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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老師

2015-11-15 07:27梅贊
長江叢刊 2015年24期
關鍵詞:校長老師

梅贊

賀老師

梅贊

梅贊,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現在中國工商銀行湖北省分行工作。出版有散文集《遠去的涼亭》、詩集《為你而歌》、《黎明的雨點》。

賀老師是我們這所完全中學高中部的物理老師。我們中學設在一座古鎮上,因而人們就把這所完全中學叫作古鎮中學,簡稱鎮中。

我們鎮中有一條水圳(方言,水渠),這在一般學校很少見,它把校園分成兩半,當然不是均勻分割的,而是一半大,一半小。賀老師就住在小半部分靠校門的一座平房里。

認識賀老師,是八十年代初,我讀初中的時候,自然他不認識我。當時,賀老師歲數老大不小了,大概有三十多小四十吧。但他還沒有成家,一個人單著。其實,單著也有單著的好,他不操心一天三餐,一人飽,全家不餓。也不會像其他有家有口的老師那樣,天還沒亮,就手里拿著開水瓶、水桶、水壺到學校食堂去排隊打開水、提熱水,也不像他們那樣忙孩子們吃、穿、上學什么的。他可以睡到早自習結束,從從容容地去食堂吃個早餐,然后再去辦公室備課。實際上,課他已經教熟了,不需要怎么準備的。而且,通常上午第一節課是不會安排物理這樣的理科課程的。于是,他總是慢悠悠地踱著方步,向急匆匆去上語文、英語課的老師問聲好,道個安。但要去上第一堂課的老師們也沒聽見他說什么,只是禮貌性的點點頭。他也會和認識的學生打個招呼,學生也沒心思和他扯白,只道一聲“賀老師好!”就往教室小跑。每每這樣的時候,賀老師就很愜意呢:當老師好,當物理老師更好。

賀老師不修邊幅,一頭亂發好像從來都沒洗或沒洗順過,總是結結巴巴地豎在頭頂上;長年穿著一身藍卡嘰布的中山裝,褶褶皺皺的不那么妥帖;鼻梁上架著一副深度眼鏡,鏡片底有好幾個圈呢,只有這幾個圈使他看起來才像個老師。

賀老師不是我們本地人,說一口江漢平原土話,習慣把“肉”說成“藕”,而且說話快得像打機關槍,乒乒乓乓的,不仔細聽,完全不知他說的什么。但聽久了,也就習慣了。

賀老師,大名明星,小名水伢子。1946年4月桃花汛期出生在沔陽一個叫賀家灣的地方,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而且是晚崽,他上面有五個姐姐,都比他大好多,皆出嫁了。

沔陽湖區是有名的水凼子,經常發大水,不是有句諺語“沙湖沔陽洲,十年九不收”么?但賀老師家在當地還算是比較殷實的,也就是這個殷實奠定了他后半輩子的生存狀態。解放后土改,賀老師家劃成了中農,雖然是團結的對象,但也挨了不少白眼。好在沒怎么影響他的生活、讀書。

賀老師自發蒙起,成績就一直很好,正如他的名字一樣,在賀家灣方圓幾十里地,他絕對是個明星。小學、初中、高中,年年考學校第一,15歲半,參加當年全國統一高考,遇到發高燒,影響了他的正常發揮,但即便這樣,他還是考進了省城的一所師范學院,而且是以縣一中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去的。他讀的是物理,他很崇拜那個年代的科學家,也希望像回國的錢學森那樣,成為赫赫有名的物理學家。

賀家灣出了解放后的第一個大學生,不啻晴空劈靂,整個賀家灣十鄉八寨,那是活生生的轟動了,連平日里老看他們家不順眼的二流子家也眼睛放亮。賀老師的爹賀老倌,那時已然快六十了,過度的勞累讓他比實際年齡又大好幾歲。但兒子的高中金榜,仿佛讓他年輕了好些。雖然褶皺的臉一笑,更是溝壑縱橫,但洋溢出的是揚眉吐氣和喜悅,他在灣子里走路腰都比平時伸得直些。其時,正值三年困難時期,食物匱乏,平日里又很摳的賀老倌,到鎮上的供銷社毫不吝嗇地去換了幾斤酒,回來殺了幾只正生蛋的雞(賀老師的娘,雖然有點心疼,但也高興),把大隊里有頭有臉的人都請到了家里,遠嫁他鄉的姐姐也都領著姐夫回來了,認認真真熱鬧了一番。一方面,為本村的第一個大學生慶賀慶賀,另一方面,融洽融洽和大隊、小隊領導的感情。那天,賀老倌真喝醉了,自解放后,還沒有這么爽過。明星這孩子真是給他爹媽長臉了。

進入省城的賀老師,并沒有像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那樣,對什么都感到新奇,而是像小蜜蜂一樣,扎進了知識的花海,一門心思撲進了學習中。很快,學業成績就在班上,然后在整個物理系成了第一名,大三時,賀老師就成了校園里無人不知,沒人不曉得的學習明星。經常有人圍著賀老師,采訪,提問,探究,都想從他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如當下的追星族。

一個傍晚,晚霞照在校園的沙湖上,波光粼粼,很多人正沿著沙湖散步,賀老師也在沙湖邊,只不過是在一個人跡少至的僻靜處,讀著俄語。正當他在異國他鄉的語言世界里漫游時,系里的黨支部書記找到了他:“小賀,真難找??!”后來的賀老師,當時的小賀見了書記,很是局促,喃喃的說:“書記,您找我,有事嗎?”書記呵呵笑著說:“小賀,學習不錯啊,可不能只顧學習,不要求進步??!”沒等賀老師回答,書記接著說:“小賀,考慮過入黨的事沒有?”賀老師說:“書記,我……我……怕不夠格?!睍浺馕渡铋L地說:“這樣想可不對呀,條件是爭取的,創造的嘛。要又紅又專,可不能走白專道路??!”書記給賀老師說了一大通大道理就走了。望著書記的背影,賀老師愣了半天,一個單詞也記不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密密的林蔭道,一女生幾乎是橫著殺出來,攔住了賀老師:“你是賀明星?”聲音尖尖的,把賀老師嚇了一跳。賀老師還是上小學時,與一個叫淑紅的女生同過桌,說過很少的話,那時男女生幾乎是不說話的,界線劃得特別清。賀老師顯然沒有應對女生的經驗,也沒敢正眼瞅那女生,只是怯怯地說:“是!”聲音細若蚊吟。那女生爽朗地說:“賀明星,沒人要吃你!我是中文系的周蔓蔓,想和你交個朋友!”賀老師又嚇了一篩,哪來這么潑辣的女生?他低著頭偷眼看看面前這個叫周蔓蔓的女生,面容姣好,如出水芙蓉,身材勻稱,梳著兩個羊角辮,穿一身當時頗時髦的布拉吉,很是楚楚動人。賀老師正青春年少,情竇初開,一見之下,怦然心動,于是,迎著女生的目光,麻著膽子說:“交朋友就交朋友唄,還不知誰怕誰呢?”就這樣,賀老師和周蔓蔓認識了。初次相識,也沒多說什么,兩人相互留下聯系方式后,賀老師就走了。

