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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德

2015-11-14 05:30短篇小說琬琦
廣西文學 2015年11期
關鍵詞:北國水牛小山

短篇小說·琬琦/著

那天早上,人們發現井臺上摞著一對空桶。這是一對普通的木桶,顏色已經發黑,桶口犬牙不平,顯見很有些年頭了。一根扁擔的一頭擱在桶上,另一頭拖在地上。

人們默不作聲地繞開它們,自顧彎腰打水。用力把水桶砸進井里,水桶才會傾斜進水里,才能打滿水。那些力氣不夠的孩子對此總是發怵,因為很難打滿一桶水,打滿了,又不夠力氣提起來。少年天德就曾經被一桶滿滿的水拽進了井里。那清涼甘洌的井水在一瞬間成了冰涼的地獄。他在水里驚慌撲騰。好在挑水的人來來往往,很快就將他打撈起來。他并沒有喝上很多水,但恐懼卻讓他軟弱得無法站立。他濕漉漉地躺在井臺邊上,像一尾擱淺的魚微弱地呼吸著。人們都圍過來,還沒有擔夠水的人有些沮喪。水臟了,起碼得過了中午才能打了。他們這樣互相告誡著,放下空桶朝天德圍過來。有人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下試著,說:“不要緊,還有氣息?!庇腥税咽址旁谒母共?,用力地按壓著。他張大嘴巴,像一條生病的鯨魚一樣噴出一小口水。

“好了,好了?!比藗兗娂娬f,“這小弟命大?!?/p>

“天德!天德!”有人鉆進人群,撲在他的身上,帶著哭腔呼喊著他。他聽出是媽媽。他的嘴唇嚅動著,眼皮也在不停地顫抖。太陽出來了。隔著一層眼皮,整個世界變得通紅溫暖。人們七嘴八舌地安慰他的媽媽:“七嬸,不要哭,天德沒事,可能是嚇到了?!?/p>

從此媽媽不再讓天德擔水。媽媽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擔水。等天德睡醒之后走進灶房,他會看到從門口到水缸邊一路水漬,那兩口大水缸基本都滿了?;鹪罾锘鹈玺[哄哄的,一口大鍋敞開著,任由里面的稀粥咕嚕嚕地響。粥很香。天德吞了一下口水。但看到灶頭上放著的一大盆木薯粉,天德的胃痙攣起來。這時候媽媽擔著一擔清水走了進來。天德說:“媽,別放木薯粉了,不好吃?!眿寢尠欀碱^說:“米不夠吃,不放不得啊?!?/p>

家里人口很簡單,除了爸媽,就是天德和妹妹。但豬欄里的兩頭豬、雞籠里的一群雞,也是要同吃這一鍋粥的。一鍋加了木薯粉的粥顯然不夠,雞吃的要加上米糠,豬吃的還得再加上豬草。

豬草種類很多。菜園子里種的大部分都是豬草。紅薯藤、牛皮菜,也不用除草,草也一并割回去剁了給豬吃。天氣很冷的時候,蔬菜大部分都凍死了,能吃的要先留出來給人吃。豬們餓得直哼哼。媽媽老是皺著眉頭,眼睛里似乎含著眼淚,對天德說:“怎么辦?”

天德就跟著村里的孩子,去池塘邊割青草,去稻田的淺水里撈紅色的浮萍。天真冷。天德的雙手冷得通紅,像長出十根小紅蘿卜。浮萍撈回來,媽媽會砍幾根竹子,在池塘里圍一個框框,再把浮萍倒進框框里養著。天德每天都去看看。浮萍一點點繁殖開來,漸漸長滿了整個框框。就可以撈一大半回來,拌在豬食里喂豬了。

天德以為媽媽應該很高興,但媽媽還是皺著眉頭。她斜靠在豬欄門板上,手里拿著木勺子,皺著眉頭,呆呆地看著那兩頭豬吃食。豬喜歡一邊吃一邊哼哼,偶爾對伙食不滿意,還會用嘴拱著食槽,把它拱翻在地。媽媽就會氣急敗壞地拿木勺去敲它們,一邊敲一邊罵:“人都沒得吃了,你們還要挑剔!再挑剔就殺了,我們好吃肉!”

