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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撲克

2015-11-18 03:20/鬼
作品 2015年5期
關鍵詞:江河孩子

文 /鬼 金

用另一種囚禁生活來描繪某一種囚禁生活,用虛構的故事來陳述真事,兩者都可取。

——丹尼爾·笛福

去沈陽訪友,不遇。

回望城的長途汽車上,蘇妄短信過來問我,你看過《星期六撲克》嗎?車廂內人聲嘈雜,電視里放著一部香港武打片,可這并不影響我們交談。我問,什么?你說什么?蘇妄說,《星期六撲克》。我問,什么???電影嗎?蘇妄說,小說。我承認我是一個愛好看書的人。但我一時想不起來了。我問,誰的小說?蘇妄說,刁斗的??!你不是說去沈陽要請刁斗老師吃飯嗎?我悵惘地看著窗外,已經早春時節,但仍看不到一絲綠色。車廂里的人也還是羽絨服加身,看上去臃腫不堪。我說,回去再說。這時候,客車停了下來。售票員說,各位把身份證準備好了,要檢查。我看見人們都開始翻找著。我早上過沈陽來的時候,沒有。但是,我從網上知道南方的某座城市發生了巨大的事件,而且是恐怖襲擊。死亡二十多人。微博上已經是鋪天蓋地的消息。對于這樣的檢查,車里的人都沒有吭聲。乖乖地把身份證拿出來接受檢查。警察荷槍實彈地站在車下面。路邊的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有些黑。檢查之后,汽車開始正常行駛。車廂里的人開始議論紛紛。甚至有人在這個時候憤怒起來。我只是看著窗外,他們的聲音,是噪音。嘈雜的,伴隨著電視里的武打聲音,很像這個世界。很像。不是嗎?對于這個世界,我沒有奢望,也沒有悲喜。我祈禱那些意外死亡的人安息!

我想起蘇妄的短信。她為什么突然提起這個小說呢?我以前一定看過,在一本書里。但我想不起來了。她突然提起可能是因為我早上走的時候,說要請刁斗老師吃飯??伤秊槭裁雌岬搅诉@篇我不熟悉的小說?《為之顫抖》、《獨自上升》,她怎么沒提?我還是給蘇妄發了一條短信說,你找找我的書架上,也許能找到這篇小說。蘇妄很快回復說,找了,沒找到。我回復說,等我回去找吧。你為什么會突然想到這篇小說呢?蘇妄竟然沒有回我。對于撲克,我還是會玩一些的,比如打紅10、紅A、馬隊、升級……但我很少玩。而且玩的時候,我也常常會輸。對于這樣的游戲,我承認我沒有這樣的腦力。對于數字和游戲,我是笨的。就像我不會玩麻將一樣,現在說起來,一定會被人笑話。但,我就是不會。讓人笑話好了。笨是一個借口,更多是我不喜歡這樣的娛樂。在現實生活中,除了生存,在那個軋鋼廠里開吊車,更多的時候,我希望我是一道沉默的風景。封閉環境里的風景。從上車到現在我只是注意到身邊是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那還是一個嬰兒。襁褓之中。但我沒有留心更多。也可能是因為訪友不遇心情失落。檢查身份證的時候,那孩子被弄醒了,嚶嚶哭泣。女人的嘴里發出“哦哦”的聲音在哄著。我甚至看到嬰兒從襁褓里露出來的粉紅色的小腳丫。是那么誘人。粉紅、透明,接近于水晶。春天的道路由于翻漿的原因,汽車是顛簸的。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著女人。那張臉有些皴,但眉眼里透著清秀。我是一個不擅長跟女人搭訕的男人。我在默默地審視著她或者她們的美。那種安靜的美。哈哈。我是一個悶騷男。我只是審視,沒有絲毫的淫邪。沒有。尤其是還有那個嬰兒在,我根本不可能。更多的時候,我看著窗外?;臎龅臅缫袄镉幸蝗貉蛟谀抢镉崎e地啃著枯草。電線桿上的黑色的鳥,烏鴉。山尖上頂著的積雪。我想,不久之后,這蒼茫的四野將被綠色覆蓋。那綠色將透著一股子蓬勃的勁頭。這也許就是未來。是我這個中年男人的未來嗎?不知道。中年荒蕪。就像此刻的窗外。但它們時刻被汽車甩到后面……終點的那個蝸居里,還有蘇妄等著我。她是我的春天嗎?

嬰兒的小腳丫蹬了我一下,我轉過頭來看了看。粉紅。嬌嫩。女人歉意地笑了笑,換了個姿勢抱著嬰兒。她的笑容里沒有甜意。我是這么感覺的。笑容里包藏著一股堅硬的冷。為什么會是這樣?我沒有多想。繼續轉頭看著窗外??諘绲耐饷媸澜?,我仿佛置身在其中,而不是囚禁在車內。不是。我承認這次出游只是為了調節一下我長期被禁錮在軋鋼廠里的憋悶。我需要這樣的調節。不出游的時候,我惟一的調節方式是閱讀、寫作。我的生活是單調的。甚至是乏味的。從身旁女人的笑容里,我看到我們沒戲。她不是那種能讓我荷爾蒙活躍的女人。我想起之前看過的一篇小說,說的是一個藝術家在飛機上,跟旁邊的女人……一條毯子蒙在他們的腿上,那女人用手……后來,這件事成了那個藝術家的丑聞。我看著窗外,開始看到高速公路旁邊的墳墓。甚至幾公里遠就有一個墓群。我想,那都是附近村莊里的逝者吧。路的盡頭延伸出無數條路。眼睛有些累,我閉上眼睛。身邊的嬰兒在被子里蠕動發出窸窣的聲音,我沒有睜開眼睛。一股奶水的味道飄溢而來。

江河,男。認識幾年了,但很少見面。從年前見過一次之后,再沒見過。我們是那種惺惺相惜的朋友。彼此在一起,想起一個話題會滔滔不絕地講下去,直到口干舌燥。然后,我就說,把你的咖啡給我喝一杯吧。哈。他就開始燒水沖咖啡。也許是我們的話題被我要喝咖啡而打斷。我們開始沉默。一句話都不說。仿佛都在冥想。還是在反芻剛才話題里的某一句話。交談,在某一刻打開了我們內心的另一個世界。日常生活之外的世界。沒想到,我們對于探討的話題都是嚴肅的、認真的??梢钥闯鑫覀儗ξ淖值木次?。我們不能改變世界,但我們可以在敬畏中沿著理想主義的方向默默前行。中年已經讓我們學會了妥協,但我們仍會為了夢想頭破血流。一年多異地生活的江河,頭發已變得稀疏??粗屓诵奶?。他春節后上班,多次邀請我去沈陽玩。我因為工作的原因,再加上那段時間我手上有一個小說還沒有結束,而不能出行。我不喜歡中途打斷寫作的感覺,就像是一次沒有完成的“性愛”。江河說,那等你完成你的“性生活”就過來玩吧,可別“精盡而亡”???我哈哈地笑著說,筋疲力盡之后正好去你那兒散散心。笑過之后,我說,到時候把刁斗老師也叫出來一起吃個飯吧,好久沒見了。江河說,如果他在沈陽的話,如果他不寫字的話……江河君的話提醒了我,這樣做是否會影響刁斗老師寫作???我說出自己的猶疑。江河君說,你來之后再說吧。我說,OK。

當我寫完《薄奠有時》結尾的一句:“中年的你,將重新上路?!蔽抑牢铱梢陨蜿栔辛?。我的工作是倒班,四班三運轉。那天半夜回來,第二天歇班。我給江河短信說,你在沈陽吧?江河說,來吧。有時候,我害怕出門,我會失眠。治療失眠的方法是做愛。和蘇妄魚水之歡后,我給手機定了鬧鐘,沉沉地睡去。鬧鐘響的時候是早上七點半。蘇妄起來簡單做了吃的,我說,也許我晚上不會回來,在江河那里住一宿。蘇妄有些抱怨地看著我。我親了她,她笑了笑說,好吧,允許你在外留一宿。從望城到沈陽不遠,汽車一個小時的高速。下車之后,再倒車到達江河工作的地方,差不多半個小時左右。江河的工作單位在沈陽北陵公園附近。那是皇太極的陵寢。我還記得有一年夏天在沈陽學習,一群同學在北陵公園里夜游。黑暗的湖水中,夜泳者的頭顱在水面上浮動。整個陵園里透著陰森的氣息。我記得馬原和刁斗在小說里都寫過這個陵園。他們是我的前輩。

