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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唱(短篇小說)

2015-11-22 04:09向本貴
文藝論壇 2015年15期
關鍵詞:四喜木橋號子

○ 向本貴

絕唱(短篇小說)

○ 向本貴

突然,劉四喜聽到那震耳欲聾的明山鼓響,緊接著,那個讓他熱血沸騰、心靈震顫的明山號子就傳了過來。劉四喜連忙從家里跑出來,他果然看見了,象鼻子山腰那條蜿蜒崎嶇的山路上走下來一路人。走在前面的兩個人抬著一面牛皮大鼓,后面的男男女女則簇擁著一個漂亮姑娘,這個漂亮姑娘是明山寨唱明山號子第一人,號稱明山號子王。姑娘穿的一身紅衣裳,頭上戴的是剛剛從山路旁邊采摘的還帶著露珠兒的野花,青春煥發,芳香四溢,妖艷無比。劉四喜心里琢磨,今天什么節日啊,鄉里領導又請明山號子王去唱明山號子了?

不但是怡水鄉十村八寨知道明山寨人愛唱明山號子,知道明山寨有個明山號子王,新沅縣和省里的人也都知道明山寨人的明山號子唱得好,明山號子王還把明山號子唱進中南海了。

明山寨人唱明山號子和別地方唱山歌唱情歌都不一樣,明山寨人唱明山號子只是為了勞動,就像行走江河的纖夫,纖夫號子只是為了拉纖。把用于勞作的號子搬上舞臺,還真是一種創舉。

烈日當空,就連吹過的山風也是熱烘烘的。藍天白云之下,一面大山坡上,包谷秧兒青蔥,黃豆苗兒嫩綠。勞作的人們一身的臭汗,握鋤的巴掌起泡了,臉面被烈日曬黑了,胳膊被芭茅草割出一道一道血痕,那個苦啊,那個累啊。突然啊嗬聲響起,像一聲驚雷,像一道閃電,從包谷地滾過,從黃豆苗尖尖上面飄過,揮汗勞動的人們抖下一身的疲憊,精神為之振奮。都知道這是明山號子的前奏。果然,悠長的啊嗬嗬還在山谷回蕩,明山號子就響了起來,像是涼爽的清風撲面而來,像是甘甜的山泉沁入肺腑……

劉四喜看著敲牛皮大鼓的漢子從自家門前的小木橋上過去了,又看著紅衣姑娘從小木橋上過去了,他的臉上也就流露出舒心的笑容。明溪水不大,明溪也不寬,可明溪的水是竹筧水,掉下去不出人命也是要被溪水灌得翻白眼的??墒?,明山寨人和那個漂亮姑娘卻不擔心會從小木橋上掉下去。別看小木橋只有幾塊橋板,簡單地用幾根杉樹條架起來,卻牢實,卻平穩。明山寨人心里明白,小木橋是劉四喜精心搭建的,又是他一年四季小心看護著。多少年了,太陽從獅子山的那邊升起,又慢慢地藏進象鼻子山盡頭的大山里,路邊的野花兒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明溪的水漲了又落,落了又漲,只有劉四喜一刻也沒有忘記照看著明溪上面的小木橋。春天來了,他會琢磨著橋板該換一換了,八月,明溪水淺了下去,他會仔細檢查那一排嵌進石縫中的橋樁還牢不牢實。四月五月,半夜里響起雷聲,他會一骨碌兒從床上爬起來,看看洪水漲多高了,那根一頭捆著橋板,一頭捆在旁邊古樟樹上的長青藤松動了沒有。有時,他會一直蹲在小木橋旁邊的古樟樹下,手里抓著長青藤,任憑大雨傾盆,任憑狂風怒吼,任憑自已被淋成了落湯雞。

人們都知道,劉四喜這樣做,為的就是那個明山號子王啊。他就擔心小木橋不穩當,不牢實,她會掉到明溪里去,他就擔心她走在小木橋上,小木橋晃晃悠悠嚇著了她。

就在這時,那個紅衣姑娘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那樣的燦爛,迷人。只是,她還說了句什么話他卻沒有聽清楚,那個急,她對自己說了句什么話呢……

老人醒了,是一個夢。

湘西山多,小河小溪就多,小河小溪上這樣的小木橋也隨處可見,有這種小木橋的地方,山里面肯定就有村有寨,就有生生不息的人煙香火,就有優美動聽的傳承和故事。

現在,劉四喜守護的這座小木橋卻是很久沒有人走了,木頭上生出了一層灰蒙蒙的霉,橋兩頭的堤岸長出了許多的茅草和小樹,老人雖是長年與小木橋為伴,也難以驅散小木橋的冷清和孤寂。

劉四喜跟小木橋還不一樣呢,除了冷清和孤寂,他還有一種深深的牽掛,這種牽掛絲絲縷縷纏綿在他的胸口,蕩漾著他的心,他的眼里就有一種晶瑩的東西在晃動?!耙膊恢浪趺礃恿?,身體還好么?!彼谛睦镆槐橛忠槐榈刂貜椭@樣一句話。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劉四喜覺得兩只腳有點不聽使喚,后來,就有些行走不便,真要去一趟明山寨,那得下多大的決心啊。

小木橋卻是不言不語,靜靜地躺在那里,像是兩只手臂,一頭挽著山里,一頭挽著山外。橋下的溪水永遠是那樣歡快地流淌著,像是在低聲吟唱,又像是在綿綿絮語。老人對小溪不理解他此時的心情很是不滿,拾起一塊石頭拋下去,濺起一串珍珠般的水花。水花灑在小木橋旁邊的草叢中,一只水蜓雀驚慌失措地從草叢飛起,落在旁邊的樟樹枝上,過后就對著老人不停地鳴叫起來。顯然,它是不高興老人打擾了它,向老人提出抗議了。

老人走過去,勾頭向草叢張望,他驚奇地發現,草叢中有一個小鳥窩,鳥窩里有兩枚指頭大小的鳥蛋。老人不由地搖了搖頭:“小木橋沒人過了,鳥兒膽子也大了,居然把家安在小木橋旁邊來了?!?/p>

劉四喜拿了把彎刀來,砍掉伸向小木橋的樹枝和雜草,又用茅草扎了個掃帚,把掉在小木橋上的枯枝和落葉掃掉,把灰蒙蒙的霉一樣的東西掃掉,小木橋又跟往常一樣,變得十分的寬敞,十分的干凈,十分的精神了。

劉四喜的彎刀伸向那一片壘有小鳥窩的草叢時,卻又停了下來,老人抬起頭,這時,他看見的不是一只水蜓雀,而是兩只,一對夫妻。它們正焦急地朝他張望。劉四喜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觸動了一下,聽它們叫一叫,看它們在小溪里覓得小魚小蝦,叼回來喂養兒女,也是一種樂趣,也能排解心里的寂寞啊。

劉四喜沒有把壘著小鳥窩的草叢砍掉,還把旁邊一棵小樹也留了下來。一片樹蔭,正好遮著小鳥的窩兒。過后,他又仔細地檢查了一番小木橋,還好,長青藤和橋板橋樁都十分的牢實,不論誰從小木橋上過,都不會有什么危險的。

