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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鄰村》兼論本雅明和布萊希特的分歧

2015-11-14 06:23連晗生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15年2期
關鍵詞:布萊希特鄰村本雅明

連晗生

卡夫卡的《鄰村》兼論本雅明和布萊希特的分歧

連晗生

卡夫卡的《鄰村》是一個奇妙的文體。它像來自一次對話,是敘述者對其祖父一段話的記錄。同時,它像一個故事,呈獻出一個鄉村、一個騎者、一個侃侃而談的祖父的形象,但又如此濃縮(就像故事中的祖父所說的“濃縮”),以致里面的東西幾乎難以化開。當然,它也應當是一個寓言,就像卡夫卡其他的“短篇小說”。它如此的簡短,以致可以把全篇收錄如下:

我的祖父常說:“生命非常之短。我現在想起,生命對我來說正在凝結,以致我幾乎無法理解,一個年輕人怎么會決定騎馬到鄰村去,而不用擔心——完全撇開眾多的不幸的偶然事件不談——這尋常的、幸福地流逝的生命的時間,對這樣一次騎行來說已經遠遠不夠?!?/p>

《鄰村》(洪國富譯)

在這里,寥寥數語如此精簡,頗令人意外,然而一下子要想解釋它的含義、闡明它所蘊含的內容并不那么容易。它主要的難度,在于祖父的話中讓人始料不及的那最后一句——“這尋常的、幸福地流逝的生命的時間,對這樣一次騎行來說已經遠遠不夠”。這與我們的日常經驗差別太大了,一個人騎馬怎么不能抵達鄰村!如果在平原地帶,即使是慢悠悠地閑庭信步地,一天(再退一萬步,兩三天)也足又抵達!即使有山巒河川的阻隔,半個月一個月也足夠了吧。然而這則“故事”的魅力即在此,它以一種悖謬式的反常攫住了我們的眼光。

《鄰村》的主題和內涵是什么?卡夫卡想讓它揭示什么?它和卡夫卡其他故事在內容上有什么關聯?就筆者狹窄的眼界所見,相比于卡夫卡其他的小說(包括“短篇小說”),國內學者似乎對這一貌不經人而有點讓人欲罷不能的“短章”的關注較少。從最近幾年出版的論卡夫卡的專著來看,相關學者和作家如葉廷芳、曾艷兵和殘雪等都把注意力放在卡夫卡的長篇小說和一些較著名的短篇小說上,而對《鄰村》幾乎沒有涉及。然而筆者也從網絡上發現,一些作家、詩人和學者,如劉文瑾、格非、岳秀川和麥岸對它或有所涉及,或有所闡釋,然而也各抒己見,令人沉思《鄰村》何以能引起如此意趣不同的引伸和闡釋。

在幾個《鄰村》的引申或闡釋者中,比較早涉及它的一個,即為學者劉文瑾,在她的《卡夫卡:“洞”的寓言》一文中,她以“洞”作為隱喻,來闡釋卡夫卡小說的意趣,其中也涉及到《鄰村》的闡發:“這就是卡夫卡在寫作中進行的對于‘洞’的不可能的體驗。寫作,因而就是“騎馬到鄰村去,而不用擔心——完全撇開眾多的不幸的偶然事件不談——這尋常的、幸福地流逝的生命時間,對這樣一次騎行來說已經遠遠不夠?!痹诖恕多彺濉酚脕韺ǚ蚩ǖ膶懽鞯钠┯鳎簩懽骶褪且淮悟T馬到鄰村的過程,寫作就是一次對“洞”的歷險。

身為先鋒小說家并任教于清華大學的格非,一次在尤倫斯藝術中心的題為《卡夫卡的鐘擺》的演講中,也涉及《鄰村》。格非一向深愛卡夫卡,對后者有深入的體會和研究,而他本人的寫作也深受卡夫卡影響。在這次演講中,以漫談的方式,向一般文學愛好者講解卡夫卡的特征,雖然沒有直接闡釋這則故事,但下面的這段話,明顯地讓人感到是由《鄰村》里的內容引發的:

卡夫卡經常說,有的人動不動可以走遍全世界,可是有的人從這里到鄰村去,到臨近的村莊去,他出發到臨近村莊的這樣的小事,一般人認為是天經地義的,很簡單??墒菍ǚ蚩▉碚f,這是一個巨大的奇跡。為什么?這個人在去鄰村的途中可能會出車禍,可能會遇到強盜,遇到歹徒,遇到突發事件,也有可能他自己會暈倒,因為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對于一個非常倒霉的人,正在去鄰村的途中,突發心臟病就會死掉了。所以任何一個很小的問題,對卡夫卡這樣一個病弱的人來講都會變成一個非常巨大的問題。比如咳嗽,他的肺不好,卡夫卡認為咳嗽對別人很平常,可對他來說往往會要他的命。