和蘇妄做愛之后的疲憊還沒有緩過來,在汽車上,我又睡了一覺。我竟然夢見我一個人在夜深人靜的北陵公園行走,我變成了一名清朝的武士。身披盔甲,帶著佩劍在陵園里巡邏。我沒有驚動那些躲到陵園來幽會的“野鴛鴦”。我是清朝來的,而他們是現代人。哈哈,我穿越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高速公路出口。我還沉浸在穿越之夢中。也許是因為夢中穿著盔甲,整個身體感到疼痛。我伸了個懶腰,驅逐著夢境帶來的沉重??粗巴饬至⒌母邩谴髲B,我竟然有一種不適感?,F代化的進程讓世界變得荒誕起來。同時也給人造成一種肉身的異化感。那一刻,我倒真的希望我就是那名來自夢中的清朝武士。但我也會逃走的。因為霧霾。全國的霧霾,沈陽同樣。我看到有的女人已經戴上口罩準備下車了。我沒有準備,看上去倒像一個怪物。下車后,我攔了輛出租車直奔江河的單位。霧霾中的人群像一群幽靈。相對來說,望城的霧霾要輕很多。據說還被列為二十幾個洗肺城市之一。我給蘇妄短信說,下車了,去江河單位的路上。蘇妄沒回。我跟司機搭訕著說起打車軟件的事情。司機是一個年輕人,看上去不到三十歲。他說,打車軟件好???這時候,正好有一個嬌滴滴的女人的聲音在叫車。我們又閑扯了幾句,司機說,我都睡了三個了。我好奇起來,問,有這樣的好事嗎?司機說,我這機器上有她們留下的號碼,哪個漂亮,等她們下車后,我就會把號碼保存下來,等無聊的時候,就找她們聊天……聊著聊著就……我說,就聊到床上了?年輕的司機壞笑了一下,突然,前面一輛大卡車在違章行駛,出租車猛然一個轉彎,才沒有撞上去。我和司機都嚇出一身冷汗。我開始沉默。司機也不說話了。我聽見彼此的心跳聲,顫栗仍在。如果剛才……我驚魂未定。我看司機的小臉煞白。不說話時間好像變得飛快,江河君的單位到了。我從車上下來,付了錢,想對司機說句什么,但我不知道說什么。剛才,那驚險的一幕還滯留在我的大腦里。下車后,我突然有一種缺氧的感覺。因為霾。我捂著鼻子想快速逃到江河單位的屋子里去。

霾像一頭形體可以變化的野獸,從鼻孔和口腔侵入到人的身體里,然后,膨脹開來,隱藏在人的體內。那些臟器將變成它們的食物。

江河工作單位的大門緊閉。我怔住了。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江河不在,來之前,我們可是聯系好的。我給江河打電話。電話無人接聽。我懊喪起來。就像一個人置身一個陌生的水域,茫然,無助。我安慰著自己,一定是江河有什么事了,來不及通知我,否則,不會這樣的。不會??墒?,江河到底干什么去了呢?我徘徊在江河單位門口。一個中年男人懷抱著一只貓從旁邊路過,他看了看我。我不認識。但他看我的慵懶的眼神,還有他懷里的貓,還是讓我感到恐懼。我轉過身去。突然很想抽煙。自從這個國家出現了霧霾之后,我戒煙了,開始喜歡上喝酒。那一刻,我想抽煙,很想很想。仿佛霧霾的侵入還不夠,還必須吸煙,才可能解決那一刻的茫然、無助,甚至還有幾分的失落。沒有看到江河君,這座城市對于我就是陌生的。陌生總是令我感到恐懼。我不知道去哪里?還是馬上回望城去?江河的手機仍舊打不通。忙音。我往前走了幾步,那里是一個小型的軋鋼廠。我熟悉的金屬味道,還有乙炔切割鋼板的味道。我想坐下來,再等等江河。春風還有些冷,我等了一會兒,還是決定離開。那個懷抱著貓的男人又轉回來,我們碰面的時候,他說,貓病了,剛去獸醫站扎了一針。我茫然地看著他說,哦。那么祝它早日健康。男人說,謝謝。男人又說,其實,我是為了讓它在春天不再發情,對它進行了閹割的手術,做得不成功,它下面的睪丸發炎了。我驚呆,張大嘴說,哦。男人說,我厭惡貓在春天里發情的那種嘶叫聲……我不知道說什么??粗麘牙锬侵缓芄缘呢堖?,不禁心疼起來。我以前好像聽人說過這樣的事情,但為什么不用避孕藥呢?為什么是閹割?男人問,你找人嗎?我說,來看一位朋友,他不在。男人說,我跟這個院子里的人都很熟的,你找誰?有什么事,等他回來,我給你捎話。我說,不用了。男人說,我就在這個小型軋鋼廠里工作,看到了嗎?那個吊車,就是我開的。我差點兒喊叫起來,哦,我也是開吊車的。但我沒有出聲,看著他,看著他懷里的貓。對這個閹割貓的男人,我心里有一種悚然。那只貓“喵喵”叫了兩聲,聲音很輕,仿佛還帶著被閹割后的痛楚。它的聲音仿佛在告訴我什么。但我聽不懂。男人又問,你到底找誰?我說,算了,我給我朋友打電話好了。我轉身走了。我繼續給江河打電話,還是沒人接聽。我甚至還在他單位的門上看了看是否有他留給我的訊息。沒有??磥砦掖舜蔚膩碓L只能就這樣落空了。我開始懷疑這次來訪的真實性,還是我的一廂情愿。那一刻的茫然和恍惚讓我懷疑是否存在江河這個人??墒鞘謾C上的名字是江河。沒錯。就是這兩個字。一輛汽車瘋狂的鳴笛聲把我從恍惚中拉回來。我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汽車從我身邊開過去。我站在馬路上,陌生的城市讓我的恐慌變得強烈起來。我穿過馬路,在一棵樹下翻看著手機通訊錄。我在找刁斗老師的號碼,翻遍了手機都沒找到??磥?,我沒有保存。以前聚會都是江河聯系刁斗老師的。再一次,我陷落到龐大的陌生之中。在這龐大的陌生中,我是渺小的,渺小的。從面前走過的人群都戴著口罩,看不見他們的臉孔。而我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怪物。是的,怪物。既然這次來訪落空,我還是要迅速逃離,我可不想做這座城市的吸塵器。我給蘇妄發了個短信說,江河不在,我要回去了。蘇妄說,不在沈陽玩玩嗎?我說,不了。除了陌生,還是陌生。陌生讓人恐慌,給人一種被吞噬感。蘇妄說,那就早點回來吧,還是讓我吞噬你吧。我想跟蘇妄說我看到的那個懷里抱著貓的男人,但我沒說。我可不想在這里浪費我的手機費。再加上這里的霧霾,我每一刻都在呼吸著它們。我甚至覺得時間長了,我都會變成一個“霾人”,灰色的。到時候,連蘇妄都不認識我了。春風也是柔弱無力的,里面裹挾著霾帶來的異味,刺鼻。這時候,一個女人問我,去北陵公園怎么走?她的耳朵上懸掛著藍色的口罩。我看著她明顯經過修飾的眉毛,還有唇線。我猶豫了一下,女人看著我。我指了指前面,說,往前走,右拐,兩千米左右就到了。女人說,謝謝。她又戴上口罩,轉身,向我指點的那個方向走去。我看著她的背影,可謂苗條曼妙??墒?,我的失落讓我提不起對女人的審美興致。我想到我的那個夢,在夢里,我是一名來自清朝的武士。我笑了笑。也許,我真的要去公園里走一趟了,也許,我真的會變成清朝的武士。這么想,我心頭上的陰霾多少淡了下來。我跟在女人的后面,像一個尾隨者。女人還回頭看了看我,我只好低下頭。我看見女人的腳步明顯加快了。我知道女人一定以為我在跟蹤她。我抬頭望著天空,腳步放慢。天空上有幾只風箏在霧霾中飛著。一條大魚的風箏仿佛在渾濁的河水中游動著,隨時都可能窒息而亡,從天空墜落下來。等我的目光從天上收回來,發現前面的女人已經不見了。我企圖放棄去北陵公園的計劃。我氣憤地再一次撥打江河的電話,仍舊沒人接聽。沒人。沒人。沒人。我慢慢讓自己安靜下來,我甚至幻想,也許在北陵公園內可以遇到刁斗老師。也許他寫作累了,在公園里散步。我承認多年前,我曾有這樣的幻想和沖動。根據他的長篇小說《回家》里描寫的,我特意到北陵公園來過一次,期盼這樣的邂逅。但都沒有遇上。后來的相遇也是在一次講座上。這么想,我突然興致勃勃起來。我是一個喜歡意外的人。即使我知道可能會再一次失落。