這樣想的時候,劉四喜又不由地扭過頭來,朝著獅子山外的小路看去。過去,劉四喜只是盯著象鼻子山里的小路,現在,他卻是換了方向,他知道明山寨再不會有人下來,倒是從獅子山外的路上肯定有人要進山去的。

只是,許多日子了,盼眼欲穿,小路上也沒有出現那兩個人的身影。怡水鄉文化站站長怎么還不帶著城里的專家學者去明山寨呢。今年不來,明年來的時候,小木橋又得換新的了,自己老了,扛不動木頭了啊。

劉四喜不知道鄉文化站站長是多大的角色,那天,他帶著那個城里人從橋上過的時候,聽他說自己是主管全鄉文化工作的,當然,全鄉文化工作的發展和傳承也都是他主管工作的一部分。劉四喜不在意他說的這些話,他關心的是他們要到明山寨去做什么。

鄉文化站長果然就說了,他們是去明山寨采訪那個明山號子王的,他居然還問老人認不認得那個明山號子王:“那是個了不得的角色啊,那陣在省里奪得金杯之后,還去北京中南海給毛主席唱明山號子呢?!?/p>

劉四喜心里的疑惑并沒有散去,卻是十分得意地說:“怎么不認得?!焙竺娴脑捤麤]有說出來,他不想對這兩個陌生人說,只是自言自語說去明山寨還有七八里山路,全是山坡,路也荒蕪了。過后,劉四喜就抱怨起來:“一個寨子的人全走光了,房子也不要了,田地也不要了,明山號子也要失傳了啊?!?/p>

劉四喜看著他們過了小木橋,沿著那條爛草索一樣藏在芭茅和荊棘叢中的小路往山里走去。他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他們進山去了。

那兩個人從明山寨回來的時候,卻是一副大喜過望的樣子,雖然他們的衣服被芭茅和荊棘劃破了,腳上的皮鞋沒有了鼻子和眼睛。鄉文化站長指著他身旁的中年男人說,他是從省里來的,專門做申遺普查工作。劉四喜滿布憂郁的臉上流露出了笑容,從兩個人的神色里看得出,他惦記著的那個女人還健康地生活著,懸著的心也就隨之落了下來。

那個省城來的中年男人說,他現在就回去匯報,爭取經費,然后帶著專家學者再去明山寨。過后,從口袋里掏出巴掌大一個小匣子,把一個按扭一按,老人就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高亢激昂,悠揚甜美。多少年來,劉四喜聽到它,就激動,就心潮澎湃。今天聽到它,卻是讓他淚流滿面了。

中年男人似乎更加的得意,帶著幾分炫耀的口氣道:“怪不得她能在省里奪金杯,去中南海給國家領導人獻唱,天籟之音啊,中華民族的瑰寶啊?!?/p>

劉四喜指了指身邊的古樟樹,說:“以前,明山寨的人都會唱明山號子,但只有兩個人在唱明山號子的時候,能讓三十步之內的樹葉子顫抖,一個是她,一個是她的父親?!?/p>

中年人的眼睛就直了,連連說:“老人家,你說的這話生動啊,形象啊,有說服力啊。我想了很多的形容詞,打了很多的比喻,也沒有你說的這句話給力。憑著這句話,可以給申遺工作加分了?!?/p>

兩人走后,劉四喜就盼星星盼月亮一樣天天盼著他們的到來。當然,他對小木橋的守護也就更加地小心了,怎么說都不能讓那個中年人帶著專家學者過木橋的時候,這橋晃晃悠悠的嚇著他們吧。

獅子山像是刀砍斧劈一樣,陡峭巍峨,雄奇壯觀。象鼻子山又是另一副模樣了,逶迤綿延,生動靈秀。這世界的兩種象征著雄偉神奇和力量的動物像是在這里親吻,又像是在這里有說不完的悄悄話,頭并著頭,臉貼著臉。一條小溪從遠處的山谷中流出,活活被兩座山給攔住,一副委屈的模樣,好不容易尋找到一絲縫隙,把身子縮成細繩子一般,逃也似地往怡水奔去。

怡水兩岸有這樣一句俗語:獅象攔溪口,有福在源頭。劉四喜卻是認定這句俗語必須要改一改的:獅象攔溪口,有名在源頭。

還在劉四喜剛剛懂事的時候,他就跟著父親看護著門前的小木橋了。有時,半夜下暴雨,父親也會把他叫起來,盡管渾身被大雨淋濕,盡管黑天黑地摔了多少次跤,父親也是一副十分高興的樣子。

父親帶著劉四喜看護小木橋,當然是有意圖的,傳幫帶。父親曾經多次對他說,過去你爺爺也是這樣,你爺爺說他的父親也是這樣。父親過后說:“明山寨人出山進山就靠著這座小木橋,沒有小木橋,他們的路就斷了?!?/p>

劉四喜有些不以為然:“明山寨人出山進山方便不方便與我們有什么相干?!?/p>

父親的眼睛就瞪圓了,吼他:“你這狗東西,怎么做人都不知道了,老子是白養你了?!备赣H過后說:“明山寨人了不得的,從明山寨出來有八里山路,山高路陡,崎嶇難走,明山寨人硬是用石頭一塊一塊地鋪了一條路出山來,他們還在明溪修了一座漂亮的石拱橋,那棵古樟樹和樟樹下的兩條高矮不一的石凳就是見證。只是,石拱橋修了三次,也垮了三次。一個過路的風水先生說,獅象相會,怎么能在它們的嘴里使塞子啊。明山寨人只得打消了再修石拱橋的念頭,重又在這里架起一座小木橋。那年五月,明山寨一個年輕媳婦背著孩子走娘家,小木橋被端午水沖走了,她不知道山溪水是竹筧水,還沒有過到溪中間呢,母子倆就被溪水沖到下面的水潭里活活淹死了。從那以后,我們劉家就幫著看護小木橋了。住在木橋旁邊,抬手動腳的事情?!?/p>

后來,不管是春天還是秋天,只要下雨,劉四喜就不要父親叫了,他會急匆匆地往橋邊跑。他不是把父親的話牢記心里,他是記掛著明山寨那個名叫張小妹的姑娘要是出山來,沒有了小木橋怎么辦。

劉四喜記住張小妹,是在那年元宵節。那一年,窮苦的農民分田分地,翻身做了主人。元宵節那天,怡水鄉舉辦大型慶?;顒?。那天天氣并不怎么好,春寒料峭,可翻身的農民還是聚集在鄉政府門前的坪場上唱啊,跳啊,舉著胳膊喊口號啊。那年劉四喜十七歲,也擠在人群中看演出。其實農民的演出比較簡單,就是唱山歌,玩花燈,舞獅子。獅子是用紙扎的,張著大口,瞪著眼睛,劉四喜卻是覺得這獅子還沒有自家門前的獅子山逼真和威風。