回到宿舍,校報的記者們已等候多時了。

賀老師在省城里風光的時候,他的家鄉沔陽賀家灣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著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對土改時劃的成份進行清理,重新劃分。

出工一天的村民們,疲憊不堪,簡單地吃過晚飯,就來到賀家祠堂,參加縣里清理階級隊伍工作組主持召開的全體社員動員大會。

祠堂內,一盞汽燈把祠堂照得雪亮雪亮。一位著中山裝的縣干部在臺上鏗鏘有力地念著動員報告。賀老師他爹賀老倌,坐在汽燈直射的范圍,聽著縣干部的報告,心里毛焦火辣,像蝦子抓。他家幾輩人窮扒苦做,好不容易積攢了十幾畝田地,歸公也就罷了,因為農忙時,請了些零星的短工,好吃好喝的招待他們,工錢也給了不少。到頭來,還躲不脫被劃為富農的命運。他怎么也想不通。但又也無處喊冤,自古哪有農民說話的地方???搞不好,扣你一頂對抗運動的帽子,罪加一等,那不更冤?

會后,已是晚上十點多了?;氐郊?,賀老倌唉聲嘆氣的,賀老師他娘納悶了,參加一個會竟變得這樣?便問:“他爹,這是咋的哪?出了么事?”賀老師他娘因為正生病,就請假沒有去參加當晚的動員會,不曉得外面的精神,要是曉得了,不嚇倒才怪。賀老倌沒吱聲,怕說了會加重她的病情。

當夜,賀老倌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等老伴終于睡熟后,賀老倌索性披上衣,拎著煙袋,到院子里,蹲在石磨上不停地抽旱煙。煙鍋里跳動著一點一點的火星星,一閃一閃。心中的煩愁如吐出的煙,不絕如縷。

賀老倌的父親去世時,他才十歲,家里還有母親和兩個小妹,他雖是個孩子,但實際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誰讓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呢?其時,家里剛起的房子,門窗都沒來得及安,為父親辦喪事花光了本來就不多的積蓄,還欠了伯父家的債。于是,賀老倌只能用紙把窗戶糊上,門只能用一塊破布簾遮著。風,時時將窗紙吹得支離破碎,布簾被吹得呼呼作響。但這隨風搖擺的生活還得繼續,賀老倌天不亮就下地干活,春耕,夏種,秋收,冬藏,農活樣樣拿手,像賀老師現在上大學這個年齡,已是遠近聞名的鄉把式,莊稼在他手里已儼然種成了藝術品。農閑時,賀老倌還去鎮上,捉幾只小豬回來飼養,販些小雞串村叫賣。憑著辛勤勞作和精打細算、省吃儉用,賀老倌漸漸擺脫了父親去世時的窘迫。房子也整飭一新,家里也慢慢積攢起了十幾畝田地,風調雨順時,一家人過得也較為滋潤,成了賀家灣的富裕戶。

想到這些,賀老倌的眼睛濕潤了,也迷惑了:“我勞苦了一輩子,才有一點好光景,又沒偷沒搶,一解放就把十幾畝田地充了公,積極入社,帶頭躍進,到頭來,還要劃我富農,天理何在?”他猛吸了一口煙,把煙鍋在石磨上磕了磕,長嘆一聲,說了句“罷了,由他去,人死卵朝天?!北氵M屋睡那睡不著的覺去了。

賀老師在校園里根本不知道家里的變故,家里也沒有給他說這件事,風波暫時還沒有波及他。他依然拼命讀著書,依然成績排在系里第一名。在系黨支部書記找他談了幾次話后,他向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也間或偷偷地與周蔓蔓約會。生活如果就這樣繼續下去,賀老師不僅前程似錦,還會抱得佳人歸,那是多么愜意的事。

可是,風向開始轉了。漸漸有人議論賀老師走白專道路,說他只埋頭讀書,不抬頭看路。系黨支部書記為此專門找他談了話:“小賀,不能只顧讀書,要注意階級斗爭的新動向??!系里教授們都很器重你,你和他們接觸也多,他們有沒有什么不正當的言論?”賀老師困惑地望著書記,說:“書記,我,我沒有關心這......”書記還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他的話:“小賀,你這就不對了,是要犯錯誤的!以后,必須把那些教授的反動言論告訴我,你不正在要求入黨嗎?這是黨組織對你的考驗!”書記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賀老師發呆。賀老師想,老教授們都是很和善很正直的人,也只給他講做學問的道理,很少講課程之外的東西,根本就沒有什么反動言論啊。只有熊教授,在講課之余,說了一些他過去在國外求學的經歷。但說的也是讀書、華人受岐視、新中國成立后毅然回國之類的話。這應該不是什么反動言論吧?連這樣的話也要報告嗎?賀老師有些困惑,但也不敢對人說。

賀老師感到異常郁悶,便走到女生宿舍,想約周蔓蔓去沙湖散散心。周蔓蔓是本市人,父母是一個大型鋼鐵企業的工程師,家里就她一個孩子,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雖然有點大大咧咧,說話聲音尖尖的,但心地卻很善良。她沒有瞧不起賀老師這個農民的子弟,她只覺得他有才華,她愿意和聰明的人打交道,賀老師也慢慢喜歡上了周蔓蔓,覺得和她在一起,很放松,沒有覺得她像一個城市大小姐,相反,她更像一個鄰家玩皮的小妹妹。因此他們很談得來。

賀老師到了女生宿舍時,周蔓蔓正要出門去找他,兩人就一同向沙湖走去,邊走邊聊一些閑話兒。到湖邊,他們找了一塊草地坐了下來,談著談著,賀老師便忍不住把系總支書記要他匯報那些老教授的“反動言論”給她說了。周蔓蔓蹙起了眉頭:“明星,這些話可不要對外人說,否則要遭禍的?!薄拔抑?,不就是對你說了嗎?”周蔓蔓別看外表風風火火的,其實骨子里是個很溫柔細致的女子。她有點為賀老師擔心了,心想,像他這樣的書呆子,除了讀書,哪里搞得了政治?一旦卷入政治的漩渦,那一定會被打得頭破血流的。于是對賀老師說:“明星,你是要求進步的,但也不能昧著良心,和書記不能不說,但也不能什么都說?!辟R老師雖然不諳世故,但頭腦是絕頂的聰明,一下子就明白了周蔓蔓所說的意思。他感激地對周蔓蔓說:“蔓蔓,我知道的。但那樣做好為難??!”在告密成風,告密成為表忠心,經受組織考驗的行為方式時,整個社會的價值觀扭曲了。要賀老師這樣一個農村出來的本分伢,做這種八面玲瓏的事,確實免為其難。周蔓蔓也深知這一點,便把話題岔到了別的上面:“明星,你看什么時候有空去我們家玩玩?”“這個,這個,還沒到時候吧!”周蔓蔓急急地說:“什么沒到時候?沒人會吃你。就這個星期日?!辟R老師不敢再說了,再說也是白說,這方面,他遠不是眼前這個小女生的對手。