是女人的電話把嬰兒驚醒了。電話的鈴聲是劉歡的《我和你》,剛開始唱,女人就接聽了,但還是把孩子吵醒。小孩咧著嘴大聲哭著,眼淚四濺。女人嘴里邊哦哦地哄著,邊對著電話說,沒事,昨晚上就有點發燒,現在好多了。你們到哪了?我剛上高速,問了售票員,大概要一小時四十分鐘到,你們提前到的話,就在汽車站等我,你們還沒吃早飯吧?在汽車站附近吃點兒,我嗎?吃了一口,孩子鬧,吃不下。帶了,該帶的東西我都帶了。放心。上次去沒見到,希望這次能見到。孩子哭得更厲害了,不說了。我給他吃點兒藥看看。是的,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想他爸了吧?他爸沒出事的時候,孩子就跟他親。不說了,不說了。是的,我看到了。上面已經檢查了,附近的幼兒園很安全,他們沒給孩子喂藥,沒。即使喂了,我們也不知道。哎,沒辦法?,F在,孩子還小,我還不想把他送幼兒園去,怎么也要一周歲以后吧。到時候再說。我剛摸了一下,又有些發燒。上次去看他爸也是發燒。邪門了。不是的,剛剛吃過奶,你來電話,就醒了??薜脜柡?,你沒聽見嗎?我哄哄他,影響車里的人。一會兒,我再給你打電話。好。嗯。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受沒受罪,聽說里面犯人打人的。尤其是新來的。嗯,不哭了,再說幾句。上次,買煙了,但人家還是不讓見。也找人了,也不行。哎,不也是沒辦法嗎?不是說他殺人。這是我也沒想到的。平時他連殺雞都不敢,沒想到這次竟然……我……不會的,再說,還有孩子。因為這事,我媽跟我斷絕關系了。一個女人出一家進一家,也不容易,再說了,我們是從小夫妻,我也不能在他落難的時候就……哎,誰想到呢?一下子出了這么大的事。沒他,這個家幾乎就垮了。電視臺嗎?我去了,說會做一個報道,但還沒來,我看媒體也不會站在我們這邊的,他們的正義感同樣值得懷疑。是的。他們總是看政府臉色的。我都想好了,不行,我就帶著孩子去北京上訪。什么?霾嗎?沒事,我給孩子裹得嚴嚴實實的。我真怕,我這一上火,奶水回去了,那孩子可就慘了,再說了,我哪有錢給他喝奶粉???再說了,奶粉也不安全。哎!我會堅強起來的,會的,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孩子怎么辦?什么?死者家我也去了,可人家不讓我進門。我跪在門口一天一宿,人家也不開門。那死者是城管的臨時工。歲數不大,二十三歲。還是一個獨生子,看著他父母,也怪可憐的??扇水吘顾懒?,我相信我會感動他們的。只要給孩他爸一個活口,就……砸鍋賣鐵……只要他能活著……

女人哽咽著。她懷里的孩子看著我笑。我聽出來了,女人很長時間沒人說話了,要把肚里的話都說出來。我期待著,也許這將會成為我小說的一部分。這個時候,我已經完全忘記江河帶給我的失落。我還悄悄打開了手機上的錄音功能。

……還不是為了活著。女人繼續說。本來他找了一個開大卡車的活,給一家礦山拉鐵粉,在山里面,沒想到,那是一個黑社會占領的礦山,在那里干活就像囚犯一樣,一分錢不給,還不讓走。誰要是敢逃跑的話,就放狗咬,抓住了,還要私刑。這都是他后來跟我說的。他說,如果不是跑出來了,他非瘋掉不可。他說,那就是一個活地獄。一天晚上,他們吃完飯,正趕上臨近村里的一個小姐騎著摩托車過來,兩個人喝酒??词貑査麄?,誰需要服務的,就舉手。他不敢。有工人舉手了,小姐就跟了過去。他說,就像是在表演似的,當著大伙的面……看守瞇著醉眼看著,他從后面走過去,拿起酒瓶子,一瓶子砸在看守的腦袋上??词鼗璧乖诘厣?,他沖出來,翻山越嶺,跑了三天三夜才回來。他敲家門的時候,我幾乎不認識他了,像個野人。他進屋后,就喊著要水喝,要飯吃,躺在出租屋的地板上……我看著他的樣子,一邊哭著,一邊做飯,等他吃了飯,有了力氣,給他燒水洗澡,那埋汰啊……他才說,自己上當受騙了,被囚禁在山里,出不來,這幾個月……說他是跑出來的,害怕那些人來找,我們要趕快搬離這里……后來,我們就搬到了沈陽一個批發市場的旁邊……孩子又鬧了,不說了。你說什么?農村的地嗎?都讓村里給賣了,錢嗎?不知道哪去了。等一下,我給孩子喂上奶。

女人用腮部夾著手機,掏出乳房給孩子喂奶。我看著窗外。很快外面將充滿綠色了,那才是真正的春天。有人回頭看著女人。那人可能把我當成了女人的親屬,收回了赤裸裸的目光。

女人說,奶水還行,老天爺還算照顧這孩子。嗯。對了,我最近信教了。什么?基督教啊,佛教啊,我都信,我希望上帝和佛祖一起保佑我們。哎,真的能保佑我們嗎?不知道。自我安慰吧??傔€是要活下去吧?我最近老是做夢,夢見他在一個涂滿了五顏六色油漆的房子里,光著身子……他在那自己……我臉紅嘞……找廟里的和尚解夢,也沒說出個四五六,還說是我想男人……楚河巷算命一條街上算命的,我都看遍了,都說他難逃此劫……我啊,我沒有灰心,都是迷信……我還是相信法律的,相信正義的……別笑話我???我不恨,一點兒都不恨……恨有啥用……事情都出了,還死了人……一條人命在那里??!是啊,防衛過當,如果正常的話,是防衛過當,可……據說死者的親戚是某部門的領導……現在就是那領導在活動著,讓他死……我去過那領導的單位,被幾個保安給攆出來了……還說我要再在這樣的話,把我也抓起來……說我擾亂社會秩序……我操他媽……

女人意識到自己說粗話了,臉紅了一下,聲音變小了一些。怯弱的,低頭。我就當沒聽見,眼睛看著窗外。那些墳墓一閃而過。我想到了另一件事。女人懷里的孩子手里抓著什么東西玩,閃著金光,一尊小的菩薩像。孩子含在嘴里。女人從孩子嘴里取出來。不能吃,女人說。這期間,蘇妄發來短信說,《星期六撲克》還沒有找到。我安慰她說,會找到的。等我回去找。我能理解那種心情。以前,我要想看哪本書找不到的時候的那種惶恐,無助,沒著沒落的。心里會有一個“黑洞”出現,一天恍惚,做什么都沒心思的。蘇妄問,在車上嗎?我說,嗯。已經上高速公路了。蘇妄說,等你……

蘇妄是一個失聰者。不戴助聽器的時候,什么都聽不見。所以,我們都是短信說話。她常常會拒絕聽見這個世界的聲音,就會整天都不戴助聽器。

身邊的女人撂了電話。安靜下來。女人閉著眼睛,不知道想什么?還是什么都沒想。只是讓自己安靜下來。還是進入到她腦海里的另一個世界去了?冥想有時候是幸福的。女人的嘴唇是蠕動的。我多少懂些唇語。她好像在誦經。又不像。好像在阿彌陀佛,阿門。阿門,阿彌陀佛。

