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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戰時保育生

2015-10-27 23:16王樟生口述王湄整理
山西文學 2015年11期
關鍵詞:保育院院長同學

王樟生口述+王湄整理

失去了老家,永遠……

1936年我開始上學,那是不久前才建起的小學,在湘北一個小山村大禾場的旁邊。記得父親從浙江回來,帶著幾位王家人在河邊草地上挖草皮,讓我們這些孩子搬著去墊在小學外邊的場子上。校門外很快變成一片綠茵草坪。我們學校的學生來自上屋、下屋、新屋、 莊家畈等幾個小村。當我們歡歡喜喜背起書包、提著放毛筆的小竹筒開始上課時,父親又去了浙江。母親說父親在部隊工作,不能在家久留。

上二年級時,忽然不太平了,大人們驚慌地議論著:東洋鬼子打進了中國。我們的山村離武漢不遠,是粵漢鐵路上的一個小車站,兵荒馬亂時節,這里沒有安寧的日子。風聲愈來愈緊,就在人心惶惶的時候,父親騎著馬,在一個漆黑的夜里突然回來了。原來父親在浙江海寧最危急的時候,出任那里的縣長。日本鬼子攻陷上海后,集中兵力進攻海寧,在海寧淪陷的最后時刻,他奉命撤離,妥善辦完移交手續后回了老家。

這時臨湘縣長因惶恐棄職逃走,縣府成了無政府狀態。聽說我父親回來了,當地名流賢士,紛紛前來探訪,商談本縣危難困境,請他出來主持縣府工作,商討抗戰大計。父親顧不上家事,便請人將一家妻兒送到了岳陽渭洞,借一民房居住。父親再一次知難而上,擔任起保家衛國的重任。不久省府發來委任狀,除臨湘縣長外,父親還兼任了九戰區挺進縱隊支隊長、縱隊司令等職務,在臨湘岳陽兩縣間的大云山周圍駐守辦公。

此時日軍在淪陷區肆意殺害兒童,有些地方的孩子被日軍擄掠,抽光了他們的血去為日本傷病者輸血,甚至傳言摘下孩子們的器官為其傷兵移植……

一批愛國人士挺身而出,為搶救淪陷區的難童殫思竭慮,一批知識女性心急如焚,宋美齡、鄧穎超等國共與民主人士,商議成立了中國戰時兒童保育會,公推宋美齡擔任理事長。各省紛紛成立分會,分會理事長多由各地負責人的夫人擔綱。湖南分會的理事長是省主席薛岳的夫人薛方少文,山西保育分會負責人是深得閻錫山信任的五妹子閻惠卿。她們協助主政的男人做工作,沒有辦公地點,也沒有薪水,完全是盡義務。各省保育會開始行動,向淪陷區的行政負責人下達通知,要求將當地無家可歸的難童收容到一起,送往后方創辦的戰時兒童保育院。于是全國掀起搶救難童的運動,各黨派領導人與社會名流都參與了這項活動。

我的家鄉淪陷,國民小學基本都已停辦,上課的幾所學校都在被迫學習日語。父親王翦波正在為兒童擔憂之際,接到省府通知,他欣喜萬分,有了戰時兒童保育院,6歲至12歲的孩子便可在那里接受小學教育。我父親將小學教師和收容難童的教會牧師等關心孩子的人士召集在一起,要他們協助組織學齡兒童向政府報到,然后分期分批送往后方正在積極籌建的保育院。

我是家中唯一已經入學的孩子,父母決定將我送往后方。我家的房子被日本鬼子炸毀,又用碾子碾壓為平地。他們在恐嚇,希望父親放棄抵抗。

進保育院

母親給我縫了個比書包大的口袋,裝了兩件換洗的衣服,跟著一位被稱做吳先生的女教師出發了,同行的還有十幾個孩子。吳先生舉著一面三角旗,上面有編號,原來我們是許多小分隊之一。我們沿著山路向湘陰縣方向走著,天上響起了飛機的嗡嗡聲,吳先生著急地喊:“停止前進,快躲進路邊的樹蔭,日本飛機來了!”

孩子們著了急,在小路上亂跑,吳先生一個一個拽著往旁邊的樹叢中塞。過了一陣,天上掉下四個酒瓶樣的東西,接著火光沖天,聲音響得好嚇人!飛機飛走后,小吳先生指揮我們繼續往前走。吳先生告訴我們日本飛機跟在后面追,只要聽到飛機響,就要隱蔽,千萬不能亂跑。我們記住了,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走到太陽當頂,小吳先生讓我們停下來休息,在小飯店吃飯后繼續走,直到天黑,我們找一個早已停課的小學校睡覺,每天都是這樣。也不知走了多少天,到了長沙一個叫黨部西街的地方,有個難民收容所,掛著牌子。

難民收容所有三層樓,住著從各地逃來的難民。人們都躺在地上,一家一個位置,鋪著草席或床單。人多、嘈雜,但有食堂定時供應三餐。小吳先生為我們領到了吃飯和洗澡的小竹牌,有了它,我們便成了這里的主人。我們也占了一片地方,鋪上草席子,就像住進了旅館。沒過幾天來了兩位穿旗袍的女先生,一個圓臉一個長臉,她們吹起哨子集合!

于是小吳先生帶領我們坐在了二樓鋪滿草席的地上,圓臉的女子開始講話:“小朋友們,我們是湖南第二保育院的,我們正在黃土嶺建保育院,在準備床鋪、課桌和飯廳,再過幾天就來接你們。今天先來統計人數,凡是六歲到十二歲的孩子先登記名字、年齡、籍貫、讀書的情況,然后等著我們派汽車來接你們過去。保育院會給你們每人發毛巾、漱口杯、牙刷,叫你們講衛生。日本鬼子占領了你們的家鄉……”剛說到這里,有個孩子喊著:“不光是侵占,還燒光了我們的房子,殺死了我的爸爸……”

“別打斷先生講話!”有人喊著,維持秩序。

圓臉先生繼續說:“這位小朋友的補充很重要,大家都有家仇國恨,都痛恨日本侵略者,今后好好讀書,長大后為國雪恥……”

她說完后,那位長臉的先生讓我們登記名字,小吳先生將花名冊一一填好。

后來才知道,圓臉的先生叫齊新,是湖南二保育院的院長,長臉的叫李融中,是保育院的教導主任。

正是霍亂流行的季節,難民收容所常有死去的病人被抬走。我竟被傳染了霍亂,跌倒在公廁里。小吳先生叫了一輛人力車,把我送到湘雅醫院。我同病房的是一個男人,他病得很重,不住地搖鈴呼喊護士,一位男看護進來,大概是嫌他太麻煩醫護人員,用兩只大拳頭捶打他,那病人嗷嗷直叫。第二天查房時,他被推了出去,原來他死了。醫護人員問我怕不怕,我不知道怕什么,是怕他變成鬼來嚇唬我嗎?