晚上還是會做一頓飯的。要是單單喝粥,妹妹容易尿床。不過菜還是青菜。夏天的時候吃空心菜,冬天是小白菜。三四月青黃不接的時候只有苦荬菜。媽媽把苦荬菜切碎了,先用水燙一次,再放油鹽炒。油是白色的豬油,每次殺豬的時候就熬出兩瓦盆,炒菜的時候挑那么一點點。就一點點。菜里油少,特別難吃。

媽媽吃飯的時候也是皺著眉頭,好像那飯菜里滿是玻璃碎瓦。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總是默不作聲。妹妹才七八歲,頭發稀疏發黃,眼圈總是紅的。

那天,少年天德上學路過井臺,一眼認出了那是他們家的水桶。他跑下去拿起水桶左右看看,好像媽媽就藏在水桶底下一樣。擔水的二叔問他:“天德,這是你家的水桶?”天德心慌意亂地點點頭。二叔說:“奇怪,我擔第一擔水就看見了,現在我擔第五擔水了,都不見你阿媽來擔水?!贝竽锖腿龐鸲紘^來。三嬸說:“是啊,我只看見你阿媽擔著水桶出門口,等我來到這里,就只看見空桶了!”

天德想起家里的半缸水,還是昨天剩的。灶臺上大鍋還蓋著蓋子,火已經熄了。因為快遲到了,他胡亂擦了把臉就出門,沒有細想。

天德沒說話,把書包往背上一甩,掉頭就往家里跑去。

石板路狹窄光滑,一路上灑著水跡。天德穿過很多空的水桶,滿的水桶,像繞過無數暗礁和島嶼。人們看著少年天德狂奔而去,互相問:“這小弟怎么啦?”

一個家庭主婦離家出走,在這個村子里已經不是什么新聞了。旱塘隊的秀鳳,聽說是回娘家吃喜酒的時候,被遠房表哥迷住了心竅,從此一去不回。山頸隊的春萍,則是在趕圩的時候,被一個賣老鼠藥的男人帶走了。那男人半天時間就賺了半籃子鈔票,春萍看著恨不得從眼睛里伸出兩只手去抓。男人稍微挑逗了幾句,春萍就忘了家里的男人和孩子。

走失了女人的家庭,就變成了在風雨里飄搖的破房子,搖搖欲墜。男人既當爹又當媽,但孩子們還是漸漸衣衫破爛,面黃肌瘦,可憐得像未長毛的小老鼠,在人世間跌跌撞撞地活著。

但是天德不相信媽媽會一去不回,他總覺得媽媽會回來的。爸爸卻完全被這可怕的事實擊垮了,每晚都抱著酒瓶子入睡,日上三竿還不愿意起床。

天德自己也渾渾噩噩的。有一天,在學校里,看到妹妹和她的同學在走廊外面擠在一起取暖。妹妹起先玩得很好,嘻笑著用瘦小的身子去擠別人,也被別人擠著,就好像她也跟別人一樣有一個媽媽在家里等著。后來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什么,大家刷地一下都離開了她。妹妹惶恐地站在那里,臉上撐出一種無所謂的樣子。天德走過去,妹妹喊了一聲:“哥?!睖I水就慢慢地從她發紅的眼睛里流了出來。天德問:“怎么啦?”妹妹說:“她們嫌我頭上有虱子?!碧斓露ňσ豢?,果然,妹妹稀疏發黃的頭發上趴著好幾只虱子。虱子們懶洋洋地躺在頭發上,享受著冬天的暖陽。頭發深處,還有好幾只虱子慢吞吞地穿過密密麻麻的虱子卵往外爬。天德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第二天,天德特意多擔了一擔水回來,去二伯家借了六六粉,用熱水化開了,幫妹妹洗虱子。虱子被熏得紛紛掉落到水里,滑動著幾條短腿。天德用毛巾把妹妹的頭發包裹起來。頂著一條花毛巾的妹妹非常高興,用手撈起水里的虱子,夾在兩根拇指的指甲之間,一只一只地把它們擠爆了。

天德終于想,媽媽也許不會再回來了。

少年天德自作主張地離開了學校。他像媽媽一樣,每天早早起床,把米放進鍋里,燒紅了灶火,然后去擔水。煮好粥后,天德總是先舀出一碗給妹妹,再往鍋里調木薯粉。爸爸罵他敗家,妹妹嚇得端著碗瑟縮在墻角不敢出聲。天德拿起灶臺上的酒瓶怒吼:“你每天飲的米雙酒,比妹妹吃的粥貴多了!”爸爸一個箭步躥上來奪過酒瓶,不吭聲了。

村里像他這個年齡就不去學校的孩子很多,大家并不奇怪,只是偶爾感嘆,天德這小弟,真識事!