在這里,可以看到格非對《鄰村》內容的引申,并且,顯然格非把故事的祖父看作卡夫卡的代身。如果細作分析,即可知道,是故事中的“眾多的不幸的偶然事件”這句頗有卡夫卡特色的話語,引發格非如此的聯想(顯然易見,卡夫卡那句廣為人知的名言——“巴爾扎克說,我可以摧毀任何障礙,而對于我,任何障礙都可以將我摧毀”更會加強格非這一聯想)。格非雖沒直接言及《鄰村》的意蘊,但由于他如此大段地談論“眾多的不幸的偶然事件”,就很容易讓《鄰村》的主題傾斜向卡夫卡對自身軟弱的言明。

2010年,《鄰村》的主題又被另一位年輕作家岳秀川直接地觸及,在他的文章《生命的窘迫》中,他把《鄰村》與里爾克的詩《玫瑰集》并列來談論“生命的窘迫”:

里爾克側重于生命的唯一性——絕無回程;生命的狂亂性;生命的荒謬性——它也并非為你所有??ǚ蚩▊戎赜谏亩虝盒?,生命的易逝性,生命的偶或性,以及面對這我們并不一定完全攫取在手中的生命元素的無所適從,模棱兩可,即:如此短暫、易逝、偶或的生命,我們何為?

此后,在詩人麥岸論述“遠方的詩學”系列文章其中的一篇《看不見的城與村》中,他提及了《鄰村》:“精神空間遠近錯位,在卡夫卡精短的寓言《鄰村》里,被其慣有的貌不驚人卻十萬倍扭曲的張力緊緊攫住?!娓赋Uf,我幾乎沒法明白,一個年輕人怎么能決定騎馬去鄰村而不會擔心,用來過尋常的美好的日子的時間用在這樣一個旅行遠遠不夠?!@位抱持類似老子‘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祖父,象征逝去的古老時代?!憋@而易見,雖然麥岸在此似乎沒有直接而清晰地闡釋《鄰村》的主題,而只是順應他文章主題的需要作若干發揮,但從他的表達中似乎可感到,在他的理解中《鄰村》的主題是對“逝去的古老時代”的懷念,對類似于中國老子的理想國的向往的表達。實際上,對《鄰村》與老子的聯系,早在本雅明寫于1934年的《弗蘭茲·卡夫卡——紀念卡夫卡十周年》一文中即有涉及,本雅明這樣寫道:“‘卡夫卡的作品——索瑪·莫根施坦因曾說過——散發著鄉村氣息,就像偉大的宗教創始人一樣?!@就使人不禁聯想到老子所描繪的虔誠,而卡夫卡在《最鄰近的村子》里,也完美地再現了這種虔誠:‘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献釉???ǚ蚩ㄒ彩且粋€寓言家,可他不是宗教創始人?!北狙琶鬟@篇很早就公之于眾的文章,對《鄰村》片言只語的評述,應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后來許多人對《鄰村》的看法。而麥岸的意見,也可能直接地或間接地得益于這一闡述。

由于卡夫卡小說本身的豐富性,一直引來不同的讀者不同角度的闡釋,從而也一直有較多的爭論,《鄰村》也不例外。而在關于《鄰村》內容的意見分岐中,本雅明和布萊希特的爭議即為精彩的一筆,對此本雅明在他的日記中有詳細記錄??疾焖麄儍扇说臓幷?,不僅對理解卡夫卡和《鄰村》具有重要的意義,而且對于深入本雅明和布萊希特兩者豐富又復雜的內心世界,了解他們的思想立場,有不小的價值。

在本雅明1934年的日記中,他詳細地記錄自己與布萊希特的多次對話,令人深入地了解兩者不同的思想背景、意趣及相互的關系。而這些談話,涉及對卡夫卡的作品(包括《鄰村》)及其意義的爭議。很顯然,布萊希特并不欣賞卡夫卡,本雅明這樣記錄:“他(指布萊希特)認為是一個偉大作家的卡夫卡,像克萊斯特、格拉貝或者畢希納一樣是一個失敗?!睆谋狙琶鞯娜沼浰?,布萊希特把本雅明想給他看的論卡夫卡的文章擱在一邊,直至最后,才不得不談論它。