我接受輸液,兩只腿腳被牢牢固定,鹽水讓腿與腳都腫脹得粗粗的,好難受啊。但我不敢搖鈴,挨打比鹽水更讓我恐懼。

也不知過了多少天,我的病好了!小吳先生來醫院接我出去,她告訴我登記了名字的孩子已經被保育院接走。于是人力車拉著我們來到黃土嶺,這里是湖南第二保育院。

一進保育院,我就看到高高的操場上有一群穿著草綠色短袖衫的同學,像螞蚱一樣在操場上蹦跳,我高興極了。小吳先生把我送進院長辦公室,那位見過面的圓臉齊院長拉著我的手說:“你身上這件花旗袍得脫下來,換上院服好嗎?”

我說:“好的?!?/p>

“想家嗎?”

“不想?!?/p>

“為什么?”

“家鄉被日本人占領,房屋被燒,我沒家了?!?/p>

“可憐的孩子,現在保育院就是你的家?!?/p>

長臉的李主任帶領我去換了一套草綠色的院服,短袖短褲,是夏威夷樣式的院服。我學習小朋友,在腰里系一條帶子,把上衣塞進褲腰里,顯得很精神。換下的花旗袍裝進我的布袋里,上面寫上我的名字,放進貯藏室統一保管。

小吳先生向齊院長、李主任告別,拉著我的手走到一邊,給了我一點零用錢,戀戀不舍地說:“你就在這里吧,蠻好的,我會告訴你的爸爸媽媽放心?!?/p>

我的鼻子酸酸的,但沒有哭,幾個大些的孩子來和我玩,先把我帶到禮堂,那里掛著一張大大的歌單,歌曲的標題是《戰時兒童保育院院歌》,她們教我唱了起來:

“我們離開了爸爸,我們離開了媽媽……”

跟著他們唱了幾遍,旁邊一個小妹妹對我說:“你真好,認得字,我不認識字,但也會唱。在家唱山歌不認得字也不要緊,跟著唱就行?!彼f到這里,一個較大的女孩向我介紹:“她叫黎湘泉,我們都是臨湘人?!?/p>

旁邊一個小女孩說:“我叫方亞珍,是岳陽人,你要先把這支歌學會,吃完晚飯開晚會時要唱,每天都要唱?!?/p>

我一聽著了急:“得趕緊學會,不然晚會時我就成了啞巴?!?/p>

方亞珍帶我到女生寢室,這里是嶄新的上下鋪床,新草席散發著一股好聞的氣味;草席下面是厚厚的稻草墊,很軟和,比起難民收容所的地鋪舒服多了!第二天清早,在軍號聲中起床,大伙兒洗臉漱口后,就上那個高高的操場跑步,開始一天的生活。

那天又來了幾個孩子,都背著個小包袱,他們也是要求進保育院的難童。李融中主任接待他們,有個男孩個頭較高,登記年齡時說14歲,李主任搖搖頭說:“不行,超過年齡了?!?/p>

旁邊一個胖胖的小矮個子立即問道:“不能收他嗎?那可怎么辦?”他指著壁報上的大字“逃出虎口”說:“這里說逃出虎口,我們都是從淪陷區逃出來的,你們不收他,叫他重新入虎口嗎?”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這時齊新院長走過來,看到這場面,就與李主任嘀咕了一會兒,李主任放話了:“那就收下吧?!?/p>

那個胖男孩一下揪住大孩子,高興得跳了起來,把小包袱朝天上扔去。我們在一旁高興地鼓起掌來,歡迎新來的朋友。

開始分班了,大家進入教室,一人發一張紙,開始考試。沒念過書的,由老師給填上名字,交個白卷完事。

不久公布分班名字,我在二年級,方亞珍在一年級,黎湘泉在幼稚班,新來的那幾個男孩很了不起,分在五年級。

我們領上了硯臺、毛筆與古連紙,準備上課,忽然警報響了。

級任老師周金陵便讓同學們站起來,放下筆墨紙硯,跟著她跑出教室。這時李主任吹起哨子,讓同學們按班級往黃土嶺后面的山坡上跑,那里長滿了樹。

我們一個跟著一個,像護送員吳先生告誡的那樣,悄悄藏進樹葉茂密的樹叢里。一會兒,傳來飛機的隆隆聲和炸彈的爆炸聲,又過了許久,解除警報的汽笛聲傳來,我們才被老師叫起來。天已黑了,我們下了山,到食堂吃飯,然后按照常規活動,這一天的課沒上成。

后來聽說這次日本人轟炸的是岳麓山,那里的湖南大學遭難了。

此后,我們的課堂幾乎天天被警報聲打斷,先是預警,接著是緊急警報,那聲音很可怕,人們往防空洞里鉆,我們便往山上跑。

每次轟炸后,就有壞消息傳來:哪里哪里被炸,炸死了多少人,等等。

一天晚上我們被鈴聲驚醒,老師們到寢室門口喊:“同學們快起來,到禮堂開緊急會!”

我們揉著眼睛急急忙忙朝禮堂跑,幼稚班的孩子哭喊著。

禮堂里,兩盞馬燈在臺子上放著,齊院長開始講話:“大家注意,我們接到政府通知,日本軍隊要進攻長沙,要我們保育院立即撤出,愈快愈好!我們今晚就行動,各班同學聽級任老師的安排,馬上去收拾自己的東西,聽哨聲集合?!?/p>

我們除了身上的夏威夷短袖衫褲,還發了一件灰布棉背心,沒有扣子,有幾根布帶子拴在右邊,我們穿上很像螃蟹。才穿了沒幾天,于是用一根棕樹葉子拴住,再加上吃飯的碗,洗臉盆和漱口的牙刷和口杯,每人提一串。有人把草席卷起,用被單包起兩套衣服,老師教大家捆成行李包,背在背上,小班的小朋友有保育員照料,不用自己背行李。

方亞珍比我能干,她幫我捆好這些東西,將木碗和筷子拴在行李上,又去幫助其他同學。

一陣哨聲催促集合,同學們按班級排在院門外的場子上,級任老師各提一盞馬燈在隊伍后巡邏。

有個大同學說:“為什么不等到天亮啊,這黑咕隆咚的?!?/p>

齊院長說:“白天有日本飛機轟炸,只能夜里行動。相互關照吧!”