沒多久村里就不讓養豬,家家戶戶的豬欄都空了,雞也沒有了。每天早上都有人在村巷里敲鑼,催著大家一起出工。爸爸每次試圖逃避勞動,都會被當隊長的大伯從被窩里揪起來。大伯一邊掀他的被窩,一邊罵:“懶了大半世,老婆都跑了,天德都撐起一個家了,你還有點父親樣嗎?”

大伯照顧天德,讓天德負責養牛。

牛是水牛,又大又壯,站在田埂上像壘起一堵黑色的墻。它似乎每時每刻都在咀嚼,碩大的牛頭低下去,舌頭一卷,路邊的青草就齊刷刷矮了一片。牛咀嚼著青草,緩慢地巡視著田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映現出田里的秧苗和插秧的人。

天德很害怕這牛。

走在牛的前面,天德老是聽到牛在喘粗氣。那帶著青草味道的氣息沉重地噴在他的后腦上,直噴得他毛骨悚然。水牛盯著他的腦袋,越盯越生氣。水牛的兩只角會隨著生氣變得更硬更尖,終于不可控制地向他刺來。天德嚇得一哆嗦,趕緊往水田里一跳,避開那想象中的襲擊。他的雙腳陷在爛泥里,而牛依舊不緊不慢地咀嚼著。天德趕緊爬上來,走在牛的身后。這回遠離了牛的犄角,多少讓人安心了。但是牛碩大的屁股也讓人害怕。那兩瓣黝黑的屁股不慌不忙地扭動著,不時有牛虻落在上面。牛搖動著尾巴去趕牛虻。偶爾牛停了下來,尾巴高高地撅起,糞門一開,一大團黑褐色的牛糞噼里啪啦地掉下來。天德皺著眉頭,用隨身攜帶的鏟子去鏟牛糞,然后放進背簍里。

這時候他總會想起媽媽。媽媽似乎每時每刻都皺著眉頭,好像生活就是一攤大牛糞一樣。

天德想,難道其他地方的生活,就不像牛糞了嗎?但天德想象不出別處的生活,他最遠只是去過鎮上趕圩。圩鎮好像也沒什么好的,到處都是人,鬧哄哄的。

和水牛相處久了,天德漸漸發現,水牛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只要把它帶到青草豐美的地方,就可以放開韁繩,讓它自己隨意走動了。天德少年心性未改,給牛起了個名字,叫大山。每到無人處,就“大山大山”地喚著,一邊喚一邊用蒼蠅拍幫大山趕牛虻。牛并不搭理他,只是埋頭吃草,偶爾抬起頭來發一會呆,“哞——”地叫上一聲。

三荒四月,春天雖然來了,但天氣還是陰冷多雨。這時候的牛最難看管。山坡上草少,天德只能把大山帶到田埂上去。大山卻嫌棄那些嚼了又嚼的草根,對水田里剛剛冒出來的禾苗垂涎三尺。只要天德一不留神,大山就把舌頭卷向水田。天德用力地扯牛繩,扯出滿頭大汗,大山卻犟著牛脖子,不為所動。

大伯罵天德:“看一頭牛都看不緊,上嶺隊的成華,一個人看五六頭???!”

天德委屈地說:“牛沒有草吃,我有什么辦法?”

大伯說:“牛哪是沒有草吃?它是揀吃!嫌田埂上的草不夠嫩咯。你扯牛繩怎么夠牛扯?得閑去看看人家上嶺隊的成華是怎么看牛的?!?/p>

天德就去了。

成華真的很厲害,他一個人可以看六七頭水牛。這明顯是牛的一家子。有兩頭大水牛,還有三四頭大小不一的小水牛。大水牛規規矩矩地吃著草,緩慢地往前走。大水牛的眼睛里只有青草。小水牛就頑皮了,一會兒跑前,一會兒跑后,那狡猾的眼睛時不時偷偷看一眼在樹下坐著的成華,覺得成華無暇理睬它們了,就把頭伸到田里。成華眼也不抬,手上輕輕一動,“啪”的一聲微響,一顆小石子擊中了小牛的臉頰。小牛疼得哞地叫了一聲,趕緊把頭縮回來,一個彈跳跑回大水牛身邊,把頭挨過去找安慰。