但是,天算不如人算。賀老師本來還像平時那樣讀書,開會,約會,沒想到,沔陽賀家灣的一封信,徹底打亂了賀老師的美好生活,也從根本上改變了賀老師的命運。事業,愛情,一切的一切,他從天之子驕子一下子跌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那天,賀老師剛吃過晚飯,正準備去圖書館溫習功課,就被輔導員叫到了系黨辦,支部書記已在辦公室等他。書記見了賀老師,示意他坐下,并沒有平時的咄咄逼人,但也是異常嚴肅的。賀老師見狀,很是詫異,心里飛速想著出了什么事情。果然,書記提高了嗓門:“小賀,你要有心理準備,要承受得起考驗,出身不能選擇,但道路是可以選擇的?!辟R老師聽了,一頭霧水,想問,話到嘴邊,還沒問出來,書記繼續說:“你有什么事,要對黨組織說,對黨要絕對的忠誠,不要有任何的隱瞞?!辟R老師以為是涉及那些老教授的言論問題,便說:“老教授們......”書記揚揚手,打斷了賀老師的話:“不是這個事,你家里的事?!辟R老師更是懵了,家里好好的,沒什么事呀。書記見賀老師實在是不曉得家里出的大事,便把賀家灣來信所言之事原原本本告訴了賀老師。原來,家里的成份從中農劃成了富農,從原來的團結對象一下子成了打擊對象。在那個“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年代,成份意味階級,階級意味政治上的站隊,隊站錯了,你還有什么前途?賀老師聽了,天旋地轉,這可是要命的事啊,一切都沒有了,入黨,事業、愛情......他已經沒有資格去追求,更不要說去享受。書記畢竟是黨的政工干部,有著很高的政策觀,見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完全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倒了,就不再忍心說更嚴厲的話了,他心底是蠻同情他的,最后幾乎是用安撫的語氣道:“小賀,不要背包袱,我們還要去核查,我們黨歷來是有出身論,又不唯出身,重在表現,你還年輕,路還長,好好改造自己的非無產階級思想,與自己的家庭劃清界線,爭取早日加入中國共產黨?!辟R老師哪還有心情去聽書記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他幾乎是淚流滿面地離開書記辦公室的。入黨,那哪敢再想?與周蔓蔓的關系也是要結束的,未來的路在何方,是個大大的未知數。

第二天,熟悉賀老師的人都知道了他家被劃為富農的事,有為他惋惜的,有同情的,也有“黃鶴樓上看翻船”幸災樂禍的。

只有周蔓蔓心里最五味雜陳。她沒有改變對賀老師的那份感情,但賀老師就是斬釘截鐵的和她不來往了,他不想連累這個美好的女生。賀老師一個星期都沒出寢室的門,也幾乎茶飯不思。周蔓蔓來找他幾次,給他帶來了好吃的,但他都蒙著被子,不吱半句。一直到半個月后,他才從痛苦中稍稍緩過來一點。再見周蔓蔓時,賀老師已是一副邋遢的樣子,他急急地對周蔓蔓說:“蔓蔓,你是個好姑娘,但我不能連累你,我會把你的情感永遠珍藏,但其他的不可能了,你也不要來找我了,我們不要再見面了。我的決心已定,一畢業,我會申請到最邊遠最艱苦的地方去的?!?/p>

周蔓蔓原本不管賀老師怎么樣的上刀山下火海,她都會堅定地和他在一起的。但賀老師此后就真的不再見她了,加上他倆又不是一個專業,又不同屆,賀老師很快就面臨畢業分配,而且他還背了一個對“黨不誠實、隱瞞家庭出身”的處分。最后,賀老師分配到本省最邊遠的鄂南山區縣的一個小鎮,即我所在的鎮。

賀老師沒和任何人告別,帶上行李和一應“手續”悄悄離開了校園,離開了省城,然后,他和所有的同學老師都斷絕了來往。周蔓蔓怎么也找不到他,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那份心不死又有什么辦法呢?

賀老師來我們小鎮前,回了一趟沔陽縣賀家灣。他是趁著夜色進灣子的,他不想招惹更多異樣的目光。

走到家門口,他停了下來,門緊閉著,枝頭的蟬,還在一陣陣的聒噪。門楣上一塊黑底白字的牌子壓得他喘不來氣,心里慌慌的——“五類分子之家”。哪五類?現在的年輕人已不曉得了,那是“地富反壞右”的統稱。賀老師輕輕地敲了敲門,隨著父親賀老倌的咳嗽傳來母親的聲音:“誰呀?”“娘,是我!”“明星回了?!”娘連忙給賀老師開門。賀老倌和老伴見兒子回了,又驚又喜:“孩子,你瘦了?!辟R老師他娘連忙去廚房煮了碗豆絲,還臥了兩個雞蛋,端了上來。賀老師也是真餓了,三下五除二把一碗豆絲吃下了肚。

“爹、娘,你們還好吧?”“兒呀,我們還好,只是讓你受苦了?!辟R老師他娘回答道。賀老倌黑著臉,罵了句:“娘賣B,什么世道,把老子劃成富農,二流子倒成了貧農,當上了領導?!辟R老師慌忙道:“爹,快莫亂說了,免得別人聽到了不得了!”“我怕個卵,還能開除我的球籍,把我的鋤頭把弄沒了?”“他爹呀,你不能害明星呀,他還年輕,這才剛參加工作??!”賀老倌聽老伴這般央求,就不再說了,是啊,他一把年紀了,可兒子的人生才剛開始,他不能圖一時嘴巴快活,而把兒子的前途給毀了。

賀老師在家里宿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趁灣子里的人還沒起來,就離開家,輾轉來到我所在的古鎮。

賀老師是當年縣里唯一從省城分來的大學畢業生,縣教育局好多年沒見過大學生分來了。雖然賀老師背著家庭成份不好的包袱,但局里還是想留他到縣城的一中。但在征求他的意見時,他說什么也不肯留在縣城,而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最后,他來到了我們這座古鎮。

我們這個古鎮,是本縣僅次于縣城的第二大鎮,雖然比不上大城市,但在我們這個小地方還是不錯的。古鎮地處湘鄂贛交界處,自唐朝以來就是三省的貨物集散地。這里有一條明清時遺留下來的石板街,清一色的青石鋪成,沿街朱紅門,馬頭墻,斗拱楣,雕欄畫柱,古色古香。流經古鎮的大市河上,有一座風雨廊橋,天晴落雨,都有茶客三三兩兩在那講古,說書,熱鬧得很,也還是蠻有景致的。但賀老師無心欣賞這里的風景,他是抱著與舊家庭決裂,脫胎換骨的想法來這里的,也許是想到這個僻遠小鎮改造自己吧。他當時二十歲不到,我還沒出生呢。

