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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皮

2015-10-27 22:58浦歌
山西文學 2015年11期
關鍵詞:二弟工具箱母親

浦歌

那個時期,我們感覺時間就像熔巖一樣凝結成塊,體現出原始、虛無的本質。我和母親、二弟、三弟順從地裹在它的凝膠里,等待它黑暗的腸胃來消化我們,但我的父親卻不肯屈服,他做出種種荒唐的舉止,這使我們的生活增添了污垢和可笑的成分,但最后誰也無法掙脫時間的安排,他早該明白這一點。

以前,父親走在村里的時候,會引起奇怪的張力:他看上去虛張聲勢、好勇斗狠、狡詐、富有謀略和心機,但村莊以它綿密的巷道、深邃的陰影以及它無法掩飾的休閑和微微嘲弄的氣氛,將父親深埋在它的深處,等父親牽著黑狗好不容易走出來,他的所有表現都變成了虛假的,他怒火沖天的目光也鍍上了假模假式的晦暗之色。

決定性的改變是最后那次,我們的柿子溝遭到密謀洗劫,黑狗也被毒死,那天上午,我們看著父親氣勢洶洶走出家門,他像是要殺掉仇人以泄憤,但是他很快迷失在可怕的巷道里,直到小巷把他像袋子里的臭魚一樣抖出來,那時,陽光像刀片一樣把村莊分為明暗兩部分,父親一邊向我們走來,一邊被刺眼的陽光曝曬著,陽光像污濁的蛋糕一樣涂抹在他身上。那一刻,巷子里彌漫著氣餒、沮喪而可怕的氛圍,父親像是要在這頹喪的氣氛中發生某種變化,但是沒有,直到父親像往常那樣一顛一顛地走回昏暗的南屋,跪到炕上,像忍受胃痛一樣忍受這一恥辱,我們心有不甘地回到小屋,我和母親、二弟三弟都不由自主地看著炕上的父親,在眾目睽睽之下,誰也沒有留意,父親已經開始發生奇怪的變化。那時父親正抵御著胃部的絞痛,發出陣陣可恥的呻吟聲,他用兩只粗糲的赤腳墊在屁股下面,腳后跟像風干的皮革一樣開裂,裹著塵土像石頭一樣,他只要一脫下鞋子,屋子里就會彌漫出淡淡的腳臭味。最終,父親在我們眼前居然慢慢失去了形體,先是變得模糊,就像一團孤單的陰影,最后這陰影瞬間溶解到了昏暗的空氣里,最終,父親的身體就這樣消失了,只留下他的汗臭味和腳臭味彌漫在屋子里。

這并不是父親的本意,我們全都知道這是命運跟父親開的一個玩笑,父親沒有殺掉仇人,或者給仇人以痛快一擊,也許是發生了某種意外,比如他胃部突然劇痛,他只好半路狼狽回家。以他的本性,他必定要做一番意志頑強的反抗。但是現在,他卻變成了我們看不見的一團東西,面對一個失去形體的父親,我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我們都不知道消失之后的父親在干什么,也許他依然保持著剛才跪著的姿勢,也許不是,但是我們完全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我們知道他依然在炕上。此刻,他胃部的痙攣像旋渦一樣波動在空氣里,在墻壁上引起更多僵硬的豬肝色細紋,為我們破舊的被子和床單染上了晦氣的灰色。我的母親尖叫了一聲,開始號啕大哭,就像父親突然離世一樣,后來她終于意識到父親沒有死去,說不定就像往常一樣正在眼前喝罵她,只是她聽不到他而已。父親最反感母親哭哭啼啼。對于從不認輸的父親來說,這樣的啼哭是非常丟臉的。