于是我們排著隊朝湘江碼頭走去。

漂流之旅

來到湘江邊,那里黑乎乎一片,隱隱約約有燈籠晃動。一長溜木船靠在江岸,木船的竹篷上都插著小旗子,上面有編號。

李主任站在碼頭邊,那里有長長的木板,連接著船與岸,幾盞馬燈照著他們,防止摔到水里。

同學們按班級、男女分開,挨個上船,我們這一班我走在最后,方亞珍上船后,周金陵老師說:“滿員了!”一下把我卡在下面,讓我等著上別的船。

我坐在岸邊等著,發現特級班的袁秀英也坐在那里,原來他們特級班的船也坐滿了,她也沒有上去。

李主任提著馬燈過來,見我們兩個無船可上,就招呼:“來來來,你們兩個跟我上這條船?!?/p>

袁秀英高興地拉著我跟著李主任上了1號船。這是院長和主任的指揮船,船上放著兩位老師的網籃和被蓋卷。還有一位五年級的女生,因腳上生了瘡,也到了這只船。為的是接受李主任的治療。

十五只船在漆黑的湘江航行,船老板撐著長長的竹竿,船隊向南行進。

我和袁秀英躺在艙里,就像小時候睡在被窩里被奶媽擁著,不一會就睡著了。天亮時聽船老板和齊院長說:“到湘潭了?!?/p>

我朝艙外一看,這里停了好多船,岸上一定好玩。

李主任和齊院長說:“湘潭是個熱鬧地方,要不讓級任老師組織孩子們上岸玩一玩?”

齊院長望著天空,搖搖頭:“湘潭是個有名的地方,恐怕日本飛機會來轟炸?!?/p>

她們正在議論,就聽到轟隆隆的飛機馬達聲。院長對船老板說:“快往前走,離開這里,越快越好?!?/p>

于是我們的船隊向南行進。

伙食船在船隊最前面,一位師傅上了岸,他去買醬菜,湘潭是出了名的醬菜產地,他要為我們買一些。

過了一陣子,火光在我們身后的天空升起,好嚇人。

買醬菜的師傅跑得快,他不僅買上了醬菜,還跑步追上了我們的伙食船?;氐酱?,他告訴大家,船碼頭被炸時,他正在醬園,當他背上醬菜出來,醬園就中彈了,好險!

船離開湘潭很久,我們才開始在船上吃著伙食船送來的早餐,一人一個饅頭,幾片醬蘿卜片。

坐了好多天船,大家都變得無精打采。于是院長和主任商量,中午伙食船在岸邊搭灶、煮飯,讓同學們下船到岸上吃飯。八個人圍一個圈,中間放兩個缽子,里面是冬瓜和豆芽。吃飽后大家在岸上步行,木船向前開,為的是讓同學們活動腿腳。

岸上的橘樹一片又一片,從農村來的孩子會爬樹,又會人踩人疊羅漢,采了許多橘子。我們女生不敢上樹,男生便送給我們一些,于是興高采烈享受一番。老師們看到了就批評,方亞珍替男生辯護:“不吃白不吃,比留給日本鬼子吃好一百倍!”

橘樹主人也不在乎過路的孩子采幾個:“國難當頭,無家可歸的孩子好作孽啊?!?/p>

岸上的活動為同學們增添了活力,回到船上繼續前進。船上的飲水供應時斷時續,那天吃多了幾片咸菜,一位叫李淑華的女生口渴難忍,趴到船邊用木碗舀江水喝,她彎下腰去舀水,一不小心,撲通跌進江里。4號船的女生大聲呼喊:“救命??!有人掉進水里啦!”

齊院長、李主任聽到喊聲,跑到船頭,對自己船上的船老板說:“師傅,快救救孩子!”

這個船老板精干、利落,但最近正在生病,總是吭吭地咳嗽,船老板娘常在小爐子上煎煮中藥給他喝……這時他也顧不上自己,救人要緊,他穩住船身,一骨碌跳進江水。

同學們都鉆出船艙,站在木船兩頭焦急地觀看。李主任從1號船跳到4號船上,察看情況。她喃喃地說:“不能喝生水??!你們船上沒有飲水桶嗎?”

級任老師說:“飲用桶的水喝完了,沒來得及從伙食船上去提,真糟糕?!?/p>

“說什么也晚了,接受教訓吧!”李主任說著,并沒有責備的意思。

又有兩個船老板下了水,他們知水性,愿意主動去救水里的孩子。

他們在水里摸索著,發現船底下有個影子,靠近,只見李淑華從船底漂了出來,于是船上的孩子們大喊:

“李淑華!”

“李淑華!你還活著嗎?”

“千萬別淹死??!”

船老板一把抓住小女孩,怪著呢,她手里還緊緊捏著那只小木碗!

三個船老板一起把李淑華托起,船上的人接著,李主任抱住她,拿下她手里的小木碗。

李淑華肚子里灌了水,醫務室的王醫生將她翻過來,擠出肚子里的水。齊院長和李主任都掉了眼淚,掏出手絹擦著淚水。

李淑華被轉到1號船上,齊院長拿出自己的毛巾被包住李淑華。

一會兒,李淑華醒了,看看自己手里的木碗不在了,焦急地哭起來:“碗,我的碗!”

李主任心酸了:“孩子這么小就操心著碗,她已經知道飯碗對于人的重要了!”

我們的船一條接著一條,成一路縱隊。五六年級的8號船和我們坐的1號船捆綁在一起,因這些大孩子年齡大,很頑皮,院長對他們嚴加管理。

一天起了大風,兩條拴在一起的木船失去了平衡,總在往一邊歪,像要翻船。8號船的孩子都跑出船艙,一個個要往江水里跳。兩位院領導阻止他們跳水。學生們喊著,我和袁秀英、李淑華以及那個腳上長瘡的五年級女生翁同學,在船板上被搖晃得滾來滾去,嚇得直叫。

在這危險時刻,我們船上的船老板娘手持一把大砍刀走過來,她要砍斷捆綁兩條船的粗棕繩,保住我們這條船,當她舉起砍刀的時候,一只纖細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厲聲道:“不許砍,不能砍!”

老板娘一愣,問:“為什么?不砍這船會翻!”