其時,正是“文革”前夕,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鄉下的政治氣候雖然來得慢一些,但不等于沒有。賀老師到鎮中報到時,正逢新學期的教師會,也是賀老師與大家見面的第一次會上,就遭到了校長羊芬休的當頭一棒。羊芬休在介紹賀老師時,幾乎把賀老師家怎樣從中農劃成富農,他本人在大學怎樣和黨離心離德,不主動向組織交代自己的家庭出身的問題說了一遍,把賀老師還沒合攏的傷口給重新扒開了。賀老師看到了鮮血,看到了不友好,也看到今后日子的艱難。但他只能接受命運的擺布,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力量與這個社會較量。他只得在羊芬休講后,作了一番深刻的檢討,把自己罵得一錢不值,并表決心,希望得到大家的批評幫助,早日洗盡自己的非無產階級思想,成為無產階級的一員。

即使這樣作賤自己,羊芬休在會議結束前,也沒有給他一絲喘息,要求大家都要和賀老師劃清界線,監督賀老師的改造。然后,宣布將賀老師下放到校辦的紅株窩茶場勞動改造。并說,像賀老師這樣富農家庭的遺老遺少,根本就不配上講臺。賀老師聽了,愕然,自己怎么是遺老遺少呢?自己不也是新中國的青年么?不是說出身不由選擇,而道路可以選擇么?可沒有他講話的地方,其他老師也無話可說,也不敢說。他現在有點后悔沒留在縣城一中,但悔之晚矣。再說,留一中了,不會碰到羊芬休,難免不會碰到牛芬休,馬芬休!

紅株窩茶場離鎮上有二十多里地,是學校開門辦學的基地。賀老師在校辦主任帶領下,到那里時正是傍晚。滿目的茶園在晚霞的輝映下,一碧無涯,輕風徐來,暑氣頓消。雖然時令已過了采春茶的季節,但正是秋茶成熟時,每天都有學生在茶園里忙碌地采摘,學校茶場的機器也在不停地轟鳴,一派盎然生機。賀老師雖然也是生長在農村,但江漢平原不產茶葉。因此,他對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當然紅株窩茶場及這里的所有師生對賀老師的到來也是新奇的。

紅株窩茶場,有兩排簡易平房,一排有三間教室,另一排是學生和教工宿舍。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班級在這里邊勞動邊上課。賀老師來后,就住在教工宿舍里,剛好有個老師回校了,他就一個人單住著。

賀老師剛把行李放下,學校在紅株窩負責的副校長龐力就來到了他的宿舍。龐校長,只在開學見面會上見過一面,但他用雙手熱情地握著賀老師的手:“賀老師,歡迎歡迎呀,省城來的高材生,到我們這小地方,委屈了!”賀老師面對龐校長的熱情,有點受寵若驚,也有點感動,誠懇地說:“龐校長,我是犯了錯誤的人,還請您多指導!”龐校長手一揮:“那和你沒多大的關系?!憋@然,龐校長是知道賀老師的一些情況的,在他們第一次單獨見面,就敢說這樣的話,賀老師顯然沒想到。賀老師說:“還希望龐校長關心批評幫助!”龐校長笑呵呵的:“好說,好說,我們還要在一個鍋里討生活??!”龐校長顯然和羊芬休校長不一樣,至少在對待他的問題上,涇渭分明。他能讓賀老師感到那是一種真切的關心,而且在心里升騰起一種溫暖,那是一種沒有經過寒夜的人無法體會的溫暖。

到紅株窩的第二天,龐校長并沒有安排賀老師干什么活,而是讓一個叫肖無為的學生帶著他到茶園里轉一轉,熟悉一下當地的環境。賀老師初聽到肖無為這個名字時,不禁笑了?,F在讓一個教物理的老師來學采茶,也是一種無為吧。肖無為自報家門后,很有禮貌地對賀老師說:“賀老師,您以前摘過茶沒?”賀老師道:“沒有,我們那沒茶,我們那里‘藕’多,只采過‘藕’?!毙o為顯然沒聽懂賀老師的沔陽話,“肉”能采?有沒有搞錯???也難怪,鄂南山區的土話本來就與眾不同,何況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山姑佬。搞了半天,肖無為才知道賀老師說的是采‘藕’,而不是采”肉”。他悶著笑了半天,我們這里是把‘藕’讀作“niao”,而把“肉”讀作“niu”的。賀老師見肖無為悶著笑,卻不知他笑什么,也跟著“呵呵”了兩聲。

肖無為指著茶樹說:“賀老師,我們這里種茶已有上百年的歷史,這里的紅土很適合種茶。茶是春天的最好,一芽兩葉,用手捧起一把干茶,放在鼻端,深深吸一下,茶葉的清香撲來,用水一泡,呷一口,神清氣爽?,F在的秋茶,品質就要差很多,但秋茶也因秋季降水少,氣候干燥,在其長成過程中能最大限度保持茶葉的香氣,顯得平和淡薄,故也有‘要好吃,秋白露’之說?!辟R老師聽了,連說“這茶葉的學問也夠多的,肖無為,你怎么曉得這么多?”肖無為說他是茶農的兒子,這里家家戶戶種茶,制茶,春有茶,夏有茶,秋有茶,還出口呢。賀老師跟著肖無為滿茶園轉,算是把茶場的四周環境搞熟了,對茶葉的了解也多了一些。

隨后,賀老師白天和肖無為及其他同學一起勞動,晚上參加龐校長組織的政治學習,大多時候是讀報上的大批判文章。念報紙的人在上面讀,聽的人大多做著自己的事,有的閉目養神,恢復精力,有的打毛線,只有賀老師仔細聽,不時還做點筆記。日子要是就這樣往前,也罷。卻沒想到,校長羊芬休的到來,打破了這里的平靜。

那天,賀老師勞動剛回宿舍,還沒來得及洗把臉,就看到校長羊芬休和校辦主任等一行人來到了紅株窩。賀老師正想給校長打個招呼,卻被羊芬休的手擋了回去。羊芬休來紅株窩,顯然是沖著賀老師來的。

晚上,在紅株窩的一間教室里,批判賀老師的會開始了。賀老師沒有任何準備,羊芬休卻是有備而來。當羊芬休在教職工和學生大會上說:“壞份子賀明星到臺上來”時,賀老師吃了一驚,什么時候自己成了壞份子?羊校長怎么和自己有這深的仇恨?老師和同學們也感到茫然,這個剛來的賀老師到底犯了什么錯?