現在我們可以看到,本雅明專門寫過卡夫卡的專論《評弗蘭茨·卡夫卡的〈建造中國長城時〉》(1933)和《弗蘭茨·卡夫卡——紀念卡夫卡逝世十周年》(1934),但未知本雅明是讓布萊希特看了哪一篇(或這兩篇)。從本雅明的日記所知,當布萊希特對卡夫卡整體上含糊其辭又語露不滿時,本雅明急于以具體作品來說明。本雅明寫道:“我提議《鄰村》,而我立即能看到這提議令布萊希特陷入矛盾中。他堅決地拒絕艾斯勒(Eisler)關于這個非常短的故事是‘無價值’的觀點,但他也不能在其他方面說明它的價值?!藗儜摳匮芯克?,’他說?!边^了幾十天,一場漫長而激烈的關于本雅明的卡夫卡論文的爭論開始了,本雅明記錄了布萊希特的談話內容。下面這段話清晰地記錄了布萊希特對《鄰村》的解釋與評價:

布萊希特說它是阿基里斯和烏龜的故事的一個副本。某人從未到達鄰村,如果他把旅程往下分割成最細的部分,不計算偶然事件。然后一個完全的生命對這個旅程來說太短。但謬誤在于“一”這個詞。因為如果這旅程被分割為部分,那旅行者也同樣。而如果生命的整體被粉碎,那它的短暫也這樣。讓生命像它可能的一樣短。那沒有關系,因為到達鄰村的人,不是在旅程中出發的人,而是另一個。

而本雅明給出不同的意見:

——就我來說,我給出下面的解釋:生命真正的尺度是回憶。往回看,它像閃電經歷了生命的全部。像一個人回翻幾頁書那么快,它已從鄰村到達旅行者決定要出發的地點。那些生命已轉化為寫作的人——像故事里的祖父——能夠只閱讀返回的寫作。那是他們遭遇自己的唯一的途徑,而只有這樣——通過從現在逃離(flee)——他們能理解生命。

在此,可以看到兩者由于不同的立場、思想背景和審美趣味,所造成的對《鄰村》的不同解釋或引申。布萊希特注意到這故事內在的悖論性,而把它解釋為阿基里斯和烏龜的故事的副本。他給出自己關于生命短暫的這一難題的解決方案,即是“另一個”。另一個延伸前一個的事業,終竟會完成這一次騎行;一個目標指引著這些無限的“一個”,無限的“一個”奔向這個(歷史)目標,即使他本身不能抵達,而另一個即可接過他的任務——在這里,可以看到布萊希特對歷史意志的堅定信念。

相比之下,本雅明顯示出他可愛的地方,他“詩意化”、“文人化”的一面表露無遺,“生命真正的尺度是回憶”。本雅明的描述完全是詩者之語:“往回看,它像閃電經歷了生命的全部?!痹谒磥?,“遭遇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理解自己”和“理解生命”比單純地騎行重要得多;對他而言,生命的意義在于這種“遭遇”和“理解”,而非騎行本身,這里顯示了深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本雅明的復雜之處。在這里,從本雅明的言下之意可知,“鄰村”已抵達,而關鍵是“返回”,“返回”原點,從而遭遇生命及其意義。相比于布萊希特本人特有的邏輯性和步驟性,本雅明的方式是迅疾的、直覺的,同時又是神秘的。而本雅明在這里關于“回憶”、“返回”和“往回看”的論述,則讓我們禁不住想起他在《歷史哲學》中那獨特的隱喻:

保羅·克利的《新天使》畫的是一個天使看上去正要由他入神注視的事物離去。他凝視著前方,他的嘴微張,他的翅膀張開了。人們就是這樣描繪歷史天使的。他的臉朝著過去。在我們認為是一連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場單一的災難。這場災難堆積著尸骸,將它們拋棄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墒菑奶焯么祦砹艘魂囷L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著的未來,而他面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

兩種可能:把自己變得無窮小或本來就是這么小。第二種是完成式,即無為;第一種是開端,即行動

在這里,有點自況色彩的描述中,新天使-本雅明的臉是朝向過去的,然而他知道,這不可避免的“進步”風暴正把他的身軀吹向未來。這此中的矛盾,這矛盾對自身的折磨,當比單純地把臉朝向未來的布萊希特痛苦百倍。