快到中午的時候,突然就響起了咚咚的鼓聲,鼓聲很是特別,讓人心里打顫。人們說是明山寨的人唱明山號子來了。劉四喜看著明山寨人進山出山從小木橋上過,卻沒有去過明山寨,也沒有聽明山寨人唱明山號子。明山號子是什么啊。

劉四喜還在想呢,突然,有一聲長長的啊嗬聲滾過來,過后,就有了一句臺詞:明山號子唱起來啊……

劉四喜心里生出一種驚喜,還有一種好奇,這就是明山號子么,明山號子怎么這么好聽啊。

這是一個女人在唱明山號子。清純、甜美、高亢、嘹亮、綿長。坪場不怎么寬敞,人卻很多,熙熙攘攘,甚至還有小孩的哭聲,還有狗的叫聲,當這一聲天籟般的長長的啊嗬之聲從那個用幾塊木板搭起的簡易舞臺上傳過來的時候,整個坪場立馬寂靜下來,似乎掉顆針也能聽到。劉四喜看清了,唱明山號子的是一個姑娘,年紀跟自已差不多,也就十七八歲吧。這時,身邊一個老人說:“張小妹唱明山號子,三十步之內的樹葉要打顫?!鄙磉吜硪粋€老人則說:“這姑娘的明山號子的確唱得好,但你說的話我不相信。你怎么知道她唱明山號子,樹葉子要打顫啊?!崩先苏f:“我去過明山寨。她父親是明山號子王,很小的時候,她父親就教她唱明山號子了?!?/p>

那天,劉四喜寸步不離地跟在明山寨人后面,眼睛盯著張小妹,看不夠似的。天快黑的時候,明山寨人去鄉場買了些食鹽布頭或是鋤頭鍬鏟之類的東西,歡天喜地過了小木橋,翻過山埡,消失在暮色里,劉四喜的心像是被張小妹帶走,站在橋頭,久久不愿回家。

“爸,為什么只有明山寨人會唱明山號子?”其實,他要問的是張小妹的明山號子怎么唱得那樣好聽,卻不好意思說出來,他已經知道什么叫羞澀了。

父親說:“明山號子其實就是明山寨人勞動時為自已鼓勁加油解乏喊出來的山歌。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就成了明山號子。明山寨人唱明山號子最厲害的要數張大杰,明山寨人叫他明山號子王??磥?,明山號子王是要交班了啊?!?/p>

劉四喜說:“我聽說了,那個張小妹就是張大杰的女兒?!?/p>

父親說:“有其父必有其女,我也是今天才聽到她唱明山號子的?!?/p>

“你以前聽過張大杰唱明山號子了?”

“爬上明山寨前面那道坡,就能看到明山寨,就能聽到明山號子在山坡上打滾哩?!?/p>

父親的這話讓劉四喜后悔了許久,要是早知道,他還不天天往山埡上爬呀。第二天,劉四喜去了一趟明山寨,正如父親說的,明山寨在一面大山坡上,山腳是一片連著一片的梯田,水田的上面,又是一片連著一片的山地。正月,山地光禿禿的,劉四喜卻是眼前一亮,他看見半山腰有幾樹臘梅開得正艷,給這料峭的初春平添了幾多的生氣。臘梅林里,還有一片丹桂,丹桂經過嚴冬的洗禮,更加的蔥綠,更加的枝葉繁茂。臘梅林里掩蔭著一座寨子,寨子有三個自然村,三個自然村各有一道樓門,樓門修得極為講究,青磚白墻,雕龍畫鳳。劉四喜那個驚詫,真是天外有天啊。

當然就想起那個張小妹來?,F在,她的頭上是不是插著一枝臘梅,八月,她的頭上是不是插著一枝丹桂?平時,明山寨人做陽春的時候,張小妹又是怎么給大家唱明山號子的。

劉四喜在山坡上站了許久,沒有看見張小妹的身影,也沒有聽到張小妹唱明山號子,直到天黑,才失望地離開。他聽說了,明山號子是在勞動的時候唱的。正月不完還是年呢。過些日子,自己還會再來這里的。

劉四喜生出那個想法的時候,他的臉不由就紅了,激動,高興,還有點忐忑。不過,他還是把心里的想法對父親說了。父親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笑容,過后,笑容變成了一種向往,再后來,向往又變成了一種拒絕,他說:“要是張小妹愿意嫁給你,那是我們劉家的福氣。只是,明山寨的姑娘很少往外嫁的。張小妹不想嫁出山,我們又開了這個口,她父母就很是為難了。人么,不能因為給人家做了點好事,就要求別人回報啊?!?/p>

劉四喜說:“我不是因為給明山寨看護小木橋,就想明山寨的姑娘嫁給我,我知道張小妹也喜歡我?!?/p>

父親有些吃驚地問:“你怎么知道她喜歡你?”

“我每次去明山寨聽她唱明山號子,她就把明山號子改成山歌唱,還是唱的情歌呢?!?/p>

父親更加吃驚了:“你什么時候去過明山寨了?”

劉四喜詭秘一笑,說:“你每次要我去山里做活的時候,我就拼命把活兒做完,然后去明山寨聽她唱明山號子?!?/p>

父親這時才知道兒子總是喜歡一個人進山做活兒,做活回來還總是一副饑腸轆轆的樣子,原來他聽張小妹唱明山號子去了。

父親還真的請媒人去了明山寨。父親看上張小妹,并不是她會唱明山號子,也不是因為兒子被張小妹的明山號子給迷住了。明山號子對于劉家來說無關緊要,劉家只有二畝水田,一畝山地,劉家還是單家獨戶住在獅子山腳,過的小日子,也就用不著唱號子來為勞作鼓勁加油。劉四喜的父親看上的是明山寨人的勤勞和善良,寬厚和純樸,日后張小妹進了劉家門,一定會是一個好兒媳婦的。

只是,請去說媒的人回來說,張小妹的父親說劉家人好啊,明山寨人從心里感謝啊,從心里記著劉家人的情義啊,只是,張小妹的父親選擇女婿的唯一標準,就是會唱明山號子,他只有這么一個獨生女兒,他這個明山號子王不能讓明山號子失傳,就只能有這么一個選擇了。媒人說,她看到了一個細節,聽到她是去替四喜說媒的時候,張小妹那張好看的臉居然紅得如花兒一般,聽到父親婉言回絕的話,她的眼里有淚水在晃動??吹贸鰜?,張小妹的確是喜歡四喜的,她不敢有違父命啊。劉四喜的父親十分地失望,但對明山號子王的回絕還是表示理解。劉四喜的眼睛也有些發濕,暗暗地下定決心,學會唱明山號子,再去明山寨求婚。

他往明山寨跑的次數就更加的多了。他還常常一個人躲在山里唱明山號子呢。

只是,怎么聽,怎么學,怎么唱,唱出來的明山號子就是沒有那個味兒,讓他失望至極,只能把那一種愛深深地埋在心里,衷心地祝福張小妹能找到一個會唱明山號子的如意郎君。

當然,劉四喜還是經常偷偷去明山寨聽張小妹唱明山號子。明山號子百聽不厭的啊。

那時,農民已經把土地集中起來,成立了人民公社。明山寨那面大山坡上,一字兒排開了上百做陽春的人。也許,張小妹一定是知道劉四喜就躲在旁邊的林子里吧,她一邊鋤草,一邊唱著明山號子,汗水淋濕了花衫兒,微風撩起額頭的劉海,明山號子的內容似乎也帶著那個味兒了:高山落雨匯成溪,一路歌聲出山去,啊嗬一聲我的郎,彩虹搭橋來相會……