我莫名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句話:“地球并不是圓的,而是三角形,就像羊的肩胛骨一樣?!?/p>

走神。我喜歡這樣的走神??梢宰屛以谀骋豢堂撾x這個存在的世界,進入到另一種境界之中。

女人懷里的孩子又睡了,是那么安靜。

我也感覺到困倦,哈欠連連。如果不是這次出行的話,這個時刻,我是在睡覺的,就好像我永遠處于一個時差的倒換之中。是的,就是這樣的。這么說也不對,只有充沛的睡眠才能保證我在那個軋鋼廠里正常工作。如果我困了,打盹了,那么下來干活的工人可能就慘了,他們隨時都可能成為我吊著的重物的犧牲品。被撞傷。被擠壓。甚至丟了生命。這些我都要時刻警惕著,如果發生了安全事故,他們受到的傷害要比我嚴重得多。我的一個同事就因為在夜班干活的時候,打盹了,導致一個工人胸腔里的器官都被擠碎了。這么說,沒有絲毫的聳人聽聞。沒有。工業其實是殘酷的。那些丟胳膊少腿的工人你隨便在四五個工人中間都會發現。有人說,開吊車的人是要有靈性的。我覺得這句話說得很對。那些反應遲鈍的人不適合開吊車。我憎恨夜班,即使白天再怎么睡覺,夜里也無法像白天那樣正常。這是人的生理決定的。如果能休息那么半個小時的話,會好很多。否則,身體還真吃不消。過勞死,相信很多人都聽說過。我恐懼過勞死。不能說,我們軋鋼廠每天有一個工人,但每幾個月都會有人死亡。不是因為事故,而是因為過勞。你信嗎?工業體制的腐敗,人權,是的,人權是沒有的。人在那里只能是機器,機器,或者是一架大機器的一部分,你必須轉動起來,轉動起來……這就是我的命運。想到這些,我覺得我失控了。不去想了,我無法改變這個體制,同樣無法改變自己。我是一個沒有文憑的人。我是一個不會阿諛奉承的人。我是一個只會說鬼話的人。我的鬼話讓很多人不能適應。我的鬼話讓他們暴露出他們的羞恥。我的鬼話是舌尖上的刀子,在剖析著他們的丑陋面目。就是這樣。我接受我機器的命運,同時我也在發現我的自我,那就是寫作。在文字的世界里,我會轉移肉身帶來的沉重,讓我看到來自靈魂的輕盈。我……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我不是在抱怨嘮叨,相信很多人不理解,就像一首歌的名字叫《白天不懂夜的黑》……我是在說我的那個階級。工人階級。

我睡著了。肉身進入安靜的那一刻,我能感覺到沉疴般的疲憊從身體里蠢蠢欲動起來。它們讓我的骨頭酸疼,關節滯重。肉身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是一堆物質。是尸體。睡眠同樣是一種死亡。我甚至懷疑我們在睡覺的時候做夢,那是一種地獄里的活動。同時也可能夢是為了證明我們還活著。這只是我覺得,沒有絲毫對任何人的詛咒,比如我下面即將出現的夢:

樹下,一個即將坍塌的棚子里面,有一張桌子,桌子旁邊坐了四個人。我。江河。刁斗老師。抱貓的男人。我們在玩撲克。我和抱貓的男人竟然是對家。沒想到,他的牌技比我還臭,都輸了好幾局了。刁斗老師的光頭是那么光亮。他抽煙,看著手里面的牌。沒有表情。倒是江河,不時地譏諷我們幾句,要不就是嫌我們出牌慢了。我沒想到江河怎么會這樣。我不吭聲。抱貓的男人不時撫摸著他的貓。我看到那貓腫脹的睪丸,還有傷口里流淌出來的濃汁,滴落在他的褲子上。但我沒告訴他。江河的嘴說個不停。我厭倦了,放下手里的牌說,方便一下,對著路邊的草叢撒尿。幾只螞蟻在我的洪水猛獸沖擊下落荒而逃。等我回來的時候,刁斗老師說,表示歉意,剛剛接了個電話,有人約我在北陵公園見面。下次有時間再玩。我們都說,好的。抱貓的男人站起來說,我也該回去給它喂食了。他們散了,我還站在那里,我是一個異鄉人。這時候,棚子變成了吊車,懸置在半空中……下面的工人在休息,我盤坐在椅子上,像一個佛陀,看著他們……幾朵祥云馱著我。那祥云竟然是幾張撲克牌……紅桃K。梅花A。方塊9。黑桃3。我在那些撲克牌上,竟然感覺到我的勃起,勃起,硬得像一根鐵棒。我不知道怎么安撫它。我的身體由坐姿變成了仰面朝上,那幾張撲克牌在我的身體下面馱著我。那勃起有一種向上的力量,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上面拽著我,向上,向上……我的身體也變得輕飄飄的了……我跟隨著那股力量飄著……飄出了吊車,飄出了廠房……天空,天空,是那么藍那么藍……我不知道會飄到哪里。身上的藍色工作服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我赤身裸體,在半空中飄浮……這個時候,我仍舊臉朝上,突然,一朵黑云撞在我的身體,改變了我的姿勢,我臉朝下,俯瞰著大地……我的勃起還沒有退去,沒有……我張開雙臂,像一個飛人……那幾張撲克牌已經不見了……我墜落……墜落……我看見下面工廠里的那些機器,在瘋狂地舞蹈著,零部件里擠壓出的聲音仿佛在說,我要吃人,我要吃人……

汽車因為路面的翻漿,顛簸著。夢醒了。我還記得我夢里是一絲不掛的,我連忙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衣服還在。我已經從夢里回到現實中來了。

旁邊的女人和孩子都睡了。女人的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好像是從夢里面溢出來的。不知道她夢見了什么?