天德看得眼都直了。成華笑嘻嘻地說:“大牛吃過石子,我揚揚手它都怕了,不敢再偷吃。小牛吃兩次石子,也會怕啦。你如果練會這個,牛繩都不用拉了,隨便找個地方睡大覺都得了?!?/p>

天德回去便練。

起初,石子老是垂著彎兒落在大山厚厚的背脊上,大山對此無動于衷,挑釁地看一眼天德,仍然用嘴去啃禾苗。天德只好呼啦啦跑過去扯牛繩。禾苗被糟蹋得慘不忍睹。大伯因此特地來到天德家里,嚴肅地說,隊里準備再買兩頭水牛,要是天德連一頭牛都看不住,就要換飼養員了,天德就要像別人一樣扛著鋤頭下田了。天德爸爸斜著眼說,天德這笨蛋,像他媽媽一樣蠢,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好。大伯聽了卻又幫起天德來:“這么好的兒子,你不心疼我還心疼!要不是他自覺不讀書回來幫你,靠你一個人掙那點工分,早把兒女都餓死了!”

天德爸爸不敢作聲了。他出工不出力,懶懶散散,要不是大伯幫著他,記分員給他記一半工都嫌多。

天德天天都想著彈石子這事,吃飯的時候看著妹妹的腮幫子,冷不丁就伸手過去彈了妹妹一下。妹妹疼得頭一縮,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哥,你干嗎?”

天德不好意思地笑笑,給妹妹抹去淚水,說:“哥神經病了?!?/p>

后來天德終于練成,石子準確地落在大山的嘴上。大山疼得猛一哆嗦,抬起眼來看天德,眼里就有了驚疑和害怕。天德像一個武林高手一樣,冷冷地看著大山。大山抗不住天德的眼神,低下頭去老老實實地吃草。天德就知道自己練成了,高興得在地上連翻兩個跟斗。

天德日日去放牛,漸漸同鄰隊的成華、北國都熟悉起來。成華也是放水牛,北國則是放沙牛。沙牛是土話叫法,其實就是黃牛。沙牛一般往山里趕,趕到山里就自動散開,自己去找吃食。北國就砍柴。一天下來有一擔柴的任務。一直砍到黃昏了,北國把柴扎好,擔到路邊,就上山去尋牛。其實也不能叫尋牛,就是去到早上解散的地方候著。夕陽從樹葉間投射過來,北國爬上樹,倚著樹枝,摘一張木葉吹起了哨子。遠處隱約響起丁零丁零的響聲。一頭頭溫馴的沙牛穿花拂葉地走回來了。它們喜歡走走停停,常常站在坡上回過頭去,側耳傾聽風里傳來的牛鈴聲。

沙牛體型沒有水牛大,毛色是黃褐色的。沙牛犁地的力氣也不如水牛。但北國他們的隊長說了,沙牛好喂養,肉也好吃。天德很羨慕北國,感覺北國放沙牛很輕松、很愜意。

偶爾隊里把三頭水牛都趕去犁田時,天德就可以歇上半天了。他就跑去跟北國混。

天堂山山脈綿延不絕,兩個少年在林間折騰,如同兩尾魚兒在大海深處嬉戲,嬉笑聲被龐大的寂靜吸納了。他們最大的興趣還是吃。山間小溪的兩邊,濕地上,長著一種火紅的野草莓。山坡上匍匐生長的一種紫葉子植物,會結出紫黑色的小果。還有一種炮彈果,沒成熟的時候酸得不能入口,只能塞進小竹筒里當炮彈,成熟了卻很甜。山稔子成熟的季節,幾乎家家戶戶都上山采摘,一個個吃得嘴唇烏黑。但山稔子吃多了發屎蔽,便秘。大人們常說,這時候吃幾塊肥肉就好了??墒欠嗜獠荒軓臉渖祥L出來,要吃一頓太難了。