劉四喜就認定這是唱給自己聽的,她一定知道自已的心里一直裝著她的。只是,張小妹已經結婚了,自己也有了孩子。這一份情,這一份愛,就只有等來生了。

劉四喜經常到明山寨聽張小妹唱明山號子的秘密,還是被生產隊知道了,再不讓他一個人上山去做活兒,還責怪劉四喜的女人,你男人心里裝著另外一個女人你居然不知道啊。

劉四喜的女人只是笑笑,卻不說話。剛嫁到劉家來不久,她就知道男人和張小妹的事情了,她是個寬厚賢慧的女人,平時,也就嘆息一聲罷了,誰叫他那樣地喜歡聽明山號子呢?,F在,生產隊不讓男人單獨上山做活兒,不知道他又會生出什么主意來。她對男人說:“一年能聽到她唱幾次明山號子就可以了,畢竟,她成家了,你也成家了啊?!?/p>

女人說的一年有幾次聽到張小妹唱明山號子,是說人民公社的會多,每次開群眾大會,張小妹和明山寨人就肯定會下山來唱明山號子的。公社領導還特地給明山寨做了一面牛皮大鼓,說是唱明山號子之前敲牛皮大鼓,氣勢就更加地不一樣了。

沒有機會去明山寨,劉四喜當然就只有盼著張小妹下山來。每次,張小妹從山里出來,背著一個背簍,上臺唱明山號子的時候,她會把背簍給她的男人背著,唱完明山號子,她就和男人一塊去鄉場買了滿滿當當一背簍日用東西,還要給孩子買點糖果帶回去。有時,劉四喜的孩子在小木橋旁邊玩耍,張小妹就從口袋掏出幾粒糖果,塞在孩子的手里。

劉四喜卻是遠遠地看著張小妹的背影消失在山腰小路的盡頭,他在心里又開始盼望著怡水公社再舉行什么集會,或者,就只能等著八月的到來。

每年的八月,張小妹還能出一次山。那個季節,明山寨人要下山送公糧,上百號勞動力一齊下山,男人挑,女人背,除了一路的汗水,還有一路的歡聲笑語和歌聲,還有一路的花香,那是女人頭上插的桂花散發出來的香氣。

這個時候,劉四喜除了要仔細地檢查門前的小木橋,還會把燒好的茶水擺在古樟樹下面的石凳上,還要在茶桶旁邊放幾個杯子。明山寨人肩挑背駝著糧食走七八里山路,早就口渴難耐,在古樟樹下歇口氣,喝杯涼茶,該有多么的愜意。

張小妹喝著清涼的茶水,心里除了感激,還有一種別樣的情愫。她知道劉四喜不僅僅是因為銘記著對父輩的承諾,看護著這座小木橋,他的心里還裝有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她自己。這個時候,她也會跟明山寨人一樣,落落大方地從背簍里取出一些干糧,送給劉四喜的孩子。劉四喜當然也知道,張小妹送給孩子的干糧,跟別人給孩子的干糧是不一樣的,她給孩子的干糧是她用心做出來的,精致,好吃,而且比別人多。

農民的日子原本就這樣在平淡和艱辛中一天一天往下過著,心里有一種寄托,有一種盼望,有一種期許,那日子也就過得有色彩起來,有意味起來。獅子山和象鼻子山在季節的更替中迎來春的芬芳,秋的果紅,冬的霜雪,明溪也是漲漲落落,粗粗細細,時而如一頭不羈的野馬,時而又如一條柔軟的繩索。明溪上的小木橋,則在劉四喜的手里搭了一次又一次,修了一回又一回,卻是那樣的牢實,穩當。

誰也無從料到,災難突然就落到了張小妹的頭上。那年的秋天,幾個胳膊上戴著紅套套的人氣勢洶洶地往明山寨奔去。走在前面的那個人肩頭還扛著一面大旗。劉四喜還在想呢,這是些什么人啊,從哪里來,怎么從來沒有見過。沒過多久,那幾個人就押著一個女人從象鼻子山腰走下來,女人的面前掛著一塊木牌,手里還拿著一面銅鑼。女人把頭勾得低低的,看不清她是誰,口里喊的什么也沒有人聽明白,好像她是有意憋著嗓子喊出來的。

當時,劉四喜正和生產隊一些人在獅子山腳的水田里割稻子,都十分地奇怪了,他們把誰這樣掛著牌子游鄉,她犯了什么事啊。女人踏上小木橋的那一刻,劉四喜不由大驚,他知道她是誰了。明山寨別的女人從橋上過,總是一副小心的樣子,只有張小妹神態是那樣自若,腳步是那樣平穩。她知道腳下的小木橋是他精心呵護著的,放心大膽地過吧。

劉四喜的心像有生生的鮮血流出來,放下手里的活兒,不管不顧地趕了去,攔住那幾個人說:“你們抓她做什么,還在她的胸前掛一塊牌子?!眲⑺南铂F在看清木板上面的那一行小字了,打倒封資修的傳承人,鏟除明山號子大毒草。劉四喜真想不明白,張小妹怎么成封資修的傳承人了,明山號子怎么成大毒草了。

他的胸口重重地挨了一拳,還有一個人兇神惡煞地對著他吼:“你再要攔著我們批判牛鬼蛇神,我們就在你的胸口也掛一塊牌子,讓你一塊去游鄉?!?/p>

劉四喜還是站在小路的中間不讓他們走:“你們總得說個理由出來吧?!?/p>

幾個人一齊撲上來,對劉四喜一陣拳打腳踢,直到他動彈不得,昏迷不醒。

劉四喜醒來的時候,他的面前站著生產隊長。生產隊長責備說:“人家掛牌子游鄉,不是偷人養漢,就是偷雞摸狗,要你管什么閑事,不是討打么?!?/p>

劉四喜說:“她沒有偷人養漢,也沒有偷雞摸狗,他們說她唱明山號子是牛鬼蛇神,他們還說明山號子是大毒草?!?/p>

生產隊長臉上的責備之色沒有了,做出了驚訝狀:“你說那個掛牌子游鄉的是張小妹?”

“他們要她掛牌子游鄉,就因為她唱明山號子?!?/p>

生產隊長忿忿說:“這是什么世道啊?!?/p>

天快黑的時候,生產隊收工了,劉四喜卻落在了人們后面,他聽到了銅鑼聲,張小妹一個人從獅子山的外面走來。劉四喜迎上去道:“他們沒有跟著你,你還敲什么鑼?”

