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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屬

2015-11-18 20:58以色列阿摩司奧茲鐘志清
西部 2015年5期
關鍵詞:宜蘭米爾特里

[以色列]阿摩司·奧茲 著 鐘志清 譯

親屬

[以色列]阿摩司·奧茲 著 鐘志清 譯

1

村莊籠罩在二月傍晚那提早降臨的黑暗中。蒼白街燈映照下的公交汽車站,只有吉莉·施提納一人。村委會辦公室門窗緊閉,附近房屋的百葉窗里傳來電視機播放的節目的聲音。一只流浪貓輕輕抬起毛茸茸的腳掌走過垃圾箱,它豎起尾巴,肚子圓鼓鼓的。它慢慢地穿過公路,消失在柏樹影里。

特拉維夫開來的公共汽車每晚七點鐘抵達特里宜蘭。吉莉·施提納博士差二十分七點就來到村委會前。她在村里的醫療基金診所做家庭醫生。她在等姐姐的兒子、她的外甥吉戴恩·蓋特,他在服兵役。他在裝甲部隊培訓學校接受培訓時發現一個腎有問題,需住院治療?,F在他已經出院,他母親送他到她鄉下的妹妹這里休養幾天。

施提納博士是個瘦削、干癟、形銷骨立的女子,頭發短灰,相貌平平,戴著副方形無框眼鏡。她充滿活力,但看上去比她四十五歲的實際年齡要老。她在特里宜蘭被視為出色的診斷醫師,幾乎沒出過診斷錯誤,然而大家說她態度冷漠,生硬粗暴,對病人缺乏同情心,只是個專注的聽眾。她從未結過婚,但她那個年齡段的人記得她年輕時曾戀上一位已婚男子,他死于黎巴嫩戰爭。

她獨自一人坐在公交汽車站的長凳上,等候她的外甥,時不時費勁兒地看看手表。在黯淡的街燈下,看不清表針,她不知道還要等上多久公共汽車才能來。她希望車不要晚點,吉戴恩會上車。吉戴恩是個心不在焉的小伙子,完全可能上錯車?,F在他大病初愈,定會比原來更為心不在焉。

與此同時,施提納博士猛吸著這個干冷冬日的晚間涼氣。犬吠聲聲,村委會辦公室的屋頂上懸著一盤即將盈滿的圓月,為街道、柏樹和樹籬灑上一層骷髏光,光禿禿的樹梢一片迷蒙。吉莉·施提納近年來注冊了由達麗婭·列文在特拉宜蘭村文化廳開設的兩門課,但在那些課上沒有學到想要的東西。她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許外甥的到訪可以幫她找到某種情趣。兩人會單獨相處幾天,坐在電熱器旁,她會照顧他,就像他小時候她所做的那樣。也許他們可以進行一場談話,也許她可以幫這個小伙子恢復體力,這么多年她一直疼愛他,將他視如己出。她往冰箱里放滿了好吃的,并在自己臥室的隔壁——一直是他的房間里為他鋪好床鋪,還在床尾鋪了一條毛毯。她在床頭桌上放了一些報刊雜志,還放了三四本她喜歡并期望吉戴恩也喜歡的書籍。她還打開了熱水器,為他備好洗澡水??蛷d里光線柔和,電暖器開著,桌上放著水果和干果果盤,這樣吉戴恩一進門就會感受到家的溫暖。