成華喜歡爬樹,他一來,這個團體就開始爬樹大賽。天德有一次竟然爬得最高,山風吹過來把他吹得搖搖晃晃的。天德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天堂山山脈向兩邊伸展,無盡的綠色披蓋著,間或有一兩株花樹點綴其中。沙牛在坡上的草地吃草,像一朵朵黃猄菌。天堂山這一面的山腳,是天德和成華他們的村莊,另一面,竟然也零星有些屋宇。天德在樹上癡癡地發呆。大人們說過,翻過天堂山,就是廣東地界。廣東,聽說是富得流油的地方。他們一日三餐都有肉吃,還全都是香噴噴的肥豬肉。他們根本就不種木薯,因為連豬都不用吃那種東西。很多棄家出走的婦女都投奔廣東而去。媽媽說不定也在那邊。就是一山之隔,媽媽在那邊有了一個新家,屋檐下另有兩個孩子、一個男人。媽媽還會皺著眉頭吃飯和做工嗎?

北國和成華在樹下大呼小叫,天德卻巋然不動。成華說:“天德你是不是打算住在樹上了?”北國說:“我看像咯,難道樹上長了豬肉?天德在那里偷吃咯!”

有一天北國神秘地說:“天德,成華,晚上來我家吃肉!”成華白了他一眼:“不年不節的,吃什么肉?想肉想瘋了吧?”北國笑笑:“一會你就知道了?!?/p>

黃昏時分,北國跑到一個山崖邊吹木葉哨子。沙牛們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大沙牛慢慢地走著,一邊走一邊啃著路邊的草。小牛頑皮,跳躍著跑近幾步,又跑遠去,站在山坡上警覺地豎起兩只耳朵。天德喜歡這些沙牛。沙??雌饋肀人P銡舛嗔?。尤其是沙牛的眼睛,總是水汪汪的,很溫馴的樣子。夕陽照著晚歸的沙牛,它們在鈴聲中輕輕走動,仿佛全身都披掛著金黃的皮毛。

北國卻逗弄著一頭小牛,一邊逗一邊回頭張望。天德不知道,他是在留意母牛。母牛不在附近。它也許還有別的孩子要照顧,也許正在與公牛談情說愛。小牛得到北國的青睞,很高興,蹦蹦跳跳地跟著北國來到了山崖邊。小牛太小,脖子上還沒有掛上鈴鐺。北國突然站住,雙手撫在小牛的身上。天德還沒弄明白他要干什么,成華卻嘿嘿地笑了:“好小子,真有牛肉吃了!”

天德怔了怔,眼看著小牛身子往外一歪,發出微弱的一聲哀叫,哞——!就掉落到山崖下面了。天德呆住了,所有的沙牛們也呆住了。它們并沒有注意到小牛是怎么掉下去的,它們以為那只是意外。它們呆呆地站在原地,豎著耳朵傾聽,等著小牛會不會再叫一聲。

天德那晚沒有去吃牛肉。后來也不再去找北國玩了。

春夏之交,青草繁茂起來,天德偶爾也會把水牛趕到山坡上吃草。水牛喜歡在山坡上吃草,它們不用擔心自己的大蹄子把窄窄的田埂踩塌,一不小心就會滑落到水田里去。它們討厭水田。它們在水田里的時候,不是被套上犁鏵,就是要挨鞭子抽打。三頭水牛,除了大山外,另外那兩頭,天德分別叫它們小山和老木。小山是小公牛,毛色發亮,活潑調皮。老木是一頭老牛,總是悶聲不響地低著頭吃草或犁田。三頭都是公牛。天德卻總是無端地覺得老木像他媽媽,好像老是愁眉苦臉的樣子。

天德一個人在山林里亂走,看見菌子就彎腰去采。他認得很多菌子。像黃猄菌、芝麻菌、牛肝菌……最多的是黃猄菌。媽媽不喜歡吃黃猄菌,說是濕氣重。牛肝菌最好吃,吃起來像肉一樣鮮美。天德采了菌子回家,爸爸是不吃的。他怕天德采到了毒菌子,吃了會死翹翹。天德就和妹妹一起吃。油少,菌子還是比青菜好吃多了。爸爸看著天德和妹妹吃菌子,端著碗在一邊長吁短嘆,好像他的碗里裝的是石頭沙子一樣。天德知道,爸爸是擔心天德兩兄妹吃壞了。他故意大口大口地吃,吃得比肥肉還香。