從本雅明和布萊希特關于《鄰村》的爭辯來看,本雅明看重的是個體生命的全部,布萊希特著眼的是集體生命在歷史的意義。本雅明以一種超驗主義和神秘主義,通過對生命的“返回”來完成人生的救贖,而布萊希特則主張以經驗主義的方式開步向前,其中兩人之間的“返回”和“前進”之矛盾一目了然。面對本雅明的反駁(“生命真正的尺度是“回憶”),我們或許可以想象布萊希特的反反駁:“生命真正的尺度是‘騎行’——向前走,你的生命,或者下一個你就會到達目的地?!痹谶@里,并非是詩人的本雅明顯然更富于我們一般所理解的“詩人氣質”,在“理解生命”和“回憶”中獲得生命的真義。而主張實踐生命的布萊希特本身卻是另一種類型的、相信行動的詩人,對于這熱情地擁抱變革的戲劇家,《鄰村》里祖父那潛在的濃烈的“無為”意識觸怒了他。

布萊希特和本雅明迥然相異的意向,從總體來看,這是一個強調實踐的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和另一個浪漫主義者加彌賽亞主義者加馬克思主義者的混和體的分岐。而他們爭辯的對象——卡夫卡,似乎早已在若干年前就預見這一切,在他的箴言錄中清晰地寫下:“兩種可能:把自己變得無窮小或本來就是這么小。第二種是完成式,即無為;第一種是開端,即行動?!?/p>

從一般的閱讀經驗來看,譯本的細微差別往往會造成讀者對原文不同的理解,這一點,在那些極其簡練的文本那里表現得更為明顯:因為在寥寥數語中,每一個意象、詞組或句子在文本中所占據的意義的比例就更大。所以,要想對原文意蘊的追尋,考察不同譯本的微妙差別是必要的。我不知前文所提到的格非、麥岸等人讀的是哪個版本,可想而知,正是他們所讀的版本,以及對該版本的理解(這其中或許也有其他人對《鄰村》的意見對他們的影響),令他們得到了關于《鄰村》主題的見解。

洪國富的譯本出自1996年版的河北教育出版社。為了準確地把握《鄰村》的意蘊及體察不同版本的差別可能引起不同的反應,我在這里出示葉廷芳和黎奇的譯本(1997年出版),以作為對洪國富譯本的參照:

我的祖父老說:“人生真是短得出奇?!倍袼谖业挠洃浿懈菨饪s到這種程度:比如說我幾乎無法理解,一個年輕人如何能作出決定,騎馬跑趟鄰村,而毫不顧忌——且不說可能發生不幸事件——即使是正常平安的一生光陰對于這么一趟出游也是遠遠不夠的。

葉廷芳和黎奇的譯本的出版本晚于洪譯本??傮w而言,葉、黎譯本也相當準確,“人生真是短得出奇”、“濃縮到這種程度”、“幾乎無法理解”等句子和整個句群很好地營造出原文的語勢和感情,但在這里“正常平安的一生光陰”,與洪國富譯本“這尋常的、幸福地流逝的生命的時間”相比迥然有異,它強調的是“平安”!如果回顧在本文前面麥岸所引的譯本——在此處,那個譯本所譯的“尋常的美好的日子的時間”,顯然更接近洪國富的譯本。德語“glücklich”的核心意思是“幸福、快樂”,有些英譯本(如Willa和Edwin Muir的譯本)即為“happy”。洪譯本和麥岸所引的譯本都很好地表達這一意思。

葉廷芳和黎奇的譯本對《鄰村》的處理效果,顯然沒有洪國富的譯本那樣擁有強烈的時間流逝的意識,因為在這里,“不幸事件”和“正常平安的一生光陰”的意義鏈極易把《鄰村》的意蘊導向格非在他的演講所做的演繹,即對“不幸事件”的強調。未知格非是否受到這個譯本的影響,如果他讀的是這個譯本,那么,他對卡夫卡的孱弱、他對卡夫卡的危機意識和去鄰村的種種偶然的不幸事件的聯系,也就自然而然的了。因而在此可以看到,不同譯本在某些關鍵地方的微妙波動或差異,會對整個文本的結構和意趣會產生讓人始料不及的影響。