七點過十分,從奠基者街方向傳來公共汽車聲。斯提納博士起身站到了車站前,她精瘦結實,神情堅定,瘦削的肩膀上披了件黑毛衣,脖子上圍了條黑色的毛圍巾。先是從后車門下來兩位上年紀的婦女,吉莉·斯提納跟她們有些面熟。她向她們打招呼,她們予以回應。阿里耶·蔡特尼克從汽車前門慢慢走下來,他身穿一件對他來說有些過大的軍事作戰服,頭上的帽子遮住了前額和眼睛。他向吉莉·斯提納道過晚安,開玩笑地詢問她是不是在專門等他。吉莉說她正在等在部隊服役的外甥,可是阿里耶·蔡特尼克并沒有在車上看到任何軍人。吉莉·斯提納說她在等穿便裝的軍人。說話的功夫,另有三四位乘客從車上下來,吉戴恩沒在其中。汽車快要空了,吉莉問司機米爾金是否看見在特拉維夫上車的人當中有一個又高又瘦、戴眼鏡的小伙子,他是正在休假的軍人,容貌相當英俊,但有點心不在焉,也許身體不大好。司機米爾金不記得有這么一位乘客,可他半開玩笑似地說,別擔心,斯提納博士,誰今天晚上沒到,明天早上肯定到,誰明天早上沒到,明天中午肯定到,大家遲早都會到的。

最后一位乘客亞伯拉罕·列文下車時,吉莉·斯提納問他大巴上是否有個小伙子可能下錯了車。亞伯拉罕說,可能會,也可能不會。我沒有注意。我在想心事。

他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一路上經過了許多站,許多人上上下下的。

司機米爾金主動提出讓斯提納搭車回家。大巴每天夜里就停在米爾金家門外,早晨七點鐘開往特拉維夫。吉莉謝了他,說愿意走回家,她喜歡冬天的空氣,現在既然知道外甥沒來,她就沒理由急著往回趕了。

米爾金道過晚安,關上車門,排放出一股氣流,開車回家了。吉莉·斯提納轉念一想,很可能吉戴恩坐在大巴后座上睡著了,沒有人留意,既然米爾金把大巴停在了他家門前,關掉了車燈,鎖上了車門,吉戴恩就會被囚禁到第二天。于是她朝奠基者街掉轉身去,精力充沛地在大巴后面闊步前進,要抄近路穿過籠罩在黑暗中且灑上蒼白月色銀輝的紀念園。

2

吉莉·斯提納走了二三十步,心生他念,實際上,她應該直接回家給司機米爾金打電話,讓他出去查看一下是否有人在大巴后座上睡著了。她還可給姐姐打電話,弄清楚吉戴恩是否真的出發來特里宜蘭了,是不是在最后一刻取消了旅行,但轉念一想,為何讓姐姐沒有必要地擔心呢?她一個人擔心就已經足夠了。要是孩子真的提前下錯了車,他一定會想辦法從某個小村子里給她打電話的。這是直接回家、不一路追到米爾金家的又一個原因。她可以告訴吉戴恩,不管在哪里都要乘坐出租車,要是他錢不夠,她當然會付的。她的腦海里已經浮現出再過半個來小時小伙子就會乘坐出租車到她家的情形:他像平時一樣靦腆地微笑著,柔聲柔氣地道歉,說自己稀里糊涂,她會像吉戴恩小時候那樣抓住他的手,安慰他,原諒他,把他帶進家門,洗澡,吃她為兩人準備好的晚飯,晚飯有烤魚和烤土豆。他洗完澡后,她會迅速地查看一下他的診斷報告,她已經要求吉戴恩把診斷報告帶過來了。她只相信自己的診斷,有時甚至連自己也不相信,不完全相信。

盡管斯提納博士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直接回家,可是她繼續邁著堅定的小步走上通往村文化廳的奠基者街,抄近路穿過紀念公園。潮濕的空氣讓她的眼鏡蒙上了一層霧氣。她摘下眼鏡,用圍巾擦了擦,又將眼鏡推回到鼻梁上。不戴眼鏡的她,模樣立刻顯得不呆板不干巴了,而是顯得有些柔和、有些生氣,就像一個小姑娘遭到了不公正的責罵。但是在紀念公園里,沒人能看見她。我們只是通過無框圓形眼鏡里的寒光來了解斯提納博士的。