北陵公園內,我四處看著,還在皇太極的雕像前站了一會兒,撫摸著他的身體。我猥褻地想摸摸他的那東西,可是他鎧甲在身,我什么都摸不到。除了看到幾個在涼亭下面玩撲克的老頭,還有在樹下空地上玩空竹的人,玩陀螺的人,還有人揮舞著一條大鞭子對著一棵柏樹抽打著。那人的樣子就像是一個行刑的人。我不知道那棵樹犯了什么罪,被鞭打著。我沒有看到問我路的女人。沒有。失望成了一種化學反應,在我的心里面。為什么會這樣?也許我作為一個男人,在這異地幻想著一次可能的艷遇??纯次疫@個人,滿腦子胡思亂想。男人本性嗎?我在湖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目光在園子里尋找著光頭。那是刁斗老師的一個重要標志。湖對面的廣場上還真有一個光頭,圍著人群往里面看著。我聽到陣陣的革命歌曲從那邊傳過來。我不相信刁斗老師會那么無聊,在那里圍觀唱革命歌曲的大媽大娘們。我在心里判定那個光頭不是刁斗老師。我的耳邊那大鞭子抽打樹木的聲音不斷傳來。啪啪的。就好像當年的革命志士在接受著刑罰。如果那樹能說話的話,我不知道,在這樣的嚴刑拷打下它是否已經說出了革命的秘密。也許是受了那鞭打聲音的刺激,我想說,暴力意識和行動有時候是可以傳染的。我幻化成那個拿著鞭子的魁梧男人,赤裸著身上,脖子上掛了條白色的毛巾,我拷問樹的,只能是,你認識刁斗老師嗎?你看到他來過這里嗎?你不說的話,我手里的鞭子就不會答應??墒俏衣牭侥潜拮勇曔€在繼續的時候,我知道,那樹是不會招供的。那魁梧的男人,滿頭大汗,抓下掛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擦頭上的汗水,繼續他的刑訊逼供。樹木不響。這巨大的陵園里,除了我知道是清朝的王陵,至于其后的年代里到底發生了什么,我一無所知。我是一個對歷史不感興趣的人。我來此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希望能邂逅刁斗老師。那個寫小說的刁斗。那個沈陽人。那個地名張集的締造者。這時候,那個戴藍色口罩的女人出現在我的視線之中。她仿佛也在尋找著什么。我必須承認,我已經記住她不戴口罩時的臉是什么樣的了。她戴著口罩更給人一種神秘感,而且是藍色的。她向那個光頭走去,拉了拉光頭的后衣襟,光頭轉身,面部表情是驚喜的。兩個人說話,然后離開了那革命歌曲傳播的陣地。我企圖跟蹤上去,想想還是算了。既然那光頭不是刁斗老師,對于我已經沒有絲毫的意義。我變得無聊起來,彎腰撿起地上的石子往湖里面扔去,看著慢慢擴大的漣漪。在第一個漣漪消失過后,我又扔了一個,又扔了一個,又扔了一個,我變得瘋狂起來。要不是一個戴著紅袖標的老大爺走過來,我不知道我還會扔多少個石子。老大爺很風趣地問我,小伙子,你口渴了嗎?我說,什么意思?老大爺說,沒口渴,你往湖里面扔什么石子,你是人,你不是那只口渴的烏鴉。我說,什么烏鴉???老大爺轉身走了。我想了好長時間,才想起來,老大爺說的是我小時候學過的一篇課文,說的是一只烏鴉口渴了,看到一個瓶子里有水,可是,喝不到,它就往瓶子里扔石子喝水的故事。我沖著老人的背影說,我不是烏鴉,你才是老烏鴉呢。我的聲音很小,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敢造次。也許是椅子涼的原因,我放了一個屁,響屁。盡管四周沒人,我還是感到害羞起來。我抱著一線希望再一次給江河打電話,里面的女人的聲音告訴我,你打的號碼已經關機。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惆悵地看著陵園的空曠,對于我來說,沒有聯系上江河,沒有邂逅刁斗老師,這一切對于我就是無意義的。我心里那一小部分的猥瑣,就是期待跟那個帶藍色口罩的女人艷遇,也泡湯了。她跟那個光頭走了,沒了蹤影。也許隱沒在陵園的某個角落里親親我我。戀愛。偷情。都有可能。我還對江河抱有一線的希望,要不我這次沈陽之行,就白來了。我又坐下來,在手機上刷微博。那個抽打樹木的魁梧男人也坐下來,用毛巾擦著上身的汗水,順手也擦了擦手里的鞭子,看上去像是在擺弄著一條長蛇。我在微博上看到這樣一條消息:3月某日某時,中紀委查抄S市委委員XXX的住宅,查出6本外國護照,兩張經港飛歐洲的商務機票,12本存折10個假名,共1770萬元。色情碟片,書籍3100多張(本)?,F場還扣留一個要從后面溜走的女生,是某校學生。我的目光在屏幕上滯留了一會兒,不知道說什么。我站起來,又放了一個響屁。這次,我沒有感到害羞,而是走向那個擺弄鞭子的魁梧男人身邊說,你好,可以借我玩一下嗎?魁梧男人看了看我,說,我的鞭子不外借。我哦了一聲說,是這樣???魁梧男人低下頭,我訕訕地看著他,說,我要舉報你,你看你把樹抽打得樹皮都脫落了??嗄腥苏酒饋?,怒目圓睜地看著我,皮鞭在他的手里掂量著,對我說,舉報我好啦。我膽怯地離開,腳步如飛。在一個照相的攤點前停了下來,老板是一個中年婦女,問我,照相嗎?來,穿上皇帝的衣服,當一回皇帝。我問,有清朝士兵的嗎?中年婦女搖了搖頭說,現在都想著做皇帝,誰喜歡當士兵???我說,如果有士兵的我倒可以考慮照一張。中年婦女說,來張皇帝的吧?我猶豫著。我看見那個戴藍色口罩的女人挽著光頭男人從旁邊的樹林里走出來。中年婦女招呼著他們,照相嗎?做皇帝皇妃。女人問男人,照嗎?男人搖晃著他的光頭。中年婦女臉上的表情失落落的。我在仔細看著那些照片的樣板,媽的,我看到了江河。他人五人六地穿著皇帝的衣服站在那里。我非常氣憤,嘟囔著,你小子消失了嗎?你答應我來沈陽見面,你卻消失了,這算怎么回事???中年婦女問我,你嘟囔什么呢?我說,沒,這個人我認識。我指了指照片上的江河。我問,你認識這個人嗎?中年婦女說,不認識。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在我這照的相,但沒來取,我看照片效果還不錯,就掛起來了。我說哦,是這么回事???中年婦女還在圈攏我說,照一張吧,留個紀念。我架不住中年婦女的圈攏,在她的幫助下,慢慢穿上了皇帝的龍袍。對著鏡子看了看,我人模狗樣的,一點都不像皇帝。我連忙說,脫下來,我不照了。中年婦女說,穿上了就得照,不照也要付十塊錢。我心疼那十塊錢,只好說,那就用我手機給我照吧。照完后,我急忙脫下那身龍袍??粗謾C里我這個假皇帝,丑態百出。一定是中年婦女為了報復我,才把我照成這個樣子的。我想反悔,可是,十塊錢已經到了中年婦女手里。是要不回來的。我沮喪地離開。走在石頭的甬道上,我突然覺得肚子一陣疼痛,我四處尋找著廁所。問路過的人,說是外地的,不知道在哪里。我只好尋找僻靜無人的地方,還真找到了,是一堆灌木叢,我蹲在那里,解決著,我竟然沒有帶紙,這讓我無限地懊惱起來。如果是夏天的話,還可以用樹葉對付一下,現在,這些樹枝都光禿禿的。最后,我還是撅了根樹枝,用手擼了擼,伸向自己的屁股下面。提上褲子站起來的時候,我后悔我來這里了。眼前閃爍著無數的小星星。我站了一會兒,那些小星星才消失不見了。我轉頭看了看自己的排泄物,粘稠的,黃色和綠色混雜著。我竟然沒有聞到絲毫的臭味。我想,在不久后,它如果不被狗吃了的話,就會風干的。這就是我留在這陵園里的“到此一游”的痕跡嗎?我從陵園走出來,站在門口,我想,不會是我的記憶出錯了吧?刁斗老師在小說《回家》里寫的可能是八一公園??晌也恢腊艘还珗@在什么地方。偌大的沈陽城讓我感到恐懼,什么經路緯路的,像迷宮一樣。我坐上出租車往車站趕去。坐在出租車上,我想,沒有找到江河,但我在北陵公園里還是留下了我的痕跡,我感到充足,不虛此行。

蘇妄發來短信說,我想你了,一個人沒意思。我說,快到家了。愛你。一個中年人還這么說話是否有些讓人肉麻?我想說,蘇妄是我的女朋友。我離婚后的一個女人,唯一的。在未來的日子,我們是要結婚的。就這么回事。我問,那本《星期六撲克》找到了嗎?蘇妄說,沒。不找了,等你回來。我閑著無聊,看了會那本你剛買回來的伯恩哈德《歷代大師》。我說,哦,那本不錯。尤其后面的《水泥地》,會讓我感覺到一種慢,一種內心的慢速度,甚至是靈魂的慢。蘇妄說,是的,慢。才可能更加深入。你說呢?我說,是的。蘇妄說,慢才可能深入人心,深入到生活的里面去……像兩個人做愛的前戲,哈哈??戳颂K妄的話,我在車上也忍不住笑了。我說,不說了,再說我該那啥了……蘇妄追問說,哪啥了?我說,想跟你做了。蘇妄說,那好啊,我把自己洗干凈了,在床上等你。我不敢再說下去了,不知道蘇妄還會說出什么。中年人就是不喜歡遮遮掩掩。蘇妄又發來短信說,我姐給我說,她丈夫的侄女在相親的時候,被前男友跟蹤,給捅了幾刀,鮮血直流,躺在地上,相親的人都嚇壞了,四處逃散。那個相親的男人嚇得往外跑的時候,一頭撞到了門上。那侄女躺在地上,看著前男友,說,抱抱我,我要。你猜怎么著?他們竟然鮮血淋漓地在地上做了起來,做完那事后,前男友才抱著她送去醫院……你沒聽說過吧?我說,沒聽說過,真夠牛逼的。情獸。我喜歡。蘇妄說,不說了,我做飯等你回來。吃完,好接你的客。我說,靠,跟我來這套。我們的對話有些淫蕩了。終止。如果不是發短信,這些話,你要我打電話,我還真說不出來。這也許就是短信的好處。適合偷歡,適合調情。如果不被某個機構監聽的話,那就只是兩個人的隱私。美國不是出了個斯諾登嗎?哈哈。蘇妄又問,沈陽的霧霾嚴重嗎?我說,嚴重。蘇妄說,望城還可以,據網上說,望城現在是全國二十幾個洗肺城市之一了。我說,真希望馬上就下車,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不說了。吻。