這是這么多年來劉四喜第一次和張小妹面對面地站著,也是他第一次跟張小妹說話。沒有想到,卻是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場景。

還沒有開口說話,兩行淚水卻先從張小妹的臉上滾落下來,她說:“他們說了,什么時候要來問你們的,要是沒有聽到我打鑼的聲音,就要給我剃陰陽頭,畫鬼臉的?!睆埿∶每粗鴦⑺南?,不無關切地問,“上午你沒有被打傷哪里吧。你不應該攔他們的啊?!?/p>

劉四喜說:“那些遭天殺的,他們是些什么人,怎么都沒有見過?!?/p>

“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哪里人,從哪里來,怡水沿岸的幾座古建筑被他們砸了,明山寨祖宗留下來的三座古樓門也被他們砸了。四喜哥,你再不要亂說話,今天怡水村幾個人因為抱不平,也被弄去掛了牌子?!?/p>

一聲四喜哥,劉四喜心都要碎了,他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等著吧?!?/p>

那些天,劉四喜都要在小木橋上擺著一碗茶水,張小妹從小木橋上過的時候,端起那碗茶水,和著簌簌掉下來的淚水一并喝下去。心靈的創傷和屈辱,也似乎緩解了許多。

生產隊長對劉四喜道:“四喜你對她說,往后從這里過不要敲鑼,就說我們都聽到鑼聲了?!?/p>

劉四喜知道人們都在為張小妹抱不平,心里就打起了小九九,說:“我說的話她不會聽。要說你對她說,你是生產隊長啊?!?/p>

生產隊長說:“明山寨人是怎么了,看著寨子里的人被抓去打鑼游鄉,也沒人出來說說話?”

劉四喜說:“那幾個人威脅說誰敢阻攔她打鑼游鄉,他們就把寨子一把火燒掉。張小妹的父親擔心因為女兒殃及鄉親,好說歹說才把寨子里的人攔住?!?/p>

“這些都是張小妹說的?”

“她親口告訴我的?!?/p>

生產隊長就不做聲了,臉色卻十分難看。

劉四喜試探著說:“我就擔心他們盯上我了,也會殃及大家的?!?/p>

生產隊長瞪了他一眼:“有辦法你就使出來,天塌下來大家頂著?!?/p>

那天天快黑的時候,張小妹一邊打鑼一邊往明山寨趕。劉四喜攔住她說:“明天你不要出來打鑼了?!?/p>

張小妹凄凄地說:“我敢不出來么。今天他們要我站在鄉場旁邊的公路上打鑼,來來往往的人都朝我吐口水,我都不想活了啊?!?/p>

“你就不會裝病了?”

張小妹不說話,只有淚水成溝兒地流淌。

第二天,張小妹還是打著鑼出山來了。劉四喜那個氣,攔住她:“小木橋是我架的,你不能從橋上過?!?/p>

張小妹看了看木橋下面的小溪。八月,小溪干涸了,一線細細的溪水淙淙地流淌,溪灘上祼露著大大小小的石頭。小溪的兩邊砌著高高的石堤,張小妹只得沿著小溪往下走,她知道下面有條小路。劉四喜跟在她的身后說:“下面的小路也是我修的,我不會讓你過?!鳖D了頓,又說道:“快回去,我不會讓他們去明山寨抓你的?!?/p>

張小妹就著急了:“那幾個人惹不得的,千萬不要因為我給你帶來災禍啊?!?/p>

劉四喜說:“放心,我有辦法對付?!?/p>

張小妹走了,劉四喜對著小木橋說:“我侍候你幾十年,這次你一定要幫幫我啊?!?/p>

這天晚上,女人和孩子都睡著之后,劉四喜悄悄爬起來,在小木橋上敲敲打打了大半夜,直到第二天五更才回家睡覺。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張小妹真的沒有出山,那幾個人果然就氣勢洶洶地進山來了。那幾天,生產隊長帶著全隊的勞動力在獅子山下種蕎麥。劉四喜首先看到的是獅子山外面的小路上有一面大旗飄了進來,秋風瑟瑟,萬物蕭條,那面大旗卻是舞得歡快,人們也就看清了大旗上面的幾個大字:橫掃牛鬼蛇神司令部。

都還在擔心呢,這次明山寨只怕是在劫難逃了。突然間,那幾個人就不見了,那面大旗也不見了。傾刻,就有嚎叫聲從明溪下面傳過來。劉四喜放下手里的活兒,沒命地往小木橋跑去。不多久,劉四喜就站在木橋頭大叫大喊起來:“快來啊,他們把橋踩垮了,生產隊去山里做活沒橋過了啊?!?/p>

生產隊長手一揮,拔腿就跑:“都去看看,不把木橋修好,他們就別想走了?!?/p>

生產隊長帶著一群滿身泥水的漢子來到溪坎上,看見那幾個人橫七豎八地躺在溪灘上鬼喊鬼叫,一個人還被壓在橋板下面動彈不得。那面大旗掉在淙淙流淌的溪水里,橫掃牛鬼蛇神幾個字被溪水沖掉了幾個,只剩下牛鬼蛇三個字了。他們看見站在溪坎上面的農民,一下變得兇神惡煞起來:“快下來救我們,我們受傷了?!?/p>

生產隊長卻是大聲地對著下面吼道:“你們是在搞破壞,沒有橋,我們怎么搞生產啊。把你們抓起來掛牌子游鄉?!边^后,生產隊長揮舞著手里的鋤頭,吩咐幾個人去做幾塊牌子來。

已經有一些農民抓了爛泥和石塊,往溪灘上扔去,立馬,那幾個人就變成了面目全非的泥巴人。這時,生產隊長又大聲地叫喊:“我們下去先把他們捆起來,別讓他們跑了?!?/p>

那幾個人見狀,剛才的兇惡氣焰沒有了,擔心真的被抓住,是要吃苦頭了。好不容易把壓在橋板下面的同伴拖出來,落荒而逃。

生產隊長看著他們逃跑的狼狽樣子,想笑又不敢笑:“別跑,還沒給修橋的錢呢?!?/p>

逃得無影無蹤,生產隊長才回過頭來對著劉四喜道:“他們走在木橋上的時候,我還在擔心,要是你做的手腳不靈,他們進了明山寨,張小妹不被整死,也要脫一層皮的?!?/p>

劉四喜說:“木橋不垮,他們也是走不進明山寨的?!?/p>

生產隊長問去明山寨的路上還設了什么機關。劉四喜說:“前天夜里我去明山寨,想對他們說說,要是木橋上的機關不靈,也是決不能讓他們抓走張小妹的,卻碰著明山寨人在小路的兩旁暗設機關,放了獵套,你想,那幾個家伙能走進寨子么?!?/p>

生產隊長說:“暫時還不能架橋,他們要來,就讓他們把橋架好,不然,就別想從這里過去?!?/p>

后來的許多日子,還真的沒有看見那幾個人再來,劉四喜不放心,去鄉場打聽,才知道他們在怡水村燒一座古建筑的時候,被一群農民圍住,差點沒把他們給燒死。他們在鄉場攔下一輛去城里的貨車,狼狽逃走了。

張小妹再次唱明山號子,是在分田到戶實行生產責任制之后。農民有飯吃了,不餓肚子了,是會組織起來慶賀一番的,怡水鄉的領導當然就要去明山寨把張小妹請出來唱唱明山號子了。