紀念公園佇立在那里,安詳、靜謐而空曠。草坪和一簇簇九重葛之外,是一片松林構成的濃密黝黑的板塊。吉莉·斯提納深深地吸了口氣,加快了步伐。她的鞋子吱吱嘎嘎地踩在石子路上,好像踩到了某種發出短促尖叫聲的小動物。吉戴恩四五歲時,他的母親帶他來和剛開始在特里宜蘭做家庭醫生的姨媽住在一起。他是一個昏昏欲睡、耽于夢幻的孩子,可以一連幾個小時一個人玩游戲。他玩三四種簡單的東西,一只杯子,一個煙灰缸,一副鞋帶。有時他會身穿邋里邋遢的短衫坐在屋前臺階上,沖著天空發呆,只有兩片嘴唇在翕動,似乎講述著故事。吉莉姨媽不喜歡讓孩子沉浸在孤獨中,想方設法給他找玩伴,可鄰居家的孩子覺得他很無趣,一刻鐘后他又一個人待在那里了。他沒有嘗試著和他們交朋友,只是坐在長廊的扶手椅里發呆,不然就是把釘子排成一排。她給他買來一些游戲和玩具,可是孩子玩不了多久,就回到平日的消遣之中:兩只杯子,一個煙灰缸,一個花瓶,幾個回形針和湯匙,他按照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某種邏輯在毯子上排列這些東西,接著將其打亂,又重新組合,他的嘴唇一直動著,似乎在給自己講故事,這些故事他從未和姨媽分享過。夜晚,他手里攥著一只褪色的小玩具袋鼠入睡。

有那么幾次,她為了不使孩子孤單,建議到村邊田野散步,到維克多·愛茲拉的小店買些糖果,爬一爬由三條水泥柱支撐著的水塔,但他只是聳聳肩膀,好像對她突然莫名其妙的舉動感到詫異。

還有一次,那時吉戴恩只有五六歲,他母親帶他來和姨媽小住,姨媽那幾天休假??墒羌蚪恿艘粋€急診,要到村外給人看病,孩子堅持一個人留在家里,在毯子上玩牙刷、頭刷和一些空火柴盒。她不讓他一個人待在家里,堅持說他要么和她一起去,要么留在診所讓接待員吉拉照顧,可是他固執己見:要留在家里。他不怕一個人待著,他的袋鼠會照顧他,他保證不給生人開門。吉莉·斯提納突然勃然大怒,不光是因孩子固執地堅持要一個人在毯子上玩游戲發火,而且也因他一貫的奇怪舉動、他懶散的樣子、他的袋鼠,以及他與世界的脫節生氣。她大聲叫嚷,你現在就跟我走,就這么著了。吉莉姨媽,我不。孩子說,聲音耐心而輕柔,好像奇怪她怎么領會得這么慢。她伸出手,給了他一記重重的耳光,之后,令她吃驚的是,她繼續用雙手打他的頭、他的肩膀、他的后背,氣急敗壞,就像在和仇敵打仗,或者是教訓一頭桀驁不馴的騾子。吉戴恩在一陣暴打面前,一聲不吭地蜷縮身子,腦袋縮進肩膀,等候結束襲擊。接著他睜大眼睛抬頭看著她問,你為什么恨我呢?她驚愕不已,含淚擁抱他,親吻他的腦袋,允許他獨自和他的袋鼠待在家里,她過不了一個小時就會回來,她請他原諒。孩子說沒事兒,人有時候是會發火??墒撬麖拇吮都映聊?,一言不發,直到母親兩天后來接他。他和吉莉誰都沒說他們爭吵的事。他走之前,從毯子上撿起橡皮筋、書本、鹽瓶、醫用棉墊,將它們放回原處,把袋鼠放回抽屜。吉莉彎腰親熱地親吻他的雙頰。他閉緊雙唇,禮貌地親了親她的肩膀。

3

她走得更快了,每邁一步都堅信吉戴恩確實在后排座位上睡著了,如今被鎖在了停在米爾金家前過夜的黑黢黢的大巴里。她想象,他在寒冷和突如其來的沉默中醒來,試圖從大巴里出來,推著閉緊的車門,使勁兒捶打后邊的窗戶。他也許像平時一樣忘帶手機了,就像她離開家前去公交車站等他時忘記帶手機一樣。