8號船上的孩子急得叫嚷,互相拉著,還是要往江里跳。

這時那個瘦骨嶙峋的生病船老板過來了,他吭吭咳著,跌跌撞撞來到8號船,走到風帆下面,將那被風卷成一團的帆抖了幾下,于是出現了奇跡:船不再傾斜,兩條船恢復了常態。

大家都安靜下來,臉上綻開了笑容。

但是,禍不單行。開飯的時候,發現少了一只船,是幼兒班的船失蹤了。那只船上的兩個保育員是劉媽和柳媽,是不是刮大風時翻船落水了?人們憂心忡忡。

當天船隊靠岸停航,伙食船先期到達,為大家準備了飯菜。我們依然8人一圈,各自拿著自己的碗。

土灶上煮的飯香噴噴的,兩個缽子里的菜堆得高高的。這幾日大家餓狼似的,吃得飛快,三扒兩下就吃光一碗,去飯鍋里舀第二、第三碗。但這一頓卻不一樣,大家都吃得很慢,眼睛朝江水邊瞅著,希望能看到那只失蹤的船。

方亞珍眼尖手快,她發現水邊有一只粽葉編的小帽子,是袁秀英編好送給幼兒班的黎湘泉玩的。大家立即都圍上去,袁秀英證實是自己編的。李主任接過帽子,自語道:“怎么會跑到這里?”

齊院長說:“肯定幼兒班的船到過這里,他們應該在咱們前面?!?/p>

“有道理!”大家一聽都有了信心,草草吃過飯,立即上船,繼續向前。船繼續向前行駛,老師和同學都站在船頭或船尾盯著水面,大家不放過任何一個漂浮物。有人看到一個被卷,船老板打撈起來,卻是一捆稻草。江里的漂浮物很多,打撈幾次后,同學們失望了。

船隊來到一個小鎮,那里停了很多船只,同學們又振奮起來,大家開始尋找,眼尖的發現了情況。

在船帆林立的碼頭上,發現了插著“12號”字樣的幼兒船。大一些的孩子立即踩著密集的船跳了過去。但是,船上只有凌亂的被子和雜物。于是院長命令船隊靠岸,去尋找幼兒班的孩子。

同學們下船,沿著高高的石頭臺階爬到陸地。小鎮正在趕集,人很多,同學們在老師的帶領下鉆入人群。有耍猴戲的,人們圍成圈,孩子們雖然也想看猴戲,但尋找幼稚班同學的心切,大家繼續朝前走。又見到一群人,沒有耍猴的鑼鼓,也沒有賣狗皮膏藥的吆喝聲。同學們擠過去一看,驚呼起來,劉媽、柳媽都在里面,幼兒班的孩子一人拿著一只木碗在乞討。

李主任上前,一把抱住柳媽:“你們怎么在這里???”說著抹著眼淚笑了。

齊院長也從衣襟上解下手絹,擦著眼淚,黎湘泉一把抱住李主任的腿:“我們餓死了,正在討飯,飯鋪里只給我們一人一碗稀飯,不夠吃!”

原來起風那天,他們的船沒插牢,被風吹得離開了船隊。船老板以為掉隊了,就匆匆忙忙撐桿向前趕路,弄得一船人沒吃的,成了叫花子。

“找到了就好!不怪船老板!”齊院長把擦淚的手絹別在旗袍的紐扣縫里。

李主任吩咐總務科買一大塊豬肉,要打牙祭,歡迎失蹤幼稚班孩子回歸,共慶團圓。

于是同學們一起回到船上,不少人回頭張望,想看猴戲,被老師催著走,生怕再丟了誰。

劉媽和柳媽一前一后看著幼稚班的小孩,他們各自拿著自己的小木碗顛顛地跟著隊伍走!

李主任和齊院長走在最后,眼睛在人群里掃射,擔心有孩子沒有歸隊。

李主任說:“齊新啊,總算找到了這群孩子,若是真丟了,真沒臉見淪陷區的父老兄弟!”

齊院長接著說:“更沒法交代保育會的姐妹們,蔣夫人宋美齡雖然沒有見到我們,她那里有花名冊,少一個也沒法交賬??!”

李主任說:“我們兩個人責任重大,這些孩子都是咱自己的子女,我們代他們的父母撫養??!”

齊院長點頭:“可不是嗎?我們這里的教書先生,多是沒有成過家的女子。我在挑選老師的時候,首先挑選單身女子,她們沒有后顧之憂。

一邊說著,一邊看著大家上船,各條船上都在點名報數,得到各船的報告后,船隊起航。到離碼頭遠一些的地方開飯,吃肉,打牙祭,孩子們憧憬著,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經過一個月的航行,總算到了終點。

雇來的挑夫挑著低年級小孩的被子、衣物等零碎和伙食船上的鍋桶瓢盆,叮里當啷走在前面。二年級以上的孩子自帶行李,我們排成一路縱隊,在種滿紅薯與花生的田埂上走著,除了坐在籮筐里的,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背著各種形狀的包袱,繩子上掛著自己的木碗,和一雙拴著繩子的竹筷。那時沒有照相機,無法留下那一副奇奇怪怪的模樣。

到了茶陵

太陽落山時,我們走進茶陵縣的霞東村!走進兩棟由走廊相連的大房子,都是兩層樓,寬敞又氣派。房屋的主人姓肖,名叫肖康贊,是當地著名的紳士,他無償將樓房讓給從淪陷區來的難童住,顯然是有文化的愛國人士。

級任老師安排我們上樓,樓上有兩排房子,一個長長的走廊將兩排房子連成一個長方形大圈子。這些房子當寢室再好不過了!

男女同學各占一邊走廊。在小余老師的帶領下,搬來了稻草,在上面鋪上涼席;把小包袱往上一扔,躺在上面試一試,非常軟和,比船艙里舒服多了。

幼稚班的弟妹住在樓下,他們不時哭鬧,想爹媽,尿濕了褲子啊,要喝水啊,讓兩位保育員忙得不可開交。袁秀英和幾位大點的女生主動去幫忙,給他們洗頭洗澡。大女生基本上都沒念過書,被編到了特級班,從一年級的課程開始學,但是她們很會干家務活,老師們很看重她們的長處。

我們剛安排好,大門口掛起了一塊長長的木牌,上面寫著:“中國戰時兒童保育會湖南分會湖南省第二保育院”。

幾個年紀較大的男孩子被分配了工作。他們手臂上戴著紅袖章,上面寫著“糾察”兩個大字。下課后,兩個糾察各拿一根木棒,站在院門兩邊,同學們衣冠不整,糾察要管;外人要進保育院,他們要過問,相當嚴格,很像衙門口站崗的警衛。

我算個不大不小的女生,很羨慕當糾察的同學,什么時候我也能拿根木棒站崗呢?