張小妹答應了,但她卻是讓她的兒子登臺唱明山號子,她兒子名叫吳名樹,二十多歲。人們說,張小妹是在培養接班人,她要把父親傳給她的明山號子傳下去,代代承接,薪火不斷。

每次,張小妹帶著兒子踏上小木橋的時候,就會把曾經的遭遇對兒子訴說一遍,兩眼含著淚水,一臉的感激之情。

吳名樹說:“我爸在世的時候對我說了,四喜叔是好人,讓我媽躲過了那場災禍。我爸還說,要是四喜叔會唱明山號子,我的爸就該是四喜叔了?!?/p>

張小妹再沒有做聲,對著劉四喜的木屋看了一眼,淚水就掉了下來。她聽說了,劉四喜的女人生病了,病得很重,劉四喜肯定是不會去聽她唱明山號子了。

劉四喜的女人生病躺在床上很多日子了,獅子村的人們說,劉四喜的女人沒有享福的命,過去苦啊累啊都過來了,如今這日子好過,田地里年年有好的收成,兒子兒媳都在城里打工,一年有幾萬塊錢的收入,孫子也被接到城里上學去了??墒?,她卻病了,肚子疼。按獅子村人的說法,那陣沒飯吃,野菜葛根樹葉子,能吃的東西都往肚子里塞,肚子能不被弄壞么。兒子兒媳把老人弄到城里做檢查,醫生說是胃癌晚期。兒子兒媳不讓母親回來,說住在醫院總比躺在家里好。女人卻是死活不同意,怎么說獅子村才是她的根啊。

劉四喜除了照看門前的小木橋,他又多了一個事情,照看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人二十歲走進劉家,泥一身,汗一身,菜一頓,粥一頓,苦一生,累一生,不好好侍候,良心過不去。

“四喜,小妹的男人走了,兒子也成家了,她沒有什么牽掛了,我走之后,你把她接出山來,一塊過吧,老了,有個伴,我才放心啊?!蹦翘?,躺在床上的女人聽到外面的牛皮鼓響,就知道明山寨人又去鄉場唱明山號子了,有氣無力對劉四喜說。

淚水成溝兒地從劉四喜的眼里滾出來,連連說:“你別胡思亂想,你的病一定會治好的?!?/p>

女人抓著劉四喜的手,深情地說:“你心里裝著她,但你從來沒有虧待我,你是個好男人,這輩子跟了你,值了。你們把后面的日子過好,也不枉相好一場?!?/p>

看得出來,女人的話是從心說出來的,劉四喜的腦殼卻是搖得像個撥浪鼓,說:“我不配?!?/p>

也許是心情悲痛的原因吧,女人去世之后,劉四喜的身體一天一天就差了,兒子不讓他種田插禾,甚至連屋前屋后的幾片山地也不讓種了:“爸,你好好歇著,把生活辦好,注意身體健康,我們養得起你?!眱鹤邮沁@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每個月按時給父親寄生活費,還給父親買了一個手機,他們說要隨時掌握父親的身體狀況,生病了,他們就會趕回來的。

劉四喜當然是不會整天坐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每天早早地起床,吃了點東西下肚,就坐在小木橋旁邊的石凳上,不到天黑是決不會回家的,天晴下雨,風雨無阻。獅子村一些人看到他的那個專注樣子,取笑說:“你跟城里的上班族一樣了呀?!?/p>

這些話,慢慢就傳到了兒子的耳朵里,兒子當然不放心了,從城里趕回來:“我知道你就喜歡聽小妹姨唱明山號子,可是,小妹姨也老了,走不動路了,不會去鄉場唱明山號子了啊?!?/p>

兒子的話還真的提醒了劉四喜,已經幾年了,也只是看到吳名樹回明山寨幾次,說是給媽送油送鹽送吃的穿的,卻沒有看見她下山來。

“你媽還好么,怎么幾年沒看見她下山了?”那天,吳名樹從城里回來,劉四喜攔住了他。

吳名樹連連地搖著頭,口里吐出四個字:“不可理喻?!?/p>

劉四喜不知道這四個字的意思是什么,他就十分地擔起心來。那是五月的時候,端陽水剛剛漲過,太陽掛在藍天,南風那個吹,仿佛聽得見山里樹木拔節長高的滋滋之聲。要是在以前,獅子山腳的水田里秧苗正在飛飛地往上長高,地里的黃豆苗已經開花結籽,包谷桿子上已經露出紅紅的包谷須??墒?,如今水田里長的不是禾苗,是狗尾巴草,地里長的不是包谷和黃豆,是芭茅,是荊棘。人們都進城打工去了。年輕人去了,中年人去了,一些老人也被他們的兒子孫子接走了。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進城打工劃算啊,城里的日子好過啊。掰著指頭數一數,二百多戶的獅子村,如今就剩下幾個老人看守房子了,按時下的話,他們是空巢老人。明山寨是不是也像獅子村一樣,只剩下一些空巢老人了呢。明山寨那么多上好的田地,莫非也都拋荒了么,明山寨那樣好的寨子,那樣好聽的明山號子,莫非就冷落了,丟棄了。劉四喜找了根棍子拄著,一步一步艱難地往明山寨爬去。

爬過象鼻子山,小路就不見了,小路上鋪著的被明山寨人一代又一代踩出了腳窩兒的青石板,全都被掩蔭在密密麻麻的芭茅和荊棘叢中了。劉四喜心里不由生出幾多的凄涼。以前,這條小路雖是曲曲扭扭,卻被明山寨人保護得特別好。敞亮,平整。他們說,路是一個寨子興旺發達的標志。如今,祖宗傳下的古訓也都忘到腦殼后面去了。

走走歇歇,太陽西斜的時候,劉四喜才爬上明山寨前面那面山坡。老人曾經聽爺爺說過,爺爺說他也是聽他的爺爺說的。三百年前,兵荒馬亂,天災人禍,有張姓王姓吳姓三個年輕人帶著他們的家眷來到這里便停下了腳步。偌大的一面山坡,山泉在山谷叮咚,山花在山坡燦爛。他們與野獸為伴,與風雨霜雪為伴,靠著吃野菜和葛根充饑,靠著喝山泉水解乏,不分白天黑夜,在山坡上開荒造田種地,用汗水和勞累,讓山坡長出了包谷,長出了紅薯,長出了讓他們得以生存的糧食。

多少年過去,這里就有了張家王家吳家三個村子,再后來,明山也就變成明山寨了,再再后來,明山寨人就在三個村子的前面修起了雕龍畫鳳的樓門,把出山來的小路鋪上了石板,變成了石板路。劉四喜的爺爺說,明山寨人就信奉一句話,土地為本,勞動發家。明山寨人是最愛勞動的,當然,明山寨人也是最受人們敬佩的。

據說,明山號子的由來便是明山寨的三個祖先開荒時或是因為寂寞,或是因為勞頓,或是因為野獸的侵擾,他們就時不時地大聲吼叫。一聲吼叫,四山應和,起伏而綿長,婉轉而悠揚。一代一代傳承下來,就變成了聲名遠播的明山號子了……