過了幾個月,隊長說,小山得閹了。再不閹,就不聽使喚了。

聽說要閹牛,隊里的人都跑過來看。人擠著人,把小山圍在中間。小山起先有點興奮,轉著圈兒地撒歡。漸漸覺得苗頭有點不對,用它黑白分明的眼睛去尋找天德。找到人群中的天德了,就淚眼汪汪地看著天德。天德朝它笑笑,要它少安毋躁。

人群分開,隊長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那個閹牛的師傅個子瘦小,背著一只木箱,里面叮當亂響,藏著金戈鐵馬。大家都懷疑這個干瘦的人能對付得了小山。圍觀的人群里有人嗤笑,小山牛眼一瞪,這師傅就要發抖咯。天德對閹牛這事既好奇又害怕,畢竟是要動刀子的,他怕小山受不了那疼。見閹牛師傅風吹即倒的單薄樣子,也想,這師傅,恐怕一動手就要被小山摞倒咯。隊長卻說:“你們這幫傻佬,沒見過世面!都往后退點,看人家師傅怎么出手!”

只見那師傅神情平淡,漫不經心地走近小山,把手輕輕地落在小山的脊背上。小山的身軀微微一顫,師傅卻極其溫柔地順著那脊背撫摸了幾遍。小山便放松下來,低下頭去嗅地上的一塊草根。天德緊張地看著師傅的手勢,只覺得他貌似不經意地將手掌在小山背上停了一停,手指輕微動了幾下,小山卻慘叫一聲,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痛得四肢都在劃動,卻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它的四只蹄子晃動著,只是徒勞地在地上留下淺淺的劃痕。

人群里發出一陣驚嘆。有人說,這師傅厲害,還懂得點穴。說是人與畜生都一樣的,身上有個穴位被點了之后,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而且還痛得生不如死。人們心下悚然,下意識地往外退了一步,讓出了更多的空位。天德趕緊走上前去,用手安撫著小山的脖子。手落下去的地方,感覺到有不停的痙攣。小山在痛,痛得天德不忍細看。

這時候,師傅才慢條斯理,打開他的工具箱,拿出些刀啊錘子啊什么的,再細細地在牛尾巴下操作。小山的疼痛加劇,軟倒在地上的四肢不斷亂劃,嘴角邊泛出泡沫。有些膽小的人不忍細看,轉身離去了。

小山就這樣被閹割了。有好一段日子,小山郁悒不歡,走在路上也是躲躲閃閃的,不管天德怎么和顏悅色地對待它,它都提不起精神來。

為了更好地照顧小山,隊長讓天德把小山帶回家里看護。沒想到幾日過去,小山卻依戀起天德的家門口來。傷口愈合后,按規定它應該和大山們一起待在生產隊的牛欄里,但每天傍晚,小山都緊緊地跟著天德回家,怎么趕都趕不走。天德把它拴在牛棚里抽身就走,小山就在背后哞哞地哀叫。天德回頭一看,小山眼里含著眼淚,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天德的心軟得一塌糊涂。要是那天,媽媽走的時候,也能這樣回頭來看一眼天德,看一眼妹妹面黃肌瘦的樣子,她還會忍心走嗎?也難說,他和妹妹的可憐樣子,難道媽媽還沒有看夠嗎?

天德一狠心走出了牛棚。

背后響起一聲哀號,緊接著是一陣急速的“通通通”的悶響。天德回頭一看,頓時呆住了。小山正在猛烈地撞擊牛棚的桿子。整個牛棚屋頂上堆的都是層層疊疊的稻草?,F在,這稻草屋頂搖搖欲墜,無數灰塵和草屑像下雨一樣紛紛掉落。大山和老木嚇得目瞪口呆,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天德無奈,只得把小山帶回家里去。

后來人們就傳說,天德家有一頭會看家護院的牛。

天德家那么窮,窮得省不出一口飯來喂一條狗。沒有女主人的家庭,生活總像一件穿了多年的舊衣服一樣,皺巴巴的,遮得了頭,就顧不了腳。偏偏這樣的窮人家,有時候還會有賊來光顧。院里的一只雞食槽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一只用來舀糞的木勺也不翼而飛。但小山在院里安頓下來之后,沒有人再敢輕易走進天德家的院子了。