賀老師忐忑地走上臺,其實也沒什么臺子,校長坐在哪,哪就是臺。突然有人呼口號:“賀明星低頭認罪!”“打倒賀明星!”“賀明星不老實就讓他自取滅亡!”……聲音來自羊芬休帶來的人中間,但賀老師也認不全。喊了幾聲后,學生中才有人稀稀拉拉地附和。賀老師站在臺上,被羊芬休們上綱上線的批了一陣。

晚上十一點多鐘,回到宿舍的賀老師精疲力竭,倒在床上,望著房梁,一絲睡意都沒有。于是,他走出房門,走到茶園中間,聞著成熟的茶香,仰望著滿天的星斗,不禁悲從心來:“老天啊,你告訴我,我的人生之路該怎么走?”大地寂然無聲,漆黑一片,只有啁啾的蟲鳴和微風輕輕的掠過。

“賀老師,賀老師!”賀老師循著聲音,見一團黑影迅速向他移動,等來人靠近后,才看清楚是肖無為。賀老師說:“無為,你怎么還沒睡???”“賀老師,我來陪陪你?!辟R老師知道肖無為的意思。在那個年代,即使是最親近的人也會對賀老師退避三舍,肖無為的舉動真是難能可貴,賀老師深深感到山區孩子的淳樸。雖然他看不清肖無為的臉,但能感受到他的擔心和關切。他也沒多說什么,只握著肖無為的手:“謝謝你,無為,快去睡吧,讓別人看見了不好?!边@個少年沒有再說話,也沒有離開。此刻,他所能給賀老師的,就是這樣默默的陪伴或者說支撐。

羊芬休們走了,茶場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賀老師在龐校長的領導下,有時參加勞動,有時也給學生們上物理課。同學們漸漸喜歡上了這個“打生”(說外地話)的年輕教師,龐校長也非常喜歡這個年輕人,總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幫助他。即便是學校安排的批斗會,他也組織得很溫和,沒有上綱上線的恣意撻伐。如果生活就這樣也還算過得去。

但“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小縣城的一位復轉軍人姜東平打響了驚破小城人的第一槍?!拔母铩钡睦顺惫鼕A著喊殺聲而來,誰也擋不住這洪流,它足以摧毀一切。我們鎮中的校長羊芬休首先想到的階級敵人就是賀老師。很快,賀老師被送進了縣教育局革委會在黑山水庫辦的學習班,時人稱之為“牛棚”。在那里,天天勞動,夜夜寫檢查,挨批斗。二十歲出頭的賀老師弄不清生活的東南西北了,在寫檢查的過程中,他回憶起這二十歲的人生,簡直就像坐過山車一樣,跌宕起伏,卻不知哪里是個盡頭。

當他懂事時,他就懂得農人的辛勞。記得父母整天在田間不知疲倦的耕耘,但卻從沒聽父母抱怨過,正是這樣勤扒苦做,才有了十幾畝田地的光景,才養活了六個孩子。剛解放時,父母滿腔熱忱地擁護新政權,參加農協,分地主的浮財,維護土改工作組的威信。到農業合作社時,他家又最先一口氣將自己的十幾畝地入了合作社,雖然又回到了一無所有的地步,但也成了光榮的合作社社員。賀老師他爹還成了全縣的典型,可風光了??梢哉f,賀老師上大學之前的生活還是無憂無慮的,甚至可以用美好來形容。

賀老師寫著檢查,想著往事,看看現實,兩眼淚蒙蒙。

晚上,燈火通明的操場上,兩只汽燈雪亮,聲勢浩大的批斗會開始了。教育局革委會副主任一聲令下:“把教育戰線的壞分子押到臺上!”賀老師和縣教育界的牛鬼蛇神們一同被押上臺。賀老師在這一群牛鬼蛇神中是最年輕的,參加工作不久,除了家庭出身不好外,也沒什么劣跡,但既然來了,就不是濫竽充數的,必須要接受批斗。其他人中,有國民政府時期的大學教授;也有五七年反右時的右派;也有愛給組織提意見不受領導待見的教職員工。

“賀明星,隱瞞家庭成份,混入革命隊伍……”賀老師聽了,心里直嘀咕,我什么時候隱瞞了成份?但也只能嘀咕,如果說出來了,那革命的浪潮一下子就足以把他打得無影無蹤。

“賀明星,在勞動改造期間不老實,腐蝕革命學生,妄想讓我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們貧下中農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我賀明星什么時候腐蝕過革命學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賀明星,唱黃色歌曲,簡直無恥,下流……”賀老師閉著眼,他哪里會唱歌???罷,罷。由他們信口雌黃吧。

每次的批斗會,都大同小異,空洞無物。但陣式是蠻嚇人的,總有穿白色制服,戴大蓋帽的公安,荷槍實彈,站在被批斗者的兩旁,彰顯著鎮壓的威嚴。而組織者也津津有味,年終總結時又可濃墨重彩他們的革命行動。

可年輕的賀老師,被這無休無止的批斗,搞得有些精神失常,有些恍恍忽忽,神經兮兮??偢械接腥艘λ?,有人要他死,他后來也確實想到了死,一了百了。

于是,賀老師趁有一天在黑山水庫勞動時,從數米高的懸崖跳進了黑山水庫。巨大的響聲,使在場勞動的牛鬼蛇神們驚呆了,半天,他們才大呼小叫:“賀明星跳水了!”“快救人啦!”教育局革委會帶隊的副主任聞聲,也害怕了,因為牛鬼蛇神們可以批斗,但不能死,死了他是逃不了干系的,他連忙組織人、船去救賀老師。

賀老師跳水后,先是急速地下沉,下沉到一定程度,又自然而然地往水面上升,他仍然是恍恍忽忽的。這全賴他生在湖區沔陽的原故,小時候經常在水凼子里打鼓泅,練了一身好水性,水怎么淹得死他呢?當他漂上水面時,救他的船已靠近了他,有人順手一撈,就把他撈到了船上。

畏罪自殺,自絕人民,是一種叛變行為,在那個年代可是重罪了。這以后,對他的看管和批斗也升級了。但他求死的欲望一刻也沒停止過。趁看管不注意,他割過腕,血流一地,卻不治而止;他上過吊,繩子沒斷,房梁斷了;他觸過電,他沒事,電表居然爆了……。他想,既然自己命不該絕,那就賴活著唄。以前害怕批斗,一聽批斗一看見白制服大蓋帽就直哆嗦,而今想死,幾次都沒死成,連死都不怕,還有什么可怕的?之后,凡是黑山水庫危險的活,他全包了。有批斗會,不是批斗他,他也主動申請去陪斗,成了有名的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主。

有人說他裝瘋,可有拿命去賭的嗎?有人說他神經有問題,要把他送到香山(我們縣收治精神病的醫院)去,可革委會不讓他去,不能讓他躲避革命。就這樣,賀老師在黑山水庫學習班一呆就是五年。他曾經白皙過的臉上,已是胡子拉碴,頭發好像一直就沒洗過,只是眼鏡的度數又增加了,他的外表比他的實際年紀老了上十歲。

沔陽縣賀家灣,賀老倌咳嗽著,正在田里勞動,小隊長帶著一高一矮兩個陌生人來到他面前?!袄腺?,你過來一哈,有個事要問你。

賀老倌隨著一行人來到隊部,隊長指著一高一矮兩個人對賀老倌說:“老倌,這是你兒子單位的兩位領導,他們找你,有什么事你要照直說?!庇謱砜徒榻B了賀老倌,隊長就離開了。