一天我與袁秀英、方亞珍在院外的場子上跳格格玩兒,看到菜田通向保育院的田徑上一個挑擔子的漢子挑著兩只籮筐走著,那里面坐著兩個孩子,挑夫遠遠地問:“伢崽,這里是保育院嗎?”

“是哩,你不看這里掛著保育院的牌子嗎?”方亞珍高聲回答。

“我認不得字??!”

院門口站崗的是王子英和沈關佑,他們有些緊張,看樣子來了客人,王子英立即跑到院長辦公室去報告。

挑夫把兩只籮筐在院門口放下。我們三個人跟在后面說:“不能隨便進,有糾察站崗?!?/p>

那漢子說:“不進也得進,我是來送伢崽的?!?/p>

方亞珍說:“我們這里沒有這么小的伢崽?!?/p>

這時齊院長和李主任出來了,王子英緊跟其后。這時沖到前面,行使糾察的職責:“大叔,你有公事和我們院長談?!?/p>

漢子說:“先生娘子,這兩個伢崽的父母都被日本飛機炸死了,他們是外地的難民,兩個孩子無依無靠,我是從炸毀的房屋旁邊過,看到炸死的大人身下躺著哭哭啼啼的孩子,將他們從死人身下拉出來的。旁邊看熱鬧的人都沒辦法養活他倆,有人說霞東村有個保育院,勸我把他們送來。我不認得他們的父母,聽說這女伢崽三歲,小的男伢崽才七個月?!?/p>

“好可憐!”李主任上前查看。

“是可憐,日本鬼子好狠心,不僅淪陷區的孩子無家可歸,這后方的孩子也失去了父母?!饼R院長說。

“日本飛機到處亂炸,誰知道哪天炸彈落到自己頭上?”那漢子說。

“上級規定保育院只收六歲到十二歲的……不過,早破了這規定,幼稚班的孩子都是六歲以下?!饼R院長說。

“可這個男孩子才7個月,還得吃奶!”李主任說。

“不吃奶也行,給他喂點米糊糊。我們村子里沒奶的娘子就靠米糊糊喂養細伢子?!蹦莻€漢子說:“不管你們怎么辦,反正這兩個伢崽給你們留下?!睗h子說著收拾扁擔要起身告辭。

“那就留下吧,國難當頭,什么困難都得承受?!饼R院長說。

于是柳媽和劉媽又添了兩個孩子。

沒過幾天一個姓張的婦人帶著五歲的女兒來到保育院,她的丈夫當兵打日本犧牲了,她帶著女兒逃難,成為流浪的寡婦,聽說這里有保育院,便投奔來到東霞村。

她找到了院長辦公室,要求留下女兒,自己愿意在保育院做工。院里正打算找個女工照料剛收下的那對小姐弟,于是留下了這位張姨,照料幼兒。經過細心詢問,那個三歲的女孩終于說話了,她姓嚴,叫無畏;弟弟叫天仇。一聽這名字,就知道父母是知識分子,遺憾的是他們年紀輕輕就成了戰爭的犧牲品。

上課之前

開始上課了,國語課沒有課本,教國語的是級任老師周晉陵先生,她和齊新、李融中一樣是單身,沒有結婚,全部身心都放在我們身上。她知道保育院經費困難,靠重慶保育總會撥款很不容易,省政府補貼也很有限。沒錢買教科書,當時教科書也不完全適合抗戰的需要,便從報刊上尋找一些適合我們的文章做教材。她將這些準備好的文章抄在黑板上,讓我們在上課前抄在本子上。其實也沒錢買抄本,我們把古連紙裁成小塊,然后用針線釘在一起。

這次抄寫的課文題目是《夢見媽媽》,作者佚名,是當時報紙上發表的一篇短文。至今我記憶猶新:“我的媽媽,正在撫著我的額角悲啼,猛然一聲炮響,把我從夢中驚醒,媽呀,你剛才為什么這樣凄慘、這樣傷悲?莫不是風雪殘年的寒宵,你惦念著天涯漂泊的愛兒。媽呀,兒此時正臥在積雪的疆場,飽嘗人間艱苦的滋味,衣單被薄,腹內苦饑,朔風吹凍了兒的熱血,積雪浸透了兒的征衣。媽呀,兒此時所聽到的,是槍聲斷續,戰馬長嘶,寒村的犬吠,午夜的雞啼;兒此時所看到的,是明滅的燈火,飄蕩的旌旗,樹梢月冷,月明星稀。但不知明夜此身又在何處?媽呀,誰不貪戀家庭的團聚,誰不思念父母的愛撫?不過,為了要實現小我的理想,必先補好這大地的瘡痍,看呀,這疆場上躺著的許多僵尸,哪一個不是他媽媽的愛兒!”

文章非常感人,我們常常坐在山坡上深情地誦讀,沉靜在文章描述的情境之中。

不久我們聽說五年級的同學在抄寫一篇法國作家都德的文章《最后一課》,我便請五年級的陸素君將這篇文章也給我們三年級的同學抄抄。他們教室不大,不能容納我們,于是我們想出一個妙招。

星期日,陸素君在朗讀聽寫這篇文章,給他們班同學念一句,蹲下身朝地板上的一個窟窿再念一遍,那個窟窿下面正是我們班的教室,這樣的大好條件為什么不利用呢?陸素君就這樣站著一句俯身一句,滿足了我們樓下20幾位同學的要求。

時間過得真快!年齡較大的孩子在學校學習幾年之后,到了入伍年齡,便踴躍報名考入空軍、炮兵學校,有的參加了青年軍,成為抗日的一分子,于是我們開歡送會,送他們為國效力。我們年紀小的同學繼續讀書,同時參加抗日宣傳。

保育院常有文藝晚會,由各年級演出歌舞話劇,周六晚會的演出,多有抗戰內容。湖南第四保育院在攸縣,離茶陵90華里,上海作家王西彥是他們的國文老師,他寫的話劇《逃出牢籠》是描寫難童們逃出日軍占領區的故事。后來,李融中主任調到那里當了院長。于是第二、第四保育院合作密切,參加演出的孩子們曾到茶陵縣城與耒陽(戰爭時期湖南省政府所在地)演出,為抗日宣傳出力。觀眾看到保育生的表演,無不感動萬分。至今保育生都還記得那首《難童歌》:“日本鬼子的大炮,轟毀了我們的家,槍殺了爸爸又拉走親愛的媽媽。叫爸爸也不答應,叫媽媽也不應,破廟里進住我們一群可憐的難童。叫一聲死了的爸爸,叫一聲沒音訊的媽,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自己的老家??奁惺裁从锰?,要參加抗日軍,打走了日本強盜,才是難童的光榮?!?/p>

幼稚班的黎湘泉長大了,她與同學表演的歌舞《青年航空隊員》,歌頌美國援華航空飛虎隊協助抗日的照片和文章被報紙刊出。令保育院出了名,知道保育院的孩子會唱歌、演戲。

保育院每星期六下午都有文娛活動,不是孩子們自己玩樂器敲鑼打鼓,就是文藝演出。各年級都有節目上臺,一次五年級的話劇《為祖國飛行》里的臺詞,讓全院的孩子都在模仿:“X、C、O、Y,請龍嘉諾將軍繼續抵抗!”