從麥岸所引用的文字來看,他讀的譯本與洪天富譯本有細微的差別,但沒有造成決定性的意向差異。麥岸的解釋似乎可以說得通:當祖父侃侃而談的安詳面容呈現在我們面前,當他談到“尋常的美好的日子的時間”,似乎可以與一種理想的人生狀態聯系在一起;如果聯系卡夫卡對中國文化、對老子的向往,更可以以此猜測《鄰村》所蘊含的是老子所言的理想國。但當我們再仔細考察,麥岸之說仿佛也忽略了上文提到的那些因素,當祖父說:“生命對我來說正在凝結”,當他說到一個年輕人怎么會決定騎馬到鄰村去——“而不用擔心”,當他說到“尋常的美好的日子的時間”……這一切似乎都在呼喊:“生命的短促”!麥岸的闡釋基點在于卡夫卡的中國情結與老子情結,而這點正是中國許多比較文學或外國文學學者所頻頻提及的,或許正由此引發或深化了麥岸對《鄰村》與理想國的聯想,也或許麥岸直接受到本雅明關于卡夫卡的論文的影響。在這里,我們設想一下,如果他有機會再看到洪國富的譯本,之前的看法會不會有些改變呢?會不會感受到字里行間對“短短的時間”的暗寓呢?

劉文瑾把卡夫卡的小說看作“洞”的寓言(“洞”的意義是“幽靈性”、“無法說出自身”、“無物”等),她在文中著力于對“洞”的詩性闡發,把卡夫卡的寫作看作一次騎馬到鄰村的過程,寫作是一次對“洞”的歷險。她側重于對“騎馬到鄰村”的過程本身的發揮,其意不在于對《鄰村》具體內涵的闡釋。

以上多位論者以及布萊希特式和本雅明對《鄰村》的闡釋或引申,或許暗合著一直以來“詩無達詁”(語言凝煉意蘊豐富的《鄰村》完全可以當“詩”來看待)的古訓,對于不同思想立場和人生體驗的人而言,《鄰村》完全可作不同的理解。而不管是布萊希特式的解讀,還是本雅明的解讀(本雅明本身,既有在他論文中的簡略解讀,又有日記中反駁布萊希特時的解讀),還是本文提到的幾位論者的言說,都給我們一個深刻反思的契機。在這里,憑借對《鄰村》文本結構的小心辨認,憑借對卡夫卡本身的感悟,但更多的是藉著自身隨著人生閱歷的增多對時間新的體認,我愿給出自己的判斷,即認為《鄰村》的意蘊是:生命的短促與疼惜。很明顯,就我個人而言,在一定程度上受本雅明在日記中的釋讀的啟發,為本雅明那難以言明的生命理解所觸動:也許生命就是神秘的!卡夫卡文中那強烈的時間意蘊召喚著每一個人,或許只有同感者才能傾聽到那種呼喚,要不,即使像布萊希特這樣的天賦異稟者,也會因缺乏共鳴而與之擦肩而過。

《鄰村》內在的時間意蘊,在某些人那里得到深刻地體悟:年輕作家岳秀川就以“窘迫的生命”來概括《鄰村》的真義。在這篇名為《窘迫的生命》的文章開頭,岳秀川引用了里爾克的《玫瑰集》中的詩句,來對應《鄰村》的主題:“絕無回程。你正與我們/分享著/這狂亂的生命,這生命,這生命/它也并非為你所有”(里爾克《玫瑰集》)。岳秀川在文中這樣闡述:“在里爾克的《玫瑰集》和卡夫卡的《鄰村》中,我們看到兩位無與倫比的大師都在關注一點:生命。里爾克側重于生命的唯一性——絕無回程;生命的狂亂性;生命的荒謬性——它也并非為你所有??ǚ蚩▊戎赜谏亩虝盒?,生命的易逝性,生命的偶或性,以及面對這我們并不一定完全攫取在手中的生命元素的無所適從,模棱兩可,即:如此短暫、易逝、偶或的生命,我們何為?”未知岳秀川對《鄰村》的理解是直接地由文本所打動,抑或他還受到以前的某位前輩讀解者的啟發。但確如他在文中所表達的,里爾克的《玫瑰集》極好地對應了《鄰村》的時間和生命主題,如果《玫瑰集》與《鄰村》放在一起,即可看到一種“雙壁相映”之美:《玫瑰集》是《鄰村》的詩歌版,《鄰村》是《玫瑰集》飽含感情的寓言版。