高個男人說的是我們山區縣的“三夾腔”普通話,但語氣惡煞:“賀明星在我們那里很不老實,對抗改造,還用自殺嚇我們,你知道嗎?”賀老倌已很久沒收到兒子的來信了,聽說兒子自殺,他的眼淚幾乎要流出來了:“同志……”高個惡狠狠道:“誰是你同志?一個富農份子!”賀老倌咳了幾聲問:“明星么樣了?我們么子也不曉得??!”矮個態度稍好一些,但也很肅然地說:“沒什么事,自殺未遂,沒死?!辟R老倌怕他們訛他,又追問了一句:“同志,是真的?”“誰又讓你稱同志了?當然是真的?!备邆€不耐煩地說。

賀老倌這才稍稍放心了些。來人又問起賀家劃為富農的事,賀老倌提起這事很氣憤,嘴里不干不凈地說“媽的B,憑么子劃老子富農?老子一萬個不服?!备邆€狠狠的說:“賀老倌,你兒子和你一個樣,看有好果子吃!”

不久,滿灣子的人都知道賀老師挨整,自殺而又沒有死的事。有幸災樂禍的,有擔心同情的。中國人面對他人的災難,不外乎這幾種心態,不足為奇。

賀老倌和老伴說了兒子單位來外調的事情。賀老師他娘頓時號啕大哭:“我這苦命的兒??!”她對賀老倌說:“他爹,我們去看看明星吧!”賀老倌抽著一鍋煙,看著老伴:“那樣遠,不曉得路啊,么樣去?再說了,還要向隊里請假,還要大隊出證明,到公社開介紹信。哪個理我們一介草民???”

老兩口合計半宿,決定把大女婿叫回來,大女婿是貧農出身,還有一個轉彎抹角的親戚在政府做事,便讓他去賀老師所在的學習班走一遭。大女婿答應了岳丈的要求,把家里安頓好,請好假,開好證明,出好介紹信,就啟程了。先從漢江沔陽碼頭坐船到漢口集家嘴,再從集家嘴坐輪渡過江到漢陽門,再坐公汽到武昌火車站,然后搭南下的火車到趙李橋,再轉到賀老師所在縣城的長途班車,再搭車到黑山水庫,整整在路上折騰了三天兩夜才到。幸好賀老師他爹媽沒來,來了還不脫一層皮?

當大姐夫出現在賀老師面前時,賀老師居然不敢相信,以為他的高度近視眼睛看花了。當確認是大姐夫時,不由得喜極而泣。五六年了,他不曾見過一位家鄉的親人,他想他的父母,寫過信,但信總被人攔截、拆封檢查。于是,他就懶得寫信了。而父母識字不多,求人寫信也難,就這樣與家里斷了音訊。

現在大姐夫來了,賀老師急切地問:“姐夫,爹媽還好吧?”姐夫說:“還好,還好?!辟R老師又問:“隊里沒難為二老吧?”姐夫說:“大的沒有,小的還是有的,開批斗會什么的,但不礙事,畢竟是農村吧?!苯惴騿柫速R老師一些事,賀老師一五一十地和姐夫說了。勞動,檢討,批斗,以及自殺……大姐夫聽到這些,看到胡子拉碴、頭發蓬亂、衣著邋遢的小舅子,簡直不相信他是那個曾經意氣風發,激揚文字,指點江山的年輕人。也沒想到,他不大的年紀卻經受了一般人難以想象的折磨。賀老師感受到了大姐夫的疑慮和擔心,他對大姐夫說:“姐夫,你放心好了,我再也不會做蠢事的。你回去不要和爹媽說我在這里的情況,免得他們擔心?!贝蠼惴蛞仓荒苷f些想開點,保重之類的話。

賀老師把大姐夫送到黑山水庫臨時車站,這里每天有一班車發往縣城,方便干部們往來,也方便炊事班每天進城采買。

大姐夫回到賀家灣時,賀老倌夫婦和幾個女兒、女婿都在家里侯著。大女婿把賀老師的情況及他的問候都和賀老倌他們講了。大家也問了很多問題,大女婿一一作答。但大女婿沒有把賀老師所經受的折磨全說給大家聽,免得大家擔心。賀老倌和老伴得知兒子再也不會做出什么傻事來,這才放下了心。好死不如賴活啊,中國幾千年的古訓是有道理的。只要人在,其他什么困難都不在話下。

著名的“9.13”后,賀老師終于結束了在黑山水庫學習班的五年非人非鬼的生活,回到了我們鎮中。

賀老師回來的那一天,肖無為特別的高興,他已經高中畢業了,因為表現好,主要是有一手好廚藝,他被留在學校食堂做了一名伙夫。他不知從哪得到了賀老師要回校的消息,也許是為校長們服務時,從他們那里得到的消息吧。反正,肖無為一大清早就到了鎮搬運站(也是汽車站)去了。賀老師從車上一下來,肖無為就迎了上去,熱情地喊道:“賀老師!”賀老師捏了捏自己的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以為不會有人知道他回來,即使知道也不會有人來接他的。當見到肖無為時,賀老師驚訝地問:“無為,你怎么在這里?”肖無為道:“我在這專門等您的!”賀老師又感到一陣激動,已經好幾年了,這個在茶園里認識的學生,自己根本就沒教過一天的學生,居然還記得自己,他再次感到了山里孩子的淳樸善良。

賀老師得知肖無為已留在學校做了工友,很是高興,農村的孩子,當時又沒學考,能在學校里吃商品糧,那是相當不錯的。肖無為拿著賀老師的簡單行李來到校門口的一間平房,這是學校安排給他的宿舍。宿舍離學校大禮堂很近,也離學校食堂近,只是與教室和老師辦公室還有一段距離。以后,肖無為隔三差五的為賀老師改善伙食,挺方便的。

在怎么安排賀老師的問題上,校領導層發生了重大分歧。以羊芬休為首的一派竭力反對賀老師上講臺,他說:“像賀明星這樣的富農子弟,如果上了講臺,宣揚資本主義那一套,占領我們無產階級教育陣地,怎么辦?我看他只能去學校食堂燒火?!币札嬃Ω毙iL為首的一派立即反對:“照羊校長的這種說法,賀明星上講臺有問題,那如果讓賀明星去食堂燒火,要是他給革命師生下點毒,那可是人命關天??!羊校長你以為呢?”說得大家哄堂大笑。羊芬休啞口無言,但還是不同意賀老師上講臺。最后反映到公社革委會那里,革委會主任一言九鼎,邏輯與龐校長的觀點一致,燒得火就上得講臺。這樣,賀老師就成了高一年級的物理老師。