旁邊的女人和孩子睡得那么香甜,讓我都有些羨慕了。我悄悄用手機拍照下來,發到了微博上。很多人問我那是誰?我說,長途汽車上的乘客。有人開玩笑說,你不會看上那孩子他媽了吧?我說,笑話。有人認出這個女人說,她就是那個丈夫殺人的女人。她也有微博。我搜索了一下,還是沒有找到。那人說,這女人在微博上呼吁全國的媒體能關注她丈夫的事情,能給她丈夫一條生路。很多人同情她。這也是對司法的挑戰。我承認我不是公知,對這些事情,我不關心。那人發過來一個蔑視的表情。我沒再說什么,眼睛看著她們。那孩子緊握著小拳頭酣睡著。還是心生了惻隱之心。我突然想到在看守所工作的程德北。他當年從部隊退伍回來,正趕上望城看守所招人,可是他學習不好,就找我替考。沒想到,我給他考了個第二名。他當時說,讓我怎么感謝你呢?我說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說這些干什么?我看著熟睡的女人,看到她嘴角的笑容。我想,如果女人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幫她,也許可以見到她丈夫??晌椰F在如果叫醒她,跟她說,她會相信我嗎?再說了,程德北去了看守所后,我們很少聯系,也生疏了。即使我提出來求他幫忙,他還會像當年一樣嗎?人都在變,尤其進了那個環境里。相對來說,我還是單純的。工作就是干活,八個小時,業余的時間我投入到我喜歡的閱讀和寫作之中。我厭惡復雜的人際交往。這也是我至今還在開吊車的原因吧。女人嘴角掛著微笑,看上去很美。我不好意思盯著看下去,眼睛瞟向窗外。那里是一條大河,河水湍急。我們從橋上經過。眼睛的余光還是不時撩上幾眼女人的臉,還有女人飽滿的胸部。如果此刻,我是那個孩子就好了。盡管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想想總是美好的。河水里竟然出現幾只鴨子,在水面上隨著水流跌宕起伏。

女人醒了。我不敢看她。她醒了就開始打電話。

“你們到了嗎?你們找個飯館先吃吧,不用等我,我這些天上火,吃不下去。不用給我留。對了,剛才睡著了,做了個夢?!?/p>

女人說到了夢。好像這旅途上適合做夢似的。我都做兩個夢了。如果沒有夢的支撐,悶在車廂里該多么的無聊。是的,無聊。我沉默,豎起耳朵傾聽著女人在說她的夢。

“孩子還好,不哭不鬧,睡著了。什么夢???我夢見孩他爸被執行死刑了。我聽見了槍聲,他是那么凜然,眉毛都沒蹙,看上去像一個革命戰士……第一槍,他沒有倒下去,接著第二槍,他才……子彈是從他的眉心射進去……真準……砰一聲……血……是的,夢是反的,我不相信他會死,不相信。在夢里,我一直笑著,笑著……我沒有哭,連一滴眼淚都沒掉……為什么我沒有哭?為什么?哎,不說了,夢都是假的。你們也不要心情沉重……總會有個說法的……今天要是再見不到的話,我就再去省里,去北京……我聽說某地有一個人在強拆的過程中把強拆的人打死了,后來也無罪釋放……這也許是一個司法的信號……希望是這樣吧……快到了,你們趕快吃點兒,大老遠趕過來的……對了,你們看看客運站旁邊有沒有花店,他最喜歡花了,一個大老爺們喜歡花……什么花???看著買吧,不行就買玫瑰花……到時候,我給你們錢……不,必須我拿錢……什么顏色?紅色的。哎,他求婚和結婚的時候,都沒送過我玫瑰花……”