霏霏細雨開始灑落,幾乎讓人察覺不到,輕風不再吹拂。她穿過黑黝黝的一簇簇松樹,來到紀念公園橄欖街口的黯淡街燈下。一個打翻的垃圾箱絆了她一下,她小心翼翼地躲開垃圾箱,輕快地走上橄欖街。百葉窗緊閉的房屋籠罩在迷蒙的霧靄之中,精心照管過的一座座庭院似乎在冬寒中沉睡,四周環繞著女貞、香桃木或金鐘柏樹籬。零零星星可見建在老屋廢墟上的豪華新別墅探出街頭,為爬行植物所掩映。最近幾年,城里的富人們到特里宜蘭購買老式的單層住宅,將其夷為平地,在上面建起鑲有飛檐與涼棚的大別墅。吉莉·斯提納暗自思忖,很快特里宜蘭就不再是村莊,而是會變成有錢人的度假勝地。她將來要把自己的房子留給外甥吉戴恩,已經就此立好了遺囑。她現在能夠清楚地看到吉戴恩了,身上裹著溫暖的外套,不安定地睡在停在米爾金家門前、上了鎖的大巴后座上。

拐過猶太會堂廣場時,微風吹來,她凍得瑟瑟發抖。細雨已經停了。一只空塑料袋在微風的吹拂下翻滾著,吹過她的肩膀,猶如蒼白的幽靈。吉莉·斯提納加快了腳步,從垂柳街走向墓園街,大巴司機米爾金的家就在街那頭,老師拉海爾·弗朗科和她年邁的父親佩薩赫·凱德姆就住在他家對面。吉戴恩大約十二歲那年,有一次突然一個人出現在特里宜蘭姨媽家里,因為他和母親吵了一架,決定離家出走。他考試不及格,他母親就把他鎖在家中,他從她的錢包里拿了些錢,從陽臺上逃出,來到了特里宜蘭。他隨身帶了個小包,里面裝著襪子、內褲和一兩件干凈的襯衣,他請求吉莉讓他進屋。吉莉擁抱了他,給他弄了些午飯,拿給他小時候玩的那個磨損了的袋鼠,而后給他母親打電話,盡管姐妹倆關系不好。第二天,吉戴恩的母親趕來接孩子,沒和妹妹說一句話,吉戴恩服服帖帖,傷心地和吉莉道別,一聲不吭地拖著腳步,一只手被緊緊握在盛怒的母親的手里。還有一次,大約三年前,吉戴恩約摸十七歲,他來姨媽這里小住,為的是在鄉村的寧靜與孤獨中一門心思準備生物考試。她本來想幫他準備考試,可他們卻像一對同謀者,沒完沒了地玩跳棋游戲,多數情況下是她贏。她從來不允許他戰勝她。每次輸了棋,他都懶洋洋地說,我們再下一盤吧。他們每天晚上并肩坐在沙發上,膝蓋上蓋著毯子,看電視里播放的影片,很晚才睡。早晨,吉莉·斯提納到診所上班,在廚房餐桌上給他放一些面包片、沙拉、奶酪和兩個煮雞蛋?;氐郊視r,她發現他和衣睡在沙發上。他把廚房收拾得干干凈凈,把他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午飯后,他沒有準備考試,他們又一起下跳棋,一盤接一盤,幾乎一句話也不說。晚上,盡管開著電熱器,他們還是蓋著毯子并肩坐在沙發上看英國喜劇片,二人一起放聲大笑。孩子回家了,盡管他幾乎沒有復習功課,但兩天后設法通過了生物考試。吉莉·斯提納給姐姐打電話,騙姐姐說她幫他做了復習考試,他準備得很充分,他很用功。吉戴恩給姨媽寄送了一本耶胡達·阿米亥的詩集,在扉頁上感謝姨媽幫助自己準備生物考試。她回贈他一張從水塔頂上鳥瞰特里宜蘭全景的彩圖名信片。她感謝他贈書,并說要是他愿意再來和她一起學習,比如說再有別的考試,不要羞于開口,他的房間永遠為他留著。