賀老師雖然不知道他上講臺背后的斗爭,但他沒有辜負信任他的正直的人們。他的物理課上得棒極了,他總能將那些高深的物理知識深入淺出地講出來,而且還能和當地的實踐結合起來,到底是科班出身的高材生。連羊芬休這個無休止地打壓賀老師的校長,也不得不承認賀老師的課教得好。同時,賀老師對學生可以說是菩薩心腸,他不多的工資,除了寄一部分回老家外,其他大多數都接濟了山里的孩子們,而自己吃喝簡簡單單,穿著經年不變。他的周圍始終圍著一群學生,放學后,他的宿舍也是學生滿座。這樣的時候,肖無為總默默地為賀老師燒水泡茶,有時還煮點面條給他們當夜宵。

而賀老師對于學校的突出貢獻還在于他結束了我們這所學校一直用煤油燈的歷史。

賀老師在鎮中成立了物理興趣小組,并決定利用我們學校內的一條水圳搞一個水力發電站。當他把這個設想提出來時,就遭到了羊芬休校長的竭力反對,認為是天方夜譚,亂彈琴。但有很多老師支持賀老師,龐力副校長更是力挺,最重要的是得到了校貧協主席的支持,別看貧協主席是個大老粗,但他對農村缺電的狀況比誰都清楚。貧協主席對羊芬休說:“羊校長,毛主席教導我們‘教育必須與生產勞動相結合’,你怎么能反對賀老師的這個提議呢?你不支持,我支持,可以讓他試哈嘛?!庇辛素殔f主席的支持,羊芬休就不敢吱聲了。賀老師便帶領他的興趣小組,對流經我們學校的水圳進行了多次考察,測量水量、流速,最后,選定了離學校不遠處上游的一個有落差水流湍急的地方攔水筑壩。然后,再從上海買回一個水輪發電機,居然搞成了,能發電了。于是,他帶領那幫學生,又奮斗了一個暑假,布線,安開關,安燈,裝變壓器,將電輸送到校園的每一個角落。當學校亮在一片燈的海洋時,整個古鎮轟動了,像看稀奇一樣,扶老攜幼,到學校來參觀。賀老師成了古鎮遠近聞名的能人。羊校長被重重的打了一次臉,羨慕嫉妒恨都有。

賀老師除了在學校上課外,還被請到公社的峽山水庫工地,設計大壩;被請到大市渡槽,設計當時亞洲跨度最大的拱形渡槽。最邪乎的是縣造紙廠的煙囪,總是建到一定的高度就垮,反復了幾次,以致有人說是風水不好,偷偷請了陰陽先生,按他的說法改了,還是不行;有人說是階級敵人搞破壞,可實在是找不到階級敵人在哪破壞。后來,有人說請古鎮中學的賀老師來,領導一籌莫展,只得答應,死馬當作活馬醫。賀老師到工地后,仔細察看了工序,沒有問題,拿起圖紙,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原來是一個參數算錯了。

經賀老師修正參數后的施工,就很順利了,煙囪很快建了起來。賀老師的聲名也隨著那煙囪伸展的高度而鵲起。即便這樣,在那個講政治的年代,賀老師也只能被控制使用。賀老師卻不管這些,只要能讓他學以致用就行了。

肖無為經常從食堂帶些什物給賀老師。有時還炒一兩個菜,扯著賀老師喝他家自釀的一種米酒。這種米酒初釀出來時,和一般的谷酒無異,特別的烈。但釀酒人會加上一種當地稱作糊子酒的甜酒糟,將加了酒糟的酒倒進酒壇里用泥巴封好口,放個一年半載,再拿出來喝時,就甜甜的,很好進口了。喝這種酒不能貪杯,它的后勁蠻大,喝后如口渴時,不能喝水,只能用水將嘴唇打濕,否則會使肚子里的酒再次發酵,醉得更深。曾經有個北方人,仗著自己酒量大,這酒又像糖水,不知不覺就喝醉了,一米八幾的高個像一團爛泥,三個人都架不住,醉了三天三夜。故有人將這種酒稱作妖精酒。賀老師不勝酒力,喝一點就滿臉通紅,肖無為就不讓賀老師多喝,點到為止,所以賀老師就沒喝醉過。但賀老師的煙癮很大,一天至少得兩包,九分錢的紅花,還要憑票,肖無為就把他的那一份給了賀老師。有一次賀老師正給學生上課時,煙癮上來了,左摸荷包,右摸荷包,煙沒了,說話的頻率更快。好不容易熬到下課,也來不及去找煙,便用一張抄寫紙,卷幾片枯葉,用火柴點燃,猛吸了幾口,才解了饞。

肖無為和賀老師來往得多了,賀老師就對他說:“無為,你也不能一輩子當伙夫吧,我教你數理化吧?!毙o為又驚又喜,他是個喜歡讀書的人,雖然社會上流行“讀書無用論”,肖無為卻不這樣認為,他親近賀老師,就是對知識的一種尊重。但考慮到自己雖然名為高中畢業,有沒有初中水平,還是一個問號。肖無為對賀老師說:“賀老師,我怕我底子不行?!薄暗鬃硬恍信率裁?,只要你愿意學,我就能教好?!薄拔以敢?,我愿意!”

賀老師為肖無為制定了詳盡的學習計劃,每周三個晚上為他系統講授數理化。肖無為天資聰穎,進步神速。賀老師在驚嘆肖無為的天賦時,也為無為深造無門而深深的嘆息,但他又為找到一個好苗子而倍感高興,越發認真地教著無為,可以說,他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在無為身上。

賀老師該談戀愛了,該結婚了,我們古鎮像他這樣年紀的人早就是幾個孩子的爹了,但賀老師一直就這么單著。當然,也不是沒人給賀老師介紹,但就是一直對不上象。不是別人瞧不起賀老師這樣的臭老九,就是賀老師找不到戀愛的感覺。有人說,這幾年的黑山水庫學習班,把賀老師搞“哈”(方言,傻的意思)了,除了教物理,他對生活瑣事,一竅不能,要不是有肖無為的照顧,他的生活還要一地雞毛。

有人給賀老師介紹了一位回鄉知識青年,女青年對賀老師很滿意,不嫌棄賀老師的臭老九身份,也不怕賀老師家的成份高。賀老師呢,也不排斥她,好像還有點歡喜,兩人你來我往,也就有了那種意思??捎幸惶?,賀老師不知哪根神經短路了,把女青年得罪得精光。

事情是這樣的:女青年來看賀老師,賀老師正在給肖無為上課。肖無為見女青年來了,便禮貌地對女青年說:“姐,你來了!”趕緊讓座,端茶倒水,忙完后,就對賀老師說:“老師,你們聊著,我先走了?!?/p>

賀老師和女青年也聊得挺熱乎的,突然他肚子有點餓,便坐立不安,但又沒到吃飯的時間,學校的食堂也沒開,他又不好意思對女青年實話實說。于是,就扯了個謊:“你坐哈,我去去就回?!迸嗄暌詾樗麅燃?,便笑著說:“你去,你去?!?/p>