這是戰斗電臺的呼號,我們鼓起小嘴一遍遍地呼叫,好像我們也進入了戰斗,也在打擊日本侵略者。

“羅斯福布”保衛戰

全國的保育院先后有60多個,其中兩個在陜甘寧邊區。培養保育的難童有3萬多名,加上各地教養所的難童有10萬多人。保育院成為抗戰時期國共合作最為成功的典范。宋美齡是當時中國婦女工作指導委員會負責人,推選為保育總會理事長后,便全身心投入戰時兒童保育事業。1942年,她赴美治病期間,在美國參眾兩院發表演說,介紹中國抗戰艱苦卓絕的情況,美國聽眾受到震撼,總統羅斯福感動至極。援助中國的行動使得中國抗戰受益匪淺,其中有一項援助或許微不足道,但令每個保育生終身難忘。

美國援助了一批藍色咔嘰布,被用來給中國的難童做衣服,稱做“羅斯福布”。保育院與教養所的難童都穿過這種羅斯福布衣服。

我們保育院收到的羅斯福布有兩種,深藍色的較厚實,紋理粗,由裁縫師傅到院里為男生裁剪,制成童子軍式院服,顏色稍淺的羅斯福布給女生做裙服,上身是童子軍式,下身是裙子。

保育院許多農家的孩子,以前只穿過家織的土布衣服,當看到這種羅斯福布,覺得質地很像中國的毛料,高興得合不攏嘴。齊院長下令讓大家試穿一天,老師們一見都說漂亮,不足的是腳上穿著破草鞋。

齊院長和總務主任商量,決定去買些蒙麻,讓孩子們自己編織麻草鞋,以便和羅斯福布衣服配套。

開始編草鞋了!三年級以上的同學自己動手,低年級與幼稚班的由保育員代編。勞作課時,會編草鞋的農村孩子,教不會編草鞋的同學??墒菦]有工具,大些的同學向附近老百姓借上了編草鞋的耙子,上面有幾根掛鉤,用來掛經線。老百姓的耙子很快就被借光了!大同學有的是辦法。他們把小凳子翻過來,四條腿當掛鉤用。我年紀較小,又從沒見過編草鞋,看著一堆蒙麻發愁。袁秀英既要自己編鞋,還被保育員叫去給幼稚班的孩子編鞋,指望她幫忙是不可能的。

兒童節前一天晚上,我和陸素君坐在寢室的地鋪上。我們先學習搓繩子,將蒙麻分成兩股,放在大腿上搓成繩子。然后將麻繩捆在腰里,另將細一些的麻繩掛在小凳子的腿上,這就是經線,拿一束麻在經線上來回編織,便成了麻草鞋的鞋底。在鞋底的前后留下幾個攀兒,最后用細麻繩穿起這些攀兒,便成了麻鞋。大些的同學,都編好鞋,躺在地鋪上進入夢鄉。剩下我和陸素君還在編,不停地打著哈欠。后來她也編完躺下睡著了,我一個人在油燈下繼續編,實在支持不住了,便胡亂編完,倒頭進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起床號響起,大家都穿上新衣服和新鞋子下樓,早飯后大家要整隊去縣城。沒走幾步,我的鞋松了,只得離開隊伍在路邊撿些草繩捆在腳上。剛走幾步,又松了,低頭一看鞋底快要掉下來了!我焦急地四下張望,發現路邊有一截棕繩子,馬上跑出隊伍去撿起來,往腳上捆。這時周先生喊話了:“王樟生,你怎么老離開隊伍?快跟上!”

我很緊張,只好拖著鞋一拐一拐跟著隊伍走。好容易來到了縣城的兒童節大會場,袁秀英和陸素君乘機幫我修理那雙像刺猬一樣的鞋!或許因為太累了,我病倒了,于是被送進醫院,躺在醫院的床上,醫護人員給我喝了一碗什么藥水,我馬上就好了!醫生說是中了暑。護士見我那雙鞋,笑得前仰后合,要給我換一雙布鞋。我直搖頭說:“不行,怕違反紀律?!?/p>

護士便用紗布條兒給我修理了這雙鞋。

回到兒童節會場,正逢散會。耽誤了慶祝會,卻保證了我這雙鞋順利走回保育院。

兒童節回來不久,做飯的歐媽從一個貨郎鼓那里得到消息,說土匪們在議論,要到東霞村來打劫保育院。說保育院發了橫財,不能放過這個發財的機會。歐媽向院長報告了這一情況。

齊院長一聽納悶:“保育院窮得叮當響,就是每天下鍋的米錢和一點點菜錢。哪里來的橫財?”

歐媽說:“值錢的就是剛發的那套羅斯福布院服!”

幾個孩子聽說土匪要來,忙把衣服卷起來,用一張荷葉包好,有的爬上樹塞進鳥窩,有的藏在房梁上。方亞珍把衣服用報紙抱住,藏在了院長辦公室的桌子下面,她說土匪不敢到院長辦公室!我的院服和袁秀梅的放在一起,用一件破衣服包著,塞在了廚房外的柴火堆里。

一下午都很緊張,提前開了晚飯,幾個年輕的女老師穿上學生的灰布衣服,她們混在學生中間,以便土匪到來時指揮大家行動。齊院長和往常一樣,穿著她的藍布長衫。

全院學生像平日例行晚會一樣,院長將土匪可能來的消息給大家宣布,幾個小同學嚇得尿濕了褲子,由柳媽帶回寢室換褲子。

“莫緊張,土匪不會搶小孩子,你們沒有錢,搶去沒用?!?歐媽對他們說:“搶去還要管你們吃飯穿衣,有什么意思?”

不論怎么說,大家都還是心神不定:這么一群小孩子,由幾個單身女人帶著,僅靠幾個煮飯的男伙夫,哪里能斗得過土匪?