以這一天為界限,我的生活突然涇渭分明地劃分為兩半,昨天之前的事情全部變成了史前史,變成了奇怪的回音。我家的院子很大,北邊的一半全部被自生的野草覆蓋,風一吹動,我就感覺到這些野草釋放出黑狗在草中散步時發出的沙沙聲,那些野草起伏的樣子像是剛剛被黑狗的蹄子踢到,野草中間突然空蕩出來的部分似乎藏著黑狗無形的影子。每一塊地上,似乎都存留著它嬉戲的身影。它在磚臺那里撒尿時,身體微微有那么一絲激蕩,這激蕩似乎也保留了下來,正四處游弋,最后在槐樹細小的葉片上找到落腳處,引起一陣索索的顫動。如今,這個變得沉寂的院子顯得荒涼和枯燥,像一塊放陳的干饃,空洞而毫無意義。但事實上院子里依然隱藏著黑狗重重疊疊的吠叫聲,它們像是被突然抑制住似的,因為突然的抑制才像凍結的水面一樣,貌似波瀾起伏,但沉默而亙古。這些抑制住的兇猛吠叫聲依然處處傳遞出父親心底的不滿和怨憤。毒死的黑狗被父親剝了皮,它的肉被埋在院子當中筆直的香椿樹下,它的皮被釘在鄰居家的山墻上,它朝向東方,猩紅色的肉色顯露在外面,它正在干縮,時間也清除不掉它身上的毒,院子里散發著淡淡的有毒的狗腥氣。

慢慢地,我們發現了父親的蹤跡,他居然不再出門,或許他變得如此之輕,害怕被風吹走,擔憂從此再也回不了家,或許他還隱隱擔心什么。重要的是,我們發現父親已經注意到發生在身上的變化,并正在以特別的方式努力改變自己的處境。他不斷地出現在屋子里的各個角落,探索、研究,便于發現可供利用的東西,我們依據那股淡淡的腳臭味會知道他走在何處。他居然還想辦法為自己的胃潰瘍尋找方劑,他翻開以前放在窗臺上厚厚的《山西中草藥》,書被翻動的樣子像是被風無意中輕輕吹動一樣。偶爾,他還要插手我們的事務,以一種非常隱晦的形式,比如他一連幾天將書翻到印有白牙蒿圖片的那一頁,我們明白那是提醒母親,要繼續給二弟治病,因為我們懷疑二弟患有肝炎。長期以來,二弟的右腹下感到疼痛。

但是,父親已經無法左右我們的世界,我們能感覺到他的懊惱,不過我們也明白,父親絕不會甘拜下風。遇到我們固執地我行我素,他或許正暴跳如雷,正在用他有威力的巴掌打在我們臉上、脖子上,用他石頭似的腳踢在我們身上,只是我們絲毫看不到他,也感覺不到。二弟甚至打開父親的工具箱,打開父親為我們設置的禁地——父親不允許我們翻他的工具箱,箱子里暴露出更加史前的部分,我們看到了扳子、起子、斧子、刨子、鋸條、錛子、各種型號的釘子,大部分器具上面都有黑沉沉有了鐵銹的鐵,和尖頭部位的鋒利鋼刃,它們挨挨擠擠在一起,每拿起一個都響起互相之間響亮的碰撞聲。這些器具很容易讓人想起父親的黃金時代,那是我家小屋里滿是刨花、木屑的木匠歲月,伴隨著父親刨子下面一卷一卷刨花誕生的,是母親朦朦朧朧的催眠曲。父親正在炕下叮叮當當干活,催眠曲還像絲線一樣纏繞在燈泡明亮的光波里。工具箱果然吸引了父親的注意力,我們都感覺到他正俯身在上面,這是我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他的存在,但是他分明沒有暴怒,反而似乎在懇求我們什么,或許是要我們別蓋上蓋子,他似乎需要借用各種工具嘗試改變自己的處境。但二弟毫不猶豫地蓋上了工具箱的鐵蓋。二弟無疑認為父親的種種行為都是可笑的。每天晚上,我們都聽到父親像風一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忙亂個不停,他一定在抱怨二弟,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聽到這聲音一直圍繞著工具箱。工具箱讓他無從下手。

真臭!