劉四喜看見了那棟木屋,在寨子的最里面山坡上。多少年了,他從來沒有跨進那棟木屋半步,今天,劉四喜是要跨進那棟木屋了,只是,他卻由一個十分標致的年輕小伙,變成一個勾腰駝背的老人,那個曾經把明山號子唱進中南海的明山號子王,那個曾經嬌艷如花朵兒的姑娘,也已經變成一個行動不便的老嫗了。

一聲狗叫,讓寂靜的大山坡陡然變得生動起來,讓落寂的寨子也有了些許的活氣。聞著狗叫,一個老人從木屋里走出來。劉四喜眼前不由一亮,他看見她了,那個讓他日思夜想的女人,站在自家的門前,穿著一身大紅衣服,就像一朵盛開的山茶花兒。這身衣服劉四喜太熟悉不過,每次去鄉里唱明山號子的時候,她都會穿著它。張小妹的臉上,也不見孤獨和愁苦,填滿了笑容,填滿了喜悅。劉四喜就覺得奇了怪了,她開心的哪樣啊,在這寂寂封音的山寨,有讓她開心的事么?

張小妹開口說話了,她不是對著劉四喜說,她是對著那只狂叫著的狗說的:“叫什么啊,沒看見是誰么?”

狗真的就不叫了,搖著尾巴,對著劉四喜做出一副親昵狀來。劉四喜沒有叫她,他覺得眼睛有些發濕,他知道有淚水要從眼坑里流出來。

這時,張小妹又開口說話了:“這幾天夜里做夢,夢到滿山遍野的包谷林,那個青啊,我就想,出山的路都沒有了,除了你,還能有誰到明山寨來,果然,你就來了啊?!?/p>

劉四喜那個感動,她為什么把年輕時唱明山號子穿的衣裳找出來穿了,她為什么滿臉的皺紋里全是笑容,原來是因為做了親夢,猜想我要上山來啊,深情地問道:“你還好嗎?”

張小妹嘆了一口氣,說:“腳有些不方便,多久就想出山去看看你,卻是沒有辦法走那七八里山坡路了?!?/p>

兩個老人,就那樣站在禾場上,相互對視著,很久,很久。張小妹眼里的淚水沒有斷過,劉四喜眼里的淚水也沒有斷過。

“看我,一高興就忘記叫你進屋了,快進屋去啊?!?/p>

劉四喜嘆息說:“多大的一個寨子,上千口人,過去多熱鬧啊?!?/p>

張小妹的臉上掠過一絲憂郁:“我們不說這些。爬了半天山坡,還不得餓了,我這就去辦飯?!眲⑺南惨蚕敫ピ钗?,卻被張小妹給攔住了:“坐那里喝茶吧,一會兒飯菜就辦好了。你還沒有吃過我做的飯菜啊?!?/p>

劉四喜就不好意思跟進灶屋去了,無所事事地東瞅瞅,西瞧瞧。他看到了堂屋里擺著的那面牛皮大鼓,鼓皮上已經生出了一層灰靄色的霉來。大鼓的上方,是農家常見的神龕,神龕是供奉天地君親祖先排位的地方??蛇@座神龕上擺著的卻是一個還透著熠熠光澤的獎杯,是張小妹在省里參加調演時奪回來的金杯。她是把那個金杯當做無上的榮耀和傳家寶擺在神龕上的啊。

走出木屋,太陽已經西下,遠處,暮靄像是輕輕的紗縵,把整個的山谷都摟在它的懷抱之中。遠處有鳥兒歸窠的呼喚,有山泉跌落的聲響,偶爾還有山麂的鳴叫,卻唯獨沒有了人的氣息。

劉四喜就想起那時常常把生產隊交給的活兒做完,就往明山寨來了,為的就是想聽聽張小妹唱明山號子,為的就是想看到張小妹的身影。

有一次,劉四喜剛剛潛伏到張小妹屋后面的芭茅叢中,她家的狗就狂吠起來,張小妹的男人從木屋走出來,對著芭茅叢說:“四喜,別藏那里了,來家喝杯茶啊?!?/p>

劉四喜那個尷尬,看來,他早就知道自己經常躲在這芭茅叢里的啊。他說:“不不不?!本蜎]命地逃跑了。

老遠,他還聽到張小妹的男人對著他的背影說:“誰叫你不會唱明山號子啊?!蹦莻€得意勁兒,讓劉四喜真的是羨慕嫉妒恨了。

后來,劉四喜去明山寨,他就在口袋里藏一點中午留下的干糧。那時在集體,吃不飽飯,餓肚子,為了去明山寨,卻要從嘴角里省下那么一點來,狗還沒有叫呢,先把口袋里的干糧拋了過去。狗也是勢利眼啊,有了吃的,就忘記自已的職責了,還一邊吃,一邊擺著尾巴。

“吃飯吧,沒有什么好菜?!睆埿∶谜驹谠钗蓍T前叫著劉四喜,她叫得那么隨意,那么親切。

飯是明山寨人祖祖輩輩吃的大米和包谷米摻和著煮的米飯。明山寨人吃這種米飯吃出經驗來了,他們把包谷用石磨磨碎,又用石臼慢慢地舂,包谷米就變得圓潤如一粒一粒珍珠一般,和著大米一塊煮熟,黃如金,白如銀,柔軟可口,芳香無比。

菜也是一般農家吃的茄子,絲瓜,辣椒,最好的一樣菜卻是劉四喜端著飯碗吃飯的時候才發現的。飯碗下面居然有兩個荷包蛋。當然,他是不會吃這兩個荷包蛋的,說:“荷包蛋應該你吃才是?!?/p>

張小妹說:“那陣他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打了兩個荷包蛋放在他的飯碗里的?!?/p>

劉四喜心里一熱,連同兩滴掉進碗里的淚水,一并吃進了肚子里。

張小妹看著他吃了荷包蛋,臉上流露出喜悅之色,問道:“吃慣了白米飯,吃得下包谷米飯么?”