汽車進了服務區。售票員說,休息五分鐘,各位快點兒回來。這時候,那孩子已經醒了,兩只大眼睛滴溜轉。女人抱著孩子下車,我也跟著下車。我去了趟廁所,回來的時候,看見女人已經把孩子背在身后,在那里吸煙。她吸煙的樣子有些特別,手指幾乎夾著過濾嘴,整個手掌捂著嘴似的,一口口吸著,煙從手指間冒出來,像嘴里起火了似的??瓷先汉莺莸?,貪婪。我看著她,吸完了一支,又點了一支。同樣的姿勢。那個孩子在她的背上抓著她的頭發。她吸得很快。捻滅煙頭,去了趟廁所,回來的時候,看到她手和臉上濕漉漉的。一縷凌亂的頭發貼在額頭上。她的臉色有些蠟黃,是我才注意到的。她在衛生箱那兒又點了一支煙,還沒吸幾口,售票員就在車門口喊了,上車,走啦,上車,走啦!女人急匆匆吸了幾口,把半截煙扔進衛生箱的水槽里,嗤地一聲,熄滅了。我走在前面,女人在后面?;氐杰嚿?,女人站著把孩子轉過來,抱在懷里。我看見衣襟下露出來的贅肉。但沒有絲毫的性欲。女人說,剛才我哇哇打電話,打擾你了,不好意思。我說,沒什么。不過我也聽出來個大概,如果你相信我的話,我想幫幫你。女人驚訝地看著我,問,你能幫我嗎?我說,我可以試試。女人說,你是大好人。我說,我只是說試試,我想幫你打個電話,看看你能不能見到你的丈夫。女人說,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我說,不用。我掏出手機給程德北打電話,他竟然沒接。女人跟我一樣變得沮喪起來。我說,看看,我說要幫助你的話,只能作廢了。女人說,你有這個心已經讓我心懷感激了。我沉默。女人也沉默下來。我不敢看她。也許由于女人的走神,她懷里的孩子爬到了我的腿上。女人發現,連忙要抱回去。我說,多可愛的小寶貝,讓我抱抱好嗎?女人點了點頭。我抱起小孩,他沖著我笑著。我抱著他,在腿上顛著,小孩笑得合不攏嘴了。女人說,生下來,他爸就……連抱都沒抱過。我逗著孩子,這時候,電話響了。我想,可能是程德北,連忙把孩子還給女人。我一看,是一個陌生號碼,我心涼了半截。女人在專注地看著我。我搖了搖頭,接了電話,那人說,你好,我是快遞的,你網上買的書已經到了,現在可以給你送過去嗎?我說,我在回望城的汽車上,明天吧。那人說,好的。我說,謝謝。女人這時候在給孩子擦著口水。我撂了電話,說,我再打一下看看。我再一次撥通程德北的電話,還是沒人接聽。我和女人都落入絕望的漩渦之中。女人說,打不通就算了。我說,我跟這人也好長時間沒聯系了,也許他見是陌生的號碼,不接。我再試試。在我手指按著鍵盤上號碼時,電話打過來了。是程德北。女人噤聲,盯著我的手機,仿佛那里面能蹦出來一個人似的。我感到欣慰,德北還記得我。我說,德北,還好吧?德北在電話里說,有事嗎?我現在開會,過一會兒,可以嗎?我說,可以。女人的目光再一次從我的面前滑落,幾乎摔落到地上。我沉默,看著窗外,不遠處的天空上,一架飛機一半已經鉆入云層,一半還裸露在外面。女人拿出來一個蘋果問我,吃嗎?我說,不。女人說,吃吧,我洗過了的。我說,不。女人看我拒絕,也沒再勉強。那蘋果好像是“國光”,不是我喜歡“黃元帥”。我想給蘇妄發個短信,可是,女人的目光閃爍著在我的手機上,我就沒給蘇妄發短信。飛機終于鉆進云層,看不見了。汽車已經到達望城的高速公路收費口。女人不經意間,手碰了我一下,像過電一樣,我哆嗦一下。女人的目光猶猶豫豫的,在我的面前。我知道,她在盼望那個電話打過來。在電話沒打過來之前,我并不能確定程德北會幫忙。我躲閃著女人的目光,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我心想,我這是何苦呢?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也落在孩子的臉上,我拉上窗簾。女人說,謝謝。在拉上窗簾的那一瞬間,我看見掛在小孩脖子上的佛像閃閃發光。我怔了一下,耳邊幻聽到一陣陣的梵音。汽車即將到車站的時候,程德北終于打電話過來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說,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我只好發短信說,有一個小販殺了城管的人,在你們看守所吧,我在車上遇到他的媳婦了,你能否通融一下,讓她見見。程德北回短信說,上面說了,這個人很特殊,不讓家屬見面的。你要理解我,我知道那個女人,來了幾次都沒見到,我也是沒有辦法。我說,好的,謝謝。程德北說,你還是那么愿意幫助人。有時間一起吃個飯吧?你還在那個軋鋼廠開吊車嗎?我沒回他的短信。我不知道對女人怎么說。只好把手機給她看短信。女人看了,什么都沒說。沉默。我看到她牙齒咬著嘴唇,幾乎要哭出來了。她把手機還給我,看著我說,為什么?為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小孩把小佛像含在嘴里,女人一把拽出來,呵斥著孩子。小孩不懂事,竟然咧嘴笑了,口水流出來。下車的時候,我還是對女人說,祝你好運。女人抱著孩子說,謝謝。舉起小孩的手說,跟叔叔說再見。小孩舉起手向我晃動著。我說,再見。不敢看女人的眼睛,慌忙鉆進出租車。女人抱著孩子還站在那里看著,出租車載著我走了。我不敢回頭。我告訴自己要盡快忘掉這些。到家的時候,蘇妄正在廚房里做飯。她沒戴耳機,聽不到,我悄悄從后面抱住她。她嚇了一跳,轉過身來,說,你個鬼,嚇死我了。我聞到她身上的浴液和洗發香波的氣味。她說,你可算回來了。說著,過來抱我,在我的身上纏綿著。也許是剛剛洗過澡的原因,她的身體有些熱。這種熱跟性欲的熱不同,是皮膚表面的。隨著纏綿,那熱還是變成了燙,從身體里涌出來。我的下面也有了反應。中年的性欲有時候是莫名其妙的。這一路坐車,我確實感到了疲憊。蘇妄看了看我,很體貼地松開我,媚笑著說,吃飯,晚上……我說,好的。她有時候不戴耳機會讀懂我的唇語。蘇妄說,你洗個澡吧,然后,飯就好啦。我戀戀不舍那滾燙的身體。蘇妄用手指刮了下我的鼻子說,到時候,讓你吃個夠。我笑了笑。也許一場酣暢淋漓的性愛可以消解訪友的不快,還有……但車上遇到的女人,我不想跟蘇妄說。她會小心眼的。我沖了澡,出來,頭發還是濕漉漉。蘇妄已經把飯菜端上桌了,還把從北京帶回來的紅酒倒上兩杯。那種淺紅的顏色仿佛身體里的欲望萌動。吃飯的時候,蘇妄戴上耳機問我,江河怎么會不在???你不是約好了嗎?還是你干什么別的去了?你隱瞞我。我說,就這么不相信我嗎?蘇妄說,跟你開玩笑的,餓了吧?吃飯吧。蘇妄的廚藝很不錯,四菜一湯。喝了紅酒,蘇妄的小臉看上去更加迷人,紅撲撲的。我在斟酌著跟蘇妄說些什么,我去北陵公園的事情不能說,后來,我說起那個抱貓的男人。我說,你說奇怪不奇怪,那個男人竟然也是開吊車的。蘇妄說,不會是你的靈魂轉世吧?還是你找不到江河,一個人虛構出來的。我說,真的。這是巧合嗎?蘇妄說,也許是吧,人生在這個世界上,你不知道會遇上什么人。比如:我。你會想到,你會遇上我嗎?而且……我哈哈笑起來。但我總覺得那個男人怪怪的,抱著貓,還說他給那貓做了閹割手術,因為睪丸發炎了,只好去寵物醫院。蘇妄說,別想了。吃飯吧。那男人說的在風雨中生銹的吊車,我在江河宿舍的窗口看到過。巨大的鋼鐵骨架矗立在那里。我透過江河的窗口,幾乎能感覺到那鐵銹的腥味。吃完飯,我主動刷碗。蘇妄說,去望溪公園走走吧,你看我都胖了。最近蘇妄總是說自己胖了。我說,我累了。蘇妄哀求著說,陪我走走吧。我說,好吧。在望溪公園里,我不禁想到我在北陵公園看到的那些,它們一一閃現在我的腦海里。不知道哪句話,說到我。蘇妄說,你骨子里還是冷漠的。我感到莫名其妙。這話從何提起。我承認這么多年在那個軋鋼廠里,由于一個人懸置于半空中,再加上那些機器,我有些冷。同時,這種冷也是我對這個世界的抵抗。這么說可能有些荒誕,但這也是事實。比如:我在其它小說里虛構的軋鋼廠公墓。這么說,竟然扯到了鬼和幽靈。我們總是這樣,找到一個話題就不禁延伸下去。蘇妄說,我在微博上看到一個叫舊海棠的人說,鬼和幽靈的區別是,鬼是有型的,具有人的形影,也就是說是具象的;而幽靈是抽象的,流水形或風形,有大致輪廓但沒有特定的骨骼,就像你看著像一條飄帶,風一吹就散了。它最佳的出現時候還是人的肉身歇息的時候,就像柴上的火。它的復活是人的意念的突然復活,從散在空中的無瞬間聚集。

這話題是我們在公園紀念碑下面說的。我不想繼續下去。我都有些毛骨悚然了。山上的風很大,那些樹木發出簌簌的聲音。我有些冷,我說,回吧。我問,那你說我是什么?蘇妄說,你是鬼。我笑起來。兩個打太極的中年人停下來,眼神怪怪地看著我們。我必須承認蘇妄有些神經質,她常常會說出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大聲說,看什么看,我是鬼。其中一個男人說,無聊。我拉著蘇妄,為這樣的惡作劇哈哈大笑,從公園回來。蘇妄說,我的助聽器沒電了。這個時候,我知道,如果她不讀我唇語的話,她什么都聽不到了,包括這個世界上的任何聲音。我沉默。

蘇妄突然問我,你微博上發的那個女人和孩子的照片是誰?

我說,在汽車上的。

蘇妄說,什么?我聽不到。

我沉默。

夜晚的那場歡愛是不可避免的。我甚至嘗試了不久前在一本書上看到的姿勢。蘇妄剛開始不愿意,后來,也接受了。蘇妄貼著我的耳朵說,今天的高潮提前來了。我們鑲嵌在一起的身體,搖動著,到達彼岸,到達世界的盡頭,宇宙的盡頭……消失在虛無之中,宇宙中我們上升著,旋轉著,成為兩個星體,在宇宙中。宇宙是藍色的。繁星滿天。只有旋轉,我們才不會墜落。完成這儀式之后,靜靜地躺在床上。蘇妄說,我看到了天上的繁星,你看到了嗎?我們剛剛在宇宙中旅行了一次。我說,美妙的旅行。蘇妄說,愛死你了。她頭枕著我的胸脯,說,我會是那個陪你仰望星空的人,一直陪著你,直到永遠。經過了肉身的激情之后,我還是冷靜的。對于床上的情話,只是一種需要。你并不要把它當真。我愛你,有時候是高潮的代名詞。是來自身體的,而不是現實。我深有感觸,以前多次這樣,但我們還是吵架。譫妄狀態中的妄言。我是否太冷靜了。躺了一會兒,蘇妄起來叫我洗洗,我賴皮,蘇妄赤裸著,拉我的手說,洗洗。我說,你先洗。蘇妄說,給你洗完了,我再洗。我只好被她拉著起來,任她給我清洗。她對我說,下面火辣辣的,你……我沒有說話,眼睛看著馬桶蓋上一個疏通下水道的電話號碼,我在心里面默念著。我承認剛才我是快速的,兇猛的,讓她淋漓就到達了高潮。她給我清洗的時候,盡管手指溫柔,可我還是感覺到了疼痛。洗完了,她給我擦了擦,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說,我的白馬可以睡覺了。我轉身,回到房間,躺在床上。頭有些沉。也許剛才高潮的時候,血液循環太快了。沉沉的,我讓一切意識回到身體里,安靜下來。我是虛無的。身體被掏空的虛無。耳朵里還是聽見蘇妄撩起的水聲。