“我們不與土匪拼,只是和他們講講道理?!痹洪L說。

“你們是讀書人,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睔W媽插話。

“不管怎樣,我們都要鎮定。各級任老師管好自己的學生?!?/p>

“土匪要打我們,我們有木棍,不怕他們!”五年級的男生說。

“不能動手,君子動嘴不動手!”老師說。

這時大家透過禮堂的窗戶,看到遠遠的山路上出現一長溜燈籠火把。同學中出現一些騷動,齊院長咽下一口唾液,說道:“唱院歌!”

“我們離開了爸爸/我們離開了媽媽/我們失去了土地/我們失去了老家/我們的大敵人就是日本帝國主義和他的軍閥/我們要打倒他/打倒他/打倒他/才能回到老家/打倒他/才可以見到爸爸媽媽/打倒他/才可以建設新中華!”

孩子們一邊唱,一邊瞄著窗外向前移動的火把。

歐媽在喊:“來了,當真來了土匪!”

齊院長對同學們說:“繼續唱院歌!”

小齊老師又揮手指揮,同學們唱得更加起勁,聲音飛出窗子,在夜空中飄蕩。

這時長長的火把隊伍停止游動,在漆黑的夜空定格了。

院歌的聲浪傳過去,傳到了霞東村的家家戶戶,也傳到了遠處的山路上?;鸢验L龍又開始游動,是向山里的方向游動!他們居然撤退了!

老師們面面相覷,然后破涕為笑!孩子們莫名其妙:“怎么?土匪不來了?”大家歡呼起來。

“我想土匪也是中國人,聽到孩子們唱的歌,失去了爸爸媽媽,無家可歸,好可憐,良心發現,就不來了!”歐媽興奮地分析著。

“有道理,保育院常讓參觀的各界人士掉淚,這些土匪的心也是肉長的,被孩子們的歌感動了!”小齊先生說。

大家都點著頭。

齊院長發話了:“好了,孩子們,一場虛驚教育了大家?,F在散會,回去睡覺!”

于是我們像平日一樣,排著隊,低年級走在前面,一路縱隊回到各自的寢室。

老師們笑逐顏開,她們脫去了學生的服裝,換上了各自的旗袍。方亞珍趁人不注意,溜到辦公室抱回自己的衣服。

不久,王子英、沈關佑和陸素君這些高年級的學生畢業了,要升到國立20中去讀書。保育院為他們餞行,做了好多菜,有魚、有肉。我們低年級的同學,黑壓壓一堆小腦袋,全擠在窗外看著:“瞧那條魚,兩頭翹著,多香??!”“那肉塊多大啊,比我的手掌都大!”我們議論著,都盼望自己快快畢業,也能吃上這么一頓豐盛的畢業飯!

誤入土匪窩

教我們習字課的是小齊先生,她叫齊覺,是齊新院長的妹妹,我們叫她小齊先生。她是杭州國立藝術??茖W校畢業的高材生。多才多藝,不僅會唱、會跳,書法也是高手,教小學生寫毛筆字真是牛刀殺雞。習毛筆字有古連紙,但沒有墨汁,松墨較貴,便用一種紅土代替。據說藥材店在包藥材的紙上就用這種紅土寫字。上習字課前,值日生把紅土分發給同學們,同學們用自己的小竹筒裝上紅土,再兌上水調成糊糊狀,用毛筆蘸上,在古連紙上寫大字,不比墨汁寫得差!

小齊先生來上課時,挨個教我們習字,如何握筆,如何運氣,很有講究。字帖有好幾種,柳字、顏字,小齊先生推薦我們用錢南園的字帖。她走到我跟前,給我寫了幾個字,率領的“率”,進步的“進”字。我注意她的一筆一劃、一瞥一捺,特別是那一捺,很有趣,就像摩登女子穿的高跟鞋,在字跟上一頓一捺,好玩極了。

許多同學進步很快,我卻很差。寫好的字交小齊先生,她立即給每個同學劃定等級。最好的字標一個朝上的箭頭,中等的標一個朝右橫著的箭頭,最差的是箭頭朝下。我每次都是朝下的箭頭,像要鉆到地下去。我很著急,一心想練好字,以便去寫黑板報。院禮堂有個閱報欄,幾種報紙每天掛在那里。有關抗戰的報道最引人注目,與我們老家關系密切的新聞便由寫字寫得好的同學摘上幾行寫在黑板報上。

一次見到同學圍成一堆擠著看報,黑板報上摘寫了報紙上的副標題:“湘北大捷:王翦波、黎自格守土有功,我方重賞……”

王翦波是我的父親,黎自格是黎湘泉的父親,他們兩個分別擔任第九戰區四縱隊正副司令兼臨湘、岳陽縣縣長。這一新聞讓我們興奮不已,因為保育院同學多來自這個地區,大家都為家鄉打了勝仗而歡欣鼓舞。我對抄寫黑板報有極大的興趣。遺憾的是字寫不好,從沒有寫黑板報的機會。

日軍從北向南攻打長沙,必經我的家鄉,守衛湘北門戶的父親與國軍合作,他們以游擊作戰為主,任務主要是破壞日軍的交通運輸線,當日本鬼子載著軍火武器彈藥的列車從武漢運出,游擊隊便提前在那些路段埋下炸藥,軍需列車路過時就被炸毀,使敵人的武器彈藥無法運到部隊手中。三次長沙會戰大捷與守土湘北門戶的卓越功勞密不可分!所以日軍戰犯岡村寧次后來說:在湖南戰場最害怕的人,頭一個就是王翦波。

日本鬼子接受了教訓,第四次長沙會戰采取多路進攻,繞過了湘北這一路段。長驅直入衡陽占領長沙,繼續向西南進攻。

我們太平的生活又要結束了,在湖南茶陵與攸縣的兩個保育院,接到第九戰區薛岳長官的命令,立即撤退。

全體師生總動員,背著背包向后方逃難。保育總會要求我們去四川,但路途遙遠,困難重重無法實現。只好向偏僻的山區轉移。攸縣的第四保育院和第二保育院聯絡,約定同向汝城出發。

沿途是崎嶇的山路,孩子們背著行李艱難地走著,實在走不動了,開始解開背包,不斷把一些東西扔掉,先是鞋子、換洗的衣物,后來把棉被里的棉絮也拽出扔掉了,再后來……最后大家只留下了飯碗。饑一頓、餓兩頓,渴了,就跑到路旁水溝里去喝水。痢疾發作,路上病死了幾個孩子,不得不草草掩埋。齊院長李院長急得不得了,也只得揮淚帶著疲憊不堪的孩子繼續上路。

總算到了汝城,兩位女子四處找住房,找到一個閑置的學校,同學們一窩蜂涌進去,住下。

大家對這個山城毫無所知,以為總算可在此喘息些時候。不料晚上就有人敲門,是幾個粗嗓門、健壯如牛的漢子。他們吼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我們的領地上安營扎寨!”