本雅明在日記中的解讀和岳秀川真切的體悟,并非他們自身的個人之見,為了了解普通讀者對《鄰村》的閱讀體驗,我在網上搜集對它的看法,其中一個這樣描述:“卡夫卡的祖父沉思著這單片縮影膠片上的加速度,好奇于一個年輕人如何能確信,他有時間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去,而不會在一個正常的幸福的生命中,因時間加速得太快而不能到達那里。我總驚訝于時間的加速度,尤其是驚訝于我的孩子們的童年是多么短暫。我們自身漫長的童年變成嬰兒啼哭的長夜,而后生日接著生日,不久我們,我丈夫和我,又再一次在自己之上,而時間攜著我們以光速飛逝而去?!睆男睦韺W上看,不同年齡的人對時間有不同的感受,青澀的少年咀嚼著日子的漫長,而皺紋滿臉的老者則痛感時間的短促——因為在他真切的生命體驗中,幾十年前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v然我們熟知“人生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這一名句,但非到一定年齡,是難以理解此中真義的?!吧瓴粷M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古詩中充盈的人生苦短的痛楚感從來就槌擊人心??ǚ蚩ㄏ騺砩朴镁獾脑⒀曰≌f寄寓對人生、存在和宇宙的體會,而《鄰村》正以極其凝練的語言,抓住了我們對時間和人生的疼惜感,在這里,對時間的追尋勢必延伸到對宇宙和存在的真義的叩問。

?中文中,卡夫卡這個“小說”的題目也被譯為《下一個村莊》,在本文俱以《鄰村》稱之。

?《卡夫卡全集》(第1卷),洪國富、葉廷芳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p182。

?劉文瑾,《卡夫卡:“洞”的寓言》,《多邊文化研究》(第二卷),車槿山主編,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

?見豆瓣網: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 5789513/。

?見岳秀川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 632950bf0100gm3g.html。

?見麥岸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 51f51b5e0102e4av.html。

?本雅明,《弗蘭茲·卡夫卡——紀念卡夫卡十周年》,見《經驗與貧乏》,本雅明著,王炳鈞、楊勁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9月,p361-362。

??(10)(11)本雅明,《和布萊希特的對話》,連晗生譯,見《上海文化》(2013年第4期),p55;p57;p58。

(12)本雅明,《歷史哲學論綱》,見漢娜·阿倫特編《啟迪:本雅明文選》,張旭東、王斑譯,三聯書店,2008年,p270。

(13)《卡夫卡文集》第3卷,葉廷芳、黎奇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7年,p254。在這里,卡夫卡所言的“把自己變得無窮小”似乎預示了布萊希特的解釋:“如果他把旅程往下分割成最細的部分”,即“開端”,即“行動”;而祖父的回憶則似暗含著“本來就是這么小”的寓意,生命已經完成,即“無為”。眾所周知,布萊希特對道家思想很推崇,在他的言論中隨處可隱藏道家思想的教義,但實際上,就布萊希特本身的性情來言,道家思想更多的是在于它體現出的積極精神:就如“以柔克剛”的思想,布萊希特欣賞它,恰在于它的“克剛”。在布萊希特看來,“無為”更重要的是隱藏在其中的“有為”,而《鄰村》中的祖父之所以觸怒他,恰恰是因為在他看來,祖父是完完全全的“無為”——無所作為。

(14)《卡夫卡文集》第3卷,葉廷芳、黎奇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7年,p263。

(15)在2011年3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卡夫卡文集》(增訂版)第3卷中,高晞翻譯的《鄰村》在這里譯為“這日常平安的一生光陰”,與葉廷芳和黎奇譯本較接近。

(16)對于原文中的“schon die Zeit des gew?hnlichen,glücklich ablaufenden Lebens”,Willa和Edwin Muir合譯的英譯本為“a normal happy life”,見Franz Kafka:The Next Village(Das n?chste Dorf),1919,translated by Willa and Edwin Muir in The Penal Colony:Stories and Short Pieces,1948。

(17)在2011年3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卡夫卡文集》(增補版)的《鄰村》譯本中的題解也標示:“據說卡夫卡系受老子《道德經》第八十章中的‘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啟發而作?!保ㄒ姟犊ǚ蚩ㄎ募罚ㄔ鲅a版),2011年,作家出版社,p215)

(18)事實上,要說《鄰村》與老子的聯系,則是在一定程度上它隱含了一種“無為”思想。

(19)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卡夫卡文集》(增補版)中,《鄰村》譯本中的題解也注出:“《下一個村莊》作于1917年1、2月。最早的標題是《騎馬人》,后改為《短短的時間》”(見《卡夫卡文集》(增補版),2011年,作家出版社,p215)。

(20)見岳秀川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 632950bf0100gm3g.html。

(21)見http://queruloussquirreldaily.blogspot.com/ 2013/07/kafkas-next-village.html,此處中文為筆者所譯。

編輯/張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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