二弟讓三弟把門打開,放放家里的汗臭味和腳臭味,這是父親的味道,我們都不敢說,但二弟第一個說了出來。母親瞪了二弟一眼:

別這樣說你的爸爸。

三弟為了躲避選擇,偷偷溜到院子里,他去看他移栽的桃樹苗,桃樹苗用瓦片蓋著,它已經伸出三片細長的有鋸齒的葉子。

母親還特意看了看我,似乎要獲得我的支持,我裝作沒有留意。

父親一定非常羞慚,但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晚上的時候,這種味道幾乎聞不到了,父親居然成功地做出了改變,這一定讓他信心大增。此后,父親還探索出另一種游戲,他利用一晚上時間,可以把我們的某個小物品移動到奇怪的位置,而且如果他愿意,他還會發出猥瑣的噓噓聲,這是他唯一可以發出的聲音。

二弟原先只是一個病蔫蔫的少年,因為鼻竇炎常年鼻涕不斷,他的脖子瘦得露出道道青筋,皮膚像雞皮一樣滿是顆粒,看上去總是虛弱而疲倦,常年在生病,不是頭痛就是肚子痛,那副瞅人的模樣就像是無力張開他的單眼皮,他干什么都默不作聲,我們一直不太注意他。但自從父親失去了形體,二弟像是這才突然出現在我們跟前,處處替我們做出決定。他似乎想體體面面地待在失敗之中,不喜歡做出種種掩飾,以及各種徒勞的努力,他非常享受消沉和絕望的感覺,那種與難纏的鼻竇炎和疑似肝炎相匹配的世界。

二弟吃飯使用的是一個有青色花紋的瓷碗,我們其他人都使用有紅花的碗。自從他被父親懷疑是肝炎之后,他就跟我們隔離開吃飯,他的筷子是一雙細長的紅色筷子,用繩子拴在一起。我們注意到他的那個青色花紋的大碗,因為那是年代更為久遠的碗,那一代碗都被父親發脾氣摔爛,只剩下二弟使用的這個,即使這只碗也留有開裂的灰色花紋。我們后來注意到,那個青色大碗的外面,除了一棵野草之外,還用線條勾勒了一個人的形體,那個形體多么像父親剛剛要失去形體時的那團陰影,那道裂紋恰好出現在這個形體的中間,把這個貌似也跪著的人隱隱分成了兩半。

更意外的是,這只碗就在我們眼前完全裂開了,分成了三塊。之后,我們都看著二弟和母親,看母親如何處理這一事情。但二弟已經提前一步行動,他隨意拿起一只帶紅花的碗,母親只是看了看,沒有吭氣。此后,二弟又與我們混同吃飯。我和三弟一直留意自己的腹部是否也會痛,一段時間之后,我們發現沒有任何腹部疼痛的癥狀。

此后二弟變得更為大膽和冒失,他似乎有了一個非常長遠的打算,當然也許只是模模糊糊、潛意識的一個想法——他想把父親驅趕出去。

那年初冬的時候,父親似乎已經建立了一個獨立的王國,我們無法明白他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但是我們隱隱約約可以感覺到一些。父親已經可以變出許多利用明暗對比形成的花紋。第一次發現是在我們窗戶上的雪連紙上。每天早上,窗戶上長方形的雪連紙首先從屋子的黑暗中逃逸出來,從黑青色慢慢變為灰青色,之后會逐漸變得越來越亮,似乎雪連紙正通過吸收外界的微光慢慢復活,最終,雪連紙展現出它鮮亮而活躍的青藍色。那天早上,雪連紙正中央突然之間浮現出淡淡的一株草的影子,它柔韌而肥腴的葉子越來越清晰地晃動,那是一株我們從沒有見過的一種草,接著,這棵草慢慢又消失了形體,但隨后在原來的地方又出現了新的枝葉和花朵,這顯然是另一種花草。我們都說不上來,變化出五六種之后,我們明白這是《山西中草藥》里的那些彩色插圖上的復制品,這些花草帶給我們的震撼非常強烈,我已經隱隱感覺到另一個世界的奇妙,像是多維宇宙里出現的一種奇跡。同樣的花紋還出現在我們的灰暗的墻上,被子上,甚至我們的皮膚上,有時甚至出現在母親的面額上,我們從這些花草上發現了不一樣的父親。不過,我們依然能感受到父親那種絕不服輸的勁頭,我們都知道父親不會就這么罷休,這才是他瘋狂努力的起步階段。我覺得父親正在找到獲得形體的竅門,他居然已經可以癢到我們的皮膚,我們覺察到蚊子的翅膀輕輕觸碰的那種感覺,我們都知道那是父親。