小山夜里似乎不用睡覺,它總是站在院子的角落里反芻著白天的吃食,累了就靠一下院墻。據說曾經有一個外村的小偷,趁著夜色翻墻進去,尚未站穩腳跟,就看見一個龐然大物喘著粗氣沖過來,一把將他頂翻在地上。小偷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頭牛!牛并不吭聲,只是大張著眼睛憤怒地看著他,嘴巴里呼呼地噴著怒氣。小偷以為是牛頭馬面索命來了,頓時嚇得一聲慘叫,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天德的妹妹也喜歡小山。放學的路上,她總會沿路扯一捧嫩草背回來給小山吃。她喂小山吃草的樣子讓人發笑。她總是把嫩草攥在手里,躲躲閃閃地遞給小山,喚它:“小山,小山,吃草咯,很好吃的草啵?!彼贿呂挂贿呌謸闹∩綍门=莵眄斔?。小山有時候在外面吃得很飽了,就象征性地扯上兩條草來嚼著,眼睛溫和地看著妹妹。妹妹繼續把草往前遞,一直遞到小山的嘴巴邊上。小山癢得偏了偏頭,妹妹以為它要發怒了,嚇得趕緊往后退。

天德看見妹妹的樣子覺到很好笑。接著他又發現,妹妹的神情很像媽媽。具體哪里像,他又覺得恍惚。家里以前沒有養過牛。有一陣子,養的兩頭豬因為饑餓和強悍,老是跳出豬欄來,媽媽為了防止它們外逃,只得一次次加高豬欄的圍欄。但那兩頭豬很厲害,自我訓練一段時間后,總是能突破原來的紀錄,又飛越出來。有一天黃昏,天都快黑了,天德和媽媽好不容易才把那兩頭豬趕回來。媽媽又氣又累,皺著眉頭將一條薄木板加釘在圍欄上,一邊釘一邊虛張聲勢地罵那兩頭豬:“想死快點你們就繼續跳!再跳我就喊殺豬佬來!”豬不吃這一套,依舊嗷嗷叫著往豬欄上爬。天德幫媽媽打下手,蚊子一團團地撲到他身上來。天德突然說了一句:“媽媽,你這樣每次都加高一點點,是在訓練它們跳高呢!”

媽媽撲哧一聲笑了,停下正在敲釘子的手。媽媽很少笑。媽媽一笑,昏暗的豬欄里好像點了盞煤油燈一樣,微微地亮起來。媽媽笑著看了一眼天德,神情里竟有一絲羞澀?,F在想來,媽媽可能是因為太少笑了,所以笑起來竟有些不好意思。但媽媽很快就把笑容收起來了。媽媽也不再咒罵那兩頭餓得直叫的豬,只是沉默地敲起釘子來。梆梆梆的敲擊聲回蕩在黃昏里,伴隨著那兩頭豬不依不饒的尖叫聲。

天德感到恐慌。媽媽出走好幾年了,他在長高,妹妹也在長高。他們依然很瘦,衣衫破爛,補丁上的針腳粗糙,但畢竟是在長大。父親倒不顯老,而且不敢再對天德和妹妹惡言相向了。但是天德卻驚慌地發現,他漸漸忘記了媽媽的樣子。媽媽總是愁眉苦臉的,好像她一出生就是如此。好像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什么東西值得她展顏一笑。但是,媽媽的愁眉苦臉到底是怎么樣的,天德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天德想,媽媽也會這樣,一點一點地把他們兩兄妹忘記的吧。她去了新的家庭,投靠了新的男人,她會有新的孩子。她已經變成別人的媽媽了,不再是天德和妹妹的媽媽了。

妹妹見小山不愛吃她帶回來的草,有些失望,就把草一把扔到地上,然后拍拍手,跑進屋子里去了。

天德的鼻子有點發酸。他很想問問妹妹還記不記得媽媽。但又怕惹妹妹傷心,就作罷了。

小山不久卻闖了大禍。

公社書記來村里視察,由隊長陪著在村里轉悠。隊長還是大伯。介紹到隊里的飼養員,大伯興致勃勃地提起了天德和小山的故事。書記就說要到天德家看看。

隊長派人通知天德的時候,天德正在水井邊打水。家里父親出工了,妹妹也上學了,天德要擔夠水才去放牛。他想撂下水桶跑回家去,又想書記他們慢慢地踱步,應該沒有那么快的。天旱,水位低,天德打了好一會才打滿兩桶水。挑著水才回到半路,忽然有幾個人迎面狂奔而來,大聲嚷叫:“天德,不得了,你家那頭牛把書記頂傷了!”

