地發現腳下不再是平坦的青石板路/而是文明的人類布下的一個個陷阱”,他感受到了人在異鄉的壓抑與緊張,缺失了情感的維系,他只能選擇退守。

即使表現對某一種社會現象的厭惡,其厭惡的起點,仍然是發自他的精神指向。比如《“和諧”小區》:“雨后,夏之夜/剪過的草坪/飄著沁人的清香/住宅小區的熙攘/宛如兒時喧鬧的村莊/依然有蛙鳴縈耳/一樣有朦朧的月光/只是‘和諧’的宜居小區/為何也有‘殺聲’震天/原來如今的都市/到處都有麻之將!”他是以“兒時”作為參照,即以童年記憶中的“宛如兒時喧鬧的村莊”為出發點來觀照當下。

應該特別指出,在當現代生活日趨一統的今天,黃惠波突出故鄉視角的敘事,還原童年記憶,退守腹地,恪守精神故園,是對文學純正性的堅強捍衛。我們知道,生命和生存,都必須要有根底,其根底就是精神的來源地,是靈魂的扎根處。同時不可忽視的是,根底是不可以隨著身體而遷徙的,身體遷徙了,那么精神就要退守,退回到扎根處,而這扎根處就是精神腹地。至于為什么會這樣,細細研讀黃惠波對故鄉訴說的詩,就能大致明白。

黃惠波對生命的敬畏,對生命形態的精細體驗,對傳統文化精神的認知,加上情感的飽滿和激情的蕩漾,以及寫作立場的執著與堅定,寫作風格在激越中追求樸實,在豪邁中追求穩健,這一切都是當下詩歌寫作所不多見的,并且是彌足珍貴的,讓我很期待他在今后的寫作中有出人意料的收獲。

展鋒,國家一級作家、廣東省作家協會機關刊物《作品》雜志前常務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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