“兩種糧一塊做出的米飯,太好吃了?!?/p>

也許是這種米飯真的好吃,也許是和張小妹一塊吃飯心里高興,劉四喜還真的吃了一大碗飯。

吃過飯,張小妹給劉四喜泡了一杯茶,說:“我們今天晚上好好說說白話吧?!?/p>

“是啊,我們得把幾十年要說的話全都說出來?!?/p>

張小妹那張被風雨霜雪磨礪得粗糙的臉上,泛起了一縷紅暈,說:“還要說出來么,心里明白不就是了?!?/p>

劉四喜的臉也不由地紅了,剛才的話,已經很明白不過了,她心里也裝著自己的。

一陣,劉四喜說:“我還沒有問你呢,現如今,這寨子莫非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

張小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二十多年前,明山寨一個年輕人從鄉場回來說,外面村子有很多年輕人到城里打工去了,一個月掙的錢能買回來一年種地收的糧食。于是,明山寨幾個年輕人把老人的責備和警告當成了耳旁風,丟掉手里的鋤頭和彎刀,跑到城里去了。過年的時候回來,身上穿的是西服,腳上穿的是皮鞋,走山路腳打起了血泡,都舍不得脫下來,他們說從此要脫掉腳上的草鞋,穿上城里人穿的皮鞋了。讓明山寨的年輕人眼睛都灌血了。第二年,全寨子的年輕人全都跑了。第三年,一些中年人也往城里跑,他們不像年輕人那么張狂,他們信誓旦旦地說,他們掙得錢,首先要在明溪修一座鋼筋水泥橋,就不會被山洪沖走了。他們說還要把出山去的石板路修成簡易公路,能跑小四輪,從鄉場把小四輪一直開到明山寨的大門口來。他們的話讓大家心里都生出一種向往,一種憧憬,一種企盼,真要那樣,明山寨就變成天堂了。只是,一年又一年,你家門前那座小木橋沒有變成水泥橋,出山去的石板小路也沒有變成能跑小四輪的公路,寨子里的人卻越來越少了。那些年,我兒子也吵著要到城里去打工,我不讓去,我說,城里的錢像拾樹葉子,你都是不能去的。你要把明山號子學會,再傳給我的孫子,不然,日后我死了怎么向你外公交待,怎么向明山寨的先人交待。開始,他還安下心來跟著我在家做陽春,學唱明山號子。堅持了幾年,就有些三心二意了,整天像丟了魂一樣。那年八月,剛剛把包谷收回來,他就偷偷跑到城里去了,過后,居然把兒媳和孫子也接走了。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一次,給我錢,我不要,我說我又不去鄉場,拿著錢有什么用,你不是喜歡錢么,拿著錢當飯吃吧。過后回來,他就不給我錢了,把一年的油鹽和日用的東西都給我買回來了?!崩先说哪樕弦呀洸紳M了憂郁:“十年前,明山寨還有三十八個不愿意下山去的老人,我們常常在一塊唱明山號子,拉家常。幾年時間,陸陸續續下山去了十幾個,前跟后趕地又死了十幾個,去年,就只剩下兩個了,去年死了一個,一座寨子,就我一個人了。有時,寂寞了,孤獨了,我就站在寨子的樓門前吼那么幾聲?!?/p>

劉四喜說:“我們村也一樣,沒有幾個人了,年輕人去省城,中年人去縣城,一些老人也被他們的兒子女兒安排到鄉場去住了,說是有事回來方便?!?/p>

張小妹嘆了一口氣,說:“什么時候,你看到我兒子回來,就知道我不在了?!眱尚袦I水從老人的臉上流淌下來?!澳莻€時候,明山號子也就不存在了啊?!?/p>

劉四喜就不知道怎么勸她了,只是陪著她流眼淚。他知道,在她的心里,明山號子就如她的生命,有多么的重要。

張小妹說:“不說了,我們睡吧,走了大半天的山路,還不累么?!?/p>

劉四喜說:“給我一床被子,我就在這里打個地鋪吧?!?/p>

張小妹說:“你睡在他的床上,我們的白話還沒有說完呢,躺在床上再慢慢說?!闭f著,提著煤油燈進房去了。

劉四喜沒有跟她進房去,他的心在怦怦發跳。睡在他的床上,他的床就不是你的床了?

“還站在那里做什么,睡啊?!?/p>

“他的床我怎么敢睡?”

張小妹的臉又一次紅了,還帶著一種少女的嬌羞:“進房來你就知道了?!鳖D了頓,嗔他說:“七八十歲了,還不好意思呀,那陣你不是經常躲在我家的房子后面偷看我么?!?/p>

劉四喜的臉已經紅到了耳根,有些結結巴巴地說:“你都知道???”

“好幾次他還要你來家里吃飯喝茶啊。告訴你,每次來明山寨,我知道,我爸媽知道,他也知道?!?/p>

進了房,劉四喜才看見房里并排擺著兩張木床。他還真的糊涂了,夫妻倆睡在同一間房里,為什么要擺著兩張床呢。

張小妹說:“平時,他是不跟我一塊睡的,他說那樣對我唱明山號子有影響?,F在我還后悔呢,那陣要是生個女兒該多好。女兒是娘身上的小棉襖,現在我就不會這樣寂寞了。說不定,我女兒還會把明山號子學會,再往下傳的啊?!?/p>

一陣,劉四喜才說:“你一個人住在這里,真讓人擔心,你是得考慮要下山去啊?!?/p>

張小妹連連搖著頭說:“我不會下山去的,我走了,明山寨的煙火就斷了?!?/p>

劉四喜道:“你要是病了,你兒子怎么知道?”

“給我買了一個手機,隔兩天就打個電話回來?!?/p>

劉四喜罵道:“怎么都是一樣的德性啊,我兒子也給我買了一個手機,打電話回來的時候,要是接遲了,還罵人呢?!?/p>

張小妹說:“就因為接電話遲了,我兒子在手機上吊一根繩子,套在我脖子上的?!?/p>

這時,劉四喜想起一件事情來,說:“前些日子,鄉文化站的領導帶著一個城里人來你這里了啊?!?/p>

“走的時候,那個城里人說他還要再帶幾個專家學者來,做一套完整的資料,把明山號子當做文化遺產保護下來?!睆埿∶玫哪樕狭髀冻鲆环N焦慮,喃喃道,“只是,他們一直沒有來啊?!?/p>

“他們對我也說了這話的,肯定要來的吧?!?/p>

張小妹再沒有說話,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劉四喜知道,她是在盼著那個城里人快快來啊。

一陣,張小妹說:“這輩子你就喜歡聽我唱明山號子,我唱給你聽吧?!?/p>

劉四喜那個高興。過去,只是遠遠地躲在林子里聽她唱明山號子,就是在鄉政府演出的時候,也是遠遠地站在臺下?,F在,劉四喜似乎覺出了她唱明山號子時心臟的震顫,血脈的涌動,靈魂的奔放。她是用整個的心身在唱明山號子啊,她是在為日后那幾個城里人的到來做的預演啊。劉四喜覺得臉上有熱熱的東西淌下來,他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淚。后來,他就聽出來了,張小妹的聲音有點哽咽,有點嘶啞。她也哭了,她為什么要哭呢,劉四喜不去探究,他只覺得今天自己是天下最最幸福的人,盡情地享受這甜潤的天籟之音,這美妙的天籟之音,這無與倫比的天籟之音。

從明山寨回來,劉四喜除了對張小妹的掛牽,就是焦急地等待了,他希望獅子山那邊的小路上走來幾個城里人,他們是去明山寨的……

向本貴,苗族,1947年4月生,湖南省沅陵縣人,一級作家。曾任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少數民族文學委員會委員,湖南省政協委員,湖南省文聯副主席,懷化學院兼職教授。已出版發表作品800萬字,長篇小說《蒼山如?!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并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小說集《這方水土》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長篇小說《盤龍埠》獲華東地區優秀文藝圖書獎;中篇小說《災年》獲《當代》中篇小說獎;另獲省級獎多項,有四部小說被改編拍攝成電影或電視連續劇。

責任編輯 謝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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