天德嚇得趕緊扔了水桶就往家里跑。

原來隊長一是不知道天德家里沒人,二是客氣讓公社書記先走一步。書記一腳踏進院門,小山就呼嘯著從院子角落沖過來,不由分說就把牛角抵在書記身上,一直把他頂到院子外面,摔了個四腳朝天才罷休。

天德被大伯一頓臭罵。嚇得面如土色的書記在地上坐了半天才回過魂來。他讓大伯把他扶起來,看了看天德說:“這小伙子也夠壯了,再不下田干活就可惜了。牛養太多也危險?!闭f罷揚長而去。

天德從此被趕下田去干活了,換了一個少年去看牛。少年看不過來,經常手忙腳亂的。有一次小山遠遠看見天德,竟然沖進田里去,嚇得插秧的人都扔下秧苗,踩著兩腳泥巴噼里啪啦地跳上岸來。小山晚上在隊里的牛棚也不安分,時不時發出凄涼的號叫聲。被大山和老木抗議的時候,它還會以頭撞木,撞得整個牛棚搖搖欲墜,草屑紛飛。

三頭牛都迅速地瘦了下去。

天德夜里去牛棚看小山。微弱的星光下,小山的眼睛含著恐懼,楚楚可憐地看著天德。閹牛師那一刀要走了小山的靈魂,似乎在天德的身上,它才能找到安全感。隊里的老人們都說,沒見過這么有靈性的牛。但牛有牛命,牛的命就應該老老實實,任勞任怨。太有靈性,就意味著它不再是一頭合格的牛,牛命不久矣。

宰殺小山那天,天德被支去了很遠很遠的山上采紅菌。這菌子不能人工培育,只能長在高山上的稠樹林里。每年春秋兩季,一場透雨后晴好的天氣就會瘋長。這紅菌成林成片,比別的菌子都要值錢,因此算是集體財產,去采紅菌也是有工分記的。天德單純,覺得是大伯在關照他。

那日才走到山腳,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大喊:“哥,哥!”

天德回頭一看,是妹妹。她跑得頭發凌亂、氣喘吁吁。天德問:“你不上學,跑來這里干嗎?”妹妹停下來,喘得說不出話,只是用手擦去流到眼睛上的汗。她扶著酸軟的腰骨歇了一會才說:“要殺牛了?!碧斓乱粫r回不過神來,說:“殺牛就殺牛唄……”一語未了,突然想起小山來。他把裝紅菌的籮筐一扔,發瘋一樣往回跑。

殺豬宰牛都喜歡在學校操場上進行。這里平坦寬闊,還靠近水井,事后挑兩擔水一沖了事。

天德擠進人群里的時候,小山剛剛被綁起來。四肢被一捆大麻繩捆在一起,麻繩的兩頭各被一個壯漢握著。把小山弄到學校操場上很是費了一番折騰,兩個壯漢心里都憋著一團火。見天德一露面,兩個壯漢心照不宣地用力一扯,小山痛苦地號叫了一聲,重重地倒在地上。天德要擠上去,隊長大伯早有準備,叫了兩個壯漢拖住了天德。他們想把他拖出人群外面,但天德死命地掙扎著,雙腳抵在地上,一時間塵土飛揚。天德嘶叫著:“不要殺小山,不要殺小山……”

倒在地上的小山側過臉來,眼睛定定地看著天德,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它的眼睛里源源不斷地流了出來。人們都安靜下來。但是宰牛師是鐵石心腸的,他仍然把高高舉起的大鐵錘砸在了小山頭上……小山震了一震,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哀鳴。天德瘋了一樣往前掙扎。宰牛師的大鐵錘一下一下,沉重而緩慢地砸下來。

天德只看見小山的眼睛睜得無限地大,大得要把眼眶撐裂。小山的眼睛映出他們相處時的日日夜夜,甚至映出了天堂山上的草地、松林,還有藍天白云。山坡的另一面就是廣東,那里的人說著不同的話,媽媽也許就生活在那里。天德突然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見了。他倒在地上,感覺有腥腥的血水流過來。他又變成了一尾擱淺的魚,在泥地上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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