4

司機米爾金,一位六十多歲的大屁股鰥夫,已經換上了家居服,身穿一條寬大的運動服褲子和一件為某家公司做廣告的T恤。斯提納博士突然來敲他的家門,問他能否出來和她檢查一下是否有位乘客睡在他大巴的后排座位上,讓他十分吃驚。

米爾金是個塊頭寬大、行動笨重的男子,他喜興,待人親切。他咧開嘴巴樂呵呵的,露出參差不齊的大門牙,舌頭有些凸出耷拉到了下嘴唇。他猜想斯提納博士的外甥一定在沿路的某個車站上下錯了車,現在正搭車往特里宜蘭趕呢。在他看來,斯提納博士應該回家等候她的外甥。然而,他同意拿上手電跟她去確認一下沒有乘客被困在停在那里的大巴上。

他肯定沒在那里,斯提納博士,但如果你愿意,我們就去查查看。干嗎不呢。

你不記得一個又高又瘦戴眼鏡的年輕人,一個有點心不在焉但非常有禮貌的年輕人嗎?

我看見幾個年輕小伙子上了車。我記得有個愛說愛笑的人,背著大背包,還帶著一把吉他。

他們都沒有到特里宜蘭來嗎?大家都在中途下了車?

對不起,博士,我不記得了。也許你有什么靈丹妙藥增強我的記憶力?我最近什么都忘,鑰匙、人名、日期、錢包、文件,要是這樣下去,我會把自己是誰也給忘了。

他按動臺階下面一個秘密按鈕,打開大巴,費勁兒爬上車,檢查每一排座位,手電筒來回晃動攪起舞動的陰影。吉莉·斯提納跟著他上了車,他沿過道往前走,斯提納差點撞著他那寬大的后背。當他來到后排座位時,低聲驚叫了一聲,他彎下腰撿起軟綿綿的包裹,展開一看是件大衣。

這也許是你客人的大衣?

我不確定,也許是吧,看著像。

司機用手電筒照照大衣,接著又照了照醫生的臉:她一頭灰色的短發,她的方眼鏡,她堅定的薄嘴唇,說年輕人可能已經上了車,下錯了站,把大衣忘在車上了。

吉莉雙手撫摸著大衣,聞了聞,接著又讓司機再用手電筒照照大衣。

像是他的大衣,我這么想,但不確定。

拿著,司機慷慨地說,拿到家里去。要是明天有另一位乘客來找大衣,我畢竟知道你住在哪里。我可以開車送你回家嗎,斯提納博士?很快還會再下雨。

吉莉謝謝他,說不需要,她走回家去,她已經在他休息時麻煩他許久了。她走下車,司機跟在她的身后,用手電筒給她照路。她一邊下車,一邊穿上大衣,完全確定那是吉戴恩的大衣。她從去年冬天就記住了那件大衣,一件短款棕色皮衣。她高高興興地穿上皮衣,立刻,她感受到大衣保留著小伙子的氣味,不是他現在的氣味,而是他小時候的氣味,淡淡的杏仁香皂和粥的氣味。大衣摸上去柔軟舒服,只是對她來說有些大。

她再次感謝米爾金,他再次說開車送她回家,但她說沒有必要,真的沒有必要,她轉身離去。即將盈滿的月亮再次鉆出云層,給附近墓園的柏樹梢披上蒼白的銀輝。村莊一片沉寂,只聽得水塔那邊傳來奶牛的低吟,遠方的狗報以回應,那長長的陰暗吠叫化作了長嚎。

5

但也許這根本不是吉戴恩的大衣,他很可能取消了旅行,忘記告訴她了。也許他的病情加重,急急忙忙地回到了醫院。她從姐姐那里得知,他在裝甲部隊培訓學校受訓期間,一個腎出現感染,在醫院的腎病學科住了十天院。她想去醫院看他,可是姐姐不讓。長期以來姐妹二人關系不好。由于不知道外甥的病情,她十分焦急,因此在電話里讓他帶來他的病程記錄給她看看。在做診斷時,她一概不信任別的醫生。