兩位院長急的去找警察局,才知道這是大土匪的勢力范圍,警察不敢惹他們,連縣太爺都敬他幾分。兩位女子人地兩生,帶著八百名孩子竟然闖入了土匪窩。

第二天七個男生失蹤;晚上睡覺時,兩個女生被擄走。

打更人悄悄報信,是大土匪寨子的人擄走的。知情人說:只有去寨子上求山大王開恩,只能說好話,千萬得罪不得!

兩位院長決定上山去拜見山大王。在一位當地人的帶領下,兩人強按住內心的驚恐與不安,上了山。

經過幾道崗哨,她們來到戒備森嚴的大廳。大腹便便的山大王姍姍來遲,他拱著手,似乎不想嚇唬這兩位先生娘子:“兩位先生娘子前來有何貴干?”

“麻煩司令,我們是戰時兒童保育會的保育院,逃難到貴縣,幾百名孩子無處安身,借貴縣的空房避避難……”李融中院長不卑不亢地說。

“哦,聽說了。沒有事先打招呼,確實有些麻煩?!?/p>

“司令,日本侵略者占領了大半個中國,許多孩子無家可歸,保育院收留他們……”

山大王不耐煩地說:“這個我聽說了,這些東洋鬼子沒到汝城,我們也不招惹他們?!?/p>

李院長說:“抗日是全民的大事,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都有保家衛國的職責?!?/p>

山大王把手一揮,示意不必往下說:“這些我們也略知一二,我只問你們今天上門有何貴干?”

齊院長單刀直入:“想借住你們管轄的那房子……”

山大王搖頭,正要說什么,一位衛兵進來對山大王耳語,山大王驚訝地聽著,沉默片刻,他抬頭看著兩位院長,開口說道:“算你們運氣!房子,借給你們住吧。又來了中央軍,他們要……那還不如讓這些娃崽住,房子你們住吧!”

“那太感謝司令了?!崩钤洪L說。

“還有一事兒要請司令幫忙,我們有七個男孩兩個女孩失蹤,能否請司令幫忙找回……”

山大王故作鎮靜:“有這種事?待我派人打聽一下?!?/p>

“若是誤入山寨,麻煩您高抬貴手,放走他們……”

說到這里,又有人進來,于是他手一拱,讓兩位女教師退出。

齊李兩位院長不愿動身,九個孩子下落不明,她們不能罷休。

“國難當頭匹夫有責,貴寨堂堂漢子云集,有責任為國分憂?!崩钤洪L說。

山大王沒有見過這樣斯文有理,談吐文雅的女子,心中不由咯噔一下,略有感動,把手一揮:“回去吧!或許你們那些孩子很快會回去!”

兩位院長聽這么一說,心里稍微踏實了一些。

過了兩天,那七個男孩子回來了,兩個女孩子卻沒有下落。

幾位女教師都來到院長的房間,大家淚水漣漣:“女人好可憐??!”

兩位院長又一次進山寨,向山大王求情,請他看在保育總會理事長蔣宋美齡的面子上,放過兩個女孩。

幾天后,兩位女生拖著浮腫的雙腿回到城里,她們被踐踏得不像女孩子了,都想去跳河尋死,被院長阻止,小屋里不時傳出嚶嚶的哭聲。

凱歌聲中

就在這個艱難的時刻,湖南第一保育院也流落到了汝城。幾百名孩子來自湘江,他們日夜兼程,一個個都精疲力竭。他們的劉院長接到母校的通知,要她回大學讀完書,拿上畢業證。她還年輕,有上進心,婦女分會的薛夫人也同意她的請求,并通知齊新院長兼任第一保育院的院長。

那一天,一個大女孩帶著兩個小女孩來找我,說兩個小女孩是我妹妹多生和渭生。我來保育院時,渭生還沒出生,三歲時竟也成了保育生,和6歲的多生到了衡陽南岳兒童教養所,剛去的時候那里有一千多名孩子,后來病死很多,就剩下了幾百人,部分年幼的孩子被送到第一保育院,多生渭生被轉移到這里。我驚訝萬分,看著兩個女孩用棕繩子捆著自己的兩件衣服,像兩個小叫花子。于是,我們白天在一起玩,吃飯的時間到了,回到各自的保育院,多生很瘦,渭生較胖,聽說餓極了,吃過男生捉來的蛆蟲,吃了很多,也許是蛆蟲蛋白質豐富,她便成了胖娃娃。

在汝城住了些日子,忽然聽見炮聲隆隆,以為日本鬼子也追來了,接著鑼鼓大作,街上有人賣號外,有人在狂呼亂喊,聲音驚動了街坊。

“日本鬼子投降了!”

“抗戰勝利了!”大同學抱著小同學往上拋,眾人樂不可支。

保育院的師生一起往街上跑,方亞珍搶到了一張號外,大家搶著看,只見大大的幾個字:“日本無條件投降啦!”下面有幾行小字,她將號外遞給齊院長,于是教師們抱成一團,我們也抱成一團,有的哭有的笑!

多生和渭生從隔壁跑了過來:“姐姐,我們快回家了吧?”

“家里的大人認不得我們了,怎么辦???”黎湘泉焦急地說。

這時齊院長用報紙卷成喇叭筒,嗚咽地喊:“同學們,去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回長沙!”

袁秀英和方亞珍高興地跑來和我說:“回家了,咱們一起回家吧!”

男生們高興地舉著棍子,高唱著《打回老家去》的歌曲,在院子里轉圈。

天仇和無畏跑向齊院長,哭著對她說:“院長媽媽,我們去哪里???我們沒有家!我們沒有媽媽!嗚嗚嗚……”

齊院長蹲下身子,摟住姐弟倆:“我就是你們的媽媽,永遠是你們的媽媽!保育院永遠是你們的家!”

事情已經過去了很多年,當年的保育生成了教授、醫生、科學家、作家……他們分散在海峽兩岸,世界各地,為社會的進步,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中國戰時保育會的操辦人,都是當年知識女性中的精英。這一保育行動被后人稱作“母親行動”。規模之大、歷史之久,在世界歷史中都極為罕見。聯合國認定這一行動為中國近代慈善事業的源頭。

今天,當年的保育媽媽們都已離開了人世,保育生們也都成為白發老人,在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之際,作為親歷者,我寫下這段往事,紀念中華民族應該為之驕傲的一次大規模的母親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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