這時候,我看見手機屏閃了閃,震動起來。

我拿起電話,愣了一下,是江河。我氣哼哼地看著屏幕上那個無限破碎的水珠,頓了一會兒,才接。

我上來就是一句,你干什么去了???我打了你多少電話,你都不接,你……

江河在電話里,聲音有些陌生,他有氣無力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也沒想到,本來答應你來的,可是,那晚上,我躺在床上,突然肚臍周圍開始疼,先是很輕,后來越來越疼了,我熬不住了,只好去醫院,是闌尾……這不手術過后,我才有時間看看手機……對不起……這說話,刀口還隱隱作痛……讓你白跑一趟……對不起……

我不生氣了,安慰著他說,好好養著吧,下一個歇班去看你。我想,你躺在病床上,不會跑掉了。

江河笑出聲來,我聽見。

江河說,這笑,都疼。

我說,那好,你安心養著。對了,你宿舍外面的那個工廠,那里有一個抱貓的男人你認識嗎?他說,你們在一起玩過撲克的。

江河停了一會兒。

我問,怎么了?你不舒服了嗎?

江河說,沒,你看見他了嗎?

我說,是。他抱著個貓說去寵物醫院給貓打點滴。

江河說,哦。

江河猶猶豫豫的,吞吞吐吐的。

我說,怎么了?你要是不舒服,就休息吧。

江河說,不是。那個人在半個月前……當時我剛剛午睡,突然,聽見窗外一聲慘叫……我還以為做夢呢,等我起來,向窗外看去……陽光落在那紅色的血上……

我頭皮發炸,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我問,怎么?你說他……

江河語調悲傷地說,是的。

我說,那我今天怎么看到他了,我們還說話了。

江河說,你不會是見到鬼了吧?

我說,不可能。媽的,他還說他也是吊車司機,還指給我看他開的吊車。他開的是龍門吊。你不會是手術的麻藥還沒過勁吧?還處于一種虛幻的狀態。

江河說,不是。麻藥早過勁了。我是眼睜睜看著那些工人把他從吊車下面的鐵板上抬走的……那個窗口,你也知道,我看得真真切切的。

我說,不說了,我都瘆得慌了。本來找不到你,我想找刁斗老師,可我沒有他的號碼,上次吃飯也是你聯系的。

江河說,下次,你來,我賠罪,把刁斗老師也找來。不說了,護士過來給我量體溫了。

我說,好的。你媳婦來照顧你了嗎?

江河說,正在趕過來的路上。

我感到冷,拉過被子裹在身上。

蘇妄洗完回來,一臉的笑容如花開,看我把被子裹在身上,問我,怎么了?

我說,冷。

我沒敢告訴她江河電話里說的那個抱貓的男人之死。

蘇妄上床說,來讓姐姐抱抱,你就不冷啦!

蘇妄抱著我,我還是冷。

蘇妄說,看來真要好好給你補補了。

我躺在那里,心想,難道那個抱貓的男人真是我的虛構嗎?是我虛構出來的吊車司機嗎?

蘇妄問,想什么呢?

我說,沒。

我說,江河來電話了,他闌尾炎突發,手術了,所以我沒見到。

蘇妄哦了一聲,說,原來是這樣啊。

蘇妄抱著我問,好些了嗎?要不給你倒杯熱水??赡苁悄銊偛胚\動量過大,散汗了……現在我下面還火辣辣的……

蘇妄松開我,去給我倒水。她豐滿圓韻的小屁股,在我的視線里晃動。關于抱貓的男人帶給我的那種不寒而栗,也多少驅散了一些。我甚至想起蘇妄在望溪公園里跟我提到的關于鬼和幽靈的分別。??!這個恐怖的世界??!

我喝了水,蘇妄打開手機的微博給我看那個叫舊海棠的人的話。

我推開手機說,不看不看。

蘇妄說,你看看嘛?我也是突然敏感起來的,你的筆名里不是也有一個“鬼”字嗎?我曾反感過,今天我想,那只不過是一個代號,如果將來有人問你筆名的來歷,你就說是“歸隱”兩個字的諧音。是不是很好?

我說,真的,真的很好??!是啊,除了開吊車,我還是一個會寫字的人。那么對于那個抱貓的男人只能是我的虛構了。我本來就是一個喜歡虛構的人。再說了,像江河,刁斗老師也只知道我寫作的這個名字,而不知道我另一個名字??梢哉f,我的這次出行是以“鬼金”這個名字的一次出行。

蘇妄說,這有什么奇怪的,你本來就是嘛,更多人只知道你寫作的名字,而不知道你的另一個名字。

蘇妄問,那個抱貓的男人是誰?

我說,就是吃飯的時候,我跟你說過的在江河單位門口看到的那個男人。

蘇妄哦了一聲,說,看來他給你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說,因為他也是開吊車的,所以我感到親切嘛。

我抱著蘇妄問,那我現在是誰?開吊車的那個?還是寫作的那個?

蘇妄看了看我說,哪個都不是,你是我的愛人。

我笑了笑說,肉麻,肉麻。對了,你說要找那本刁斗老師的《星期六撲克》,我覺得我看過的,我還有那本書的。

我光著身子起來,在書架上翻找著。那么多書,真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

蘇妄說,你說去沈陽要見刁斗老師,我就好奇,想找來看看。

我說,為什么是這本?而不是《獨自上升》,不是《為之顫抖》?

蘇妄說,我是在電腦上看到你搜索這篇小說留下來的記錄,但我在網上只看到了個開頭,就問你有沒有書。

我邊找邊說,有的,一定有的。

但我還是沒有找到。我說,看看這么多書,亂七八糟擺著,我們要去再買兩個書架了。這里找到一本《欲罷》,怎么就找不到《星期六撲克》了呢?要不就是在哪本書里面有。

蘇妄說,別找了,你看你光著,像什么。

蘇妄拿起手機按動快門,給我拍了一張。我赤裸著,下體低垂,對著那些書。沒有找到,我只好回到床上。我說,很多東西就是這樣,你刻意去找反倒找不到了。需要偶然,需要巧合。需要緣分。

蘇妄說,說什么呢?

我說,沒什么。

蘇妄說,睡吧,你累了。

我說,我還想……

蘇妄說,去你的,好東西也不能多吃,乖,睡吧。

我閉上眼睛假寐,直到聽到她的呼嚕聲。

半個月后的一天,我和蘇妄同樣歡愛過后,我在刷微博,偶然看到別人轉的微博,圖片是那個女人,她的丈夫被槍決了……

我不知道說什么,也不想說什么,只能不說,但還是轉發了一下。

蘇妄問我,看什么呢?

我說,沒。你上次給我拍的那個裸體在書架前的照片呢?我想發到微博上。

蘇妄說,你的身體只屬于我,不許你發。

我說,好,不發。找不到,那就再照一張吧?

我光著身子來到書架前,假裝瀏覽著我的那些書,抽出一本小說集,翻看著,那里面竟然有《星期六撲克》。我喊叫起來,找到了,找到了。

蘇妄問,什么找到了?

我說,《星期六撲克》,原來收錄在這本集子里。

我拿著書就要回到床上。

蘇妄說,別動,還沒拍呢。

我聽到蘇妄按動快門的聲音,“咔”地一聲,而不是“砰”地一聲……等我拿著書,回到床上,翻到那頁的時候,不知被什么人給撕掉了。鋸齒狀的撕痕還在……

蘇妄說,你買舊書的時候,也不看一看。

我把書放到一邊,說,看看我的照片。

我們看著蘇妄手機里的我的照片,我站在書架前,拿著一本書,我的下體是勃起的。是的,勃起的。

蘇妄說,你看你,不知道害羞。

我說,害羞什么?

等我再一次進入到蘇妄的身體里的時候,蘇妄說,你怎么了?吃了春藥嗎?

我說,沒有。我愛你。

沒想到,幾下之后,我感覺到我的下面,在慢慢變軟,是的,變軟了。

他媽的,我罵。

蘇妄問,你說什么?

我說,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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