也許他沒有生病,而是上錯了車,睡著了,等車開到了終點站、某個陌生的小村莊時才在黑暗中醒來,現正不知究竟如何去往特里宜蘭。她必須趕快回家。如果此時他正設法給她打電話該怎么辦?也許他已經設法來到這里,正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等她。他八歲時,有一次母親在寒假期間帶他到姨媽家。盡管姐妹長期不和,但姐姐還是會帶他來和姨媽住。第一天夜里他做了個噩夢。他在黑暗中摸索著,推開姨媽的房門,爬到姨媽床上,睜大眼睛,身子因害怕而發抖:他的房間有個惡魔,惡魔咯咯笑著,沖他伸出十只長長的手臂,手上還戴著黑手套。她撫摸他的腦袋,把他貼在自己單薄的胸前,可是孩子不接受安慰,繼續發出陣發性的狂叫。吉莉·斯提納決定祛除造成他恐懼的原因,使勁兒地把一聲不吭、嚇得呆若木雞的他拽回他的臥室。孩子邊踢打邊掙扎,但她并不灰心,緊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進房間。她打開電燈,告訴他,造成他害怕的根源只是一根上面掛了幾件襯衣和一件毛衣的衣架。孩子不相信她,掙扎著要脫身,他捶打她,她抽了他兩個嘴巴,一邊一個,讓他不要歇斯底里。她立刻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把他抱在懷里,將他的臉頰貼在自己臉上,接著讓他帶著那磨損了的袋鼠和她睡在一起。

第二天早晨,他似乎在想什么,可他沒有提出回家。吉莉跟他說,他媽媽過兩天就來接他了,夜里他可以和姨媽一起睡。吉戴恩對噩夢只字未提。當天夜里,他堅持睡在自己房間,只是讓她不要關他的房門,別關掉過道里的燈。凌晨兩點,他又爬到姨媽床上,渾身顫抖,躺在她的懷里。她躺在那里,再沒有睡著,呼吸著她頭天晚上為他洗頭發時用的香波散發出的淡淡氣息,她知道,孩子與她之間已經建立起一種無法言說的、根深蒂固的永久聯系,她愛這個孩子,勝于她曾經愛過的世上任何生靈,勝于她會愛的任何人。

6

夜晚,村外看不到一個生靈,只有流浪貓聚集在垃圾箱周圍。電視播音員焦慮的聲音從關緊的百葉窗里傳出。遠處有只狗汪汪直叫,似乎奉命要擾亂村子的寧靜。吉莉·斯提納依舊裹在米爾金給她的那件大衣里,急急忙忙地輕快地走過猶太會堂廣場,又沿著橄欖街前行,毫不遲疑地抄近路穿過紀念公園那黑沉沉的松林。黑暗中一只夜鳥沖她厲聲啼叫,池塘里蛙聲一片。此時她確信吉戴恩正在黑暗中坐在她上了鎖的前門臺階上等她??赡菢拥脑?,她現在穿著的大衣又怎么會落在米爾金的大巴上?也許她歸根結底穿的是一個陌生人的大衣。她邊想邊加快了腳步。吉戴恩一定穿著他自己的大衣坐在那里,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當她走出小樹林,吃驚地看到一個身影筆直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動不動,領子翹起。她猶豫片刻,突然壯起膽子決定上前探個究竟。只是一根掉落的樹枝,斜臥在長椅上。