那是一個奇怪的初冬天氣,屋外的狂風呼號,風滾滾而來,它們黑沉沉地從遠處的丘陵那里游蕩過來,浩浩蕩蕩撲進毫無準備的村莊,吹鼓了曾經將父親迷失其中的村莊巷道,把院子里的野草吹得索索亂響,甚至激起了隱藏在其中的滔滔狗吠。但是屋子里因為瘋狂的父親,我們感受到一個無法理喻的世界。

只有二弟為此感到厭煩,他收起了擺在窗臺上的《山西中草藥》,還為工具箱上了鎖,以讓父親從此不再覬覦工具箱。但父親一定以為二弟的行動是荒唐的,他展示了他新的發明,晚上的時候,我們在平庸乏味、多少有些難聞的屋內空氣中,突然嗅到一股奇異的花香,香味在我們的鼻尖上嬉戲逗留,這香味一下子將我們的味覺解救出來,就像我們來到了花香濃郁的花園,這些香味還在不斷發生變化,就像我們正在穿過不同花粉組成的軌道。其中還帶有父親微微的嘲弄和戲謔,因為我們突然聞到了普普通通的梧桐花,這刺鼻庸俗的花香讓我們會心一笑。但是二弟非常憎惡花粉味道,他的鼻竇炎受不了各種香味。我們看到二弟立刻從炕上爬起來,走到狹小的客廳,嗵的一聲把兩扇門打開,狂風突然闖進來,像一群癲狂的賊一樣洗劫了我們的屋子,或許差點也把父親卷了出去。那一刻,我們似乎聽見了院子里熟悉的狗吠聲,狗吠聲總是讓我們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沖動。

有那么幾天,我們都感覺到了父親的畏懼和沮喪,他果然害怕走出屋外,這一定有一個我們無法洞見的原因。幾天之后,我們突然又聞到了他的腳臭味和汗腥味,但很快,他似乎又重新振作起來。我們甚至聽見他發出一系列猥瑣的噓噓聲,他似乎正準備在聲音方面取得一些突破。

我們對二弟的理解遠遠不夠,他似乎來自地下黑暗沉穩的巖層,那是一個絕對無知無覺、絕對逆來順受的地方,所以他對任何積極和熱烈的行為都有著一種原始的積怨,他那無力張開的單眼皮像是薄薄覆蓋的土層,里面掩藏著黑暗的礦巖里含有硫磺的毒素,他的病似乎是一種天然的偽裝,給人一種了無生氣、聊勝于無的氛圍,但是他并非這么簡單,似乎帶有更深的秘密,他有一種對本質的具有穿透力的洞悉本能,他早就看透了我們的躲避和懦弱,以及母親可被利用的母性。等他像往常一樣躺在炕上,病蔫蔫地似乎需要照顧時,我們知道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虛弱無力的二弟,他像一個偽裝的國王一樣慵懶地躺著,誰要是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誰就會倒霉。他總是能想到某種決定性的辦法,給事物以致命一擊。

那是一個富有特殊意味的時期,狂風連著刮了幾天,它在門口嗚嗚直響,伸出無形的爪子往門內探索,門在那里哐當哐當搖晃??耧L似乎正躍躍欲試地要乘機劫持走我的父親。風一停下來,二弟就獨自走出院子,似乎在探尋什么。有一次,我們看到他居然從地窖里爬了出來,頭上頂著一縷灰色的蜘蛛網。那個地窖以前放過紅薯,常年蓋著快散架的木頭蓋子。木頭蓋子周圍長著蒿草和一棵年輕的梧桐樹。我們待在地窖里玩耍時,有一種被世界遺忘的感覺,那里散發出陳舊土壤腐朽的土腥味,那氣味就像數千年礦巖的體味,給人以昏昏欲睡的感覺,那些滋長在土中的白色根須在土壁上絲絲縷縷裸露出來,軟綿綿的像是在睡夢中一樣。在那里說話還有一種嗡嗡的慢半拍的回音,那聲音也像是正在通往睡夢的過程中。從那里一出來,地窖外流動的風就突然吹在我們頭上,我們這才像是猛然被吹醒了似的。