賀老師一出門,就急奔位于十字路口的公社食品公司辦的餐館,要了一碗肉絲面,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直到嘴上油光水滑,才猛然想起屋里還有自己的對象。連忙往屋里趕,卻不見了女青年的蹤影。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也無法向別人解釋,也解釋不出口。于是,這段最有可能成就的姻緣就黃了。

雖然賀老師自己沒說因吃面丟了女朋友的事,但后來還是被所有人知道了,至今還是古鎮的一則笑談。多年后我聽朋友講些事,肚子都笑痛了,眼淚都笑出來了。賀老師其實是活在自己的天地里,才不管外面有魏有晉呢!這其實是很多天才的通病。

賀老師自此后再也沒有正而八經的談過戀愛,他也懶得為此耗費時間。這可急壞了他遠在沔陽賀家灣的父母。父母曾用糧票為他換過一個萬縣女子,奈何賀老師不喜歡,也就沒了下文。

轉眼到了1976年10月,中國發生了歷史性的轉折,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掙脫桎梏的喜悅。古鎮中學的羊芬休因為極左,迫害師生,被撤消了校長職務,去了縣教育局在黑山水庫舉辦的“三種人”學習班。校長由龐力副校長接任,賀老師的春天終于來到了。

此時,要恢復高考的消息像長了腳,跑遍了城鄉??瓢喑錾淼馁R老師一下子俏了起來,找上門來的回鄉知識青年們幾乎要把他的門檻踏破。只有肖無為顯得淡定,他這幾年跟著賀老師把初高中的數理化完完全全的學了個遍,還隨賀老師學了俄語、英語。他巴不得快快恢復高考,甚至迫不及待。

龐校長也沒閑著,他把賀老師找來:“賀老師,你對恢復高考有什么看法?”賀老師對龐校長多年來對自己的善義關照一直心懷感激,有道是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便也毫無保留地對龐校長說:“眾望所歸?!庇谑?,龐校長對賀老師講了自己的設想,要狠抓正規化教育,再不搞批斗、揭批之類的活動;還要舉辦高考補習班,面向回鄉知識青年;同時舉辦重點班,把應屆生中的尖子生集中起來備考。賀老師一下子就被鼓動起來了:“校長,我跟著你干!”

晚上,肖無為來到賀老師的小平房,見擠滿了人,他進去后,輕手輕腳地給求學的人端茶倒水。賀老師見肖無為來了,便招招手:“無為,你來得正好,給他們講講這道題?!睗M屋的青年男女,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學校的伙夫還能給他們講物理?不禁哄堂大笑。肖無為沒有氣惱,緩緩地從賀老師手上接過試題,從從容容地給大伙講了起來,條分縷析,清清楚楚,深得賀老師真傳。賀老師頷首,大家目瞪口呆,想不到,鎮中竟藏龍臥虎,伙夫都這么厲害。

學生散盡后,無為給賀老師收拾房間。賀老師對肖無為說:“無為,看來恢復高考勢在必行,你也好好準備準備?!睙o為看著老師:“我聽老師的?!辟R老師說:“你再抽點時間,我再系統地為你把知識點梳理一下?!毙o為感激地說:“謝謝老師!”

恢復高考的消息終于得到了證實,鎮中的高考補習班早已辦了起來,尖子生也集中到了重點班,比縣內其他中學要早了好幾個月,可以說是搶占了先機。賀老師是物理課的不二人選,還當了補習班的班主任。賀老師當班主任后,獨創了一套“上大學是著皮鞋,落榜是著草鞋”的理論,并把皮鞋草鞋掛在教室門楣上,以激勵這些農村學生。雖然龐校長很寬容,但對他的做法也頗有微辭:“賀老師,你看,你能不能不說這個?畢竟與我們的教育方針不符??!”賀老師很倔:“龐校長,你不讓我說這個,這班主任我就不當了?!饼嬓iL只得由著他去。賀老師的教室就成了鎮中的風景。而且,賀老師對學生要求也蠻嚴格,他的課不說了,別的老師上課,他只要有空,就會到教室里當督學。有一次上晚自習,賀老師照例來到教室督學,見少了幾個學生,便去宿舍找,看到幾個學生正在用煤油爐煮臘肉吃。便慍怒道:“你們這些著草鞋的崽??!”那沔陽話說出來,怪怪的,幾個學生想笑又不敢笑,一個個溜走了。過了一會兒,賀老師抱著煤油爐來到了教室,當著大家的面,將煤油爐和一鍋臘肉摔在地上。于是,鎮中又有了一段佳話:賀老師督學——煤油爐和臘肉的不要!

肖無為沒有參加補習班,學校一下子增加了好幾個班,從采購食材到做成合口的飯菜,他的工作量翻了一番。但他是決定參加高考的,他去報名時,還遭到了招生辦的嘲笑,說他賴蛤蟆想吃天鵝肉。但他沒生氣,他很自信,一定會以好成績來回應這些鼠目寸光的人的。賀老師課余,總擠出時間給他開小灶,有時還請他給補習班上課。肖無為參加了縣里組織的幾輪摸底考試,都是全縣第一名。賀老師帶的這個補習班,高分率、平均分率都在全縣遙遙領先。古鎮中學一下子在全縣揚了名。

高考成績出來了,肖無為奪得全地區第一,全省第五,被北京大學物理系錄?。ê髞磉h赴哈佛大學一直讀到博士,博士后,成為斯坦福大學終身教授。他與賀老師一直保持著聯系,或寫信或電話,回國時必看賀老師),全縣前十名都出自賀老師的補習班。在當年升學率4%的情況下,賀老師的補習班上線率50%。乖乖,那是什么水平?縣招辦的老師得知肖無為考上中國最頂尖大學時,大跌眼鏡,自嘲瞎了眼。真是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啊。

賀老師一下子成了全縣的紅人,成了古鎮的寶貝。賀老師和肖無為成了古鎮的傳奇,再也沒人超越。

十一

縣教育局要調賀老師到縣一中,他沒有去;要他做古鎮中學的副校長,他也沒有答應。他只愿意做一名普通的物理老師,過一種平淡的生活。直到我讀高中時,他依然做著他的物理老師。雖然他沒教過我,但他太有名了,我隔老遠,都要向他致敬。

后來,我也離開了古鎮,斷斷續續聽到一些關于他的消息,他的物理課依然教得很棒,他那一套“上大學是著皮鞋,落榜是著草鞋”的理論,把皮鞋草鞋掛在教室門楣上,以激勵古鎮學子的作法對古鎮影響深遠。他的學生和鎮中,后來也有不少學生考入大學,而且還是不錯的大學,但再也沒出過肖無為,升學率也沒有超過那一屆,可謂空前絕后。但人生有一次輝煌就足夠了,肖無為與當今國家領導人是同學,他自己已成為享譽國內外的物理學家。這是賀老師一輩子的驕傲。

賀老師最后是結了婚的,與一個崇拜他的古鎮女學生,有了一個健康聰明的孩子。這也是我聽到的關于賀老師最好的消息。

責任編輯:鄭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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