斯提納博士回到家時已經快九點了。她打開門廳的燈,關上電熱器,急急忙忙檢查電話和手機里有沒有留言,她把手機忘在了廚房的桌子上。沒有留言,不過也許有人曾經打過電話,什么也沒說。吉莉撥打吉戴恩的電話,聽到留言說電話無人接聽。她因此決定放下自尊給特拉維夫的姐姐打電話,搞清楚吉戴恩是不是真的出門上路了,還是決定取消旅行而沒有告訴她。電話響個不停,但無人接聽,只聽見留言機中自動說請在嘀聲后留言。她猶豫了一下,決定不留言,因為她想不出該說什么:要是吉戴恩走丟了,現在已經搭車或者坐出租趕往她這里,沒必要讓他的母親擔驚受怕,要是他決定留在家里,肯定會通知她的。也許他覺得,沒有必要今天晚上就給她打電話,明天上午上班時再給她打電話。也許他的身體狀況不佳又住進了醫院?也許又發燒了,出現了感染?她立刻決定不顧姐姐的反對明天下班后就去醫院看他。她會去醫護人員辦公室與科室頭頭談話。她會要求允許她看看檢查結果,形成自己的看法。

吉莉脫下大衣,借著廚房的燈光就近打量。大衣看上去很熟悉,但還是不能確定就是吉戴恩的。顏色基本一樣,但領子略有不同。她把大衣攤在桌子上,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共只有兩把椅子,仔仔細細地檢查。她準備好的晚飯:烤魚和烤土豆,就放在烤箱里準備加熱。她決定繼續等待吉戴恩,與此同時,她把電熱器開到小檔,電熱器加熱時電阻絲發出零零星星的柔和聲響。她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刻鐘,而后站起身走進吉戴恩的房間。床已經鋪好,床尾鋪了一條毯子,床頭桌上放著她為他精心挑選的報紙、雜志和書籍。吉莉打開小小的床頭燈,把枕頭弄得圓鼓鼓的。她立刻感到吉戴恩已經來過這里了,他睡了一晚,起床收拾好床鋪離開了,現在又剩下她一個人了,就像他每次來訪之后她獨自一人留在空落落的房子里。

她彎腰把毯子角塞進床墊。她回廚房切了些面包,從冰箱里拿出黃油和奶酪,打開開水壺的按鈕。水燒開后,她打開放在餐桌上的小收音機。三個聲音在爭論持續不斷的農業危機,粗暴地相互打斷對方的見解。她關上收音機看著窗外。房前的小徑光線暗淡,懸在空曠街道上方的月亮正漂浮在一塊塊低矮的云層中。他有女朋友了,她突然想,正是,所以他忘了來,忘了告訴她,他終于有女朋友了,因此就沒有理由再來看我了。這一想法使她內心充滿了近乎難以忍受的痛苦,仿佛她已經被完全掏空,只有枯萎的空殼依然作痛。他實際上并沒有答應她一定要來,他只是說會盡量趕末班車,但要她不必在公交車站等他,因為要是他決定今晚來,自己就會找到她家,要是他今晚不來,近期會來,也許下星期。

縱然如此,吉莉·斯提納不能擺脫這些想法:吉戴恩迷路了,吉戴恩上錯了車,不然就是下錯了車,現在也許一個人被困在一個偏僻的場所,凍得瑟瑟發抖,蜷縮在鐵欄桿后的鐵長椅上,一邊是關了門的售票廳,一邊是上了鎖的報攤。他不知道怎樣才能來到她這里。她有責任馬上,這一刻,起身走進黑暗,尋找他,找到他,把他帶回家。

大約十點,吉莉·斯提納暗自思忖,吉戴恩今晚不會來了,她確實沒什么可做的,只有把烤箱里的魚和土豆加熱,一個人吃,然后睡覺,明早七點之前起床到診所照管她那些煩躁不安的病人。她站起身,彎腰從烤箱里拿出魚和土豆,扔進垃圾桶。接著她關掉電熱器,坐在廚房的椅子上,摘下無框方眼鏡,哭了起來,但兩三分鐘后她止住哭泣,把破損了的袋鼠埋進抽屜,從烘干機里拿出洗凈的衣物??彀胍沽?,她把所有的東西熨好,疊好,放好。半夜時分,她脫衣睡覺。特里宜蘭開始下雨,雨整整下了一夜。

欄目責編:柴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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