母親隱隱覺察到了什么,但是她還在冷靜觀察。二弟似乎也在尋找時機。那天晚上,父親卻幾乎欣喜若狂地展露了他新的發明,那是我們剛剛要進入睡眠的時候發生的,我們聽到了鋸木頭的聲音,像是有人正在我們的土炕上拉鋸,我們甚至聽到木屑落在被子上的聲音。這聲音一定也欺騙了二弟,但二弟總有一副從容不迫的本領,讓我們以為他沒有上當受騙。我們正在為此感到驚訝,又聽到了一只麻雀的叫聲,它就在我們的耳邊清脆地叫了一聲,接著一只一只都撲棱棱飛了過來,一群麻雀似乎飛在我們的屋子里。我們終于明白過來,這是父親搗的鬼。他不斷展示他的新創造,幾乎已經達到喪心病狂的地步。他那標志性的猥瑣的噓噓聲不見了,他不知道通過何種努力做到了這一點。最后我們聽到的是我家黑狗的吠叫聲,聲音兇猛而熱烈,似乎叫出了父親的怨恨和憤怒。在黑暗中,我的雙眼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熱淚。熱淚噗嗒一聲落在枕頭上,接著,我突然聽到不停的噗嗒聲,似乎有更多的眼淚掉在我的枕頭上,正在我驚訝之際,我想起這是父親的惡作劇。之后是一片近于瘋狂的安靜和沉寂,以至于我們都覺得我們沒有了呼吸。這時,我們以為父親的聲音表演已經徹底結束,但是還沒有,屋子里突然響起二弟的笑聲,那不是二弟,那是父親發出的聲音,像是在討好二弟,或許也是一種戲謔和挑戰。第二天早上,父親還展示了他更具突破性的發明,他將自己垂掛在我們頭頂的一根灰條上,飄來蕩去,我們都好奇地看著灰條,害怕灰條落在我們身上,我們感覺到父親不僅沒有被打倒,而且更加自信、更肆無忌憚了。

果然,二弟不再猶豫,第二天晚上,二弟就把我們的被子鋪滿了土炕,不再給父親留位置。我們一直為父親留下靠墻的那個炕位,現在二弟把自己的鋪蓋放在那里。母親明白了二弟的想法,大聲質問:

你真的要把你親爹放到地窖里?

二弟以沉默回答了母親。母親大聲哭泣,我們不知道父親在此期間是否也為母親增添了哭聲。后來我們發現父親并沒有幫母親發出更多的聲音,父親一定無比震驚。他突然間銷聲匿跡,不再積極探索解救自己的方法,他一定變得心灰意冷。二弟似乎也沒有冷酷到把父親驅趕到地窖里,也許因為父親知趣的消極被動,二弟才放過了父親。二弟變得更加沉默不語,完全像巖石一樣,不露出任何表情。晚上的時候,憑借雪連紙上微微的月光,我們看到二弟一聲不響地蹲在炕上的姿勢,那是一團比黑暗更黑的陰影,那姿勢有一種父親的神韻,只是他體現的不是那種可悲可嘆的倔強,而是蝕骨的消沉。

我們記得最后那天的到來是在一個月之后,那時,父親已經變得過分頹廢,他甚至不再控制自己的體味,家里再次彌漫出他獨特的汗腥味和腳臭味。這味道越來越濃烈,以至于我們只好打開一扇家門,家里瞬間變得像地窖里一樣冰冷。父親似乎也不再害怕被風吹走,或許他聽到母親質問二弟的話之后,他已經心碎了。

那些天,我們的家里彌漫著奇怪的氛圍,處處流露出一種特別的沮喪氣息,一種刻意的潰退和忍讓的感覺。我們堆放在客廳里的一袋袋麥子,逆來順受地一個挨一個,松懈隨意、有過多褶子的袋口被繩子系著,老鼠咬出的洞里流出一堆堆麥粒。我們的陳年衣柜笨重地靠在屋角,落滿了灰塵,它的兩扇門拱起了邊,已經無法完全合攏。就像是它故意以這樣一種方式體會自己的無能和笨拙。我們頭頂上的木椽全部被煙熏染得像油漆一樣油亮發黑,一根根長短不一的灰條掛在上面,它們在風中困窘地微微擺動,故意在搖擺中顯露出一種窮苦潦倒的意味。我們的墻壁上是灰暗的豬肝色,它讓我們想起父親嚴重的胃潰瘍,似乎父親的疼痛已經鋪展在有著僵硬細紋的墻壁上,與丑陋的墻壁混為一體。要不是父親濃重的氣味,我們都忘了父親的存在,他似乎已經不停地追趕歷史,已經預先奔行到史前時期。

然而父親的腳臭味越來越濃,連母親都為此皺起眉頭。母親趁二弟不在的時候,懇求過父親幾次,要父親趕緊想辦法弄走身上的氣味。但父親似乎打定主意一味地頹廢下去。我們也失去了父親的行蹤,不知道他默默藏身在何處。不知他是怎樣躲過了一陣陣狂風的洗劫。

二弟那天從鄰居家的山墻上摘下那張狗皮的時候,我們都沒有任何真正的看法,連母親似乎都默認了二弟的行動。二弟倒是第一次開口為他的行為解釋道:

我爸缺少的只是一張皮。

那張有毒的狗皮已經在寒風中皺縮,變得鐵硬,在風中嘩嘩直響,我們再次看到黑狗的那身毛,毛被風吹動,出現一個個黑色的旋渦,在風中,四處掀起的旋渦有一個詭秘的行蹤,這些旋渦似乎在啟示著我們什么。我們不能不想起父親還有形體的那些荒唐日子,父親如何行走在我們家的院子里,暴怒無常,他似乎可以撼動一切,其實他并沒有撼動什么。他與我們無比窮困的處境搏斗,與村里有權有勢者斗智斗勇,與他看不慣的任何事情都你來我往地交鋒。事實上他只是顯露了自己無比可笑的一面,多少次,我們都判斷出他的狂妄之語是多么荒唐和虛假。只有他不斷加重的胃潰瘍是真實的,他買來厚厚一本《山西中草藥》,似乎也要跟他的胃潰瘍宣戰,甚至連這一點都引起我們的質疑。但我們都不敢吭氣,對于父親曾經的霸道,我們沒有任何抗議。

然而此時卻有所不同,我們連父親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二弟拿著狗皮走進屋子,我們把門關上,四處尋找父親。我們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地方,連燒火做飯的柴火洞口都尋找過,我們害怕在哪里會遺漏了父親。家里四處都彌漫著父親的腳臭味,這也混淆了父親的蹤跡。最后,我們在陳年衣柜底下的狹小空間里找到了父親,他似乎正慵懶地躺在那里,那里有一種攤手攤腳、放縱任性的氛圍。父親似乎并沒有預料到狗皮的威力,突然之間,我們聽到硬邦邦的狗皮上面響起撲騰之聲,但是父親已經無法逃脫狗皮的控制,父親原本可以發出抱怨和怒氣沖沖的聲音,而父親沒有,驚慌之中,父親只是恢復了原初那奇怪而猥瑣的噓噓聲,這噓噓聲讓我們感到無比悲涼。

后來我想,也許父親的頹廢只是另一種更加狡詐的反抗,只是他沒有想到嚴重的后果,誰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二弟重新打開工具箱,拿出斧子和釘子,把囚禁了父親的狗皮釘在那個山墻上,我們依然看不到父親的影子,我們只是看到那張狗皮猩紅色、曬干的筋肉,我們都留意到,那張狗皮似乎有了某種可怕的活力,它的毒性似乎正通過父親滲發出來,而父親勢必永遠掙扎下去,他用他目前特有的多少有些頹喪的方式,承受和反抗著。那些天正好刮來一陣猛烈的西北風,父親就跟狗皮一起在風中獵獵作響。

從那時開始,我們的屋子突然沉寂下來,似乎重新迷失在時間的巖層里,我們所有的難過、痛苦、怨憤都被抑制住了,我們有時會聽到院子一角發出奇怪的嗚嗚聲,像是凄涼而又搞笑的狗嚎聲,那很像是父親和狗皮一起發出的聲音。

每次聽到狗嚎聲,不管那聲音多么奇怪,我都想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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